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浅蓝的,阳光是淡黄的,浅蓝的天空下淡黄的阳光里,山丛是淡淡的灰蓝色,山与山连接的地方,有了层次对比,山头蓝,山的面变得空虚模糊了。本来应该是不空的,是一色的,为什么就空了呢?刘扬不知道。这时他想到了那些山水画,画就是这么画的,刘扬以为这是画家为了把山与山区别开来,在这里,他看到了艺术的源泉。有人给刘扬送过名家名画,他也爱看这些东西,但他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画面;他见过傅抱石等人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印刷品,他想现在健在的美术大师应该到西部来,到这个山梁上来,把如刀丛的西部山峦画出来,把山如丛林的西部风光画下来,让东南沿海的人,让南方人看看祖国河山的神奇美妙。有一个成语叫层峦叠嶂,刘扬觉得这个成语只能说明这里的局部,不能全面地概括歧北市小河区一个山梁前的壮阔美景。

刘扬看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上车,沿山梁朝前走,是平坦的乡村土路,还算不错,这个山村里有这么一条可以走车的不上等级的公路。

公路上下全是耕地,种着五谷杂粮。靠近公路的耕地里有一些树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看着就难受。刘扬下车来看。张勇说:“这是花椒树。”刘扬不懂这里的农民为什么要在公路边上的地里栽这些花椒树,而不整个栽起来。锄草的一位农民说:“这是人家的退耕还林项目,有指标,就这么多。”

“受益了吗?”刘扬问。

“受益了。一年给二百斤粮食,二十块钱。”

“就这些?那花椒呢?”

“结不了多少,摘一些自己家里用,没有人来收购。就是有人来收,也没货呀。”

“这就是说没有起到建椒园增加农民收入的作用。”刘扬对张勇说。

农民抢先说:“还增加收入呢,把我们害苦了。这是我们的口粮田,是良田,一亩地要打千儿八百斤小麦的,这样一弄,我们一年能见多少东西!”

地里种着小麦或油菜。

“你们不是种着哩嘛。”张勇说。

“不种吃什么?”农民说道,“前几年人家不让种,地里的荒草比人深,我们担心地给荒透了,就每年拔草。后来粮食没了钱也没了,我们就又种上了。”

张勇脸色一变:“怎么会呢?中央退耕还林的政策没有变呀,你们的粮食和钱为啥会停发呢?”

刘扬对退耕还林方面的政策不是十分了解,就问张勇。张勇说政策没有变,下面执行政策出了问题;并且这纯粹是“眼药工程”,栽在公路边上,让上级领导看的。张勇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栽了花椒树,就要组织农民学习花椒种植技术,让它结果,让它给农民带来实际效益,而眼前呢?只是有树。这就是说,只是栽了,再就没有管过。”张勇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

“几年没有给粮食和钱了?”张勇问农民。

“四年了。”

“四年,有多少人靠国家的这些钱,靠农民的损失发了大财!真不是东西!”张勇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上车沿山梁向西南继续行进。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优美的弧线,山梁落了下去,南边出现了一条不是很宽敞的川道,耕地也明显比前面那个村好一些。有几个在地埂上放牧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刘扬叫停车,下来跟这些人攀谈。

“前面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丰裕村。”一位老人说,“你们是来转山的城里人吧?”

“是。我们来这里转一转。”刘扬操一口普通话说。

“你看你们多好,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又不干活,还到我们这山旮旯游山玩水,真是太幸福了。”

“是啊,我们知道自己幸福,你们农民这几年也好嘛,负担没有了,公粮也不缴了,挣到钱自己花,也好嘛。”刘扬笑着说。

“共产党好啊!知道我们农民人的辛苦,对我们好啊!”

“乡村干部好不好?”刘扬问。

“村干部也是农民么,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乡干部,那是爷爷啊,是太岁啊。现在没有由头整我们了,收提留那十来年,简直就是疯狗嘛。”几个农民都这么说。

“你们为何不把牲口赶到草坡上去放啊?”刘扬问。

“哪有草坡啊?林场占光了,都是人家‘封禁区’,不让进,人都不让进,还说啥放牲口!”老人说。

“以前呢?”刘扬问。

“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地方生活。我们这里旧社会的地主就是靠养牲口发家的,有养百十头骡子的商户。前些年,耕地刚放下来那些年,我们庄里的牲口翻了两番,一家养好几头骡马,人家林区的农民养十几二十头牲口;现在这么一封,堵死了,牲口养不成了,有些耕地也叫人家占了。”一位中年男人感叹着说。

“村干部不为你们讨公道?”刘扬说。

“哪有啥公道!我们村里的几个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松椽,林场硬说砍了他们林场的,撕了椽票还打人,最后罚了几千元。我们的乡长去林场问场长,场长说私事就喝酒,公事就滚开。乡长反映到区上,林业局局长一句屁话说肯定是盗伐了的,要不农民自己咋不去法院告状呢?乡长让我们的人告,我们的人说算了,那官司咱农民打不起,本来就借了账的,还要交啥诉讼费,就忍了。这一忍,我们先前手里的牧场草场还有耕地都成了人家林场的了。”另一个农民补充说:“前些年那些地我们还替林场缴公粮、提留着哩。人家育了树苗卖钱,我们完成上面的任务!我们农民辛苦啊!”

在工厂里长大、在工厂里工作了二十年的刘扬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如果在省城,在歧北市的餐桌上,他会毫不迟疑地认为这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但是眼前是几位满脸酸楚的农民,他无法怀疑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耕地吗?”刘扬问。

“有啊!这就是啊。”几个人同时指着眼前的荒地。荒地里只有荒草,遥远处有几株干死的落叶松还在东倒西歪,显示着它们的悲惨命运。

“丰裕的耕地里还有花椒树,你们的地里只有荒草。”张勇说。

“丰裕人才给害苦了。”一位女人说,“我们至少还有川地没有让退掉,这些地在丰裕就是良田,亩产量在八百斤左右。而丰裕是把门前的口粮田退耕还林了,把最应该退的——你们看——这东南山梁上几百亩种五十斤收一百斤的红砂地却没能退耕还林,倒霉死了。”女人指着东南方向一条蜿蜒如巨龙的山梁说。

确实是红砂地,麦子稀稀拉拉的。刘扬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们退耕还林补偿的粮食和钱发到什么时候呢?”张勇问道。

“四年没见了。”

跟丰裕一样。

“你们两个村子是一个乡的吗?”

“是。同属杨林乡。”

刘扬给老人一包烟,说:“明天我还会来跟你们聊聊天的,再见吧。”几位农民都感激地笑了,朝他们挥手,几个女人说这不公平,你应该给我们女人发几颗糖的。

驱车到了杨林乡政府所在地——张勇知道从这里下山,再向南走一段,就到了杨林镇。他们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面。刘扬给小何说:“你现在给市委办公室打电话,叫明天传电报通知各县区委、政府,明天上午召开全市退耕还林现场会,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林业局局长参加,市上四大组织领导全部参加,市林业局参加,小河区的财政局局长也参加,八点钟在政府院子集合,小河区区委书记和区长发言,作经验交流,现场会具体地点现在不说。”

张勇看了一眼刘扬,说:“我该回避吧。”

“你不用回避。退耕还林会议之后要看小河区的畜牧业发展情况,看他们把我们领到哪里去看。如果还是退耕还林这种状况,我要罗汉和这个目中无人的吉区长吉大人说出个所以然呢。”

午餐后刘扬、张勇、小何来到杨林乡政府。办公大楼是非常气派的,比区政府的办公条件好多了。院子里有两辆大众牌小轿车。刘扬问一个散步的乡干部,这是哪里的车?回答是乡政府一辆,乡财政所一辆。跟上面一样,领导坐最好的车,其次就是财政,花钱的和管钱的享受,至于挣钱的,靠边站吧,一边歇着去吧。“这个乡有多少职工?”刘扬问。“八十多个。”“平时忙吗?”“怎么说呢?忙也不忙,不忙也忙,总之是忙不到地方上。”“你负责什么工作?”“林业。”“好,你下午陪我们到梅林林场去一趟怎么样?”刘扬热情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市委研究室的,在搞农林牧调查。”刘扬说。“可以。”“现在就走。”

刘扬把这个中年人让在副座上,让他带路。车向北驶,沿河堤跑,再向西,进了山涧,宽阔的公路,只是没有铺沥青。“这路是你们乡政府修的?”刘扬问。“不是。林场自己修的。”

空气无比清新起来,还有一种雨淋淋的感觉。除了林业专干,其他人都做深呼吸。“我们应该一个星期来一次,把我们的肺清洗一次。”刘扬说。“有条件的人不多啊。”张勇说。

两边的山上都是黑压压的松树,风过处,松树发出的声响有些可怕,比大海的波涛的声响沉闷得多。绕过几个大的弯道,眼前逐渐开阔,地势也平坦下来,有了没有栽树的空地,整个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绿、蓝、白。头顶是蓝的天,蓝的天空中有一些白色的云彩,给人一种压迫感的是厚重的绿色,竖立的绿色,平躺着的绿色,深沉的绿色,浅显的绿色。不时还有鸟的鸣叫传来,更显得山里寂静。

车在平坦的绿地上停了下来,因为到了一个工区,两栋白房子太醒目了。林业工人在午睡,听到车响,有人出来看究竟。

“干啥的?”一个年轻人气焰嚣张地问。“不能进来吗?”刘扬十分客气地说。“不能。退出去。”强迫的命令。“市委研究室的同志,搞林业调查的。”杨林乡政府的林业专干说。这一说还真管用,这个工人转头对屋子里面喊:“都起来吧,市委的当官的来了。”“怎么说话呢?”小何吊高嗓音训斥。刘扬挥手说:“不能这样,这些人在这深山里也不容易。”听到训斥的工人一脚把眼前一枝无名花朵踢飞了。小何还想说话,被张勇轻轻拉了一把。出来的几个人,睡眼惺忪,咦咦呀呀地唱着。

“梅林林场有多少亩?”刘扬问道。

“不知道,问场长吧。”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说,说话时摇头晃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是谁?”刘扬问。

“工长。”他说着便走开了,嘴里吹起口哨,《吉祥三宝》的曲子。

刘扬看了一下手机,有信号,问乡林业专干:“你能打通这个场长的电话吗?”专干说能,便给林场场长打手机:“市委研究室的同志在你们南峪河工区,请你接个电话。”刘扬接过电话,用十分强硬的语气说:“我是市委书记刘扬,请你半小时到这个地方,我等你,有重要事情要谈。”

一句话,使工区所有的工人转过身来,投来惊恐万状的眼光看着刘扬。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上任不到十天的市委书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市委书记什么时候来过林场?哪位书记会到林场视察工作?他们的前辈也没有过此种经历,他们是第一次。区委书记也没有来过,林业局局长也没有来过南峪河工区。所有的人都慌了,那个牛气冲天的工长跑起来,冲进屋子抱出来一个简易沙发,口吃着说:“刘——书——记你——快——坐吧,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大——德不要——跟——我这——个小——人计——较……”

张勇、小何、林业专干和司机都坐了下来,他们中间放了一个小茶几,飞天牌香烟、松籽、啤酒也摆在面前,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刘扬对张勇说:“还是当官好啊,怪不得当大官的人不愿意退休,奥妙就在这里。市委研究室就不行,只有市委书记才能压得住。官本位啊,害人不轻啊!”

“官大一级压死牛。”张勇感叹。

杨林乡林业专干笑了,说:“刘书记,你看我多有福气,糊里糊涂就坐上了你的车,我们的区委书记恐怕也坐不上你的车啊!真是的,我哪里知道你是市委书记!我倒酒,我倒酒!”说着就给刘扬、张勇、小何倒啤酒。

林场场长来了,坐一辆北京现代SUV越野车。

“哟嗨,你看看,张局长,你这个县太爷还没有人家一个林场场长阔气的。”刘扬打趣道。

“我这是朋友的车。您是刘书记吧!”场长伸出肥大的双手握住刘扬的手,万分激动地说。

“你得好好看看,现在假冒的书记不少啊,你看准了,他是不是刘书记!”张勇说。

“不会错的,您张局长我见过,杨林的老赵我们是一个系统的,这位小伙子是秘书吧,这位五官英俊的师傅是司机。”场长躬着腰一个一个指认。

刘扬笑了:“你的眼力还不错。我今天来是兴师问罪的,尽管你这个林场非常好,但我要收拾你,你坐下。”

场长唯唯诺诺坐了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当上林场场长的?”刘扬问。

“快十年了。”场长回答说。

“这十年你把多少农民的牧场圈进了你这个林场?”刘扬一脸严肃。

场长的脸色凝重起来。“牧场?哪有啥牧场?不是都是公家的嘛,哪有农民的牧场!”他嗫嚅着。

“在你的眼里,只有林业,没有农业和畜牧业,是不是?”刘扬的发问掷地有声。

场长沉默不语。

“还有耕地。你圈了多少耕地?这是犯法的行为你知道不知道?”

“耕地有数,我们一亩一亩登记造册,划进了退耕还林的项目,由林业局转到各乡政府,再到村上,每年都有补偿费。”场长理直气壮了起来,“再说现在林子起来了,野猪毁粮,根本就种不成了。我是干了好事的。”

“野猪?”刘扬有点惊奇,“这林里有野猪?”

“不但有野猪,还有豹子呢!”场长的神气又扬起来。

“这个林场有多大?”刘扬问。

“四十多万亩。”

“林场有多少职工?”

“八十六个。”

“看护得过来吗?”

“全靠林区群众遵纪守法,这几十个人要护这个林场是护不住的。”场长说。

“我听说你把人家从集市上买的椽木当做你们林场的,撕了人家的票据,还打伤了人。有这回事吗?”

“是真的。我们听信了他们村里人的坏话,冤枉了那几个兄弟,后来我们给人家赔了。为了这件事局里还处分了我。”

“你很霸道是不是?”刘扬笑了。

“我当场长,我就想把事情弄好;不干事,就不要当这个小官官。”场长怯怯地说。

“你的无限扩张使这里的农民放弃了发展畜牧业,影响了全市畜牧业的发展壮大。”

“不是这回事。刘书记你冤枉了我。林区里面我给农民留了足够大的牧场,西寨子有养一百多头牲口的农户呢。”

“真的吗?”刘扬一脸的不信。

场长的脸色又扬了起来:“不信我带你去看。林区的农民就指望牲口呢,少的也养十几头。”

刘扬看了一眼张勇:“你不知道这些情况吗?”

张勇说我知道,但这个规模与人家河西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要引导。”刘扬说。

“我们每年给县区几百万的畜牧业发展经费,但不见成效。钱多数被挪作他用,可我们市局无可奈何,我们免不了县区畜牧局的领导和乡镇一把手。钱就这样白白地浪费着,但还不敢停,一停干脆就不干了。”

刘扬转头问场长:“如果让你发展小河区的畜牧业,你敢接这个担子吗?”

“有啥不敢的。我就是农民,小时候放牲口,长大了种树,都是内行。”

“你口气不小啊。”刘扬说。

“你每年给我几十万,十年后你看我的牧场有多大的规模,有多少个养殖场,一年有多少钱进来!毛主席说了,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每个县都有林场,哪个比我们梅林林场发展快?每年都在植树造林,造的林呢?还不是光秃秃的嘛!劳民伤财,一切照旧。不是树活不成,是人不想让树活。国家林业局一位退休了的副局长说,他不敢给基层政府的首脑来硬的,如果按实际情况考核,有些人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如果把每年各地报上去的数据加起来,中国连太平洋都绿化了。”

“你们林场在前面那个北山上种的柏树是怎么一回事?”刘扬问道。

“那不是我们林场的主张,我们原来种的是苹果树和梨树,每年都是我们林场职工的福利。人家不让弄了,说必须种柏树,我就忍痛割爱砍了,种了人家给的柏树苗。”场长喃喃地说,有些伤感。

“人家是谁?”刘扬问。

“上面。”场长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刘扬被这位场长的话打动了。他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握着对方的粗皮大手说:“明天你到前面那个丰裕村等我,下午领我们到林区的养殖农户那里走走,行不行?同时你今晚给我拿出一个林区林缘区发展畜牧业的简单的方案或报告之类的东西。”

场长满口答应。刘扬辞别了南峪河工区,返回市里。

刘扬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市委后勤服务中心给他的一套临时楼房,离任时要交回去;一个是歧北CS电器厂家属楼中的一套旧房子,这是他的同学汪洋的住宅。汪洋是这个工厂的工程师,最近几年因厂子停产去了武汉一家电器企业当工程师,房子空着。刘扬任了歧北市委书记,汪洋五月十日回来为刘扬接风,饭桌上汪洋说住我家里吧,一为我看门,二来有利于你了解工业企业的状况。刘扬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免除了与同僚住在一起的烦恼,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样一来,刘扬与许多市领导在下班以后很少见面,他们也不知道刘扬不住市委家属区。刘扬只是接班时在电视上露过面,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楼上的邻居自然不认识他,再加上他深居简出,有意避开人多的时候,住在这里是很清静的。

刘扬在接班大会上说,我的正常工作不作新闻报道,市委的正常学习和工作也不作新闻报道,新闻工作者要深入基层,深入一线,报道有意义有价值的工作,不要整天围着领导转;领导作出多大的成绩都是正常的,没有资格拿出来在媒体上宣传,叫老百姓称赞,以后要减少领导的工作报道,更多地报道基层和一线的情况。报道领导的情况,就多报道领导者工作中的不足和问题。这个要求在别人那里没有落实,但刘扬做到了,他的几次出行,办公室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新闻记者。市长田野本身就是一个低调的人,不怎么爱出头露面,现在整个歧北的位次让他抬不起头,他更没有心思天天上电视。不过,天天在电视上露面的市领导为数不少,尤其是副书记杨哲、常务副市长马强、副市长肖天,唯恐自己的工作全市人民不知道。老百姓很反感这些人,如果像电视上报纸上说的这样好,歧北早就不是全省的“第三世界”了。

刘扬在市委下车,在市委灶上吃了晚餐,就到办公室看当天的报纸和文件。处理完公文,在床上躺下来,开始回味一天的行程,思考下一步的工作。想到明天的现场会,他困惑了,要不要现场抓人?要不要调整小河区的两个主要领导?不调整,工作推行不下去;调整,到歧北才十天,两个县区的一把手都拿掉,会是怎样的后果?这步子太大了同事怎么看他,除了免职还能干什么?这里不是工厂,这是一个社会,软的东西太多,力量也更有柔韧性、长期性,弄不好会弄巧成拙。他没有当地方一把手的经验,孙书记的嘱咐也就是嘱咐,现在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地级市的经济落后和随处可见的干部的不作为,万一杀一起不到儆百的作用,反而引发群起而攻之,怎么应对?翻来覆去想,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抓!明天一定要抓,要把坑害农民的害群之马绳之以法,把尸位素餐贪图享受的官僚坚决拿掉,给全市不作为的干部敲响警钟,把真正干事的人提拔上来。他给赵兴打电话,叫他通知小河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安排警力明天去执行任务。赵兴说法院和检察院也应该去人。刘扬接着给政法委书记安排工作,让他通知法院和检察院。

刘扬没有回到住处,在办公室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刘扬就在政府大院里等候,第一个来的是田野。田野问是不是有啥特别的情况。刘扬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我当时觉得心脏都被撕裂了,老兄,触目惊心啊!如果是在工厂,我会立刻开除当事者,但是这是一个地方,是集体领导,我一个人说了不行。今天如果我的意见得不到执行,我就卷铺盖走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田野说:“想得到的。我们每年的工作安排能完成百分之十就很不错了。”“这怎么行?”刘扬的眉头紧蹙起来,“一个工厂倘若是完成百分之十的产值和利润,那将会有多少人要饿肚子。这个情况是怎么来的?”“任人唯亲。在歧北,没有比当官更好的差事了,一个乡长是一路诸侯,一个科长也是一位爷,至于县长、局长,那就是纯粹的当官做老爷了。”“有一些还好么?”“不多,少数。”“去年的十佳公仆有几个是优秀的?”“没有一个。”田野说,“是人家提出的,我都不同意,几个常委和副市长的意见也有些分歧,就再也没有上会,一个人签发了。这十佳公仆是要涨工资的,给那些酒鬼,真正干事的人还有什么指望?十佳公仆都是那些人,提拔就更是那些人中的酒神酒仙了。”“这种状况持续多长时间了?”“十年了,两届三任,都是提拔自己人,都是得过且过。上面的人不干事,或者说只是形式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提拔起来的也是这类东西,不落后才怪呢!”“罗汉和吉隆是怎么到小河区的一把手岗位上的?”“罗汉是王斌的人,原来是市教育局局长。吉隆是组织部的副县级组织员,是省委组织部驻我市换届工作组提出来坚决要安排在小河区区长位置上的,市上的方案里没有他任何事,但最后有了他,并且是十分强硬,他可能省上有什么关系,可我不知道。你想一想,王要安排他的人,肯定要和省上妥协,吉隆就浮出水面。”“这样的干部还有几个在县区领导岗位上?”刘扬问。“有一个在河曲县当县长的年轻人,三十多岁,也是省委组织部安排的,不少群众现在在上告,说这个人在担任乡干部期间有几起人命案。我接触过几次,语无伦次,没有思想,谈不上工作思路,离开稿子,一问三不知。这样的东西当什么县长!”“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王军。”

刘扬在花坛前坐了下来,田野去了办公室。人大、政协的领导悉数到了,常委和副市长还没有到齐,公检法的一把手和一些警察也到了。罗汉走到刘扬眼前,笑着说:“刘书记,时间太紧了,我们没有准备啊。”刘扬说:“不要准备的,我看到你们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工作非常有特色,让各县区参观学习,有些指导意义。”“去哪里?”“你跟我走就是了,反正都是你去过的地方,你管辖的乡镇,你熟悉的工作。”罗汉的脸上显出一丝困惑和难堪,这是他工作二十余年第一次碰到的自己不知道地点的现场会,也是前一天下午五点钟才安排、第二天就开的现场会,加上前几天河阳县的郑小桐给这位新书记撤职查办,自己身边的两个副区长因上班时间喝酒丢了官爵,罗汉的心里打起了鼓。小河区的退耕还林问题比较多,区林业局和各乡镇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现在的工作哪一项不是这样?如果要查问题,要找事情,一睁大眼睛,一抬腿就能整倒一摞人。刘扬肯定是发现了问题,只是不知道他今天要把我怎么样,是要出我的洋相,还是要脖子上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