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面色不好看起来,坐在她身边的徐海安微微咬唇,可怜兮兮地看了徐念安一眼。

  见徐念安介绍完徐绮安和徐惠安便不再开口,董氏只得笑着将徐海安推出来,对赵桓熙道:“这是你媳妇的二妹妹。”

  赵桓熙抬眼去看徐念安,徐念安面色平静,对他道:“五年前就分出去了的,只是寻常亲戚,不算至亲,你不认得也无妨。”

  “哦。”赵桓熙于是只是冲徐海安点了点头,便在知秋搬来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徐海安上前几步跪在徐念安的脚下,悲苦地哭道:“姐姐,当年我和我姨娘选择留在伯府,也是为了减轻咱们家的负担,你这般聪明能干,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娘和我的一片苦心,对我们这般狠心绝情呢?”

  徐念安看都不看她,只盯着董氏,嘴角有笑,眼神却冷,“看来大伯母是打定主意让我回门都不得安生了。”

  董氏讪笑,道:“瞧大姐儿这话说的,你们原就是亲生的姐妹,有什么误会不能摊开来说呢?趁着今天这团圆的日子,一家人化干戈为玉帛,从此相亲相爱有来有往的,多好。”

  “亲生的姐妹?”徐念安低头看向满面泪痕的徐海安,“当年分家,因为你和你姨娘要留在伯府,大伯母以你也是父亲骨肉,理当得一份嫁妆为由,将咱们四房最好的五十亩水田,一间粮油铺子和五百两银子扣了去,此事,你不知么?”

  “这……我、我……”徐海安目光躲闪起来。

  “大伯母,我说的这些,你有给徐海安做陪嫁么?”徐念安抬头看向董氏。

  “那么些年过去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账,哪儿还算得清……”

  “住口!”董氏话说了一半徐念安便厉喝道,不仅董氏吓了一跳,房里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

  赵桓熙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瞪大双眼看着徐念安。

  “当年分家时,因祖母偏心,我们四房分得的已是家族中最少的了,你还以徐海安为借口扣下了大半家产,现银更是一两都没给我们带走。那年秋天我母亲病重,若不是靠着典卖父亲旧物……叫你一声大伯母已是看在我过世的父亲面上,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屡屡上门生事!真当我们还是当年在伯府中那个任你和祖母捏扁搓圆的四房么!”想起旧年惨景,徐念安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狠厉。

  “什么?当年分给我们的家产,竟然被你大伯母扣下这么多?念安,你、你怎么不同我说?”郑夫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徐念安和董氏到底在说什么,一脸震惊不可置信。

  董氏下不来台,恼羞成怒胡搅蛮缠:“这关我什么事!本就是你二妹死皮赖脸要留在伯府不肯跟你们走,你们四房的女儿,难不成让我们大房白白养着?这么多年吃穿用度,加上她的嫁妆,真算起来,怕不是还要倒贴我许多!”

  一个枕头扔到她身上,董氏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郑夫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她道:“你给我滚出去!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张妈妈,吩咐下去,以后再不许这个人踏进咱家院门。”

  张妈妈应声上前,请董氏出去。

  董氏连连冷笑:“好好好,你们四房算是出息了,要和我们长房断绝关系,那咱们就走着瞧!”

  她甩袖就走,无一人拦她。

  到了院中正好碰见和徐墨秀一起过来的徐墨晶,徐墨晶叫她:“母亲,你这是去哪儿啊?”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还留在这儿丢人现眼么?回家!”董氏没好气道。

  “啊?不是说……”

  董氏停步转身,本是想教训儿子,却见徐海安还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骂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是四房的人!你大姐得嫁高门,出息得狠了,巴结她去吧!”说罢叫上徐墨晶,撇下徐海安走了。

  徐墨秀见状,也没理徐海安,直接往郑夫人的房里去了。

  有女婿在,郑夫人想哭又不能哭,憋得难受,见徐墨秀来了,就说:“天光正好,你们别闷在我房里陪着我了,自去外头说话吧。阿秀,好好招待你姐夫。绮安惠安去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了。念安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众儿女皆应是。

  见赵桓熙一边跟着徐墨秀往外走一边频频回头望向自己,徐念安叫住徐墨秀道:“阿秀,你姐夫作了一幅画想请你帮忙品评一番。”

  徐墨秀看了赵桓熙一眼,道:“于丹青之道我并不擅长。”

  “纵不擅长,好坏总看得出来的。你若看着还能入眼,便替你姐夫拿去请擅长之人雅正雅正。”徐念安说。

  徐墨秀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对赵桓熙道:“随我来吧。”

  赵桓熙忙雀跃地跟上。

  徐绮安与徐惠安出了郑夫人的房门,一眼看到站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的徐海安。两人面面相觑,到底谁也没过去,相携往灶间去了。

  “三弟。”徐墨秀经过徐海安身边时,徐海安呜咽着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赵桓熙正急着让徐墨秀看他的画,见徐墨秀被拉住,上前就推开徐海安的手道:“念安已经说不认你了,你又来纠缠阿秀做什么?难不成想离间他们姐弟?”

  徐墨秀惊讶地看着赵桓熙。

  徐海安终于受不住了,带着她的两个丫鬟哭天抹泪地跑了出去。

  见碍眼的跑了,赵桓熙欣欣然地对徐墨秀道:“我们走吧。”

  瞧着近处无人,徐墨秀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姐么?与我这般套近乎做什么?”

  赵桓熙被问住,支支吾吾道:“我、我何曾说……不喜欢她?”

  婚前还嚷嚷着喜欢别人不愿娶徐念安,现在听他的意思又喜欢徐念安了,这落在徐墨秀眼中,无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心志不坚朝秦暮楚的纨绔德性。这样下去,以后房里也不知要有多少莺莺燕燕,三年后同意不同意和离也是个未知数了。

  他面色变得更差,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赵桓熙莫名其妙。

  徐家没有书房,徐墨秀的卧房里,床靠西墙,在东墙那儿放了个小书架和一张书桌。

  到了房里,徐墨秀站在书桌旁,双眼将赵桓熙从头到脚一打量,问道:“你叫我品画,画呢?”

  赵桓熙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哎呀一声,边往外跑边道:“在你姐那儿呢,你等我一下啊。”

  徐墨秀低头一看,见那幅画已经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开口道:“等等。”

  赵桓熙回身看来。

  徐墨秀并不理他,兀自走到书桌后,欣赏起那副画来。

  出乎意料,这个望之令人生厌的公府贵子,画的画居然不错。

  画的是一座名叫“芝兰堂”的建筑,背后有山,门前有水,楼阁界画精工,皴法硬朗笔墨秀润,隐有董巨之风。

  徐墨秀静下心来,想起这幅画居然直接放到他桌上,应是宜苏或是明理放进来的,也就是他姐姐的意思。

  “为何画这副画?有何特殊寓意吗?”他问赵桓熙。

  “没什么特殊寓意,当时我不知画什么好,你姐姐提议画芝兰堂,我们前天在那儿吃的午饭。”赵桓熙老实道。

  徐墨秀望着芝兰堂那三个小字,说不上差,但也不算极好。

  凭着多年和姐姐之间养成的默契,他几乎立时明白了姐姐叫他帮赵桓熙品画的用意。

  “我虽不擅丹青,却也看得出,你这幅画画得极有水平。”他道。

  赵桓熙刚刚露出一丝喜色,徐墨秀话锋一转:“但是你的字,配不上你的画。俗话说,字如其人,如你只能写出这样的字,下次再画,便不要在画上题字了。”

第21章

  赵桓熙听了他的话,先是张口结舌,继而满脸通红。

  徐墨秀将画卷起来递给他,道:“如果你想寻个师父教你画画,以你现在的作画水平不是难事,但我还是建议你先练字。毕竟自古书画是一家,学作画应当是一件相当考验耐心与恒心之事,如果你连字都没这个耐心与毅力练好,又如何让人相信你会有这个恒心去跟着人学作画呢?”

  赵桓熙讪讪道:“说得也是。阿秀你于书法一道上可有心得?能与我一说吗?”

  徐墨秀背过身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闲闲道:“书法一道全靠自己意会,多练而已。我也不过刚入门,没有这个资格来教你。”

  赵桓熙看了眼他书桌上的手稿,上面的字天质自然遒美健秀,已非一般人能写出的了。抬头见徐墨秀背对他自顾自地翻书看书,态度冷漠,他心生不满,忍不住小声道:“都是做弟弟的,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墨秀眼珠往后一斜,又垂眸看了看手中的《尚书》,问身后人:“可曾读过四书五经?”

  赵桓熙见他肯理他了,自然答得殷勤:“读过。”

  “那你可知,嘉佑二年省试论题‘刑赏忠厚之至论’典出何处啊?”

  赵桓熙:“……”这还不如不理他呢。

  那边徐念安安抚好郑夫人,又把徐绮安和徐惠安叫到房里问了问店铺和花田那边的情况,听起来虽是磕磕绊绊,但好歹一切还算正常。

  徐念安略微放心,想起徐墨秀和赵桓熙那边不知情况如何,便找了过去。刚到徐墨秀门口,便见赵桓熙捏着画卷垂头丧气地出来。

  “怎么了?阿秀说你画得不好?”徐念安上前问道。

  赵桓熙摇头:“他说我画得挺好的。”

  “那因何垂头丧气呀?”

  “他与我讨论了一下四书五经。”

  徐念安:“……”

  家里人少,中午就徐念安姐弟妹几个和赵桓熙一张桌上用了饭。有徐念安镇着,徐墨秀对赵桓熙假以辞色了些。赵桓熙本就不是记仇的性子,很开心地与徐墨秀攀谈起来。

  用过午饭,徐念安去向郑夫人辞行,赵桓熙还有些依依不舍:“这么快就回去啊?”他自幼被殷夫人看得紧,性格柔弱内向,基本上没什么朋友。徐墨秀不过依着徐念安的意思对他态度稍微好了些,说话逢迎些,他便乐不思蜀了。

  徐念安瞄了眼自家弟弟平和表面下隐藏的嫌弃之意,对赵桓熙道:“路程远,早些回家,省得母亲担心。”

  上马车之前,赵桓熙一再邀请徐墨秀去靖国公府玩,徐墨秀敷衍地应了,只不舍地看着自家长姐。

  “今日便回书院去,不要耽误了功课。”徐念安叮嘱他。

  徐墨秀沉稳点头,“你也要好好的。”

  徐念安一笑,“我没事,放心吧。我已吩咐宝康,家里若有事,上靖国公府寻我,你安心读书,不要担心家里。”

  姐弟俩在门前分别,徐念安在徐墨秀的目送下上了马车。

  “真的现在就回去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马车都行出去一段路了,赵桓熙还掀帘子往后瞧呢。

  “怎么,与我弟弟就聊得这般投机吗?”徐念安颇觉好笑。

  “是啊,他虽然只比我大三个月,可是懂得好多,我很佩服他。”赵桓熙道,“而且与他相处很舒服,他既没有因为我学识不如他而鄙视我,也没有因为我公府嫡孙的身份而讨好我,就像朋友一样。朋友,应该是这样子的吧……”说到后面,他微微出神。

  徐念安心生怜悯,安慰他道:“以后你还会有这样的朋友的。”

  “你何以确定?”赵桓熙回过神来,不解地问她。

  “因为你会慢慢长大,长大了就会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自然就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群,到时候,自然就会交到与你脾性相投的朋友了。”

  赵桓熙瞧着徐念安,目光如丝,细密而绵软,“你真好。和你说话总是让人觉着未来充满希望。”

  徐念安有些不太自然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只要肯努力,未来本就是充满希望的。”

  “对了,”赵桓熙忽想起一事,“听你所说,似乎当年你们在忠义伯府时,祖母也偏心,当时你们是如何应对的?那个二妹又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虽嫡非长,我祖母原本打算将她外甥女嫁给我父亲,我父亲却听从我祖父之命娶了我娘。我外祖父是耕读之家出身,时任督察院经历,这样的家世比起忠义伯府来自然是差远了。家世不如,又不得婆母欢喜,还有厉害的妯娌,我娘能如何?唯忍耐而已。徐海安的母亲贺姨娘,便是我母亲怀上我之后,祖母塞到我父亲房里来的。”

  说到此处,徐念安忍不住弯唇一笑,清灵的眸中一点寒凉,“其实我大伯母说得没错,若不是嫁给了你,我哪有这胆量与她撕破脸?”

  见她如此,赵桓熙有些不安,犹疑半晌,问道:“那你看着我的母亲,会不会想起你大伯母?毕、毕竟,对我几个婶娘来说,我母亲也是长嫂,掌着府中中馈。”

  徐念安惊讶一瞬,失笑:“你怎会如此想?我大伯母如何能与你母亲相比?我大伯母从根上就是烂的黑的,而你母亲看着厉害,其实心地很善良很正直。如若不然,你的庶兄们又怎能顺顺当当长这么大还挣着了前程?四房五房的婶婶又怎会有胆量在咱们新婚头一天就当着你母亲的面与我为难?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赵桓熙高兴起来:“既如此,你就别担心了。若是你大伯母敢为难你家,我就叫我娘去对付她。”

  徐念安摇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只是,娘管着整个公府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日常要应对各房上下的挑剔,对外还有人情往来,已经很劳累了。咱俩无所事事的,当想着如何为她分忧才是,而不是为她添忧。”

  一句话说到底,若是殷夫人积劳成疾去世了,不管赵家大老爷续不续弦,她和赵桓熙在公府的待遇都将一落千丈。

  她知道这样想很现实,但也唯有现实,才能让人更清醒。

  赵桓熙显然不会想到这一层,却也不妨碍他心生惭愧,道:“你说得是。”

  转眼到了靖国公府,依然是由东角门进去,两人带着丫鬟小厮刚走到前院通往松茂堂的角门处,冷不防从国公爷的外书房里走出十几人来。

  “桓熙!你回来了。正好陆伯父到访,祖父正要带我们一道去园子里作诗,你也一起来吧!”赵桓旭老远就喊了起来。

  赵桓熙身形僵了下,缓缓转身,看到外书房那边国公爷等人,步伐迟滞地走了过去。

  “陆伯父是谁啊?”徐念安跟在他身边,边走边低声问道。

  “也是我祖父的好友,时任工部郎中。五房的姝娴堂妹,便是许给陆家之子的。”赵桓熙小声回答,颇有些无精打采。

  徐念安一阵无语,心想国公爷好在是子孙众多,如若不然,多交几个朋友还不够分的呢。

  “桓熙见过祖父,见过陆伯父,见过各位堂爷爷堂伯父……”除了国公爷和陆郎中外,随行的还有五个族中长辈,年轻辈的是赵桓旭和三房四房几个年龄相仿的孙子辈。

  徐念安跟在他后头向众人见了礼。

  国公爷态度和煦地问赵桓熙和徐念安:“今日回门,这么早便回来了?”

  赵桓熙低垂着脑袋,只是答了个“是”,徐念安却微笑答道:“我们不走,我弟弟便要在家相陪,我担心误了他回书院的时辰,所以用过饭便催着三郎回来了。”

  国公爷闻言,似是得了提醒,向一旁的陆郎中笑道:“忘了与你说,我这孙媳的弟弟,也在苍澜书院读书。”

  陆郎中面庞周正,颌下留着短须,看上去很是随和,此时微微惊讶,道:“那年纪应该还很小吧。这么年轻能进苍澜书院,前途不可限量啊!叫什么名字?”

  “姓徐,名墨秀。”

  “徐墨秀,字文林?”陆郎中接口。

  这下轮到国公爷惊讶了,“你如何得知?”

  陆郎中哈哈大笑,“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这位徐公子是犬子的好友啊,还曾到我家做过客,确是一位很优秀的年轻人。依我看,两年后的大比这位徐公子很有希望能中。”

  “陆郎中别只顾着夸赞别人,你家陆公子不也是年纪轻轻就入了苍澜学院么,这满京里说起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诶?都是侥幸,侥幸而已。”

  他们老一辈的在那儿互相吹捧,受了冷落的赵桓旭站在一旁,一副悻悻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他们告一段落,徐念安扯了下赵桓熙的袖子,赵桓熙忙行礼道:“祖父,陆伯父,各位堂爷爷堂伯父,桓熙就不打搅你们的雅兴,先行告退了。”

  “诶?桓熙,说好一起去园子里作诗的,别这么扫大家的兴嘛!”赵桓旭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脱身。

  他来了这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到赵桓熙身上。

  赵桓熙窘迫得双颊通红,想拒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低声嗫嚅:“我……我不……”

  国公爷的面色不好看起来。

第22章

  徐念安见状,上前落落大方地对众人道:“瞧我家三郎,既不擅长作诗,又不想扫了大家的雅兴,羞愧得脸都红了。”

  陆郎中等人闻言,少不得凑趣一笑。

  徐念安又道:“既然祖父要带各位爷爷伯伯堂兄们去园子里作诗,想必诗题多与园中之景相关。恰今日在我家,弟弟听闻三郎曾学过作画,便请他作画一幅,画的也是园中之景。只是时间仓促,画工潦草,恐要见笑于各位长辈。”

  “都是玩罢了,又不是考状元。画在何处,且拿来我看。”国公爷道。

  徐念安回头唤宜苏,宜苏呈上画来。

  国公爷将画展开,陆郎中等人探头一看,啧啧称奇:“这画工哪里潦草了?画得很好啊!”

  “画的是园中的芝兰堂,一眼望去,仿佛芝兰堂就在眼前,十分传神。”

  “看这山画得庄重朴实,水流悠悠,整幅画给人的感觉十分沉静,倒是颇有巨然之风。”

  “芝兰堂也画得甚是精微雅致,细腻逼真,像是南宋马钦山的风格。”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夸赞赵桓熙的画,赵桓旭放开他凑过去看,看完画又看了眼赵桓熙,面色凝重没说话。

  间或有人问赵桓熙学作画学了几年,赵桓熙说从十岁学到十三岁,众人又是一阵称赞。

  “这画既是你内弟让你画的,那你画完之后他如何点评?”国公爷问赵桓熙。

  赵桓熙红着脸老实答道:“他说画尚可,字差了些,叫我回来好生练字。”

  众人大笑。

  陆郎中抚须道:“此言甚是中肯。”

  赵桓熙忙道:“那作诗我便不去了,我回去练字。”

  国公爷爽快放行:“去吧。”

  赵桓熙如蒙大赦,向众人行礼之后,带着徐念安一溜烟地跑了。

  进了后院瞧不见国公爷他们了,赵桓熙才松了口气,让丫鬟们先回慎徽院,他和徐念安走在后头,抚胸道:“今日幸亏有你在,不然肯定又被赵桓旭拉去园子里丢脸,惹祖父不快。他最爱干这事。”

  “你既知他最爱干这事,为何不想对策?每每遇见,还是只能任他施为?”徐念安问。

  “他总是将话说得叫人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就如今日,他明明瞧出我不想去作诗,我也不会作诗,他偏说我不去就是扫大家的兴。我还能如何说?”赵桓熙忿忿道。

  “自然是如实说。”徐念安停下脚步,望着赵桓熙道:“我瞧着你是对祖父不快的原因有所误会。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不会作诗,不会写文章,抑或读书不如赵桓旭好而不快,那你就错了。赵家是武将出身,祖父自己是个武人,就算喜欢文墨,也断不会以书香世家的标准去要求自己的儿孙。儿孙如有读书好的,他自然高兴,但断没有仅因为读书不好而不快的道理。”

  赵桓熙不解:“但是往日,每每发生今日这样的情况,他是会不快啊,会给我脸色瞧,甚至训斥我。”

  “那是因为你遇事没有态度,没个主见,畏畏缩缩不像个男子汉。你明明想拒绝,却连拒绝的话都没有勇气说出来。祖父乃沙场宿将,天底下最有血性的男儿,你说他瞧着自己的嫡孙窝窝囊囊的,他能高兴吗?”

  赵桓熙不说话了。

  “下次若再遇上这样的情况,你就直接对祖父说,你不擅文墨,去了也不能给大家助兴,还不如回房多练几个字或是多看几本书。只要你态度端正诚恳,祖父断不会怪罪你。若是那赵桓旭强人所难,你便再强调一遍自己的立场,同时向他们致歉。祖父是明白人,会为你做主的。”

  赵桓熙抬起双眸,目光又是希冀又是怀疑:“真的吗?”

  “你下次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徐念安迈步继续往前走。

  “那你刚才为何不用这招?反而要提起你弟弟?”赵桓熙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徐念安叹气:“我方才教你的话,只能你自己说。若是你在场自己不说反而要我替你说出来,那祖父不是更生气了?所以我只能努力岔开话题,让你有机会可以脱身。后来那赵桓旭拉住了你,你又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我是为了给你解围才不得不以打趣的方式替你把你应该说的话给说出来。”

  赵桓熙脸又微微红了,低声道:“谢谢你。”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赵桓熙又问:“那你为何要与祖父说那幅画呢?陆伯父他们见多识广的,万一觉着我画得不好,那不是让祖父更生气吗?”

  徐念安一笑,却不说话。

  “诶?你怎么不说话,你快说啊。”赵桓熙见其中似有机巧,越发好奇起来。

  徐念安边走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知,我在家时,听到的关于你的传言,都是什么样的?”

  赵桓熙脚步略略迟疑,口中道:“总……不见得会是好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徐念安用帕子掩口笑道,左右一看,四周无人,她低声道:“我听说,你十岁吃饭要人喂,十二岁还尿床,十五岁下雨打雷还要哭着找娘,文不成武不就,没有一样是好的。府里府外的人都管你叫做‘天之娇子’,娇气的娇。”

  赵桓熙猛的站住脚,双颊红得发紫,双眸春水盈盈,一副又气又恼的模样,却没有张口反驳。

  “我与你相处这几天,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但是别人不知道呀。所以啊,那幅画,如果是赵桓旭拿出来,也许祖父陆郎中他们只觉得一般,毕竟他才名在外么。但是由你拿出来,与你以往的名声一比,那画可不就很是了不得了?”徐念安也不去安慰他,说完便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赵桓熙慢吞吞地跟在她后头。

  走了好一段路,他忽低声问道:“所以当时在花田那边,你才那么爽快答应与我做假夫妻吧?”

  徐念安回身看他,目露探究,“你为何总是纠结此事?当时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向我说明你不愿娶我吗?你不愿娶我,咱俩又无旧情,我为了全两家的颜面,提出与你做假夫妻,难道很奇怪吗?”

  赵桓熙低了头,声如蚊蚋:“不奇怪。”

  “好了,别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了,咱们现在去母亲院里跟她说一声咱们回来了。你再这副模样,母亲不定还以为我们徐家人欺负你了。”徐念安过来扯他的袖子。

  赵桓熙回过神来,惊道:“对啊,你把画拿出来给祖父他们看,那母亲不就知道我又画画了?”

  “你今日拿了画去我家让我弟弟品评,暖杏晓薇和知一知二都跟着,你还想瞒过你母亲去?”

  赵桓熙气道:“他们若敢出卖我,我便不要他们伺候了!”

  “他们的身契都在母亲手里捏着,月例也是母亲发的,又是母亲派他们伺候你的。他们不对母亲忠心,难不成对你忠心?对你忠心又有什么用?大难临头,你护得住他们?”

  赵桓熙答不上来,一扭身子背对着徐念安赌气道:“你怎么老帮着旁人说话?”

  “这不是帮着别人说话,这都是人世间的道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以后与人交往时,多想想他的要害在哪里,你便能少吃些苦头。”徐念安又过来扯赵桓熙的袖子,“待会儿到了母亲那儿不要主动提起作画的事,若是母亲提起,你就说是我弟弟让你画的。不要紧张,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多说练字的事。”

  过了片刻,两人到了嘉祥居,殷夫人已经得了前头的消息,见赵桓熙自己不提,便问了一句。赵桓熙按照徐念安说的作答,殷夫人果然很高兴,问了两人晚饭想吃什么,又让两人将她房里的核桃酪吃了再回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么回答我母亲了,因为我母亲的要害不仅是希望我得到祖父的欢心,还希望我能将赵桓旭比下去。一幅画固然让祖父夸奖了我,但并不足以将赵桓旭比下去,相比之下,练字在我母亲眼里才是正经事,画画是歪门邪道。她见我没有因为歪门邪道得了祖父夸奖而沾沾自喜,反而一心想着正经事,自然就会高兴了。”出了嘉祥居,赵桓熙跳到徐念安前面,面对着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道。

  徐念安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三郎真聪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赵桓熙闻言将下巴抬得高高的,转过身去,走路都昂首挺胸起来,活像只巡视领地准备打鸣的大公鸡。

  徐念安心觉好笑,故意问道:“三郎既准备练字,不知打算每日写多少个字啊?”

  赵桓熙仔细想了想,她让他练的《祭侄文》统共也不过二三百字,他每日写两遍也就差不多了吧?

  “就练六百字吧。”他道。

  徐念安微惊:“南唐名臣徐铉长于书法,我听闻他幼时每日都要写五千个字,你六百。怎么你们画家与书法家的差距这么大的吗?”

  赵桓熙又给她问住了。

  徐念安也不多说,问完了转身就往慎徽院的方向走。

  “那、那要不我练一千字?”赵桓熙追着她道。

  “末流画家。”

  “两千字?”

  “三流画家。”

  “三千字?”

  “还是三流画家。”

  赵桓熙不满地嚷了起来:“我都加了一千字了,凭什么还是三流画家?”

  “你瞧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别说每天三千字,哪怕每天一万字,只要你抱着敷衍塞责的态度,也不会让你有半点进益。当然你将来到底能有多大成就并不关我什么事,若不是为着我的宅子和铺子,我才懒得管你呢。”徐念安闲闲道。

  赵桓熙气得大叫:“我定要写一手好字出来让你无话可说!哼!”撇下她自己先跑回慎徽院去了。

  徐念安看着他飞奔的背影忍俊不禁,心道:小样儿,拿捏你还不就跟拿捏算盘珠子一个样儿?想怎么拨怎么拨。

  回到慎徽院,赵桓熙已经去书房练字了,徐念安也不去找他,回房里将自己带来的一些书籍从箱子里拿出来,坐在窗下看。

  宜苏和明理两个丫头进来陪着她,一个刺绣,一个做盘扣。

  院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明理抬头一瞧,晓英领着赵昱捷往书房去了。

  “三爷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隔壁大少爷就找来了,莫不是一直派人盯着呢吧。”明理朝着外头翻了个大白眼。

  徐念安嘴角带笑,慢悠悠地翻过一页,道:“做你的盘扣吧,不该咱管的咱不管。”

  “您倒是想躲清闲,怕是不能够呢。”明理噘嘴道。

  徐念安往窗外一看,只见赵桓熙手里捏着一张信纸急匆匆往正房这边来了。

第23章

  “你们先出去。”赵桓熙进了房,见宜苏和明理在,神情有些不大自然道。

  宜苏和明理行礼退下,帮两人把房门关上。

  “冬姐姐,黛雪托捷哥儿传信过来说大嫂要给她相看人家,她不愿意嫁。怎么办?”赵桓熙凑到徐念安身边,将手中的信递给徐念安看。

  徐念安一眼瞟去,见信上好几处字都被晕开了,疑似泪痕,便没接,只道:“这不是很好吗?原本我们的计划就要她等到你我和离,你们才能在一起的啊。”

  “我不是说这个。是她现在被大嫂逼婚,除了我没有人能帮她了。”赵桓熙见她不接,讪讪地把信又收了回来。

  “那你要如何帮?现在就纳她为妾吗?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咱俩是指定不会有孩子的,你纳了她,必然会先生下庶长女或庶长子,不知将来你再娶的夫人,有没有你母亲那样的宽宏大量?”徐念安抬头瞧着他说。

  “我……我不纳她为妾。”赵桓熙在徐念安的对面坐了下来,侧面对着她。

  “既如此,便只能让她装病了。只是你要想好了,将来你我和离之后是否一定会娶她?别到头来蹉跎了她的青春,害她落个有疾的名声,你却又爱上了旁人。”徐念安继续悠闲翻书。

  赵桓熙转过脸瞧着徐念安一脸的风淡云轻,真真是半点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心中不免置了气,果断道:“我会娶她的。”说完捏着信纸起身就走。

  “你做什么去?”徐念安唤住他。

  “反正你眼里只有宅子铺子银子,管我做什么。”赵桓熙头也不回地负气道,却停住了脚步。

  “我给你出主意,劝你想清楚,你倒还气上了。你和我说说,你在气什么?”徐念安站起身来,转到他面前仰头问道。

  “不要你管。”赵桓熙再次转身背对她,就是不肯看她。

  “是在气我态度不好?”徐念安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他把胳膊往前一甩,不说话。

  “虽是假的,但咱俩现在毕竟是夫妻。捷哥儿来传信,你又大剌剌地拿着信来找我,全院的丫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是装,我也得装出吃醋的样子来不是?”徐念安小声道。

  赵桓熙长睫颤了几颤,转过身来甚是好奇道:“你方才那样子……是在吃醋?”

  “装吃醋。”徐念安强调。

  赵桓熙偷看她一眼,垂下眼睫,双颊又开始隐隐泛红。

  “你方才是想做什么去?”徐念安问他。

  “去写信让捷哥儿带给黛雪,教她装病之事。”赵桓熙道。

  “你是不是傻?这样的信能写?万一落在你大嫂手中,她闹到你母亲那儿去,你不纳黛雪也得纳了她了。”

  赵桓熙张口结舌:“啊,我不曾想到这一点。”

  “以后凡是有关黛雪姑娘的事,你不许擅作主张,一定要与我商量着来。”徐念安瞪他一眼,“你先去让捷哥儿帮你带个口信,告诉黛雪姑娘别着急,你会替她想办法。再有就是,告诉捷哥儿最近没有要紧事别再来找你了,来得频繁了没得把母亲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

  赵桓熙点头答应。

  “你这几日专心练字,有进益了就拿去给母亲看,让母亲高兴高兴,然后我就带你去见黛雪姑娘。”徐念安叮嘱道。

  赵桓熙顿时苦了脸:“还要练字有进益了才能去啊,练字哪有那么容易?”

  徐念安绷着脸道:“相夫教子,是这世道对已婚妇人的要求。如今你我没有孩子可以教养,我可不就得把重心放在‘相夫’上吗?你若练字有进益了,我带你去园子里逛,母亲只会说是你用功得累了,去散散心而已。你若毫无长进,我带你去园子里逛,母亲便会觉着我不知劝你上进,就知道和你一道吃喝玩乐偷懒耍滑。纵然你心里只有黛雪姑娘,也不能全然不顾我吧!让我遭了母亲厌弃,以后我还怎么帮你?”

  赵桓熙见她生气,顿时急了,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唉,我去练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