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笑道:“实不相瞒,这袋干粮其实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慷他人之慨。”

 

  那老汉怔了一怔,起了疑心,不敢盘问。孩子不懂顾忌,却是径自说了出来:“喂,你这是抢来的吗?如果是抢来的,我可不敢吃了。”

  陈石星道:“也不是抢来的。刚才我不是说曾经在路上碰上一小队鞑子骑兵吗?”话未说完,那孩子又抢着问道:“难道是鞑子送给你的?”

  陈石星笑道:“鞑子哪里有这样好心?我还没有说完呢,我碰上的这队鞑子骑兵,不是活的,是死了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说道:“是谁杀掉他们的?”

  陈石星道:“不知道,我只看见鞑子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他们的坐骑散在山边吃草。我收集了一袋干粮,这匹马也是顺手牵来的。”

  这小孩子叫道:“啊,这一定是金刀寨主的手下干的了!”老汉沉吟半晌,说道:“假如是我们出城的壮丁干的,他们不会只是杀了鞑子,不要干粮,看来恐怕当真是金刀寨主派了人来帮忙咱们啦。所以他们才要留下干粮,让穷人来捡。”

  小孩子道:“是鞑子的东西,那么咱们可以吃了?”

  老汉点了点头,说道:“你吃一块吧。”回过头来,和陈石星说道:“小哥,多谢你的厚意,但你也要吃的,都给了我们,这怎么成?”陈石星:“我本来也带有干粮的,还没吃完,最少可以供给三天食用。”把另一个粮袋打开给他们看,老汉这才敢放心收下。

  老汉道:“这几天我们正是青黄不接,待下乡找寻粮食的壮丁回来,这孩子的爹爹也在里头,那时我们就有吃的了。小哥,你这样好心,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听你的口音,似乎是外地人,你为什么要冒险跑来大同?”陈石星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的。”老汉问道:“不知小哥你要找谁?”

  陈石星道:“你们这里有一位云大侠,云浩,老丈你可知道?”孩子抢着说道:“云大侠我们怎么不知,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呢。他的家离此不远,就在转过左面的一条横街的转角处,有个石狮子在门口的那间。我可以带你去。”

  那老汉道:“原来你是要找云大侠吗?不过云大侠已有三年多没有回家了。”

  陈石星道:“云夫人可在家么?”

  那老汉怔了一怔,说道:“云夫人?你问云夫人?原来你是还未知道的吗?”

  陈石星道:“知道什么?”

  那老汉道:“请恕老汉冒昧,请问是谁叫你来找云大侠的?”

  陈石星道:“我是大理段王府的下人,奉了小王爷之命,来接云大侠的家人到大理避难的。”

  那老汉知道云家和大理段家颇有交情,但也不是时常来往,心里想道:“或许是因为家丑不好外扬,云大侠从未和段家的人说过。也许或曾经说过,但那位小王爷却是不便和一个底下人说。他来到这里,听说云大侠不在家,顺理成章,当然是要打听云大侠的夫人了。”

  陈石星道:“敢情云夫人也不在家么?”

  那老汉叹口气道:“云大侠和他的夫人,多年前已分手了。”

  陈石星吃一惊道:“为什么?”

  那老汉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呀。云大侠虽然时常来我这里喝茶,我可不便问他的私事。”似乎这件事情颇有难言之隐。

  云浩临终之际,嘱托陈石星替他回家报讯,只是提及女儿,并没说及妻子。他的师父张丹枫也只是要他把青冥宝剑交给云浩的女儿,并没说及云浩妻子。陈石星和师父相聚不过半天,张丹枫就去世了。所以对云家的家事,陈石星知道的实是极少。此时觉察那老汉似有难言之隐,也就不便多问下去。不过他这次主要是来找云瑚,云瑚的消息还是必须打听的。

  “听说云大侠有个女儿,不知是否还在家中?”陈石星问道。

  那老汉道:“云姑娘倒没有听说已经离家,不过这十多天,大家都是关闭门户,不敢多理闲事。她是否还在家中,我就不知了。”

  那小孩道:“要知道还不容易?我带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陈石星道:“小弟弟,多谢你的热心,用不着你帮忙了。你已经把地址说得很详细了,我自己会找寻的。不过这匹马要请你们照料照料,给它吃点水草。”

  那老汉说道:“这个容易。我这里人吃的粮食没有,但菜园里长满青草,马的食料倒是不愁。”陈石星道了一声“拜托”,把坐骑留在茶馆,按照孩子告诉他的地址,走过一条横街,在横街的转角处,果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对石狮子。

  这对石狮子放置的方向可有点古怪。

  本来它们应该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但现在陈石星眼中所见,右边那只石狮子头部仍然是向着街心,左边那只石狮子颠倒过来,屁股朝着街心,头部反而对着大门。

  陈石星吃了一惊,“是谁做的这恶作剧?这人的力气倒是不小,不过在名震天下的云大侠门前弄这把戏,恐怕还不仅仅是一时兴之所至的恶作剧呢!”

  再加察视,右边仍在原来位置的那只石狮子,虽然没有移动过的迹象,狮身上也有一个掌印,印痕不深,但也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陈石星惊疑不定,又再想道:“这人既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来意定然不善。那位云姑娘不知是否已经遭了他的毒手?”此时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陈石星向前敲门,不见有人答应。陈石星更加慌了。

  “云姑娘,我是受令尊之托来找你的;有令尊的宝刀为凭,请你开门!”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声音不大,却可以透过重门密户,料想里面有人,决不会听不见他的声音的。但他接连说了三遍,里面仍然没人回答。

  陈石星生怕云浩的女儿可能出事,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了,当下便即施展轻功,翻过墙头,径自进入屋内察看。

  里面静悄悄的果然不见人影,但也不见有尸体倒在地上,陈石星稍稍放了点心。

  陈石星搜查过客厅、书房和一间看来好像是云浩生前的卧房,房中都是并无异状。最后来到了一间看来可能是那位云小姐的卧房门前。房门是掩上的,房中却有一缕幽香从门缝里透出来。“这一定是云姑娘的绣房无疑了,我应不应该进去呢?”他再一次敲门,仍是没人回答。

  陈石星大着胆子,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看。只见珠帘半卷,罗帐低垂,床上被褥,折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点尘不染。窗前有一张嵌着圆镜形状大理石的桌子,桌子上有个檀香炉,炉中灰烬犹温。看这情形,似乎房间的女主人刚刚出去,就要回来似的。

  陈石星思疑不定,“假如是云大侠的仇家来到,房间里应该有打斗的痕迹。即使云姑娘突然遭擒,最少也会弄乱一些杂物的。看来可不似呀。”

  正自满腹疑团,忽听得有个女人的声音低唤:“瑚儿,瑚儿!”

  陈石星吃了一惊,“难道是云夫人回来了?要是给她看见我在她女儿房里,这个,这个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躲藏的好。

  心念未已,便听得那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瑚儿,你不理妈妈了么,我是来求求你原谅的呀。”所料不差,果然是云瑚的母亲。陈石星的踏进云瑚的闺房之后,是随手把房门掩上的。那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走到门前了。不过她还不敢立即推门。

  云夫人又再低声说道:“瑚儿,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当年是我不对。但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的。如今我特地回来找你,你竟不肯见我一面吗?”

  陈石星虽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却也懂得人家的私隐,自己最好不知。“怪不得茶铺那老汉说到云夫人的时候吞吞吐吐,看来她与云大侠分手之事,果然似是有难言之隐。”如此一想,越发觉得不便出去了。

  云夫人没听见回答,心想:“还是把真情告诉她吧!”说道:“瑚儿,我有你爹爹的消息,你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我都要带你离开此地。因为你的爹爹已是不能照料你了!”一咬牙龈,突然就把房门推开。

  在云夫人说这段话的时候,陈石星亦是转了好几次念头,起初是想要躲藏,终于心里想道:“她知道了她丈夫的什么消息呢?我应该向他问个明白。再说,我是来归还云大侠的遗物的,不见他的女儿,归还他的妻子,也算是了结一件心事。虽然她和云大侠已分手,也还是云瑚的母亲呀。”可是正当他想要出声的时候,房门已是开了。

  云夫人突然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躲在女儿房中,不觉大吃一惊。陈石星刚说得一个“我”字,但见寒光一闪,她就一剑刺过来了。

  陈石星侧身一闪,趁着云夫人一呆之际,倏的从她身旁掠过。饶是他闪躲得快,而云夫人又是心神不定,剑光过处,陈石星的衣裳也被割开了一道裂缝,幸好未伤着皮肉。

  陈石星慌忙叫道:“我不是坏人,我是奉了云大侠之命来的!”

  话犹未了,说时迟,那时快,云夫人已是如影随形,追上了他。唰的又是一剑刺过来,斥道:“云浩叫你跑进他的女儿的房间里的?这是什么时分?你夜入民家,非奸即盗!”

  说话之间,云夫人一口气刺出了八剑,剑光左穿右插,陈石星稍一不慎,只怕就要给她在身上搠一个透明的窟窿!

  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拔出云浩的宝刀,说道:“伯母容禀——”云夫人喝道:“谁是你的伯母?”陈石星反转刀背格开她的剑,说道:“云夫人,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这把宝刀,这把宝刀是云大侠之物,夫人料当认得!云大侠叫我拿来作为信物的。”

  云夫人听他如此称呼,不由得面上一红,心里想道:“我刚才说的话,恐怕这小子已是听见的了。”柳眉微蹙,杀机陡起,一招“玉女穿针”突然从陈石星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

  陈石星本来不敢用宝刀的锋刃削她的剑的,但这一剑来得实在凌厉,为了保护自身,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幸亏他已练成了无名剑法,无名剑法擅于临机应变,云夫人使出杀手绝招,以为陈石星决躲闪不开,哪知道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嗤”的一声,陈石星身随刀转,无名剑法化到刀法上来,一下子就削断了她手中的青钢剑。

  陈石星道:“夫人请谅,我的确是云大侠叫我来的——”

  云夫人道:“且慢,你叫什么名字?”

  陈石星只道她肯听自己禀告,于是纳刀入鞘,说道:“晚辈陈石星,家住在桂林——”

  云夫人面色一变,喝道:“果然是你这小奸贼!”呼的一声,半截断剑挟风,竟然朝着陈石星胸口掷出!

  还幸陈石星闪躲得快,霍的一个“凤点头”,断剑几乎是擦着他的额角飞过。陈石星大骇叫道:“云夫人,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你,你又——”

  云夫人面色苍白,接连咳嗽了几声,一面咳嗽,一面说道:“你这小贼,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害死了云浩,还敢跑来骗我!哼,你偷了他的宝刀我也不怕,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陈石星惶惑之极,“昨天那个少年,一听见我的名字,就说是我害死了云大侠。如今云夫人也是如此。是什么人造我的谣呢?为什么她们对谣言又是如此深信不疑,竟然不肯容我分辩呢?”

  这刹那间,他也恍然大悟了:“原来云夫人知道的消息,就是我害死了云大侠!”

  云夫人连连咳嗽,好像是个衰弱的病人模样,但她的动作可是奇快,咳嗽声中,一条束腰的绸带已是解了下来,灵蛇也似的翻腾飞舞,一面斥骂,一面就要用她这条绸带来夺陈石星手中的宝刀。

 

  虽然是一条柔软的绸带,在云夫人手中使将出来,竟是劲风呼呼,不亚于一条软鞭,而且比软鞭还灵活。陈石星闪开两招,第三招闪得稍慢一些,绸带擦着他的鼻尖扫过,便是感到火辣辣的作痛。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舞起宝刀招架。但绸带轻飘的随着他的刀锋翻腾飞舞,毫不受力。这把宝刀有断金截铁之能,却是无法削断她的绸带。

  陈石星取出了张丹枫给他的白虹剑,左刀右剑,织成一道光网,情况稍为好转,但也仅是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云夫人冷笑道:“原来你这小贼还骗了张丹枫的宝剑!”

  陈石星苦笑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我告诉你,张大侠是我的师父,这把白虹剑是他传给我的本门宝物,还有一把青冥剑是——”

  “给你女儿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出口来,只觉虎口一麻,左手宝刀已是给绸带卷去,云夫人振臂一挥,宝刀反掷回来,陈石星忙于抵挡,可是不敢再说话了。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刀是宝刀,剑是宝剑,溅出一蓬火星,还幸刀剑都没伤损。宝刀跌落地上,云夫人的绸带又要来卷他的宝剑了。陈石星只余一剑在手,剑法虽然精妙,应付更见艰难!

  陈石星在苦斗中只听得云夫人又是一阵咳嗽,似乎她是感觉得更加痛苦了。

  陈石星施展浑身本领,解了她的数招,提一口气,说道:“云夫人,你是有病么?请暂且住手,容我说几句话如何?反正我是逃不脱的,你也可以歇歇。”

  他是一片好心,哪知云夫人突然一招急骤之极的攻势,“当”的一声,他右手的白虹剑也给绸带卷去。

  云夫人掷开宝剑,绸带一挥,登时束着了陈石星的颈项。绸带渐渐收紧,不过一会,陈石星已是气也透不过来。

  陈石星暗暗叫苦:“想不到我会莫名其妙的死在云夫人手里。”不过他像是一个被溺的人,本能的仍在挣扎。

  再过一会,陈石星但觉眼睛发黑,气力一点也使不出来了。陈石星只道必死无疑,忽听得云夫人又是几声咳嗽,束着他喉咙的绸带突然松开。

  陈石星死里逃生,定睛一瞧,只见云夫人坐在地上,面上毫无血色,嘴角沁出血丝,地上一滩鲜血。

  陈石星定了定神,运气三转,恢复了几分精神,缓缓向云夫人走去。

  云夫人沉声说道:“好,你杀了我吧!”

  陈石星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云夫人道:“刚才我几乎杀了你,如今我已全无抵抗之能,为什么你还不杀我?”

  陈石星道:“夫人要杀我,定然是对我有甚误会。我岂能也是不分青红皂白?”

  云夫人哪能相信他有这样好心,冷笑说道:“你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