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在你单位门口醉生梦死呢?”刘扬一股怒火袭上心头。

马国兵躬腰抱拳,一声没吭,进了他的奔驰350轿车,出了巷道。

刘扬目送这位教育局局长,问秘书长:“我们市上的局长中这样的酒鬼还有多少?”秘书长说还有几位,不久就会碰见。

刘扬中午有接待,他们一行人要到小河区区政府招待所接待省发改委验收小河区工业技改项目的工作组。在招待所门口,又碰到两个醉汉,头抵头趴在台阶上呕吐,还哇哇大叫,互相指责不够朋友。刘扬停了下来,问身边两位常委,是不是市上的领导干部。组织部部长说,是小河区的两位副区长。刘扬上前问道:“喝多了吗?”一个抬头看了一眼,说:“你是谁?你放着你的路不走,狗拿耗子管啥闲事!走开。老子喝了一上午,能不醉吗?”

“把名字记下,时间地点都记清楚。”刘扬对组织部部长说,“明天找本人谈话,同时把他们的两个一把手叫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就免职,什么专业就干什么去,原来在哪个单位就回到哪个单位,并通报全市,在电视和报纸上刊登出来。”

第二章 刀锋上的一点光亮

三天时间已到,郑小桐没有汇报安置拆迁户的问题。小何问了几个群众,回答是没有人找他们,他们还在租借的房子里生活。刘扬吩咐秘书长直接通知各位常委开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会议十点钟开始,市委常委悉数到会。这是刘扬到歧北市的第一次常委会会议。刘扬原设想他的第一次常委会会议应该是个庆功会,但现实却是一个问题会议。他把他心里的难受和盘托出,说:“我不想开这样一个会议,但是没有办法,三天时间过去,河阳县委书记郑小桐没见到人,也没有见到不安置的理由。大家表态,怎么办?”

先是党委系统兼职常委发言,后是市委副书记杨哲、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王凌,一致认为要给郑小桐一个处分。刘扬问田野:“田市长,你是什么意见?”

田野说:“郑小桐应该挪个地方了,不能再在河阳干下去了。处分一定要给,但首先要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最合适。”

刘扬心底里掠过一阵春风,他没有想到田野跟他的想法如此一致:“马市长,你的意见呢?”

马强耸了耸肩膀,看了每一个常委的脸,用唱美声歌曲的浑厚嗓音说:“我不同意田市长的意见。郑小桐是我市八个县区委书记当中最有魄力干事的一个十分难得的人才,他上任四年来的成绩有目共睹。不能把他换掉。对于上访问题,要分清主次,不能让一些刁民的不法行为混淆是非,混淆视听。”马强说得正起劲,刘扬“呼”一声站了起来,几乎是吼叫出来的声音:“你说什么?刁民?你再说一遍!”

“我说刁民啊,错了吗?”马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噗——”一声,刘扬操起自己的杯子把半杯茶水泼在马强脸上:“我说呢,这个郑小桐把我的话当了耳边风,把那些受苦群众不当人看,原来有你这么一位后台老板。我今天对你动粗,你现在就去法院控告我。”

所有与会的人都惊了,他们想不到刘扬会如此愤怒。马强称上访群众为刁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田野就面对面批评过,说不能这样对待上访群众,但没有如此过激的行动。不过,人家是市委书记,是来解决歧北市经济发展越来越落后这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的,就是扇马强一记耳光,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我支持刘书记的态度,我完全站在刘书记的立场上。”田野首先站出来表态赞成刘扬的怒吼,其他常委也陆续发言,站在刘扬一边批评马强。马强没有揩去脸上的茶叶,眯起眼睛盯着刘扬看,眼睛里的怒火犹如蛇信子里的毒液一般喷向刘扬。

“马强,我到歧北这地方还不到十天,整顿干部作风、政风、党风的工作今天才刚刚开始,你我有好戏看的。我的眼睛里只有人民群众的利益,没有小团体的利益;只有一个地方的全面发展,没有一个家族或团伙的非法暴富。我的眼睛里不容沙子。你把你的眼睛擦亮,看看我在歧北将干些什么事。”刘扬斩钉截铁地说,“我建议,撤销郑小桐河阳县委书记职务,调到小河区哪个乡上暂时工作,全面整顿河阳县房地产市场。大家举手表决。”

十票,通过。

“河阳县委的工作由县长临时主持,各位常委考虑最佳人选。”刘扬最后说。

当天晚上八点钟的歧北电视新闻的头条就是市委撤销郑小桐河阳县委书记职务的报道。第二天的《歧北日报》头版头条报道这个撤职决定,比较详细地陈述了撤职的原因。这在歧北撤地设市以来是第一次,第一次撤销一个县委书记的职务,第一次对撤职干部进行实名报道。

在河阳县城,上百户居民燃放鞭炮庆贺。

在歧北市驻地小河区,也有不少市民弹冠相庆。尽管许多人不认识郑小桐,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但一名县委书记被撤职,在对官僚腐败、人人喊打的今天,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尤其是那些退休多年的老干部,都有一种兴奋感,说没想到这位刚来的刘书记到任几天就有县委书记落马,后面肯定还有一些害群之马将被绳之以法。

歧北市两区六县的老百姓有了一种在浑浑噩噩中见到天亮的感觉,这是几十年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七十年代中期曾有过这么一位地委书记,雷厉风行,雷霆万钧,财政没花一分钱盖了几栋办公大楼,建筑公司负责建设,砖瓦厂运送砖头,机关干部职工义务出工。全地区的各项工作在这位书记的带动领导下名列全省前茅,经济总量跃居全省第二位。八十年代中期一位老市长也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此后就一直是四平八稳的太平官,说的很多,落实的不多。到了最近几年,全省的老二哥一退再退,经济总量退居全省第九位,农民人均纯收入名列倒数第三,干部作风问题升至全省第一位,商品房价位居全省第一位,比省城金河市高出一倍多。省委书记孙天云在今年三月的一次全省干部大会上说,牛气冲天的歧北市熊了,到了动大手术的时候了。过了一个多月,歧北市市委书记王斌调离,昆仑集团公司董事长刘扬出任歧北市委书记。走的人有些轰轰烈烈,有些悲壮,来的新人悄无声息。王斌因为城市拆迁问题上了《法制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报刊,临走时住进了歧北宾馆这家四星级饭店,武警站岗,无家可归的拆迁户连续三个夜晚在粘连起来的黄纸长卷上抄写毛主席的诗《送瘟神》,一边烧,一边放鞭炮,说这是姓王的瘟神。省上接王斌履新任职的人感慨万千,说把官当到这地步,旁观者都难受啊!而对刘扬,歧北市的任何人都没有抱什么希望,认为只是一个新书记而已,仅此而已,不会有啥新气象,跟老百姓的生活关系不大。不到十天,一个县委书记倒下了,人们这才发现这个电视上不露面的听说只有四十四岁的年轻人与他的前几任不大一样。

紧接着小河区那两个上班时间喝酒出丑的副区长被撤职查办。这两个人的事迹和处理决定还是给披露在《歧北日报》的头版。一正二副三个县级干部被撸,最受震撼的是干部队伍,所有公务人员都感觉到风向变了,绝大多数人是心情舒畅,但有少数人聚在一起开始骂娘:咋弄来这么个东西!太平日子可能没有了。

检察院、财政、审计,进驻河阳县,河阳干部上班的步伐比以往快多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小河区少了两名副区长,区委书记罗汉第一次单独面见刘扬。五月十四日,罗汉来到刘扬办公室,问这两个空缺怎么补?什么时候补?刘扬说不着急,两个人分管的工作给其他人,什么时候市委政府认为可以考虑新的人选了再说。罗汉说目前的任务很重,恐怕会影响到其他副区长的精力。刘扬看了看这位头发稀疏的市委常委,用极其舒缓的口吻说:“美国总统比你们的副区长还忙吧,你看看那个小布什,他还有那么多精力干涉别国内政,发动侵略战争。如果你觉得忙坏了你们的副区长,可以让他歇下来,到能够享清福的地方和岗位上去。怎么样?你也可以歇下来。”

罗汉碰了钉子,不服气,又去市政府找田野。田野问罗汉刘扬是什么态度。罗汉原话照搬。田野笑了,说刘书记的这个态度好,你们就在市委眼皮底下,各项工作全市倒数第一,该让你们的这些县太爷加把劲了。

罗汉回去后就立刻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把刘扬和田野的指示传达了下去。有人当场就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大的地震还在后头呢。罗汉给两个副区长加了工作,两个副区长支吾了几声,最后还是接受了任务。会议还没有结束,刘扬和田野就同时赶到了。先是田野讲话,田野没有肯定成绩,而是严厉批评:“农业搞不过清河县,教育搞不过济北县,工业搞不过河东区,畜牧业搞不过陆北县,小河区是不是有些病症还没弄清楚?城管打人、暴力执法是全市唯一一家;乡干部殴打农民引发的群体上访,小河区是第一位的;教师忙于办补习班全市第一,而中考高考又是全市最后一位。你们换个位置想一想,假如你们是市上领导,刘书记和我是区里的一把手,你们如何对待我?”

罗汉等区上的头头脑脑面如土色,前倾着身子做笔记,只有区长吉隆面不改色,躺在皮椅里仰视着田野,好像市长批评的这些问题与他无关。刘扬看着看着气血堵心。待田野说完,刘扬问吉隆:“请问这位兄弟,你什么时候当上这个区长的?”

吉隆慢条斯理地说:“去年,也就是一年多一点时间。”

“你好像对你们区上工作中的不足不以为然。”

“这是个极其落后的地方,要出成绩,得按规律办事,循序渐进,不能好大喜功,不能好高骛远,不能拔苗助长,胖子不是一口饭吃出来的,也不是一天两天吃胖的,因此,还是要有长远规划、长远目标、长远打算。”

“教育是倒数第一位,包括市一中吗?”刘扬问田野。

“是,包括一中。一中的升学率略高于全省高考的录取率,三中不到5%,二中、四中、五中、六中,不到2%,农村中学一年就是十来个学生,几个学生,而城里的老师比我们还忙,学校的课上完后要给他办的补习班上课,忙于挣钱,没有休息时间。有的老师在家里带学生,吃住都在家里,而教学生的方式就是做作业,把学生弄成了做作业的机器,这些可怜的机器人考试不行。”

“谁管教育?”刘扬问。

站起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我分管。我叫李洋洋,是分管教育的副区长。教育工作没有搞上去,我有责任,我向两位领导检讨。”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书记和区长两个一把手这里。问题在哪里,你要好好研究,要敢于硬碰硬,要敢于得罪人,要对学生和家长负责,对国家和社会负责。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问你小河区教育工作的思路、重点、方向等一系列问题。两个一把手听好了,明年高考你们小河区拿不到全市第一名、全省前三名,我把你们俩拿掉。我是市委书记,我要对这个市负责,要对几十万学生的未来和他们的家长负责。”刘扬说。

田野说他同意刘书记的意见。

“两个空出来的副区长职位,我来的路上想了一下,初步有个思路,说出来和大家商量,就是公开招考。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国家教育大学本科学历,可以是一般干部,可以是工程技术人员,可以是教师和医务工作者,有省级奖励的给予加分。笔试占一半,面试分两个环节,一个是回答问题,一个是现场解决实际问题,组织考察就不搞了,直接任命,一年的试用期,如果有啥问题,在这一年内解决。整个过程公开透明。你们看如何?”刘扬的这个方案令罗汉无比失望,他内心的苦楚传递到了脸上,刘扬一眼就看穿了,田野也发现了,对刘扬淡然一笑。

田野没有直接表态,让区上领导先说。罗汉说区上有一大批后备干部,这些人当中有非常出色的人才。其他人一哄而上,拥护罗汉的提议。刘扬说:“这是好事,与我的想法并不矛盾,这些人可以考啊。”罗汉说考试特麻烦。刘扬说必须考试,现在有的干部不学习,对政策一知半解,工作中不断出错,影响很大。田野最后发言:“刘书记这个想法好得不能再好了,考试考察一个人的理论水平、思想水平、政策水平,现场解决实际问题看一个人的工作能力,省去所谓的组织考察,就省去跑官要官。每提拔一个干部,都要考察,考察本身应该没有问题,而这几年的问题是我们组织的所谓考察把没有问题的人给考察掉了,把有问题的人提拔上来了。把组织考察放在试用期,是个好办法。就这么执行。”

这一下,把罗汉的算盘打碎了,他私下里已经答应了几个人,他也给几位常委分别做了工作,准备在常委会上提名;就是这次在小河区提不起来,还可以和安排在小河区的人做个交换。现在要考试,他的这几个哥们就彻底没戏了。这几个兄弟如果比赛喝酒唱歌,还有一拼,比理论水平、比思想水平、比工作能力,那就是猪八戒跟孙悟空比武艺——一场让人捧腹的闹剧。

刘扬出来对田野说:“感谢老哥今天对我的支持!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对马强,今天对罗汉。”田野是五十有二的老同志老市长,比刘扬年长八岁。田野叹出一口长气,说:“对歧北来说,来一位干事的书记太重要了,我不支持你支持谁?我生性懦弱,干不了大事,但我心思不坏,我会全力配合支持你的工作,尽快把歧北的局面改过来。”

刘扬伸出双手,紧紧握了握田野的一双女人型质的小手。

第三章 乡野的风,尘土飞扬

五月十八日,天气晴朗,刘扬约了张勇到小河区的乡下去,察看新农村建设、退耕还林和畜牧业发展状况。张勇是河源农大农学系毕业生,五十三岁,在农业局工作了近三十年,是专家型领导。刘扬和张勇同坐一辆车,加上小何、司机一共四个人。他们由市里向西行,一路上就可以看到许多情况。川道里基本上是果树,桃、苹果、梨、杏。张勇说:“川道里的农民这几年收入很不错,粮食作物基本不种了,但山上的农民不行,浅山区土皮薄,不宜种果树,粮食生产靠老天爷,人口密度又大,发展的任务非常艰巨。”刘扬问:“你认为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两步走,老一代的守家,发展家庭养殖,新一代农民要学技术,成为新型产业工人。眼下不少农村小青年热衷于到南方打工,几年后回到家乡,还是他们父母种田务农的命运,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天吃饭的命运。”刘扬问:“你们有规划吗?”张勇说:“规划顶啥用?一纸空文,我多次给市领导说过,也给县区领导说,说多了人家嫌烦呢。这项工作应该是县区政府和乡镇政府来做。我们有这么多工厂,又有两所工业技术学院,想把这些青年农民培养成新型工人是不太费事的。”刘扬说:“这是不是歧北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这么说。不干事、不作为的当官做老爷,有作为的不提拔,久而久之,就是这个样子。”张勇说。“难得你跟我说实话。”刘扬说。“正因为我说实话,我就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着,如果我说领导爱听的话,我早就上了台阶了。”张勇感叹着笑了。

西京、西山两个乡镇一个像样的集贸市场也没有。刘扬问这里集贸市场在哪里。张勇说在公路边上,果品市场也没有。“果品在哪里交易?”刘扬问。“在公路边上,夏秋两季,这条公路堵车堵得非常严重,有时一堵就是半天,上的不得上,下的不得下。”张勇回答刘扬。“没有人管吗?”“辛苦了交警,但交警有啥办法,只是制止不要发生打架的事罢了。”

西京镇上没有街面,公路两边拆得七零八落,只有乡政府、财政所、税务所、工商所、信用社的新楼显得有些扎眼,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当中有几个穿戴讲究的城市人在那里扬威炫耀。刘扬问路边上的一位中年农民:“你们这街面是什么时候拆的?”农民说:“好几年了,拆了原来的铺子,新的不让建,就这样摆着哩。”“谁不让建?”刘扬问。“乡政府嘛,说谁要地方就掏钱买。”“一平方米多少钱?”“一个铺面十万元。有这么多钱的人早到市上做大生意去了,还在这地方守个啥呢?”

在西山镇,街道更是乱七八糟,没横没竖,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市场,卖小吃的,卖山货的,尘土飞扬,脏乱不堪。刘扬和张勇、小何走进一个商店,问店员这个西山镇政府有多少人?回答是一百二十多人。“平时都在忙什么呢?”刘扬问道。“那有啥忙的,都是些吃闲饭的。现在不收提留了,不缴公粮了,这些人还能干啥!”“前几年忙,是不是?”刘扬问。“狗崽子忙于收钱、忙于打人,当官的忙于嫖娼。”这句话把刘扬吓了一跳:“有这事?”“看把你吓的!前几年我们哄孩子,就说乡政府的来了,娃娃马上就不哭了,你说是咋回事?打人打得娃娃都听着就破了胆。”这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收提留时打人,计划生育更是打得理直气壮,人家的口号就是‘宁增十座坟,不增一个人’,你说凶不凶!”“提留多吗?”刘扬问。“多?多得不得了。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只是按时缴就是了,迟一个时辰,就要挨打。”

刘扬看张勇:“是这样的吗?”张勇点头:“还有逼死人命的刑事案件呢。”“怎么了结的?”刘扬问。“几千块钱,加哄带吓,就了结了。”张勇回答说。“问题出在哪里?”刘扬问。店员抢在张勇之前回答说:“共产党好着哩,中央好着哩,下头瞎着哩。我们这里土瘦民穷,山高皇帝远,政策到这地方就拐弯了、变味了,发给老百姓的克扣,往上收的层层加码,活剥皮哟!”张勇说:“这个人说得对,问题在于计算农民纯收入的办法不对,把一切收益都折成钱,又不除成本,又按预算的增长幅度计算收入,强行摊派;到了市上加一层,区上县上再加,直加到村组。这样一来,就是下面出了问题,上头一般不管。杨林乡曾有一个青年农民,先是挨了暴打,后是家人埋怨,就喝农药死了。小河区不管,信访办一个女干部还说再死一些才好。市上、省上都没管,最后弄到中央,省上这才浩浩荡荡来处理,最后赔了五千元,还让乡政府扣留了三千。唉,农民在那几年里苦不堪言啊!”

车由西山向杨林乡开进途中,张勇对刘扬说:“西山乡的书记和乡长两个人竞赛着花钱,一个一年七十万,一个一年六十多万,书记弄了个军婚,乡长包养了个‘三陪女’,看不下去的乡干部举报到区上,没人管,又举报到市上,分管农村工作的周(副)市长批给我们和区政府联合调查处理。我们确实查到两个人各批的白条子一百多万——都是从农民身上窃取的血汗钱,但是处理权在区上。区上把两个人都调了,一个现在是区水利局的局长,一个是区科技局局长。”

刘扬又是一跳,睁了眼睛看张勇,只是没有出声。张勇继续说:“刘书记,我现在陪你到各个乡镇调研,完了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免了,我当一个农业局的调研员,到农科所务操几亩花卉,或者帮人家跑跑腿,这农业局局长的差事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不想再上一个台阶?”刘扬眼看着前方不热不冷地问道。

“前三年人家让我把农民纯收入编到两千元以上,就给我一个副市长当。我摸了摸我的良心,就没有做这个亏心事。”

“为什么不免你?”

“不知道,也许是我还能干一些实事、年龄又还不算老吧。工业的造假不易发现,商业的造假更不易掌握,而农业一眼就能看穿。你说你的农民人均纯收入上了两千,拿什么达到的两千,得有看头。看什么?看粮食?看畜牧业?看乡镇企业?还是看农民的庭院?咋都算不到两千元上去。”

刘扬不再说话。

车往西走绿色越来越浓,刘扬的眉梢舒展了一些,脸上逐渐有了笑意:“这地方的植被还不错。”河床里有了清澈的河水,河滩上有了放牧的牛羊。空气十分清爽,微微的风吹来,人的身子骨有说不出的惬意。

南山上是绿色欲滴的松树林,直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坳里,山脚下没有水泥桩,没有网铁丝。北山上是稀稀拉拉的矮小的柏树,一身的土灰色,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远处看上去,像是被打垮了的敌军,散落在这远离喧嚣的荒原上。北山脚下全用铁丝网着,竖了“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巨幅牌子。刘扬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有些纳闷,天然林?天然林有这么小吗?再者,南山上的松树比北山的柏树多得多,也高大得多,为什么南山的树林不竖立“保护”的牌子呢?

“这是天然林吗?”刘扬指着北山上的柏树问张勇。

“不是。这是小河区梅林林场最近几年栽植的,担心这里的农民在里面放牧,就网了起来。”张勇说。

“放牧?这北山上没多少草,放什么牧?南山上的草那么长,瞎子也不会把牲口赶到北山上去呀。”刘扬不解。

“这就是工作上的差别。南山上的树是村上栽的,是粗放式经营;林场就不一样了,一是要做细,二来呢要给领导看,结果就是这样地不同。”张勇解释道,“这南山上的树是实事求是,北山上的树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村上的树就不怕牲口啃吗?”刘扬问道。

“牲口它吃草不吃树呀。这就跟人一样,有细粮就不吃粗粮。”张勇说。

“这里可以发展养殖业嘛。”刘扬说。

“后面深山里的条件更好,但是这里的农林牧矛盾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怎么个水火不相容?”

“这个梅林林场仰仗自己是国家的林场,禁止林区和林缘区的农民放牧,所有原来的牧场差不多全给占用了,栽上了树,有些农民的耕地也给占了;而农民呢,单个或者少数几个人,无法对抗,只有忍受的份儿了。”

“村干部呢?村一级的组织呢?”刘扬问。

“村干部?好多村干部就从来不学习、不看报,不掌握国家政策,不知道中央对‘三农’有多重视,对林场的做法不闻不问,再加上林场现在卖木料有很大的收益,就给村干部一点甜头,拿了人家两瓶酒一条烟的村支书或村主任,还谈什么发展畜牧业!”

“上面下达的畜牧业发展指标怎么完成?”

“编啦。”张勇说。

车爬上一个山梁,山梁明显比其他山高了许多,张勇建议下去看一看这里的风景。张勇说:“这里是歧北的制高点,海拔两千一百米,是歧北的泰山,环顾四周是鸟瞰,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毛主席当年在宁夏固原的六盘山上写下一首非常好的词,想必刘书记你一定能背诵出来。”刘扬边下车,边张口就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刘扬没有到过六盘山,对这首词的宏阔意境没有切身的体会。不过这个山梁上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往后还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但看过去很遥远,遥远得只是一个个山的轮廓;而眼前,其目之所及的四周及前方——歧北市所在的方向,山小得成了符号,什么叫山丛,眼前看到的即是。一位西部诗人说西部的山如刀丛,刘扬没有体会,因为他见到的西部的山都很大,如刀丛是怎么说的呢?他不信。在这个山梁上,刘扬真正看到了如刀丛的山——不够准确,不能说是刀丛——没有这种形状的刀子,是山丛,一排一排的,没有规则中的一排排,非常壮观。一位同学对刘扬说过他在西安大雁塔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帝王的妄想,刘扬想起这句话时他的感觉是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