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从市集回来,心里闷闷不乐。原来他碰上一批从大理逃来的难民,说是蒙古有个名叫瓦剌的部落兴起,蚕食四疆,有一支瓦剌骑兵,数月前侵入青海西康,矛头直指大理,居民恐遭战祸,是以闻风逃避。这支骑兵,还不过是流寇性质而已。据说瓦剌的北面大军,此刻正集结在山西省的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呢。

  陈石星不由得心里想道:“这里虽然无异世外桃源,但外面干戈扰攘,我却怎能独善其身?爷爷的坟墓恐怕已经是野草丛生了吧?唉!爷爷和云大侠的仇,也还要等待我去替他们雪恨。只是我的武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成?”

  他是无师自通,究竟是否已经练成了武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越学越觉得张丹枫所传的武功精深博大,学了三年,还好像只是乍窥藩篱。

  不过想起若要报仇,武功是非得练成不可的。既然自己都觉得若是拿来应付雷震岳、尚宝山、余峻峰等人,恐怕还嫌不足,那就当然还要勤加苦练。于是摒除杂念,按照张丹枫的“玄功要诀”练那上乘的内功心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浑身燠热,痛苦难熬。过了一会,一股热气,似乎从丹田升起,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忽地胸口烦闷顿消,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陈石星练功完毕,站起身来,不由得惊喜交集。暗自想道:“按照玄功要诀的说法,我好像已经打通了奇经八脉!难道,我的内功当真是已经练成了么?”

  他提一口气,走出石窟,试一试跑下山去。剑峰陡峭,平时他施展轻功,也还是要牵藤附葛的,但此际他竟然步履如飞,一口气跑到平地。

  皓月当空,湖平如镜。浮光耀金,静影沉璧,和他师父坐化的那天晚上一样,一样的剑湖,一样的月色。陈石星的心情可是大大不相同了。

  他呆了一会,拔出师父所赐的那把白虹宝剑,抖起一朵剑花,蓦地凌空跃起。待他落下地时,只见片片花瓣,飘落湖面。原来他把湖边一棵树上的十几朵花,每朵花削掉一瓣,那棵树竟是枝不摇,叶不动。

  陈石星大喜如狂,跳起来叫道:“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我也已经练成了!”

  “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应该向师父告别啦。”他正想到师父坟前,把自己练成武功之事,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听得似有异声。

  陈石星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听觉、视觉都比常人敏锐得多。一发觉有异,立即伏地听声。果然听得似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那两个人踏入石林未久,距离剑湖也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的内功造诣比不上陈石星,他们没听见陈石星刚才的笑声,陈石星却已发觉他们踏进。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声音好熟,陈石星怔了一怔,终于听出是谁,不禁怒从心起。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用尽心机,阴谋害他的龙成斌;一个是曾和尚宝山、铁杖禅师等人联手,那天晚上,和黑白摩诃恶斗了一场的那个“刀王”余峻峰。

  只听得龙成斌说道:“余庄主,假如张丹枫未死,咱们恐怕还得小心。你看,是不是由我去假冒陈石星那小子更好一些?”

  余峻峰说道:“张丹枫若还未死,那小子当然已经变成他的徒弟了,你怎么能够再假冒他?”

  龙成斌小声笑道:“我可以颠倒过来,把真的说成假的。我有他的剑谱和宝盒为凭。”

  余峻峰道:“张丹枫虽然年老,未必就糊涂了。恐怕骗不过他吧。”

  龙成斌说道:“余庄主,要是咱们自忖打不过张丹枫的话,这个办法,还是值得冒险一试。”

  过了一会,才听得余峻峰说道:“据我所知,厉抗天在三年前已经和鸠盘婆及六阳真君来过石林,但直到现在,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给张丹枫杀了,还是张丹枫给他们杀了?又或者他们都已同归于尽了?不过,纵使作最坏的打算,是他们给张丹枫杀了,张丹枫年纪老迈,经过这场恶斗,也一定元气大伤。凭我的快刀,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了!”

  龙成斌道:“那么咱们是决定硬来啦?”

  余峻峰沉吟片刻,说道:“咱们的来意,本是想探明虚实的。你先进去看一看也好,我伏在暗处……”

  说话之间,他们已是将要踏进剑湖的入口。

  陈石星按捺不住,一跃而出,喝道:“鼠辈敢来骚扰我的师父!”

  龙成斌大吃一惊,叫道:“小兄弟,你……”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唰的一剑向他刺去!

  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龙成斌手中的长剑已是给削为两段。百忙中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三丈开外,只觉头皮一片沁凉。把手一摸,半边头发也给削去了。

  照面一招,陈石星就不但削断他的兵刃,还险些割掉他的头皮,龙成斌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陈石星也是颇感意外。

  原来陈石星宅心仁厚,他这一剑并非想取龙成斌的性命,而是想刺中他的穴道的。三年之前,龙成斌的本领虽然比他高明,但相差也没多少,故此,陈石星并没使无名剑法的绝妙杀手。他以为龙成斌根本无法招架他的快剑,就会给他刺中穴道。

  但结果却是,龙成斌的兵刃虽给削断,但毕竟是双剑相交了,亦即是他最少已能够招架一招了。而且陈石星也没刺中他的穴道。

  “这是他的剑法比前高明了呢?还是我所学的剑法其实没有真正练成呢?”陈石星在颇感意外的情形之下,不觉怔了一怔。

  龙成斌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在乱石丛中,尖声叫道:“这小子厉害得很,余庄主,余庄主,你、你快来呀!”

  余峻峰根本没有看见他们过招的情形。

  他踏进剑湖的入口,目光就给湖边的两座坟墓吸引住了。

  一座是“天竺友人黑白摩诃之墓”。墓碑是张丹枫刻的。

  一座是“张大侠丹枫之墓”,下书“弟子陈石星立”。墓碑是陈石星刻的。

  余峻峰看见这两座坟墓,他的欢喜,就像龙成斌的吃惊一样,同样都是非同小可!在龙成斌尖叫之时,他也狂喜叫道:“张丹枫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啦!”

  余峻峰最忌惮的张丹枫已经死了,张丹枫最得力的帮手,武功在他之上的黑白摩诃也已死了,余峻峰哪里还会把陈石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内?

  “嘿嘿,这小子有什么厉害?龙相公,你若害怕,躲远些,让我将他收拾!”余峻峰回过头来,哈哈笑道。

  陈石星缺乏自信,他知道余峻峰是武林中顶尖儿的角色,远非龙成斌所能相比,心想:“打恐怕是打他不过的,不过今日却是非和他拚命不可!”于是唰的一剑,就是杀手绝招。

  余峻峰见多识广,但一看陈石星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青城派的“峰回路转”,又似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剑势如环,奇幻莫测,不觉一怔:“这是什么剑法?”

  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剑尖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倏然间已是直指面门,耀眼生花!

  余峻峰霍的一个凤点头,快刀削出,以攻为守,还了一招。

  刀剑并没相交,但听得“嗤”的一声,余峻峰的衣袖给削去一幅,陈石星的腰带,却也给余峻峰的快刀削断。兵刃并没有碰着,彼此吃了点小亏,损了衣物。这是由于双方抢攻,出手都快的缘故。

  但其实陈石星这一招杀手,本来可以令得余峻峰不死也要受伤的,只因他缺乏自信,难免慌张,这才给余峻峰打成平手。

  余峻峰暗暗一惊:“这小子果然有几分硬份。”但他还不知道,陈石星的本领其实尚未发挥出来。吃了小亏,大怒道:“好小子,胆敢和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姓余的不杀了你,誓不为人!哼,哼,杀了你,再挖张丹枫的坟墓!”

  陈石星一听他要挖师父的坟,火气就大了,喝道:“你敢!”就在说话之间,余峻峰已是一口气斫出六六三十六刀,有的是一招三式,有的是一招四式,但总而言之,早已是过了十招开外。陈石星也还了七剑,中间只有一次刀剑相交,余峻峰的刀锋损了一个缺口。

  陈石星冷笑道:“十招早已过了,你誓不为人是不是?不过你本来就不是人,我也不必和你计较了。”

  余峻峰满面通红,忍住心头怒火,想道:“这小子用的是宝剑,我得把闪电刀法施展出来,别让他削断我的兵刃!”于是咬牙狠斗,快刀越展越快,恍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

 

  陈石星记着张丹枫所传“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要诀,目光所注,只是对方的剑尖。敌人是强是弱,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无名剑法”讲究的是临机应变,自然妙悟。敌人一刀劈来,己方自然而然的就会变出最恰当的应招,并无一定章法,却又是融汇各家之长。余峻峰急攻不下,只觉对方的奇招妙着,层出不穷。他的刀法本来是以变化繁复著称的,但陈石星的剑法,瞬息百变,繁复精微还在他的刀法之上。余峰峰不由得越打越是吃惊。

  陈石星初时殊无自信,打了一会,却反而气定神闲了。心里想道:“奇怪,三年之前,我看他的刀法,快得看也看不清楚,但现在看来,却也寻常,似乎还不及三年之前的奇快。怎的在这三年之中,他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呢?”

  其实并不是余峻峰退步,而是陈石星的进步远在对方之上。此消彼长,是以余峻峰的所谓“闪电快刀”,在他眼中已是甚属平常。

  双方越斗越紧,陈石星的无名剑法展开,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剑影刀光,急如掣电。在余峻峰看来,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陈石星的影子。此时方始暗暗后悔,不该太过轻敌。但悔之已晚,此时他想要逃走,亦已冲不破陈石星的剑幕了。

  斗到酣处,陈石星的白虹宝剑陡地反手一圈,剑花错落,宛如洒下满天繁星,把余峻峰荡起的一圈圈“刀浪”全都反逼回去,余峻峰大叫一声,倏地倒纵出三丈开外。

  陈石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他尚未落败,怎的就要逃跑,莫非是计?”喝道:“有胆的你再来和我斗三百招!”口中说话,横剑当胸,凝神待敌。

  只见余峻峰晃了两晃,嘴角沁出血水,忽地“卜通”一声,就倒下去。

  陈石星还不敢相信这个大名鼎鼎的“刀王”,真的已经被自己杀了。过了一会,不见余峻峰动弹,他走上前去,一脚把余峻峰踢得在地上翻了两翻,这才知道,余峻峰确实已经死了。

  陈石星又惊又喜,“早知他如此不济事,我刚才出手应该稍轻一些,留下一个活口。”

  原来陈石星由于缺乏自信,深恐不是“刀王”之敌,是以在一有机会可乘之时,自然而然的便是全力进击。最后的一剑,他已是刺着对方的死穴,但他自己却未知道。

  陈石星不觉有点后悔,心想早知可以胜得了他,应该将他生擒更好。他是想从余峻峰口中,盘问出口供,好解决他心里的一个疑问——“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否和他们一党,现在余峻峰已死,这个闷葫芦只好留在心里了。

  但死了一个余峻峰,还有一个龙成斌。“龙成斌大概也知道他们同党的一点秘密吧?”

  “龙成斌,你出来,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和我说实话!”陈石星叫道。

  石林寂寂,唯闻水声。哪里有人回答?

  陈石星找遍石林,龙成斌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应该离开石林了。其实用不着盘问余峻峰,我爷爷之死,即使不是雷震岳亲手杀的,也必定是他所害无疑。不然那日在七星岩之事,哪有如此凑巧。龙成斌这小子慢慢再找他算帐吧,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一一去做呢!”陈石星回到石窟,收拾行囊,眼光一瞥,看见黑白摩诃留下的绿玉杖,不觉有点踌躇。黑白摩诃临死之前,是曾拜托张丹枫代为保管,留待他的天竺弟子前来讨取的。但他的天竺弟子,却一直没有来到。

  这两根绿玉杖和白虹、青冥两把宝剑,都是稀世之宝,但宝剑容易携带,两根绿玉杖带在身边,却是惹人注目,且也不易收藏。陈石星只好把它埋在石窟之中,出去的时候,用大石堵上。从剑峰下面望上去,倘非本来就知道剑峰上有这个石窟秘密的人,根本无从发现。剑峰峭立如笔,能够爬上去的人已经不多,能够发现这个石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万一给人偷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在师父坟前默祷:“弟子今天要和你老人家告别了,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你办到。求师父在天之灵,保佑弟子能报大仇。”在师父坟前重弹一遍“广陵散”,作为告别的祭礼。

  一阕告终,既有伤心,也有欣慰。心里想道:“‘广陵散’曾经失传千年,但师父的剑法却是不会变成广陵剑吧?我会将他交给霍师兄,让他发扬光大,传之后世的。”他知道师父晚年最大的心事,就是恐怕自己所创造的无名剑法好像“广陵散”一样,变成绝响。

  走出石林,阳光满地,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的心里却是有着阴翳。

  走出石林,天地豁然开阔,但茫茫人海欲何之,倒是令得陈石星费煞踌躇了。

  故园风物惹相思,何况他爷爷的大仇也正待他回乡去报。

  不过他虽然起了还乡之念,却并没有便即还乡。

  因为还有比报仇更紧要的事情待他去办。

  “死别生离,同属伤心恨事。我的爷爷死了,我明明知道回去见不到他,我还是想要回到他的坟前祭扫,那位云姑娘,等了三年,仍然未见她的爹爹回来,恐怕早已望眼欲穿了。唉,亲人死生未卜,她这份长时间忧急等待的心情,只怕也是比起业已知道亲人的死讯,更加痛苦吧?”

  陈石星再又想道:“前日那些难民告诉我,瓦剌的大军,正在雁门关外集结,准备随时进犯中原。云大侠的家乡在山西大同府,那正是雁门关所在之地。假如我不及早找她,战事一起,马乱兵荒,那就不容易找到她了。而且她是一个单身女子,纵有武功,在战乱之中,乏人照顾,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她有什么意外,我又怎么对得起师父临终的嘱咐?怎么对得起云大侠对我的信赖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大侠的遗物和师母这把青冥宝剑,都是要我交给那位云姑娘的。这桩事情,应该先办!我不能让她再焦急的等待下去了。爷爷的大仇,反正我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去报,那也不迟。”

  陈石星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缓报仇,先到大同府去找云浩的女儿。

  从石林到山西的大同府,这是比回乡更为遥远的路程。

  他到山区的小镇买了一匹健骡代步,并向外地逃难来的商人打听往大同府的走法。那些人听说他要去大同府,都很诧异,不过还是详细的告诉了他。

  一条路是向南走,再折而北走,经川东,出湖北,入河南再进山西。这条路比较安全,但路途较长,恐怕最少也得走三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