这一年的除夕夜,宁晏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女儿,初一清晨醒来,看着襁褓里眉睫深长,睡得安安稳稳的小宝贝,心都快化了,衡哥儿趴在一旁冷眼旁观,手掌托着下巴问,

  “娘,我是亲生的吗?”

  宁晏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嗔了他一眼,“你当然是亲生的。”

  接连三日,宁晏对女儿爱不释手,女儿一头浓密的头发,长长的眼睫,粉嫩嫩的脸颊,跟年画里的孩童一般漂亮,她每日都不知要亲多少回。

  只是月子结束后,她发现女儿过于安静,几乎不哭不闹,宁晏有些担心,要去请太医,燕翎在一旁劝道,

  “当初衡哥儿多闹腾,你百般嫌弃,如今女儿乖巧,你应该高兴才是。”

  不过燕翎拗不过宁晏,最终还是请了太医来,好在并未查出病状,宁晏又让燕翎给女儿取个名字。

  燕翎想了想道,“叫少谦吧。”衡哥儿过于耀眼,他希望女儿谦逊低调一些。

  宁晏皱了皱眉,“一点都不像姑娘。”

  燕翎撩眼看她,“你的名字也不像姑娘…”

  宁晏无语,“那小名便叫依依。”她希望女儿长长久久依偎在她身旁。

  燕翎没有反驳。

  依依一路平平安安长到周岁,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夕前一日,燕家给她办周岁宴,太子妃与太孙一道莅临观礼,彼时太子妃没了与燕家结亲的意思,太孙已有十岁,小依依只有一岁,年龄差距过大,太孙等不起,即便太孙等得起,朝臣也等不起。

  太子妃歇了心思,百官却是蠢蠢欲动,家里有适龄孩子的,都有意无意把信物扔到抓周毯子上,燕翎瞧见这一幕,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衡哥儿当即将那些信物全都给揣兜里,

  “都给我了。”

  众人:“……”

  宁晏笑,将小依依放在抓周毯上,小家伙坐在那里,目光冷淡扫视一周,宽长的薄毯上铺满了琳琅满目的玩具,不是粉的,就是红的,耀得依依眼疼,她闭了闭眼,杵在那儿没动。

  等了半日不见她抓周,宁晏急了,催着她道,“依依,这里的东西娘都喜欢,你挑一样给娘亲好不好?”

  依依看了一眼母亲,这才继续打量那些玩具,她开始往前爬,先把脚跟前的奁盒给掀开,又把象征女红的绣盘给扔掉,衡哥儿在这时使坏,扔个核桃壳上去,依依抓起来扔了回去,鸣哥儿也有样学样,把自己手心的花生放了一颗在依依眼前,依依瞥了一眼别过目。

  裴樾在薄毯尽头蹲下,扫了一眼膝下,见一红色的脂粉盒格外精致,便拿起朝她晃,“依依,喜欢这个吗?”

  依依看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图案,皱了皱眉,这时,裴樾跟前有一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飞快往前一爬,最后抓起一只狼毫,狠狠往宁晏跟前一戳。

  宁晏看着气势勃勃的女儿,哭笑不得。

  依依见母亲笑了,很高兴,又折了回来,拿着笔戳了戳那脂粉盒,然后抬起水濛濛的眼看着裴樾,裴樾只觉这小婴儿格外有趣,替她把脂粉盒打开,里面是一盒胭脂,依依拿着狼毫往里头一戳,带出一大片胭脂,往薄毯上随意划了几笔。

  朱笔朱笔,可是皇帝才能用的。

  众臣倒抽凉气。

  裴樾倒是浑不在意,将小小的依依抱了起来,“等你长大了,哥哥教你认字。”

  衡哥儿一听太孙跟他抢妹妹,趁其不备,把依依给夺了过来,抗在肩上一溜烟不见了,宁晏和燕翎跟在身后追,好好的抓周宴闹得鸡飞狗跳。

  宁晏发现依依不喜欢玩具,索性无事便读书给她听,依依竟然听得入神,燕翎则跑去市集,将市面上好看的连环画和画本子买来给依依瞧。

  依依对读书竟然有超乎寻常的兴趣。

  每每填饱肚子,便指了指东次间的书架,示意宁晏给她读书,宁晏乏了,将她扔给燕翎,燕翎靠在炕床上,将女儿搁在怀里,给她读了几本画本子后,嗓子又干又痒,不想读下去,便与依依商量,

  “依依,你瞧,天黑了,咱们该歇息了,明日再读好吗?”

  依依瞧着廊庑外暖黄的灯芒,摇了摇头,吐字如金,“继续。”

  燕翎无奈,寻了一本《九章算术》,

  宁晏看了一眼那封皮,失笑道,

  “你莫要欺负她,她哪听得懂?”

  燕翎气得牙痒痒,“这不就是绕昏她的头,让她好睡觉么?”

  依依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父亲,带着明显的期待。

  燕翎随意翻开一页,觑着镇定的女儿,心里有些虚,却还是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读,

  “今有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宁晏趴在一旁瞧女儿的动静,却见依依眼珠儿微微转动了下,然后没有了反应,

  她捧腹大笑,去夺燕翎的书,“你别读了,她听不懂…”

  燕翎非不,字正腔圆往下读。

  少顷,衡哥儿打祖父那头回来,一听到算术头都大了,将燕翎手中的书给夺走,扔去了老远,燕翎把女儿交给宁晏,追着他揍了一顿。

  燕翎以为这一回把女儿给制住了,不成想某日他趁着女儿午睡,悄悄步入内室,将宁晏轻轻吻醒,二人正难舍难分之际,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戳在他手肘,他吓了一跳松开宁晏,侧眸一瞧,正见三岁大的依依,捧着那本《九章算术》,眼巴巴看着他,

  言简意赅道,“读!”

  燕翎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没把依依给绕晕,反而把自己给读趴下了。

  依依六岁时,晨起从燕翎习武,夜里掌灯诵书,其定力远在少衡之上,不仅如此,她算筹奇好,总能将入学堂读书的哥哥给问倒,衡哥儿看着那道算术题,一个头两个大,一面牵着妹妹,一面拿着《九章算术》去后院寻爹爹和娘亲。

  坐在炕床上的燕翎瞥见儿子女儿拿着一本书沿廊庑行来,顿时头皮发麻,赶忙起身将罗汉床上的宁晏给抱起,“麻烦来了,走。”

  只见燕翎抱着宁晏从后窗一跃而出,再纵声跳上屋顶,躲得无影无踪。

  衡哥儿和依依扑了个空,依依也不恼面色平静吩咐哥哥,

  “明日寻一旧衫给我,我随你去学堂听讲。”

第106章 番外6

  明佑十三年夏,六岁半的依依穿着哥哥少时的直裰,一道赶来退思堂。

  退思堂建在官署区的宗人府内,从翰林院遴选侍读学士,教授皇亲贵戚子弟读书,退思堂就在承天门外,比邻兵部,燕翎每日上午在内阁,下午回到兵部当值,自从衡哥儿进了退思堂,时不时有人来他这里告状,他几乎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譬如,衡哥儿今日又打了人,衡哥儿今日上学偷偷溜出去了,衡哥儿伙同戚鸣玉掏了哪个衙门梁下的燕窝等等,起先大家都给他面子,次数多了,多少也生出埋怨,他堂堂内阁次辅,平日里人人捧着敬着的主,生生因为这个儿子,赔小心,丢脸面。

  燕翎自然要管教衡哥儿,可惜衡哥儿每每都能说出一番大道理,不仅如此,他逮着机会跟皇帝告状,皇帝疼衡哥儿犹在他之上,不许他拘束小祖宗,小祖宗越发无法无天,燕翎自问在朝政上游刃有余,偏生拿一双儿女无计可施。

  今日女儿以燕家二少爷的身份,跟着衡哥儿去了退思堂,燕翎不太放心,遣了上回假扮宁晏的女卫随行,这一日上了朝,在内阁议完事,便早早回到兵部,遣云卓去隔壁打听情形。

  片刻云卓回来,笑嘿嘿禀道,

  “少爷今日规矩着呢。”

  “哦?为何?”

  云卓憋着笑道,“二少爷管着他,说是若惹麻烦,将让他滚回去…”

  燕翎吃了一惊,“我去瞧瞧。”退了官服,换了一身湛色长衫,跨过宫道到了宗人府的后廊,退思堂便在宗人府西厢阁,初夏,草木葳蕤,花香四溢,退思堂外的院子植了不少盆栽,有火红的水绣球,粉嫩的四季海棠,还有一些三角梅与日日春,琅琅的读书声便隔着这片姹紫嫣红传来。

  燕翎循着曲折的游廊到了退思堂外,退思堂左右开了一大片窗,夏日热,将所有帘帐窗牖都给拆了,明晃晃的天光照进去,学堂内光线敞亮,秩序井然。

  燕翎立在廊柱旁一眼就看到坐在第二排的衡哥儿,他也不是第一回 来退思堂,这还是头一回见衡哥儿坐在前面,印象里他和鸣玉便在最后一排扎了根,想当初为了抢最后一排,衡哥儿没少跟世家子弟打架,如今乖乖搬去了前面?

  也难怪,依依个子小,坐后面瞧不见,估摸着衡哥儿两个小混账是被迫跟来第二排。

  衡哥儿坐不住,听了一会儿身子垮下来,双手开始往兜里摸,刚掏出一点零嘴,身侧一只嫩白的小手伸出来敲了他一下,

  衡哥儿:“……”

  看着坚毅的妹妹,把手缩了回来,重新坐直了身子,这时,坐在他后面的裴宏左右晃了下,用笔头搓了搓衡哥儿背心,

  “你趴趴,我瞧不见…”

  “瞧不见,你不会换个地方?”衡哥儿扭头没好气道,

  裴宏是燕玥与裴鑫的长子,今年十岁半,比衡哥儿小半岁,个子本就比衡哥儿矮半截,今日衡哥儿杵在他面前,挡了他视线,他很不高兴。

  裴宏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气得瞪了他一眼,

  “我一直坐这儿,是你突然搬过来,要挪也是你挪地儿。”

  衡哥儿是个烈性子,脾气就这么上来了,正待开口,身旁一道冰凉的视线投过来,衡哥儿想起妹妹说一不二的性子,挠了挠耳郭,低哼一声,“小样儿,今日放过你。”

  衡哥儿抱着书册,往最旁边的空位挪了过去。

  平日里只要是燕少衡坐的地儿,前后左右鸟尽踪绝,今日他突兀插进来,前面的位置空出来,左边的位置也空出来,唯独身后坐着个裴宏。

  这还是裴宏第一次见衡哥儿让步,不由吃了一惊。

  鸣玉瞧见这一幕,稀罕地看了一眼依依,身子往后微仰,跟衡哥儿挤眉弄眼,衡哥儿连忙朝依依背影努了努嘴,示意他别招惹妹妹,鸣玉给了个我懂的眼神,顿时坐得绷直。

  这算是衡哥儿最老实的一堂课,几乎没弄出半点动静,乖乖听了一堂《论语》。

  上午散学后,衡哥儿带着依依去食堂用膳,依依第一回 来学堂,大家都凑过来问,衡哥儿往胸脯一拍,骄傲地介绍道,“这是我二弟,她常年待在通州,你们没见过,如今过了六岁,跟着我一起进学。”

  民间门四岁启蒙,这燕家二少爷六岁才来学堂,可见是个半吊子,大家很给衡哥儿面子,夸了依依几句。

  依依这六年多除了跟随宁晏去通州,或者入宫,其余时候基本待在家里读书习武,京城认识的她的少之又少,再加之她大名唤燕少谦,旁人都以为是位少爷,故而衡哥儿说是弟弟,也没人怀疑。

  但裴宏身为表兄是知晓里情的,只是他得过衡哥儿警告,不敢把依依真实身份透露出去,只瘪瘪嘴,默默捧着餐盘在一旁吃饭。

  午时太阳炽热,一行人吃完饭打食堂出来,瞧见不远处有一伙人坐在树下一个花坛边,眼神凉凉觑着这头。

  为首之人个子高大,面颊肥胖,生得一双豌豆眼,虎视眈眈看着他们,左右各有两人,均穿戴锦衣玉袍,非富即贵。

  依依看出对方面色不善,问衡哥儿道,

  “他们是什么人?”

  衡哥儿眉头拧起,轻哼一声,“一群酒囊饭袋,你不必理会。”

  鸣玉却在一旁给依依介绍对方身份。

  原来不远处那高胖小子乃平凉王府小少爷,数年前不知何人传出明宴楼的东家是宁晏,当年的平凉王世子便知,那一夜将他揍得下不来地的是燕翎,是以这些年两家几乎势同水火。

  平凉王去世了,世子承爵平凉郡王,他的长子已成年,少子今年只有十三岁,便是面前的裴东春。

  裴东春与衡哥儿自来就不对付,他身手比不过衡哥儿,回回在衡哥儿手里吃亏,今日听说衡哥儿捎了个弟弟来读书,心里不由痒痒,得了机会欺负她一番,给衡哥儿一点教训。

  歇息半个时辰,便到了下午授课之时。依依跟着宁晏有午睡的习惯,偏生学堂这群小子闹哄哄的,她寻了一圈也没个地方可歇响,午后精神略有不济。

  下午来的是一位白胡子拉碴的老头子,花甲之年,步子蹒跚,左右还有年轻书童侍候,鸣玉是个包打听,告诉依依,“此人乃詹事府少詹事,原本也请不动他这么一老夫子,实在是上一任夫子被咱们气走了,陛下下旨让他过来,我跟你说依依,他极是严苛,铁面无私,便是衡哥儿也被他打过手心,不带吭一声的。”

  “哦……”依依应了一声没说什么,衡哥儿在这时从茶水间门捎来一杯凉茶给依依,又悄悄塞过来几块梅花饼,

  “呐,这是殿下着人送来的,御厨的手艺,尝一尝。”

  衡哥儿说完先塞了一枚入嘴,嚼得满嘴是屑,依依嫌弃地皱了皱眉,没接他的饼子,衡哥儿也不恼,全部兜在怀里,鸣玉见状,眼巴巴伸出手,“给我一块。”

  衡哥儿见前方那夫子已坐了下来,麻溜又偷吃一块,其余的全部扔给了鸣玉,鸣玉猫着身低头吃了一口,听得上方传来嘣的一声戒尺响,立即坐直了身。

  老夫子今日授的是《左传》,他嗓音抑扬顿挫,尾音悠长,在这夏日的午后简直是绝佳的催眠曲,两刻钟后,堂下倒下一大半。

  依依已是强打精神逼着自己听进去,无奈年纪小,身体的睡意翻涌上来,尤其这老夫子的声音跟宁晏读书的腔调有异曲同工之妙,依依听了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

  裴宏本来睡得好好的,嘴角还流着口水,下巴不小心磕到了桌案,疼得他嘶了一声,他捂着嘴睁开眼,忽然瞥见前面三兄妹都趴在了桌案上。

  他眼神顿时一亮,连忙去戳身后的裴东春,压低嗓音道,

  “春哥春哥,快瞧。”他猛地一把将裴东春推醒了。

  裴东春以为夫子发现了他,吓得打个哆嗦坐直了身,眼神都在发愣。

  继而在裴宏的提醒下发现了端倪,旋即露出一脸坏笑,他清了清嗓音,站了起来。

  “夫子,学生举告衡哥儿与鸣哥儿,还有燕家二少爷谦哥儿打瞌睡。”

  衡哥儿猛地惊醒,下意识去推身旁的妹妹,依依趴得过低,他修长的手臂伸过去,没推到依依,反而把鸣玉给弄醒了,两兄弟默契地睁开眼,昂首挺胸看着前方。这时,大家都窸窸窣窣醒来。

  老夫子抬起眼,恰恰与两兄弟对了个正着,旋即他目光下移,挪到了睡得正香的依依身上。

  衡哥儿顺着他视线瞄了一眼,顿时脑筋发炸,连忙摇了摇妹妹,

  “依依,快醒,这是学堂。”

  依依昏懵地睁开眼,眼珠儿转动了片刻,察觉这是学堂,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抿唇不言。

  老夫子见她如此淡定,越发气笑,

  “你是何人,竟敢在学堂睡觉?”

  依依作了一揖,认错道,“学生燕家二少爷燕少谦,一时不察眯了下眼,请夫子莫怪。”

  老夫子听了她自报家门,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一向一视同仁,当即将书册搁下,操着戒尺往席位当中来。

  衡哥儿对这副架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挨打没事,岂能让细皮嫩肉的妹妹挨打,扭头狠狠瞪了一眼裴宏,“平日里裴东春那小子比我睡得还香,莫不是你捣的鬼?”

  裴宏讪讪一笑,不敢接话。

  衡哥儿顾不上修理他,起身告罪,“请夫子见谅,我弟弟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是头一天来,有些不适应,还请您饶了这回。”

  老夫子面无表情看着他,“甭管是谁,只要进了这学堂,必须遵守学堂规矩,想要免罚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衡哥儿把脖子一伸,

  老夫子笑眯眯道,“老规矩,犯错之人答出今日学了什么,并将之背下来,便可饶了他。”

  答出篇名容易,背出来难于登天。

  衡哥儿暗中翻了个白眼。

  依依闻言神色一动,朝老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学生愿意领罚,只是恰才身后这两位仁兄也在睡觉,能否让他们随学生一道受罚。”

  她指了指裴宏与裴东春。

  二人顿时傻眼,裴东春瞠目结舌道,

  “谁说我睡觉了,是我举告你,你怎么还污蔑起我来?”

  依依一笑,“仁兄既是没睡,必定是在认真听讲,既如此,你把今日这篇《烛之武退秦师》背下来,便可证明你没睡。”

  “你……”裴东春噎住,委屈巴巴望着老夫子,“夫子…我听是听了,但是还没背全。”

  老夫子意外地看了一眼依依,“你被老夫逮了个正着,何故牵连旁人?”

  依依不慌不忙道,“先贤曾有言:亲亲相容忍,君子莫相告,此小人行径。夫子恼我,我无话可说,可此二人心怀不轨,幸灾乐祸,夫子亦需罚之。”

  小小年纪居然说出“亲亲相容忍,君子莫相告”的话,夫子略有几分惊诧,没有人不喜欢学问渊博的学生,老夫子也不意外,戒尺遥遥指了指三人,

  “谁能背出《烛之武退秦师》,今日不罚,否则严惩不贷。”

  裴东春与裴宏双双失色。

第107章 番外7

  夫子背着手问道,“你们谁先?”

  裴东春喉咙哽了哽,指着裴宏道,“他先…”

  裴宏脸登时一胀,支支吾吾站起身,“怎么是我先?怎么着也得…”他目光扫到依依,颇有底气道,“得这个打瞌睡的人先吧…”

  衡哥儿扭头扔了一记眼刀子,“你年纪比她大一截,好意思让她先?”

  老夫子看不下去了,拿着戒尺在桌案抽了一下,“裴东春,你年长,你先。”

  裴东春无话可说,临时抱佛脚,翻开书册寻到这一篇,眼神睃了睃,老夫子晓得这些公子哥的德性,也没拦着。

  裴宏见夫子没管裴东春,迅速翻开书册默念。

  衡哥儿可不惯着他们,往裴宏的桌案敲了敲,“别耽搁时辰,快些背!”

  裴东春无语,那双豌豆眼溜溜地望天,慢吞吞开始背书,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

  背完第一句,他便卡了壳,挠了挠面颊又去瞄书册,衡哥儿眼疾手快,将二人的书册一捞,全部收在一旁,裴东春气得剜了他一眼,继续背,只是往后面怎么都记不起,满脸胀红道,

  “夫子,我不会…”

  老夫子冷笑一声,失望道,“你是这学堂年纪最长的哥儿,这篇都不知让你们抄了多少回,你就背出这一行?”

  夫子气得胡须轻抖,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指了指裴宏,“你来。”

  裴宏紧张地发抖,双手绞在一处,磕磕碰碰背道,“…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师必退……师必退……”

  裴宏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苦着脸道,“夫子,学生只背得这一段,其余的还不熟……”

  裴东春在裴宏身后锤了他一拳,“哭什么,哥哥背一句,你好歹背了一段,矮子里拔将军,今个儿你拔得头筹,这顿打是免了。”

  自然没把依依这六岁的小娃当回事。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老夫子拿着戒尺用力抽了一下,“肃静,”

  大家立即噤声。

  他又指了指依依,不抱希望道,“轮到你了…”

  依依拱了拱手,旋即郎朗道来,“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

  “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依依十分流畅地将整个篇目背下来,满堂学子几乎失声。

  这小子不是才六岁半么,竟然一字不落背下来了?

  裴东春这一瞬间只觉面颊又红又肿,比被人打了耳光子还疼。

  其余人也都石化一般,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有人不服道,“是不是衡哥儿作弊,帮了他弟弟?”

  衡哥儿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听了这话,团团四望,寻那多嘴一人,喝了一声,“胡说,我自个儿都背不全,怎么帮我弟弟?”

  老夫子深深看了一眼依依,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宠辱不惊,与当年的燕翎如出一辙,是个好苗子。

  老夫子越看重依依,连着对裴东春等人便越失望,故而今日这板子抽得不留余力,裴东春那么大个儿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宏捂着手掌直接疼得跪在地上哭,不仅如此,夫子眼风扫视着二人,让他们将这篇抄个十遍,明日送来学堂。

  课后,大家围着依依向她讨教,衡哥儿理直气壮把她护在身后,与众人挥手,“我二弟过目不忘,你们就不要跟她比了,平日里该怎么懒就怎么懒。”这是号召大家跟他同流合污。

  依依看不惯哥哥误导大家,将他拉开与大家解释道,“勤能补拙,我也是一字一字背出来的。”说她没天赋那是假的,纯粹靠天赋也不尽然,这么些年,宁晏和燕翎每日晨起睡前都要读书给她听,那一本《左传》,她听过无数遍,熟能生巧了。

  裴东春与裴宏二人自是咬牙切齿,回去途中,在马车内商议,寻着依依落单的机会,狠狠揍她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衡哥儿早看出这些人的德性,与妹妹寸步不离,裴东春无计可施,一伙人坐在那颗大槐树下,一边纳凉,一边犯愁。

  裴宏想了半日,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你们别急,我有个法子。”

  连着数日,依依已把退思堂给混了个熟,旁的都好,唯一棘手之处便是出恭,她到底是姑娘家,岂能跟群小伙子混在一处,幸在爹爹早早给她看了一眼官署区的布防图,告诉她宗人府后罩房的尽头有个恭房,专为女子所用,她回回都要七拐八绕去到此处。

  这一日午后,天气闷得厉害,晨起朝阳万丈,到了午时,云团一层叠一层,燥热不堪。

  依依出完恭打院子出来,越过穿堂时,左右闪出几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裴东春一行,依依扫了一眼,发觉还有一人躲在穿堂外的柱子处,从衣角可辨认出是裴宏。

  也难怪,只有裴宏晓得她女子身份,故而偷偷踵迹到此处,充当了耳报神。

  依依往后退了一步,负手而立,淡然看着他们,

  “有何贵干?”

  裴东春阴笑,率先跨过穿堂,其余人紧随其后,五人列成一排跟一堵墙似的矗在她跟前,裴东春挽起袖子松乏着筋骨,扬起手掌道,“我因你受了罚,今日你只要给我抽几巴掌,这事便过去了。”

  依依神色不变,退到院中的花坛边,手扶在花坛沿抓了一把泥石子,淡声道,

  “来吧。”

  简单,干脆。

  就是裴东春都不得不服她,这小子真有骨气。

  再打量她纤细单薄的身子,哪还用得着旁人帮忙,摆摆手道,“你们都退开,我一人便成。”

  “不,”依依眼神平静,“一起上。”

  裴东春:“……”

  “不把你抽得爹妈都不识,我就不信裴。”

  旋即手掌往前一探,要来揪依依的衣襟,依依一个侧步让开,手中石子朝五人洒去,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不知何物击中了他们的膝盖或腹部,五人捂着痛处,嚎啕大叫。

  依依自来与燕翎一道扎马步学武艺,硬功夫她现在学不上,便学了点软功夫,认穴位,扔暗器是她看家本事,关键时刻用来自保。只是她毕竟年纪小,力道不重,裴东春等人很快缓过劲,咬着牙要扑过来,依依早有防备,捡起他们其中一人撂下的木棍,身轻如燕滑过去,手执木棍三下五除二便击在裴东春前胸后背等数处要害。

  疼得裴东春跟被蛇咬了似的,四肢直打哆嗦,连连求饶,

  “停,停,快停,哥哥快受不住了,谦哥儿,我也算你学长,你得留些情面。”

  依依置若罔闻,将那木棍在手腕挽出一个花儿,径直往他面门送去,只见嘭咚几声,裴东春的鼻子嘴唇,面颊,掌心,胳膊,无一处幸免。

  其余四人看得目瞪口呆。

  裴东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管求饶,

  依依一面打,一面问,“不信裴,你打算信啥?”

  “我跟你信燕!”

  “很好。”

  依依往后收步,将木棍掂了两下往地上一戳,“以后还要讨打吗?”

  裴东春只觉浑身上下哪儿都火辣辣的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望着依依,

  “少谦,你这身功夫太俊了,但凡你打过的地方又酸又胀,我毫无招架之力。”

  “是啊,是啊,”其余四人麻溜爬了过来,蹲在依依跟前,眼底闪亮如星,

  “谦哥儿,要不你教教我们吧?你哥太小气了,我几回求他收个徒,他嫌我笨手笨脚,不肯答应,谦哥儿,你性子耐得住,教教哥哥们一点防身之术。”

  裴东春将他往旁边一推,“滚一边去,要教也是先教我,”勉强直起腰身,讨好问依依,“谦哥儿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哥哥都答应。”

  依依看着这群“酒囊饭袋”,拍了拍手掌的灰,越过五人离去,“再说吧。”

  众人见她没有回绝,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爬起来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往学堂走。

  出了穿堂,裴东春寻了一眼不见裴宏,很痛快将他出卖,“今日之事不全赖我,是宏哥儿一手策划,你这位表兄没安好心。”

  “嗯。”依依没功夫与他们计较,她在琢磨一桩事,总共读了四日书,竟然没一堂算筹课,依依十分不爽。

  到了学堂廊芜下,衡哥儿瞧见裴东春等人跟在依依身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再把妹妹打量一番,见她气定神闲,便猜了个大概,他双手环胸幸灾乐祸看着裴东春,

  “怎么?趁我不备欺负我弟,然后被教做人了?”

  裴东春讪讪地摸了一把眉心,“没没…就是跟谦哥儿切磋切磋…”

  “哟,都叫上谦哥儿了…”

  正当二人贫嘴之际,一紫衣内监小跑过来,瞧见衡哥儿施了一礼,笑着道,“衡少爷,鸣少爷,还有谦少爷,殿下有请三位去文华殿。”

  这是太孙要考较三人学业。

  衡哥儿与鸣玉一听,脸同时垮了下来,

  一个捂着肚子,“哎哟,我肚子疼,我要出恭…”

  一个把着喉颈,做沙哑状,“咳咳…咳咳,那个,我着了凉,说不出话来…”

  裴东春等人一瞧就知底细,一圈人蜂拥而上,将二人的去路给拦住,落井下石道,

  “殿下关爱你们,是你们的福气,愣着做什么,快些去!”

  五人合伙把衡哥儿与鸣哥儿往前一推。依依摇摇头,朝内侍施礼,“请带路。”

  衡哥儿见妹妹从容往前走,脸上挂不住,把胸脯一拍,昂首挺胸追了过去。

  文华殿在承天门内,毗邻内阁,太孙大约是在内阁办事,顺带想起来他们仨便将人唤来,太孙在同辈中尤其钟爱少衡与鸣玉,每旬均要抽出闲暇来拷问二人功课,也是督促的意思。

  衡哥儿聪慧,但是懒,不爱用心,鸣玉不肖父,跟淳安一般,瞧见书册便头疼。

  路上二人商量着如何应付太孙。

  一行人走到承天门下,依依仰眸看了一眼巍峨的城楼,只觉身侧两位哥哥跟个乌鸦似的聒噪,她止住脚步,扭头看着他们俩,不耐烦问,

  “哥,你可知爹爹与无忌叔父什么时候去的边关吗?”

  衡哥儿和鸣哥儿倏忽止了声,双眼发直看着她,

  依依冷声道,“爹爹十二岁去了雍州,无忌叔父更是在边关长大。”

  “两位哥哥今年十一了,连个《左传》都背不出来。”

  她嗓音清脆,却有着小大人的风范。

  衡哥儿惭愧地低下了头,鸣哥儿则挠了挠首面色胀红。

  依依看着二人一眼,叹道,“走吧。”

  依依入宫次数并不多,与裴樾谈不上熟悉,到了文华殿,目不斜视,不卑不亢,上前施礼。

  衡哥儿和鸣哥儿与裴樾一路长大,视他为兄长,闯了祸都是裴樾给兜着,在他面前并不拘束。

  裴樾一身明黄储君服,闲坐在屏风下的圈椅里,十五岁的少年,生得是芝兰玉树,气质矜贵,让人望之脱俗,他笑容清湛谦和却令人不敢亵渎,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落在依依身上,

  “依依,读了四日学,可还适应?”

  依依作揖而答,“回殿下的话,一切尚可。”

  裴樾听得她老气横秋的话语,颇为失笑,“我听少詹事夸你聪慧,左传名篇倒背如流,今日我不考较你,倒是要问一问你这两位兄长,来人,给依依赐座,去一旁歇着去。”

  依依退到一旁罗汉床边上喝茶。

  衡哥儿揉了揉眉心,吐了一口浊气,“您问吧。”

  裴樾自来由三师教导,勤勉好学,算得上学富五车,修长的身影端坐在上方,拷问随口就来,鸣哥儿答得磕磕碰碰的,衡哥儿倒是勉强过关,裴樾作了一番要求,总算是放过二人。

  换做往日,二人必定如释重负,今日却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裴樾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笑问,“今个儿怎么了,这般无精打采?”

  依依起身将缘故告诉裴樾,裴樾意外地看着依依,六岁半的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的直裰,面庞白净,如同一小公子,难以想象她这么小,见识卓越。

  “你平日爱读什么书?”

  依依如实将爹娘给她读过的书回禀,裴樾神色微亮,“均是一些经世致用的好书,你这么小,怎么会喜欢算筹?”

  依依道,“爹爹爱给我读,我便喜欢上了。”

  衡哥儿在一旁笑嘻嘻插嘴,“哪里是爹爹爱给你读,是他烦不胜烦,想拿《九章算术》唬住你,谁知道正合了你这小脑袋瓜子。”

  大家哈哈作笑。

  依依挠了挠首,略有些不好意思,转念又问裴樾道,“殿下,为什么学堂里不教算筹?”

  裴樾无奈一笑,科举并不考算筹,学堂里自然不教,偏生依依想学,他沉默片刻道,“过几日,会有人给你们上算筹课。”

  等依依三人告退后,裴樾写了一份手书递给内侍,

  “送去翰林院,让掌院遴选一名懂算筹的博士去退思堂授课,顺带去一趟宗人府,让人给依依单独备一间厢房用作午休,把小郭子遣过去照料依依。”

  内侍应声退下。

  衡哥儿一行出正阳门后,遥遥望见裴宏上马回府,衡哥儿想起裴宏算计妹妹,眼底闪过阴戾,带着依依和鸣哥儿踵迹过去,裴宏每每回府前爱去灯市吃一碗油泼面,三人趁机躲在对面的屋檐暗处,同时抬起一张弹弓,嗖的一声,三枚石子,齐齐击中裴宏小腿膝盖和胳膊,疼得裴宏满地打滚。

  得逞后,衡哥儿扛起妹妹,与鸣哥儿挥挥手,两厢分道扬镳,高高兴兴回府。

  宏哥儿自然知道是谁打得他,回去就哭着跟燕玥告状,燕玥看着儿子几处要害肿得发青,心疼不已,踩着晚霞,让下人抱着儿子上了马车,直奔燕家来。

第108章 番外8

  晚霞刚落,薄暮冥冥,国公爷正在容山堂享受天伦之乐。徐氏年纪大了,时不时犯头风,这一日卧床不起,反倒是国公爷越老活得越精神,他老人家春风得意,儿孙满堂。

  长孙康哥儿已十五岁多,能待人接物,秦氏生下女儿后又给燕瓒添了个儿子,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燕瓒在任太原知府,离着京城也近,秦氏干脆将孩子留在府上,每隔一段时日去太原探望丈夫,秦氏现在学乖了,处处敬着这位长嫂。

  三房的燕璟捐了个鸿胪寺的官,他长袖善舞,与各国来使打成一片,混得如鱼得水,王氏专职女学,在京城小有名声,她上头连着生了两个女儿,终于在五年前诞下了三房的嫡子,王氏与宁晏多少有些隔阂,豁不下脸面,却还是吩咐子女日日给宁晏请安。

  后过门的崔瑶儿生下一子一女,丈夫燕珺在国子监任职,虽没有大富大贵,胜在事事由她做主,夫妻俩琴瑟和鸣,感情十分要好。

  十来个孙辈,日日承欢膝下,国公爷很是欢喜。

  若说唯一的例外便是依依,依依模样性情与燕翎如出一辙,她喜静,不爱去容山堂,衡哥儿却是国公爷带大的,与祖父十分亲昵,每晚回来均要陪国公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