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只好由我骑这白马到大同府去再找他们了。不过 ——”

  段剑平道:“不过什么?”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我是初走江湖,和江湖上的人物无一相识,与金刀寨主更是没丝毫关系,即使我能够避开敌骑,出得了雁门关,恐怕也不易找到金刀寨主。”

  段剑平笑道:“金刀寨主的队伍,在雁门关外,据说是随时转移的。他固定的‘总舵’在什么地方,其实江南双侠和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却无须去找金刀寨主,到了大同,多半就可以打听得着他们的消息。”

  陈石星道:“大同府这样大,又是兵荒马乱之秋,怎生打听?”段剑平道:“有一位名闻天下的大侠,姓云名浩,你想必听人说过?”

  陈石星吃一惊,说道:“我虽然孤陋寡闻,云大侠的大名也是久仰的了。”心里想道:“听小王爷的语气,莫非他与江南双侠也是和云大侠相识的?”

  段剑平接着说道:“云浩的姑丈三十年前被武林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张丹枫,这位张大侠和先祖交情甚好,曾在我家住过。因此云大侠每次来到云南,都必定要特地来一趟大理,在我们家里小住几天。最后一次是三年多之前,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回家没有?”陈石星心中悲痛,想道:“他是回‘老家’去了。可惜这个‘老家’是在九泉之下,并非大同的那个老家。”但因他和段剑平毕竟还是初识,虽然是对他颇有知己之感,却也不敢就把自己和云浩的秘密都告诉他。

  段剑平继续说道:“不过,虽然云大侠尚未回家,他的女儿是一定会在家中的。对啦,我忘记告诉你,云大侠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云瑚。这位云姑娘也曾来过我们家里一次的。”

  说至此处,那小丫环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当然不会忘记这位云姑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小丫头,别打岔,我们在说正经事呢。”小丫环道:“我说的不是正经事么?”

  段剑平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江南双侠,到了大同,会先去云家。要是云大侠在家,当然最好,云大侠自然会帮忙他找着金刀寨主。如果不在家,那位云姑娘可能也有办法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已经打起仗来,连云姑娘也离开了。不过,无论如何,你到大同,还是可以试一试去找她的。希望你见着她,那也就可以得到江南双侠的消息了。”

  陈石星道:“好的,我一定替你去找这位云姑娘,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么?”小丫环再“噗嗤”一笑,说道:“对,万一江南双侠碰上什么意外的事情,去不成大同府的话,小王爷,你也可以有个人替你来做红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许你再打岔。”但仍然回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不过,陈兄,你给我带个口信也好。你告诉云姑娘,假如她要避难的话,欢迎她前来大理。”

  不知怎的,陈石星忽地感到有点酸味,暗自想道:“原来这位小王爷之所以迟迟不肯成家,乃是因为有了意中人的缘故。他的意中人就是云大侠的女儿。”

  云浩的女儿,对他来说,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但又好像是相当“熟悉”的亲人。云浩临终的时候,要他去找自己的女儿,希望他和自己的女儿像兄妹姐弟一般,相亲相爱,他的师傅张丹枫更把自己夫妻生前所用的鸳鸯剑分赠他们,师傅的希望虽没说出口来,陈石星也能意会。

  陈石星可不敢有非份之想,不过忽然发觉原来这位小王子的意中人就是云瑚时,这刹那间,却也不禁有点茫然了。这感觉很难说得分明,或许只能用“异样的感觉”来形容吧?似乎有点“酸”味,但更多的是欢喜。陈石星心想:“云大侠的女儿配上小王爷,才真正说得是珠联璧合,我应该祝他们好事能谐。要是能成事实,云大侠在九泉之下,也当欢喜。”

  段剑平见他似在呆呆出神,说道:“陈兄,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没什么,我想不回客店去了。小王爷,请你代付房钱。”正要掏出银子,段剑平笑道:“我早已经替你付了,这点小小的东道我还做得,你别客气。不过,你这样快就要离开大理吗?到舍下往两天再走好吧?”

  陈石星说道:“不了,烽烟正绕边关,小王爷的事情也是不宜耽搁,我还是立即动身的好。”

  段剑平想了一想,说道:“那也好。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够和我畅叙几天。”此时小舟已过湖心,对岸渐渐近了。段剑平道:“陈兄,分手在即,你能为我抚琴一弹,让我得聆雅奏么?”

  陈石星道:“琴为知音奏,诗向会人吟。小王爷喜欢听琴,我虽然未登大雅之堂,也只好献拙了。”当下正襟危坐,理好琴弦,便弹起来。

  段剑平听了引调,已知他的弹奏是用文天祥的《关山月》词来谱曲的,于是引吭高吟,与他拍和。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文天祥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元兵沿江东下(公元一二七四年,宋恭帝德佑元年)。南宋宰相贾似道率精兵十三万、战舰二千五百艘御敌,不战溃逃,芜湖、建康(今南京)、镇江、扬州相继失陷,南宋首都(今杭州)危在旦夕之时,文天祥率水师奉恭帝与太后由海道入闽,在海途中感怀国事,忧愤难平,因写此词。虽然忧愤难平,但仍是词句激昂,气冲斗牛,无一毫萎靡之色。

  陈石星弹奏此曲,乃是因为瓦剌入侵,和南宋当年的形势虽然不尽相同,亦有颇多相同之处。是以不无借古慨今之意。一曲奏终,忽觉胸口隐隐作痛。原来他在红崖坡剧斗一场,元气尚未恢复,弹奏这样激昂慷慨的曲调,心与琴合,忧愤之气,横梗胸际,不知不觉,血脉愤张,登时胸口就好像给压上一块巨石似的,极不舒服。

 

  如此迹象,殊非吉兆。倘若不能善自调处,只怕就有身受内伤的危险。陈石星正想调匀气息,默运玄功,忽地只觉颈背、肩头、胸口三个地方,同时一麻。段剑平出指如风,已是点了他的三处穴道——颈背的“大椎穴”,肩头的“井渊穴”,胸口的“璇玑穴”。

  陈石星大吃一惊,只道小王爷是乘机暗算。不料骤然一阵酸麻之后,只觉气血畅通,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

  段剑平道:“陈兄请恕冒味,我见陈兄真气似乎受阻,必须立即活血舒筋,是以来不及和陈兄说明,即用一指禅功替你医治。陈兄放心,我家传的一指禅功,和别家的点穴不同,别家的点穴用以伤人,我家的一指禅功,却是可以用来救人的。对身体有益无损。”

  过了片刻,陈石星但觉精神奕奕,倍胜从前。情知段剑平所言不虚,不禁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小王爷的点穴功夫竟如此高明。本来以陈石星此际的武学造诣,倘若早有提防,决不能让段剑平点中他的穴道,但虽然是出其不意,段剑平能够在瞬息之间,同时点着他的三处大穴,亦已是非常之不容易了。“怪不得师父在玄功要诀的附录中议论各家武学,推许大理段氏的点穴功夫为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陈石星心想。

  喜的是一指禅功奇妙如斯,不但使自己免除了内伤的危险,而且立即恢复精神,更胜从前。要知他在真气受损之后,纵然能够默运玄功,调匀气息,打通经脉,可无大碍。但却未必能有把握完全医好内伤。又纵然能够医好,也决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陈石星钦佩之余,忙向段剑平道谢。

  段剑平道:“陈兄果然是不愧家学渊源,琴技的美妙不逊令祖当年。你不辞损气伤神,为我强奏此曲,我才是应该感谢你呢。小弟无以为报,请陈兄接受微物。”说罢拿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

  “这张纸上写的是如何用一指禅功治病的方法,请陈兄哂纳。一指禅功本来还可用作伤人的,但以陈兄的本领不屑学这微末之技,就请恕我没有写上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如何敢受小王爷如此厚礼?”

 

  段剑平说道:“陈兄此去,艰险甚多。纵然毋需自用,用来救人也是好的。陈兄,你与我素昧平生,一听我说,就愿意接受我的请托。区区微物,不敢云酬,聊表敬意而已。你若不受,叫我怎生过意得去?”

  陈石星见他辞意诚恳,心里想道:“不错,用来救人,也是好的。”于是也就不再客气了,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此时画舫已将拢岸了。

  段剑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让我借花献佛,就用陈兄此琴,奏一曲给陈兄送行。请陈兄指教。”

 

  陈石星道:“小王爷客气了。”

  段剑平叮叮咚咚的弹起琴来,那小丫环轻捻珠喉,曼声唱和。

  “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

  陈石星赞道:“好一个:黎民但愿征尘息。小王爷仁者之心,令人钦敬。”

  段剑平叹道:“我一向把大理当作世外桃源,想不到如今也将面临烽火。但愿你归来之日,胡尘已靖,依然是明媚山川。我陪你再上苍山,重游洱海。”

  段剑平的慨叹引起了陈石星的感触:“几个月前,我何尝不也是把石林当作世外桃源?但外面的世界却是漫天血雨,遍地腥风,哪容得有一个世外桃源,独自能保持宁静?”

  琴声戛然而止,画舫亦已拢岸。陈石星道:“但盼能如小王爷所愿。”跨上白马,与段剑平道别。

  段剑平伫立凝眸,但见他几度回头,且依稀闻得他一声叹息。但白马还是绝尘而去了。

  小丫环笑道:“这人倒是很重感情呵,他好像是舍不得和你分手呢。”另一个丫环也笑道:“俗语说人结人缘,当真说得不错。小王爷,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对待他这样好,怪不得他要感激你了。”

  段剑平说道:“焉知他不是舍不得大理的山河之美?”回味他的一曲琴音,不禁怅然良久。

  陈石星的心情,他们都只是猜中了一半。

  不错,陈石星为新获得的友情而感动,也为苍山洱海的迷人景色而倍感临别依依,但他更有难以名说的复杂情绪。这次他来到大理,惹下了麻烦,获得了友谊,临走之时,更平添了几分怅惘,一段闲愁。

  但他还是欢欣之意更多,惆怅之情较少。他摩挲师父送给他的那对鸳鸯剑,心里想道:“青冥剑我遵师父之嘱,当然是要交给那位云姑娘的,这把白虹剑我也应该转赠给那位小王爷才对。只可惜师父给我的本门宝物,按照武林规矩,我又似乎不能擅自送给外人。嗯,这位小王爷文武全才,配上云大侠的女儿,当真说得是人中龙凤,户对门当。”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位小王爷,他就不知不觉有自惭形秽之感。

  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不时梦见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云姑娘,梦中的形象或许每次不同,但总是引起他的遐想,好像怀念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一样。

  从云南的大理到山西的大同,途中万水千山,若是寻常的人步行,恐怕最少要走一年。好在他有这匹神骏的白马,不到一个月,便从大理入川西,径入汉中,再经陕北而进入山西省境了。

  过了榆林之后,一路上便不时会碰上南逃的难民了。正是:

  兵火浮家今古恨,黎民何日得安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忍见名城浮劫火  心伤大侠送遗书

  从难民口中,陈石星知道瓦剌的大军已经逼近雁门关,但大同府还在官军手里。陈石星稍稍放下了心。

  过了榆林,再走数日,南逃的难民亦已绝迹。想来能够逃走的都已逃了出来,不能逃走的老弱妇孺,只能守在家中听候命运的安排了。

  这一天他踏上了雁儿山,雁儿山在大同西南,出了此山,相距就只有六七十里了。陈石星为了贪图快捷,仗着坐骑神骏,不走平路而走山路。走平路要在雁儿山下绕一大圈,最少要多花一天的功夫。走山路抄捷径,以他这骑白马的脚力,说不定当天晚上就可到达。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之际,忽见山脚出现一队兵马。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骑左右。

  这队官兵在草原上奔驰,大声唱着战歌,可是陈石星却一句都听不懂。

  稍近了些,服饰和旌旗大致都可以看得清楚了。原来不是明朝的官兵,竟是一队胡骑。

  陈石星大吃一惊,想不到在这里会发现瓦剌的骑兵,“莫非大同已给瓦剌攻陷?”此行的使命能否完成,他不由得不暗暗担心了。

  不料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在后头。

  那队瓦剌骑兵突然勒住坐骑,战歌也不唱了,有几个人跳下马来。

  陈石星居高临下,定睛一看,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追逐一个汉人,此际己然追上,是以有几个瓦剌兵下马捉他。

  这个汉人身材瘦小,好像年纪不大。远处望下去,看得不大清楚。但也可看见他似惊弓之鸟一样,仍在东奔西窜。瓦剌兵哗哩哗啦的大声吆喝,不过片刻,已是将他团团围住,眼看就要手到擒来。陈石星不觉热血沸腾,双腿一夹,放马就冲下去。

  骏马嘶风,片刻之间,已是跑到平地。就在这片刻之间,下面的形势,已是大有变化。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汉人是个瘦弱的少年,满面泥污,衣裳还算整洁。看来像是个特地涂污脸孔,以便于逃难的文弱书生。但这个“文弱书生”手中却挥舞看一把银刀!陈石星跑下山脚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一刀劈翻一个魁梧的瓦剌兵!在他脚下还有两具尸体,另外还有三个瓦剌兵也受了伤。陈石星看见他劈出的那一刀,刀法利落干净,十分精妙。

  但令得陈石星吃惊的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瘦弱少年的刀法精妙而已,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少年的刀法他竟然似曾相识。少年刚才劈出一刀,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不求攻而自攻,不求守而自守,分明是云家刀法中的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以寡敌众,用这一招,最是巧妙不过。不过陈石星从云浩刀谱中学来的这招“藏刀式”和眼前这个少年使出来的“藏刀”却又微有不同。谱中的“藏刀式”较为刚猛,少年使出的“藏刀式”则较为阴柔,在刀法中有剑法的轻灵翔动之势,和云家刀法的纯刚之势不同。

  陈石星知道云浩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弟子。突然看见那少年使出这一招来,不禁大为诧异,心里想道:“莫非是我见闻不广,可能有哪派的刀法与云家这招大同小异,或者是从云家刀法中偷招而自加变化的也未可知?”要知云浩是名播天下的大侠,他的刀法自然会有许多人见过。是以陈石星这个推断也是属于情理之常。

  围攻少年的六个瓦剌兵已是三死三伤,有两个还骑在马上的瓦剌军官一见形势不妙,连忙纵马上前,一个奔向陈石星,一个奔向那个少年。陈石星正在一呆之际,只觉脑后风生,瓦剌军官的狼牙棒已在他的背后朝着他的脑袋打下来了!在这瞬息之间,那少年又是一刀劈翻了一个瓦剌兵,随手夺了他手中的青铜锏,就向攻击陈石星的那个军官掷去,叫道:“朋友,当心!”陈石星本来是救他的,不料反而要他相助。

  不过,陈石星虽然因为惊奇于这少年的刀法而分了心神,他毕竟还是个在武学上有深湛造诣的人,猝然遇袭,本能的就会抵御。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听得“当”的一声,“喀嚓”一响。“当”的一声是少年掷来的青铜锏和那军官的狼牙棒相撞,“喀嚓”一响,则是陈石星的反手一剑已经把那军官的脑袋削掉,洒下了一片血雨!

  陈石星骑的这匹白马神骏之极,也就在这瞬息之间,陈石星双腿一夹,这匹白马已是知道主人的意思,蓦地跳将起来,箭一样的向那个袭击少年的军官“射”去!少年刚在回头,正要斩那军官,只见白光一闪,陈石星的白马已经从他身旁飞过,迅即又回来了。他要杀的那个军官已是身首异处,剩下两个瓦剌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逃跑。少年也不理会逃跑的敌人,双眼只是盯着陈石星望。

  陈石星还以为他是注意自己的这匹坐骑,心里想道:“我这白马,神骏非凡,也怪不得他要惊异。”于是下马施礼,说道:“兄台本领高明之极,小弟适才不自量力,教兄台见笑了。”

  少年淡淡说道:“你的本领也很不错,这把剑更是宝剑。”态度冷漠之极,既不道谢,也不还礼。

  陈石星觉得有点奇怪,说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可是从大同逃出来的。”

  少年又是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是谁?”

  陈石星道:“小姓陈,贱名石星。请问——”

  少年听了陈石星自报姓名,忽地面色一变。陈石星话犹未了,他已是唰的一刀就斩了过来。

  陈石星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恩将仇报,冷不及防,几乎给他斫着。还幸身法机灵,在刻不容发之际,恰好避开。

  陈石星惊骇之极,叫道:“我与你素不相识,纵然不合多管闲事,对你也是一番好意,为何你要杀我?”

  少年一刀劈空,跟着的是连环三刀,陈石星只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工夫与他周旋,已是无法分神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