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道:“不错,我的爷爷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弹琴。”

  龙成斌道:“你的武功和琴技都是令祖教的,如此说来,他老人家倒是一位文武全才的隐士呢!乱世埋没多少高人,可叹,可叹!”叹息两声,跟着便问:“不知令祖大名,可能见告?”

  陈石星道:“人家都叫他做琴翁,他原来的名字,我也不知。”

  龙成斌道:“你的琴已经弹得这么好,令祖想必更是出神入化。依我看来,他老人家应该称作琴仙才对。但不知他老人家既然身怀绝技,何必自甘遁迹山林?”

  陈石星道:“爷爷从没和我谈过他的生平,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的生涯;怀才不遇之感,我相信爷爷是不会有的,只可惜,唉!”

  龙成斌注视着他,问道:“可惜什么?”陈石星道:“只可惜这样平静的生活,我们过不久长。”想起爷爷平生与人无忤,人家却不肯放过他,垂暮之年,竟遭害死,不觉眼圈红了。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有什么伤心之事?”

  陈石星抹了眼泪,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了爷爷。龙大哥,别谈我的爷爷了,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龙成斌瞿然一省,暗自想道:“不错,我若盘问太多,只怕反而引起他的疑心了。”于是说道:“好,我正想跟你学琴。”

  在客店住宿了一晚,第二天继续前行。龙成斌没再盘查他的身世,只是和他谈讲琴棋诗画。陈石星教他弹琴,自己也得益不少。

  陈石星和他一路同行,除了怕他盘查身世之外,还担着一重心事,要是碰上黑白摩诃,那怎么办?“我是没法和他说得清楚的,到其时只好撇下了他,和黑白摩诃走了。”陈石星心想。

  他们在路上走了将近半个月,不知不觉,这天已经来到昆明,仍然不见黑白摩诃踪迹。

  昆明号称四季如春,当真是名不虚传。时序虽是暮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锦。

  进得城来,但见市街整洁,处处花木扶疏,时序虽是暮秋,仍是颇饶春意。城西有碧鸡山,迤逦数十里,好像一个侧卧的美人,俯瞰全城。西山脚下,滇池环抱,远远望去,但见波光浩淼,俨若水乡。陈石星赞道:“这地方果然真是不错。”心中却是不禁想起了故乡:“这地方倒有几分像是桂林,桂林有个漓江,昆明有个滇池,水色山光,各有佳趣。但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够重赏故乡景色,如今只有在这昆明聊解乡思了。”

  龙成斌见他欢喜昆明,心里十分高兴,笑道:“是不错吧,那咱们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了。”两人绕城一匝,先饱览了一遍昆明景色,然后才到市中心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住下。

  第二天龙成斌替他拟下行程,上午游大观园,下午游西山。这两处地方是昆明风景的精华所在。大观园是宋代就已经有了的名园,最初的主人是谁,已不可考。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辟为公园,任人游览。经过千百年的经营,的确是昆明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一进园门,便觉一路花香,红酣紫醉。园中有个大湖,名为“翠湖”,两岸垂杨,翠拂行人,人从杨柳丛中穿过,俨如置身千层翠幔之中。两边又有莲叶田田,荷香沁脾。陈石星这几个月来饱经忧患,几曾得过一日如此心情闲适,从千层翠幔之中踏过湖滨,便觉人似忘忧鸥鹭,好像重回七星岩下,面对漓江。

  园中有个大观楼,楼高百尺,登楼一望,但见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远处蟹屿螺洲,俨若风鬟雾鬓。陈石星心醉神驰,遥看滇池归帆点点,想起漓江景色,在晴波潋滟中的片片渔舟,和这滇池景色不是正好相似。乡思一起,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人倚栏杆,俯瞰滇池,茫然若梦。

  忽见两名大汉走上楼来,冷笑一声,四只眼睛,都在盯着龙成斌。正是:

  少年不识人心险,疑阵安排待上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秘笈几番招鬼魅  瑶琴叠奏谒宗师

  龙成斌正在念楼上的楹联,忽听得那两个汉子在旁边插科打诨,一个说:“我最怕听书呆子的念书声,大哥,你给我唱一段京戏,解解闷好不好?”另一个汉子道:“好!”于是擘开喉咙,大声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声音刺耳异常,震得陈石星耳鼓嗡嗡作响。

 

  陈石星不禁心头一凛:“这两个粗汉武功的底子倒似乎很不错呢!”

 

  龙成斌似乎有点害怕这两个汉子无事生非,忙道:“咱们到别处玩吧。”

  两个下了大观楼,只听得那两个汉子戏也不唱了,却在上面哈哈大笑,好像是因为赶走了他们,十分得意。

  陈石星道:“碰上这样两个俗人,真是大煞风景!”

  龙成斌笑道:“天下多的就是这种俗人,也气恼不了这许多,咱们到西山玩吧。”

  走出城来,天方过午,万里无云,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胸怀舒畅,把刚才的气恼忘了,尽情观赏山景。心里想道:“昆明西山的景色,也不在桂林普陀山之下,只可惜少了一个七星岩。不过这里的‘龙门’之险之奇,普陀山却也没有。”

  昆明西山,果然名不虚传,越上山势越奇越险。一到“龙门”,更是令人惊心骇目。原来那“龙门”是从山上凿出来的,从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庙宇,竟似凌空而建,下面是苍茫无际的滇池。拾级而上,山风振衣,如登仙境。据说滇池中的鲤鱼,要是能跳过“龙门”,就可以化身为龙。

  “龙门”两边,刻有一副对联,“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陈石星读过对联,下望滇池遥想漓江,悠然神往。

  龙成斌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看这短短十四个字的对联,非但写尽眼前景物,还有不尽的韵味供人驰思呢。陈石星细细咀嚼“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两句话,半晌道:“大哥说得不错。我不懂做文章,依我看来,做文章的道理,和弹琴的道理,甚至和武学的道理恐怕都是一样。‘功力’之外,还要加上‘妙悟’。”

  龙成斌点了点头,说道:“我不懂武功,做文章的道理和弹琴的道理恐怕的确有可以相通之处,触景生情,情发乎辞,乃成妙文。弹琴也必须具有至性至情,在情景交融之下,心与琴合,方成绝唱,是故嵇康与好友刑场诀别,乃有广陵散从今绝矣之叹,伯牙与钟子期相遇,方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假如换了第二个地方,对着第二个人,也就未必弹奏得出这样好的琴曲了。”

  陈石星听他谈起“广陵散”的故事,想起爷爷临终之际,自己方才学会弹奏整阕“广陵散”,便即拿来和爷爷诀别。不由得触起了心底的创伤,默然不语。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在咀嚼大哥说的这番道理。”

  龙成斌笑道:“都是我不好,咱们本是来游山玩水的,我却大发议论,把你也弄得变成书呆子了。来,来,来,我带你去看龙门的一处名胜。”

  龙门沿崖凿成石廊,有的地方,仅容一人侧身穿过,下临无地,俯瞰滇地,当真令人惊心动魄。

  陈石星说道:“幸亏是有善长仁翁凿出回廊筑有栏杆,否则一个失足,那就是粉身碎骨了。”

  走上龙门高处,只见有个魁星石雕,是用整块石头刻出来的,只有手里的笔却是木头。龙成斌道:“雕刻魁星石像这个人,是远在石廊未曾开凿之前上来的。”陈石星诧道:“他为什么要冒险上来刻这石像?”

  龙成斌道:“龙门也是他凿出来的,在他死之后,后人才补凿石廊。”陈石星道:“那就更难得了。”龙成斌道:“开凿龙门的是个少年,有一个哀艳绝伦的故事。你看看这题记——”

  陈石星读罢题记,叹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痴情的人。”原来“题记”记的是个古代传说,据说有个少年,因为失掉了他的意中人,心无寄托,便独自跑到西山上凿刻龙门,想为西山留下一个胜迹,纪念他的情人。刻到最后的魁星像时,没有合适的石头刻魁星的笔。

  这少年一生致力的工作,就差这一点点不能完成。伤心到了极点,竟从龙门跃下,丧身滇池。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情。虽然这是传说,不知真假,但我相信这种痴情的人,古代有,现代也有。所以我倒是宁可信其为真。”笑得颇有几分凄凉的意味。

  陈石星稚气的问道:“何以你这么相信?”

  龙成斌道:“我是将心比心。假如有一个令我倾倒的女子,要是我得不到她,我也会学这个少年。”

  陈石星说道:“为朋友两胁插刀,我想我也能够。但我不会这样傻去自尽。”龙成斌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懂男女之情。”

  两人从“龙门”高处下来,走了一会,龙成斌似乎有点疲倦,倚栏杆休息。下眺滇池,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忽他说道:“小师父,我有几天没有跟你学琴了。你读过诗经中‘蒹葭’这首诗么?”

  陈石星道:“别客气,叫我小兄弟好了。读过的,怎么样?”

  龙成斌道:“古琴的曲谱,有许多取材诗经,不知有没这首?”

  陈石星道:“或许是有的,不过我不知道。”

  龙成斌道:“我曾为蒹葭此诗作曲,不知是否合律,想请你指教。”陈石星道:“指教不敢当。不过好在这里没有人,你弹来给我听听,咱们切磋切磋。”

  龙成斌借了陈石星那张古琴,叮叮咚咚的就弹了起来。“蒹葭”是诗经“秦风”中的一篇,有人以为是不得志于朝廷的怨臣之辞,其实是首情歌。诗中写的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芦苇(即蒹葭)上的露水还不曾干,诗人来寻找他的“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环绕,好像藏身洲岛之上,可望而不可及。诗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译成白话诗就是:

  芦花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

  心上人儿她在哪?人儿正在水那方。

  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

  顺着水流去找她,像在四边不着水中央。

  曲调缠绵悱恻,陈石星虽然年小,不解男女之情,听入耳中,却也是不禁有荡气回肠之感。

  琴声戛然而止,龙成斌推琴起立,说道:“小兄弟,请你指教。”陈石星赞道:“弹得好极了。”龙成斌笑道:“小师父,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啦?”陈石星正容说道:“不是客气,我这是由衷之言。假如我弹这曲的话,音律方面,或许比你严谨,但一定没有你弹得这样感人。龙大哥,你是不是有一个令你心中倾慕的女子,但却还不敢告诉她?”龙成斌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陈石星笑道:“情发乎辞,曲表心声,这是你刚才说过的话。”

  龙成斌黯然说道:“你猜得不错。我自知配不上那位姑娘,所以一直不敢向她表露。”陈石星道:“龙大哥,像你这样人材,天下最美丽的姑娘都配得上,何须如此自谦?”龙成斌说道:“小兄弟,你不知道,这位姑娘喜欢武艺好的人。做文章我或许还懂一些,说到武功,我可是一窍不通了。小兄弟,你可以帮我的忙吗?”

  陈石星道:“这个忙我怎么帮得上?”

  龙成斌道:“你可以教我呀!”

  陈石星模仿他的口气笑道:“说到弹琴,我或许勉强还可以充作行家,说到武功,我这点微末之技,怎能为人之师?”

  龙成斌道:“你的本领在我的眼中,已经是好得很了。”

  陈石星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多接触武林中人的缘故。比起真正有本领的人,我可还差得远呢!”

  龙成斌道:“那么你可不可以给我举荐一位明师?”

  陈石星心中一动:“莫非他是试探我的?”但见他的态度甚为诚恳,不禁又在心中责备自己:“龙大哥对我这样好,我怎可以瞎疑心他?”当下苦笑说道:“我自己想找明师,都找不到呢。”这话倒也不是敷衍之辞,他此行的目的,虽然是要到石林去找张丹枫,但是否找得着,张丹枫又肯不肯收他为徒,都还是未知之数。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心目中有哪一位明师?”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我都未曾沾上武林的边儿,武林有哪些高人,我根本就说不上来。再说明师可遇而不可求,事先又怎能知道?”他这话可是半真半假,不得不瞒着龙成斌了。

  龙成斌好似甚为失望,颓然说道:“小兄弟,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明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唯有希望将来能有奇遇啦。”

  陈石星心里对他抱有几分歉意,不想再谈下去,便即扭转话题,说道:“咱们还是谈谈弹琴吧。龙大哥,你的曲作得很好,还有什么新作吗?”

  龙成斌似乎给他挑起兴致,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一首即景之作,是用‘虞美人’这个词牌填的词,你给我配曲好不好?”

  陈石星道:“好,你把词念给我听。”

  龙成斌倚栏遥望滇池,缓缓念道:

  韶华争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

  西风无赖过江来,历尽千山万水几时回?

  秋声带叶萧萧落,莫响城头角。

  浮云遮月不分明,欲倾滇池一洗放天青。

  陈石星道:“好一个,欲倾滇池一洗放天青。这首词寄托遥深,感慨之中不失豪情。我的文学造诣很浅,恐怕领悟不够。姑且试给你配曲吧。”龙成斌笑道:“多承谬赞,愧不敢当。但你的曲一定是作得很好的,我这首词得你谱成曲调,也可以沾点光了。”

  陈石星凝神想了一会,接过古琴,说声:“献丑”,便弹起来。

  词中所表达的感情,虽然稍嫌萧索,却不失其豪气,正合他的心境。叮叮当当的弹将起来,当真是有如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涤荡胸怀;又如西风落叶,晴空飘落,瑟瑟秋声,令人感唱。听得龙成斌摇头晃脑。

  正当两人沉醉于悠扬的琴韵之中,忽听得有人擘大喉咙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刺耳的噪音,令得陈石星再也弹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