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过了三五十招,陈石星夺不了他的兵刃,这少年也伤不了陈石星。陈石星暗暗留神,只觉他的刀法越看越似云家刀法。

  陈石星心中一动,冒险进招,中指一弹,弹着少年的刀背,趁他第二招未能及时发出,迅即跃开,说道:“住手,住手,云大侠是你何人?”

  少年并没住手,眼中怒火更炽,喝道:“你居然有胆量提起云大侠,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陈石星说道:“为,为什么?——”一句话未曾说完,但见刀光耀眼,少年出手更狠,每一刀都是劈向他的要害。

  陈石星忙于招架,又不能分神说话了。

  少年喝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身随刀转,“嗤”的一声响,刀锋过处,把陈石星的衣裳割开了一道裂缝。

  少年暗暗叫声“可惜!”这一刀他本来以为可以斫碎陈石星的琵琶骨的。

  形势越来越险,陈石星被逼得拔剑抵御。

  陈石星有剑在手,自是可以应付裕如,轻描淡写的一招“三转法轮”,就把那少年的连环攻势解了。

  陈石星带有两把宝剑,一把是他师父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剑,另外一把则是他师娘云蕾的遗物,名为青冥剑,他师父临终时吩咐他携去送给云浩的女儿云瑚的。此时他匆忙拔剑,本来应该使用他自己那把白虹剑的,却不知不觉错拔了青冥剑了。少年刚才已经注意他所用的白虹剑,此时见了他又拔出青冥剑,不由得更是份外留神,看得当然也更加仔细。这把青冥剑是他相识之物,看清楚后,心里越发吃惊,越发恼怒。

  少年本领虽高,陈石星倘若展尽“无名剑法”之长,实是不难将他打败。不过陈石星心里却有顾忌,恐怕稍一不慎,会误伤这个少年。最初他以攻为守,意图令这少年知难而退。不料这少年却是不救险招,依然拚命抢攻。陈石星无法,只好见招破招,见式破式,竭力化解。他要避免误伤对方,又不能为对方所伤,化解对方那么凌厉的攻势,艰难之处,比起单纯的只求取胜,困难何止十倍!斗了一会,陈石星心里想道:“他再糊涂,也应该知道我是手下留情了。奇怪,他为什么还要和我拚命?”

  这少年并不糊涂,他也正是在想:“奇怪,这奸贼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是了,敢情还想冒充好人,骗我上当!”

  陈石星化解了他的攻势,说道:“朋友,我不知道你和云浩有何关系,但你既然尊称他为云大侠,纵然不是他的门人弟子,想来也该是个佩服他的为人的了。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可以好好的说个明白呢?实不相瞒,我和云大侠亦是颇有渊源!”

  少年冷笑道:“你和他有什么渊源?”

  陈石星道:“你把你和云大侠的关系告诉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你做的事情,我早已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啦!”陈石星诧道:“你知道了一些什么?”少年蓦地又拔出一把剑来,左刀右剑,同时向陈石星劈刺,喝道:“我知道你是毒死云大侠的奸贼!”

  剑势轻灵,刀势刚猛,两只手分用两种不同的兵器,使出不同的招数,本来极是困难,但这少年却能刚柔配合,妙到毫巅,饶是陈石星的无名剑法最擅于随机应变,也几乎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闪得快,险些就要受伤。陈石星只好抖擞精神,再次化解他的攻势,说道:“不是我自己居功,但我做的和你说的却刚好相反。不错,云大侠是给奸人害死,但我却是救过他的人。虽然可惜我要救他的性命,结果还是没有成功!”

  少年听他提起云浩之死,气得说不出话,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奸贼,你可以欺骗任何人,就是骗不过我!不错,以你这点本领,当然是不能害死云大侠的,但你却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作了帮凶,也等于是害死了他!”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刀劈剑刺,攻势越发凌厉。

  陈石星愤然说道:“我是帮凶?我害死云大侠?你这是听谁说的?”略一分神,只听得嗤的一声,少年的右手剑,剑锋几乎是贴着陈石星的肩头削过,挑破了他的衣裳。陈石星见这少年如此仇恨自己,暗自思量:“我向他辩白,他一定不会相信。”心中一动,把云浩那口宝刀也拔了出来,说道:“好,我就用云家刀法向你讨教几招!”和那少年一样,左刀右剑,同时发招。

  少年见了这宝刀,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喝道:“奸贼,你说不是你害死云大侠,他的宝刀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

  陈石星道:“是他亲手给我,托我送回去给他家人的。你想必知道云大侠的家事——”少年怒道:“谁相信你的鬼话?”不待陈石星把话说完,又是一连串进手的招数。

  陈石星料想这少年必定是和云家有很深的渊源,只要他说得出云浩女儿的名字,宝刀也不妨交给他代为送去的。哪知少年见了宝刀,越发好似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先胜他再说了。陈石星在石林苦练三年,最上乘的无名剑法都已练成,触类旁通,云家刀法的造诣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了。比较起来,还在这少年之上。

  陈石星以刀对刀,以剑对剑,刀法剑法都克制了对方。十数招一过,少年已是完全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陈石星冷笑说道:“宝刀我可以擅取,刀法是不能偷的。你相信云大侠是感我之恩,才把刀法传授我了吧?”

  少年冷笑道:“刀法不能偷,刀谱不能偷么?可惜你偷来的刀谱,凭着你一点鬼聪明偷练,练得可还没有到家!”说话之际,也不知是否因为分了心神的原故,所使的一招云家刀法,现出老大一个破绽。

  陈石星气起上来,刀背一翻,原式进招,把少年的银刀压下,哼了一声说道:“要怎样才算学得到家?”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少年银刀忽地转过刀锋,本来是挑向上盘的“上手刀”变而为斜削下三路的“下手刀”,喝道:“这个变招你也不会,你还敢骗我是云大侠教给你的?”

  刀锋疾削而过,陈石星只觉膝盖一片沁凉,裤管已经削穿一个茶杯口般大小的缺口,要不是他抽身得快,险些就要给他削掉了膝盖。

  在这危机瞬息的刹那,陈石星再也无暇思量,右手剑立即进招,本能地使出无名剑法的精妙绝招,破解对方攻势,顾不得要手下留情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少年的银刀断为两截,陈石星的青冥剑有断金截铁之能,削断对方的银刀,余势兀未稍衰,跟着一翻一绞,少年右手拿的青钢剑也给他绞脱手中,飞上半空。

  少年固然是大吃一惊,陈石星也是吃惊不小。幸好那少年没有受伤,陈石星方始松了口气。连忙收回刀剑,纳入鞘中,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石星是得了张丹枫的上乘武学真传,方始参悟云家刀法的。论刀法的造诣,他是胜过这个少年。但说到衣钵真传的“正宗”云家刀法,这个少年是比他更为纯粹。从刚才那一招可以表露无遗。

  少年没有回答,突然身形一起,使出了“燕子三抄水”的超卓轻功,几个起伏,一个飞身,就跨上陈石星那匹白马!陈石星起初还以为他要逃走,待到见他跨上自己的坐骑,方始吃惊,连忙发出口哨,呼唤那匹白马回来。

  这匹白马本来很听他的话的,不知怎的,这次却不听了。竟然没有反抗,让这少年骑了它疾驰而去。

  陈石星疑团满腹,“这少年一定是云大侠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我的师父又说,他的刀法只是传给女儿,这少年又是哪里钻出来的呢?莫非是他的关门弟子,我的师父也还未知。奇怪,这匹白马脾气何等倔强,居然又肯听他指挥。”陈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少年骑了那匹白马,早已去得远了。

  幸好那些死掉的瓦剌骑兵,他们的坐骑还在附近,陈石星捉了一匹,心里想道:“不管怎样,即使大同已经给鞑子占据,我也得去探听消息。”

  由于碰上这队瓦剌骑兵,陈石星不敢行走官道,只能找寻山路来走。不过在山路上走,也还是可以看得见山脚下草原上的动静的。

  一路小心翼翼,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奇怪得很,山路上固然没有碰见一个敌兵,草原上也是一直杳无人影。

 

  陈石星正在疑惑,忽听得前面的茅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来处,距离百步开外,寻常人本来是不易觉察的,但陈石星经过在石林中三年的苦练,内功已有很深的造诣,听觉的敏锐,自是异于常人,一听就知草丛里埋伏有人。

  陈石星心道:“来了,来了!”只听得草丛里果然人有低声说道:“奇怪,这小子不知是什么道路,单人匹马,竟敢向北方走,难道他是去大同不成?”另一个人说:“管他什么路道,咱们正好抢他的马匹!”

  陈石星不觉一怔:“奇怪,这两个鞑子的汉话倒是说得流利。”心念未已,嗖嗖连声,两枝利箭已是朝他射来。

  这两枝利箭焉能射得着他?陈石星把手一抄,接住一技,另一枝箭则是根本失了准头,在他身旁数丈之外飞过。看来这个瓦剌兵的箭法甚是不济,另外一个也是勉强合格而已。

  陈石星纵马上前,喝道:“暗箭伤人的鞑子给我滚出来!”

  草丛里埋伏的那两个人出来了,不过却是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兵倒是兵,但不是瓦剌兵,而是明朝的汉人官兵。

  这两个官兵跃出草丛,一个挥舞长矛,一个抡起大刀,拦住陈石星的马头就斫,使大刀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一刀劈来,陈石星提马闪开,老兵自己收势不住,跌了个狗吃屎。

  陈石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随手把马鞭一挥一卷,把年轻的那个官兵的长矛夺过来,“喀嚓”一声,折为两段,喝道:“你们不敢抵抗鞑子,只知道欺侮百姓吗?”抛开断矛,便即下马。

  那两个官兵吓得连忙哀求:“好汉饶命!”

  陈石星笑道:“我不是强盗,我是百姓,你们别怕,好好和我说话,我就饶了你们。”

  那两个官兵当然一口应承,陈石星问道:“大同怎么样了?”“给鞑子占据了!”“你们就是从大同逃出来的吧?”“不错,我们是最后一批逃出来的。”

  陈石星虽然早已料到大同失守,但从这两个官兵口中得到证实,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自己万里远来,大同在望,却已是在敌人铁蹄之下。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大队的南逃官兵?”陈石星再问。

  那年老的官兵说道:“我们总兵怕死,敌人尚未兵临城下,他已悄悄溜了。待到兵临城下,副总兵、统带、协统等各级长官也都纷纷逃走,底下的士兵当然也不肯再守危城啦。但因并非朝廷有明令准予撤退的,他们不敢逃回内地,也不敢再穿军服,大概都是改装作难民了。”

  陈石星叹口气道:“官兵畏敌如虎,怎怪得鞑子猖狂!”

  那老兵似乎要为自己辩护,说道:“强壮的都逃走了,我们的营官却指定我们一批老弱残兵留守,你评评这个道理,是不是太不公平?本来我也想把这条老命送在大同的,我这侄儿很有良心,他留下陪我,直到最后,我们才逃出来的。”

  那年轻兵士说道:“我的叔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婶婶五十多岁,长年有病,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所以我劝他回家,我自己也有老母在堂,须得我回去侍奉。”

  陈石星道:“本来你们当兵的守土有责,但你们的长官比你们更加怕死,那也不能怪责你们了。不过我这匹坐骑却不能送给你们。”

  那两个官兵如何还敢有这奢望,连忙说道:“刚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好汉你可别见怪。”

  陈石星道:“你别误会,我并非拿你们消遣。这匹马我虽然不能送给你们,但可以指点你们一条明路。从这里向南走,大约四十里左右,向左转过一个山坳,山脚可能还有七八匹胡马在那里吃草。”

  那老兵吃了一惊说道:“是胡人的马匹?”

  陈石星道:“莫害怕,你在那里还可以发现七八具鞑子的尸体。马匹是无主的坐骑。”

  老兵甚为感激,说道:“好汉,你大概不是要去大同的吧?”

  陈石星微笑道:“我正是要去大同。”

  那老兵大吃一惊,说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前往大同?好汉,你虽然本领高强,也不能独自跑到老虎窝里去呀!”陈石星笑道:“古语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替我担心。但愿你们一路平安,早早回到家里。”

  陈石星跨上坐骑就走,老兵目送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小伙子心地很好,不知何故,却要自寻死路,我真替他可惜。”他的侄儿道:“叔叔你还看不出来吗?”老兵道:“看出什么?”他的侄儿低声说道:“看来这人恐怕十九是金刀寨主的部下。”

  陈石星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想道:“金刀寨主果然名不虚传,在官军中也有这么大的威望,这两个官兵就相信只有金刀寨主的手下才是不怕鞑子的勇士。不过我虽然不是勇士,这大同也是非进不可的。纵然见不着那位云姑娘,最少也该探听她的消息。否则怎对得起她去世的父亲?怎对得起师父临终的嘱咐?”

  他策马继续前行,奇怪得很,走了一天,仍是没有发现敌骑,“大概瓦剌的大军占据了大同之后,需要休息一个时期,所以没有继续西进,路上碰上的那小队骑兵,只是他们派出来侦察敌情的堠卒?”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大同名城已经在望。陈石星在对面的一座山上,居高临下,观察“敌情”。只见城墙上空荡荡的既没旌旗也没兵士。他伏地听声,听了许久,也没听见有战马的嘶鸣。城门外更是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陈石星不觉大起怀疑:“难道是一座空城?”

  他本来准备到了晚上,施展轻功,偷入城中的。见了这情形,胆子大了起来,于是骑马下山,索性跑到城下去看。

  他一路走近,城内并无敌兵出来拦截盘查,看来更像是一座没有兵士驻防的空城了。待至走到城下,果然看见城门洞开,并无守兵。

  陈石星狐疑满腹,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进去看个明白。”

  进入城中,但见长街寂寂,两旁店铺都关上门,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

  走过了两条街,方始看见一间茶店半掩着门,有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孩躲在门背伸出头来张望,说道:“爷爷,不是鞑子,是个骑马的汉人。”

  陈石星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以为我是鞑子。”当下上前敲门,说道:“我是从南边来的,讨杯水喝。”

  那孩子道:“爷爷,咱们许久没有做生意了,可难得有客人上门。我肚子饿着呢,咱们开门吧。”他年纪小,只知道有生意做便有铜钱,有铜钱便可买面充饥。

  那老汉打开两扇板门,苦笑说道:“还做什么生意?客官,不瞒你说,我虽然是开茶铺的,如今铺子里可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啦。你讨水喝,我可真的是只能给你一杯清水呢。”

  陈石星道:“不瞒你说,我今天一滴水也没有进过口。渴时一滴如甘露,得老丈赐饮,胜于美酒佳肴。”

  那老汉心地很好,给了他满满一碗水喝,说道:“小哥,你怎的这个时候跑来大同?”

  陈石星道:“消息阻隔,来的时候,不知道这边已经打起仗的。不过还好,大同尚未失守。”那老汉说道:“前几天可险得很呢,鞑子兵临城下,官兵又都跑了,眼看鞑子就要进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城外的鞑子兵竟然走得干干净净。有人说是因为金刀寨主带兵下山,截断他们后路,他们不知道官兵都已跑掉,害怕背腹受敌,故而赶快撤退。也有人说是他们国中起了内乱,也不知哪个说法才是真的。”

  那孩子道:“当然是他们害怕金刀寨主才夹着尾巴溜走的啦!客官,你知不知道雁门关外有个金刀寨主,他的本领可大得很呢!据说他的一口宝刀染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鞑子的鲜血!”看来有关金刀寨主的传说不知多少,早已是妇孺皆知。有些传说甚至把他大大神化了的,就像这孩子说的这样。

  陈石星道:“金刀寨主的威名,我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说的。但我在路上也曾看见有一小队鞑子骑兵出现,不知是否给金刀寨主切断了的零星队伍,逃不回去,因而绕过大同城奔窜四乡?”

  那老汉说道:“我也听说是有零星的鞑子绕过大同,不过可能是鞑子派出来打前站的哨兵,当时他们还想攻下大同的。后来鞑子大军突然撤退,这些打前站的哨兵却还不知道。在大同解围之后,城中剩的壮丁,马上就聚集起来,出去搜索他们。同时也去找寻粮食。官兵撤退时,把每一户的存粮差不多都抢光了!”

  陈石星道:“原来如此。承蒙老丈招待,无以为报,我这里有半袋干粮,不成敬意,请你收下。”打开粮袋就道:“小弟弟,你先吃一点。”

  那饿得慌了的小孩子双眼发光,叫道:“好香的炒米饼,好香的炒米饼。爷爷,你也吃吧。”

  那老汉道:“一杯水算得什么,小哥,我怎敢当你如此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