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山坳转角处突然出现两个人,正是他们上午在大观楼碰见的那两个恶客。

  龙成斌眉头一皱,轻轻说道:“讨厌!”

  唱京戏的那个汉子骂道:“我不说你讨厌,你反而说我讨厌!”倏地加快脚步,竟然就向龙成斌撞过来。

  龙门沿崖的山路,本来是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凿出来的,龙成斌倚栏之处,只能容得一人侧身穿过,倘若给他撞个正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石星大吃一惊,要救龙成斌已来不及。另一个恶客也向他冲过来了。陈石星连忙拿起古琴,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招“拂云手”将那人带着转了一圈,转过自己的背后。

  那人武功委实不弱,身体失了重心,居然能将势就势,身形斜转,一个反剪金钩脚,反勾陈石星脚踝,要把陈石星摔倒。

  幸而陈石星的武学造诣早已不是数月之前可比,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动作比那汉子还快半分,一个沉肩坐马,肘锤撞出,只听得“咚”的一声,那人虽然勾着他的脚踝,气力却还未能使得出来,就给陈石星的肘锤撞着胸口,骨碌碌的从石廊斜坡滚下去了。

  陈石星回过头来,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禁又是大吃一惊。他看见的只是那个唱京戏的恶客跌在地上,龙成斌却不知哪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恶客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作势就要向陈石星扑来。敢情他是因为看见同伴败在陈石星手下,故而不敢太过莽撞。

  距离约莫三丈左右,掌风扑面,已是隐隐作痛。陈石星恐怕打不过他,唰的拔出宝刀,一刀劈下,把一块石头劈掉一角,石屑纷飞,喝道:“来吧,我倒要试试你的脑袋是不是硬得过这块石头!”那恶客见陈石星的宝刀如此锋利,如何还敢上前邀斗,陈石星话犹未了,已是吓得他转过身去,拔足飞奔。

  两个恶客都给赶跑后,陈石星方始听见龙成斌的声音叫道:“小兄弟,救命,救命!”

  陈石星探头出栏杆一看,只见龙成斌紧紧抓着栏杆下面的一根石笋,身子挂在半空摇摇晃晃。陈石星连忙解下腰带,双足倒勾栏杆,腰带的长度刚好够得上把龙成斌扯上来。

  龙成斌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定下心神,气喘吁吁的向陈石星道谢。

  陈石星说道:“龙大哥,这件事情可是有点奇怪!”

  龙成斌道:“是呀,咱们和这两个恶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真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这样横蛮无理,刚才不是老天保佑,我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陈石星道:“龙大哥,你受伤没有?”

  龙成斌道:“还好,只不过擦破掌心。刚才那人向我扑来,我死撑他一脚,跟着就跌了下去,幸亏抓着一根石笋。小兄弟,你的本领真好,这么凶横的两个恶汉,你一个人就把他们打跑了。”

 

  陈石星道:“不是我的本领,是他们怕我的宝刀。”想起刚才的情形,心中犹有余悸。

  龙成斌喘息已定,说道:“小兄弟,你的这张古琴没受损坏吧?”

  陈石星心头一凛,连忙小心察视,吁了口气,说道:“幸亏没有受损。”

  龙成斌苦笑道:“西山本来还有许多名胜,可恨碰上这两个恶客,败了咱们的游兴,我是无心游览了。咱们不如回去吧。”

  一路之上,龙成斌似乎害怕那两个恶客还会再来,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匆匆忙忙的走路,已是没有心情和陈石星谈笑。

  陈石星却是不禁有点思疑:“那两个恶汉假如真的和龙大哥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横蛮,也不应该下此毒手?不过也说不定这两个人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着龙大哥来的。他们会不会是余峻峰的手下呢?”陈石星猜疑不定,倒是不禁对龙成斌抱有几分歉意,“倘若真是那样,这倒是我连累了龙大哥了。”

  回到客店,龙成斌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小兄弟,我今日是死里逃生,你也受了一场虚惊,咱们可得好好喝一顿压惊酒了。”

  也不知是酒喝得多,还是日间所受的惊恐过甚,心力交疲,龙成斌吃过晚饭,便即蒙头大睡,不多一会,已是鼻息如雷。陈石星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不知不觉,只听得街上传来的击柝声,“笃、笃、笃”的连敲三下,已是三更时分。

  陈石星披衣起来,轻轻叫了两声“龙大哥”,只见龙成斌仍然是熟睡如泥,哪唤得醒。

  陈石星心乱如麻,“本来我可以陪龙大哥多玩两天,但还是早点走吧。反正迟早都要和龙大哥分手。那两个恶汉倘若是冲着我来的,我走了之后,龙大哥也可以免受牵累。”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留张字条给龙成斌,又不知怎样写才好。忽地窗门无风自开,一道白光射了进来,“咔嚓”一声,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是插在桌上。刀尖穿着一封信。

  陈石星只道是仇家找上门来,给自己来一套留刀寄柬的把戏,当下便把那封信拆开,心里想道:“这样倒好,我的闷葫芦可以打破了。”但拆开来一看,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龙成斌的。

 

  信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大字:“龙三,难得你来到昆明,这笔帐我可要和你算了。有胆的明天晚上,你到龙门和我相会。我不会带手下,与你单打独斗。最后警告你,你要跑是跑不掉的。知名不具。”陈石星本来想要偷偷离开龙成斌的,看了这封信,却是不觉呆了。忽然有个人伸过手来,把那封信抓了过去,说道:“小兄弟,你受惊了!”原来龙成斌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业已站在他的背后。

  陈石星道:“龙大哥,对不住,这封信是给你的,我不知道,拆开来先看了。”

  龙成斌看了这封信,面色大变,半晌说道:“小兄弟,有件事情,我要请你原谅,我说不会武功,这是骗你的。我名为秀才,其实也是武林中人。”

  陈石星笑道:“昨日你没有受伤,我也有点怀疑你是懂得武功的了,但我不懂,这是怎回事?”

  龙成斌说道:“说来话长,总之我是得罪了一个武功很强的恶人。今天碰上的那两个汉子,不过是他手下的爪牙而已。”

  陈石星道:“刚才来的那个送信的人呢?”

  龙成斌道:“也不过是他的爪牙。那个恶人自视甚高,手段又狠,他是算准了我逃不出他的掌心,才约我和他单独相会的。看来他是要我受够了他的折磨,方把我置之死地!”

  陈石星道:“约无好约,会无好会。既然打不过他,这约会不赴也罢。”

  龙成斌摇摇头,说道:“跑不了的。一味躲避也不是办法。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除非有个大本领的人帮我。”

  陈石星苦笑道:“我是有心无力。你的仇家如此厉害,今天碰上的他那个两个爪牙,我自问都没有取胜的把握。”

  龙成斌道:“我知道。说老实话,我和你结交,本来是想得到你的助力,但从今天的情形看来,你的本领固然比我高明,可还远远不是那个魔头的对手。纵然你要帮我的忙,我也不能让你受累。小兄弟,我看你已经背起行囊,是不是准备就要离开这里的?”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并不是想要瞒着大哥偷走,不过,不过——”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快走吧,用不着多说了。你能够这样关心我,已是不枉我和你结交一场。一个人死生有定,要是我明天晚上当真大限难逃,我也只好自己认命了!”

  陈石星热血沸腾,“我本来是个人家看不起的穷小子,龙大哥却对我青睐有加,待我情如手足,为朋友尚不辞两肋插刀,我又岂能见死不救?”想至此处,不觉把本身利害置之度外,冲口而出,便即说道:“龙大哥,你和我一起走!”

  龙成斌道:“走,走到哪儿?”

  陈石星道:“大哥,你别多管,我自有去处。”

  龙成斌道:“跑不掉怎么办?你不怕连累你吗?”

  陈石星慨然说道:“我刚才想偷走,乃是未曾知道你的事情。如今既然知道你有灾难,若不和你祸福同当,这兄弟要来何用?我也不知道是否跑得掉,但总胜于束手待毙!”

  龙成斌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不,你还是自己逃跑的好!”

  陈石星急道:“大哥,其实你也无须太过担心,那地方离昆明不远,不过现在起程,连夜赶路,跑得快些,明天晚上就可到达。到了那个地方,会有人帮忙咱们的。你的仇家再厉害,也不敢招惹那个人!”他怕龙成斌不肯答应跟他逃跑,是以只好先透露一点秘密让他知道。

  龙成斌喜出望外,把一个元宝放在桌上,说道:“难得兄弟这么重义,那么咱们就走。也不必惊动店主人了。”

  陈石星的打算是把龙成斌带到石林,托庇张丹枫门下。

  “张丹枫是普天下武林中人的都景仰的大侠,当然是侠义为怀的了。我拿云大侠的信物去求他,想必他会答允我的要求。要是他肯把龙大哥一并收为弟子,固然最好;就算不肯,他看在云大侠的份上,推屋乌之爱,至少也会给龙大哥以庇护的。”陈石星心想。不过,张丹枫是否还活在人间,到了石林,是不是就能找着张丹枫?这些都还是未可知之数,是以他对龙成斌也还未能说得太过确实,在未到石林之前,暂时只好含糊其辞了。

  龙成斌留下了房饭钱,便与陈石星偷偷离开客店。陈石星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轻功比自己还要高明得多。昆明的城墙三丈多高,陈石星无法逾越,还是龙成斌先用“壁虎游墙功”爬上去,然后才用准备好的长绳把陈石星拉上去的。到了郊外,龙成斌更是健步如飞,和从前判若两人,陈石星勉强才跟得上。

  “想不到龙大哥还有这样高明的装假骗人的本事。”陈石星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还把他当作丝毫不懂武功的人,想要他“知难而退”的事,不觉暗自失笑。同时也有一点被骗之感。不过,随即再想:“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我有一些事情不也是瞒着他吗?”

  陈石星听龙成斌把他的那个仇家说得那么厉害,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会在途中出事,给那魔头抓了回去。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比原来的预算还要早一个时辰,黄昏日落之前,就平安无事的到达石林了。

  西风残照中抬头前望,只见无数石峰,层层罗列,有的孤峰峭立,有的如障屏连,就像地面上突然涌起无数石笋。陈石星游目骋怀,心里想道:“前人咏桂林风景,有诗云: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我只道是桂林独有风景,原来石林也是一样。”

  两人走近石林,只见头顶一块悬空的大石上题有“天开异境”四个擘窠大字,旁边还有“天造奇观”、“鬼斧神工”、“大气磅礴”等等赞叹的题辞。望入“林”中,但见万户千门,阴森可怖。

  龙成斌出现又惊又喜的神色,在石林的门户停下了脚步,说道:“小兄弟,这不是石林吗?”

  陈石星道:“不错,咱们这就进去吧。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龙成斌道:“慢来,慢来。你以前来过石林没有?”陈石星道:“没有。”龙成斌道:“那就太冒险了。古人游记中说:石林万户千门闭,不亚武侯八阵图。这岂是可轻易进去的?倘若迷失道路,就不能走出石林了。”陈石星道:“这点险值得冒的,咱们所要寻访的那位前辈高人,就是住在这石林里面。”

  龙成斌道:“那位高人是谁,你现在可以和我实说了吧?”

  陈石星一想,既然要带他去见张丹枫,自然该把实情告诉他,便道:“是武林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张丹枫。”

  龙成斌“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原来你是和张大侠相识的?”陈石星怕他误会,说道:“我不是故弄玄虚,离开昆明之时,我也想不到能够这样顺利平安到达的。不过,我和张大侠从来没见过面,可谈不上什么相识。”

  龙成斌沉下面色,说道:“小兄弟,你是和我开玩笑吗?”

  陈石星道:“大哥别急,请听我说。我与张大侠虽然素昧平生,但却是受人之托,来见他的。那个人是张大侠的至亲,他告诉我,只要我替他把事情办妥,张大侠料想可以收我为徒。”

  龙成斌道:“那个人是谁?他托你办的又是什么事情?”

  龙成斌打破沙锅问到底,倒是叫陈石星感到为难了。云浩的秘密,应不应该告诉他呢?

  龙成斌见他面有为难之色,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本来不应该打听你的秘密,但这是和我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自是难免关心。唉,小兄弟,咱们相处了这许多日子,难道你还不能相信我吗?再说我若完全蒙在鼓里,见到了张大侠的时候,只怕说话也不会得体呢!”

  陈石星暗自思量:“我既然是和龙大哥一起去见张大侠,这些秘密迟早都是瞒不了他。我向张大侠禀告之时,难道好意思叫他离开么?既然迟早要让他知道,又何必令他多忧虑几个时辰?”

  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大孩子,虽然饱经忧患,毕竟还是未能深切的认识人心险恶,终于把秘密吐露出来:“这个人名叫云浩,他是张大侠的内侄。”

  “为什么他不亲自去找姑夫,却要托你?”龙成斌问道。

  陈石星黯然说道:“云大侠已经死了,他是临终之际嘱托我的。”想起伤心往事,自己的爷爷也是同一天惨死,不觉热泪盈眶。

  “小兄弟,你心里难过,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虽然不是你的亲人,但却无殊异姓手足,你就把我当作亲人吧。伤心的事情,哭了出来,说了出来,也许会好过一些。”说得十分真挚。

  秘密泄漏了一点,就好像防洪的堤坝穿了一个缺口,终于会渐渐扩大,让洪水都宣泄出来。待到陈石星抹干眼泪之时,他已经把自己祖孙二人的遭遇,以及云浩的遭遇,原原本本都告诉龙成斌了。

  龙成斌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大喜,脸色丝毫不露,假意安慰了他几句,道:“小兄弟,你的遭遇真是不幸,不过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受了许多折磨,现在已是否极泰来的时候了。你有云大侠的宝刀为凭,又有张大侠手书的剑谱作证,张大侠一定会相信你的话,收你为徒的。”陈石星道:“但愿如此。我还有个奢望,假如咱们能够成为师兄弟,那就更好了。”

  龙成斌装作十分感激的模样,说道:“小兄弟,多谢你的提携,我但求能够托庇于张大侠宇下,躲过这场灾难于愿已足。”说到这里,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说道:“小兄弟,云大侠给你的信物,你没失掉吧?”陈石星道:“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会失掉?你瞧,张大侠手书的那几页剑谱,就是放在这个盒子里面。”一面说话,一面拿出那个盒子。

  龙成斌眼睛发亮,挨近陈石星身边,忽地伸指向陈石星胁下的“章门穴”重重一戳!陈石星正要打开盖子,做梦也想不到“情如手足”的龙成斌突然会暗算他,“咕咚”一声,登时倒在地上。“章门穴”是麻穴,给人点了,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但却并没有失掉知觉。

  龙成斌首先抢了那个盒子,跟着拿了那把宝刀,狂笑说道:“小兄弟,你别怨我心狠手辣,与其你做张丹枫的弟子,不如我做张丹枫的弟子。”陈石星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要冒充自己,骗张丹枫收他为徒,气得几乎晕了过去。

  狂笑声中,龙成斌继续说道:“小兄弟,你别怨我。按理说,我从你这里得到的好处,是不应该再杀你的。但我可不敢相信你甘愿吃这大亏,即使你不和我为难,我也怕你泄漏秘密。为了免除后患,只好杀你灭口了!不过,你心爱的古琴,我让它陪你葬吧。也算是尽咱们异性兄弟一点情份。”

  龙成斌缓缓抽出宝刀,弹了一弹,赞道:“好刀,好刀!”就像猫儿戏弄自己爪下的老鼠一样,在陈石星身旁把玩这把宝刀,却不立时斩下。也不知是由于宝刀的寒光,还是由于感到人心的险恶,陈石星只觉寒意直透心头!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都是我的不好,我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相信别人。”无可奈何,唯有闭目待死。忽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叫道:“好刀,好刀!好手段,好手段!”龙成斌吃了一惊,顾不得挥刀去杀陈石星,连忙跃过一旁,横刀护身,这才转过头去。

  陈石星听得声音好熟,睁开眼睛,只见来的两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先后在大观楼和龙门碰上的那两个恶客。龙成斌插刀入鞘,笑道:“原来是你两个,倒把我吓了一跳。不过,你们何必也跟来这儿?”身材魁梧那个汉子说道:“龙老三,恭喜你大功告成。我们昨天充当你的配角,这出戏唱得还不坏吧?”

  陈石星这才知道龙成斌说的什么“仇家”,原来全是假话。他和这两个恶客原来是串通了骗自己的。龙成斌勉强笑道:“老李,你是擅唱反派的角色,当然是唱得出色当行了。”另一个较为瘦小的汉子说道:“不过,这宗生意是咱们合伙做的,你得了好处,可不能把我们忘掉啊!”

  龙成斌道:“这个当然。咱们自家兄弟,难道你们还不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