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子似乎有点诧异,说道:“小王子游兴倒是不浅,这么晚了,还来洱海泛舟。你都已经游罢苍山,要回去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是段府的小王爷吗?”

  舟子笑道:“我们大理,除了段府,还有哪位小王爷?老王爷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名叫做剑平。”

  原来大理古号南诏,在唐末宋初,自成一国。

  开国的皇帝名叫段吉城,也是他们段家的始祖。到了明代,明成祖把大理收归版图。段家虽然失了政权,仍然世袭王爵,在洱海之旁蛇骨塔边,建有一座王府。陈石星未到大理,早已知道。

  陈石星随口问道:“这位小王爷很喜欢出来游玩的吗?”

  舟子道:“不错,这位小王爷常常出来玩的。他对人很和气的,往常见到我也打招呼,丝毫没摆小王爷的架子。”

  陈石星心不在焉,见舟子谈兴正浓,姑且与他闲聊,说道:“是吗?这倒真是难得。”

  舟子说道:“是呀,我们这位小王爷的确是位难得的人物。听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武艺也非常好。王府那么多武师,能够跟他过招的也没几个。不过只有一样不好。”

  陈石星道:“什么不好?”

  舟子笑道:“也不是什么不好。不过我们是他的属下的百姓,大家都爱戴他,他没有如我们所盼,所以我们觉得有点遗憾罢了。”陈石星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舟子说道:“他直到现在还没成亲。”

  陈石星笑道:“是不是老王爷觉得他年纪还小,故此尚未给他定亲。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呀。”

  舟子说道:“我们习惯叫他小王爷,其实年纪也不算小了,有二十七八岁啦。”

  陈石星笑道:“他既然是文武全材,当然要一个配得上他的妻子。佳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舟子说道:“相公,你这话说得不错。老王爷宠爱他,婚事由他作主。到王府说亲的人不知多少,可都碰了他的钉子。”

  说话之间,顺流而下的那条画舫和他们的小舟距离又近了许多。

  忽听得有叮咚的琴声起自画舫,陈石星一听不觉呆了。

  舟子说:“小王爷常常喜欢在游湖的时候,在船中和客人下棋或者自己弹琴的。”言下之意,似乎觉得陈石星未免少见多怪。

  但陈石星却并非因为这位小王爷懂得弹琴而感奇怪。

  他是为了那熟悉的琴音而感到诧异。虽然只要会弹,每一张琴都能发出乐声。但不同的木材配上琴弦,弹奏出来,就会有不同的音质。时间久远的古琴和制成才不过一年半载的新琴,发出的琴音也是大有分别。甚至同样的材料,同一时间制造,大匠巧手造成的乐器,音色也要比拙匠优美得多。这只有内行的人,才能从细微处分别出来,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琴韵悠扬,从小王爷的画舫中飘送过来,陈石星一听,就知是他的那张家传古琴!他离开客店的时候,是把这张古琴交托给掌柜保管的。在他的眼中,自是无价之宝,在不识货的别人眼中,不过是一段烂木头。因此他也放心让那掌柜替他保管。但现在却听到了这张古琴发出的琴声!

  是掌柜的擅自拿去送给小王爷呢?还是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小王爷也有一张古琴和他的家传之宝完全相同的呢?舟子见他听得出神,说道:“客官,敢情你是个知音的人?我们的小王爷弹得好不好?”

  陈石星茫然说道:“好,弹得很好!”心中则是在想:“假如当真是我那张古琴,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愿招惹王府的人,可是这张古琴是他的家传之宝,是决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的。

  顺流而下的画舫和他的小舟,距离更近了。画舫珠帘半卷,可以看得见舱中的情景了。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面前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几案,案上放着一张琴。陈石星一望过去,心头就止不住卜通通的跳,这张琴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可不正是他的爷爷临死时候交给他的那张古琴?

  两个丫环装束的少女侍立在旁,一个正在给几上的檀香炉子添香,一个则正在笑着对那公子说道:“小王爷,你再弹一个小曲给我们听好不好?”

  小王爷道:“你喜欢听什么?”

  那丫环道:“我记得从前有个外来的老和尚,遁迹苍山,他很喜爱大理风景,曾经写了一首是吟咏洱海波平如镜之时的风光的。这首诗谱成的琴曲,可不正适合现在弹吗?”小王爷笑道:“你的腹笥倒是很富,好,那么我来弹,你来唱吧。”琴声再起,那舟子却悄悄的把陈石星拉近他的身旁。

  陈石星愕然看他,舟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客官,你回舱去吧,别这样瞧着人家的丫环!”陈石星面上一红,心里想道:“不错,我这样盯着她们来看,可能令那位小王爷也误会了。”于是只好钻进舱中。不过心里仍是不住在想:“我的那张古琴,我的那张古琴,可怎么办?”

  只听得那小丫环曼声唱道:“凫雁唼蝶菱荇光,翡翠摇裔兰苕香。古寺双林带烟郭,平湖十里通春航。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苍海泛舟看明月,浮萍梗泛悲苍茫。”

  一曲告终,画舫和小舟已是迎头碰上了。陈石星听得悠然神往,并非是因为小王爷弹得好。虽然小王爷的琴艺也算不错,但在陈石星听来,却也平常。他是因为这支琴曲撩起他的乡思。

  “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洱海的景色正似漓江,但现在他却只能在洱海上,看着“浮萍梗泛悲苍茫”了。

  画舫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那丫环说道:“咦,小王爷,你看那匹白马!”陈石星的那匹白马是系在船头的。

  小王爷“唔”了一声,似乎轻轻的说了几句话,陈石星躲在舱里听不清楚。

  两舟相接,画舫珠帘垂下,陈石星的舟子把小船停住,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小王爷叫我向你问好。”

  舟子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不敢当,请你代我向小王爷请安。”

  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你船上的客人是谁?”

  陈石星心头卜通通的跳,心道:“来了,来了。”

  舟子说道:“是游山的少年客人。”

  画舫的舟子说道:“小王爷叫我传话,说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石星的舟子不懂什么叫做“不情之请”,但也懂得大概是小王爷有什么事叫他做,连忙说道:“小王爷这样客气,折杀小人了。请吩咐吧。”

  画舫的舟子道:“小王爷想请你们船上这位客人过来一叙。”

  舟子又惊又喜,连忙进去低声问陈石星道:“客官,原来你和小王爷是相识的吗?”陈石星道:“要是我和他相识,刚才也不会向你询问了。”舟子道:“但小王爷请你过去呢,你——”

  陈石星暗自思量:“我虽然不想惹事,但事情找到我的头上,要躲也是躲不开的了。”于是说道:“小王爷给我面子,我不去岂非不识抬举?”舟子说道:“是呀,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福气呢。”此时两条船并排停在湖中,舟子放下踏板与画舫相连,帮陈石星把那匹白马牵了过去。小王爷的手下给了舟子赏钱,说道:“这位客人,我们会送他回去,你不用等候了。”舟子诺诺连声,撑了小船离开。小王爷段剑平拉起珠帘,站起来说道:“佳客远临,请恕失迎。”陈石星道:“山野草民,承蒙青眼,荣宠何似。但不知素不相识,小王爷何故见召?”

  陈石星说话的时候,眼睛可没有看着小王爷。那张古琴就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又看,可正是他的那张家传之宝的古琴。

  小丫环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和客人这样文绉绉的说话,不嫌有点酸气么?”

  段剑平笑道:“不错,佳客光临,客套话说得多反而俗了。我这次冒昧相邀,也难怪客人心中疑惑,还是让我快点言归正传吧。我叫段剑平,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陈石星道了姓名之后,段剑平说道:“陈兄,你目不转睛看这古琴,可是以前曾经见过的?”

  陈石星下定决心,拼着得罪这位小王爷,于是也不客气的说道:“我觉得有点奇怪!”段剑平道:“什么奇怪?”

  陈石星说道:“实不相瞒,小人家里也有这样的一张古琴。不料天地间竟有如此相似之物。”一面说话,一面把眼偷觑,看看小王爷有何反应。

  段剑平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却笑了一笑,说道:“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不过说起来或许有一点渊源。这段渊源,或许就是和这张古琴有关系的。”

  陈石星大惑不解,说道:“我从来没有到过大理。不知渊源从何而来?”

  段剑平道:“有一位天下无双的老琴师,也是姓陈,他自称琴翁,人家都称他为琴仙。不知这位陈琴翁是陈兄何人?”陈石星道:“正是家祖。”

  段剑平笑道:“这就对了。陈兄,你没有到过大理,令祖可是曾经到过大理的。”

  陈石星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段剑平道:“说起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只有七岁。”陈石星心想:“怪不得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段剑平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有七岁,印象却是极为深刻。令祖琴声一起,满堂宾客都听得如醉如痴。那天我本来要一个武师带我上苍山捉鸟儿玩的,听了令祖的弹琴,觉得比什么鸟儿的歌唱还要好听,这个约会也就忘了,害得那个武师白等一场。我记得十分清楚,令祖当时用来弹奏的那一张琴,就是现在摆在几上的这张古琴。当时我还曾经抚摸它,心想一块烂木头,几根琴弦,怎的在这位老大爷的手里,就能弄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接着哈哈笑道:“陈兄,这你可该明白了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如此说来,这张琴就是、就是——”

 

  段剑平说道:“一点不错,这张琴就是你家之物。但请你放心,我虽然不告而取,却并非想要你的。现在请你过来,为的就是物归原主。”陈石星道:“小王爷喜爱这张古琴,我本来应该送给小王爷的……”话未说完,那小丫环已是笑道:“这怎么可以,你要是不拿回去,我们的小王爷岂不是要变成小贼了?”段剑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疑问,为什么我会到客店去擅自拿了你的东西?哈哈,陈兄,假如刚才你没有听见我用这张古琴弹奏出来的琴声,恐怕你未必肯答应跟我见面吧?”陈石星心道:“这个倒是真的。”

  当然他不便直说出来,当下问道:“我还有一事未明,想要请教。小王爷怎么知道我有这张古琴?”

  段剑平道:“未到你住的客店之前,我也并不知道。我是特地去找你的。”陈石星已经猜着几分,故意说道:“这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但不知小王爷何事要屈驾来找小人?”

  段剑平道:“陈兄,请别这样客气。你再这样客气,就不是把我当作朋友了。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先简单的告诉你一句,为了这匹白马。”

  陈石星笑道:“这匹白马可不是我的!”

  段剑平道:“我知道。这是江南双侠中女侠钟毓秀的坐骑,对不对?”

  陈石星道:“江南双侠?”

  段剑平道:“哦,原来你还未知道他们的来历。杭州有两家武学世家,一家是郭家,一家是钟家。两家乃是姨表之亲,郭家的小主人名叫郭英扬,他的表妹叫钟毓秀。年纪虽然不大,在江南已经闯出很大名头,人称江南双侠。”

  陈石星说道:“不错,我听得他们是表兄妹相称,不过,这匹马我却是从强盗手中夺来的,说来话长——”

  段剑平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

  陈石星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剑平道:“江南双侠前两天来到大理,和我见了面,说起在红崖坡失了坐骑之事。今天有人告诉我,说是有这么一位从外地来的少年客人,骑了一匹白马,在西城的一家客店投宿。因此我就到那家客店找你。掌柜说你往苍山游玩去了,大概是因为他要讨好我,把你寄存的东西也拿给我看。我认得这张古琴,深信陈琴翁的后人决不会是红崖坡的强盗一伙。”

  段剑平如此敬重他的爷爷,由于敬重他的爷爷,连带对他也是深信不疑,陈石星听了,不由得顿生知己之感,心里想道:“他喜爱这张古琴,我本来应该送给他的,只是爷爷的大仇未报,爷爷唯一的遗物,我还不能丢开,且待报了大仇,再酬知己吧,不过这匹白马却是可以交给他了。”

  主意打定,便即说道:“小王爷,我有一事求请。”

  段剑平道:“你我一见如故,陈兄不用客气,但请说吧。”

  陈石星道:“这匹白马请小王爷代为保管。”

  段剑平道:“我已经另外送了一匹好马给钟女侠代步了,虽然比不上这匹白马,也不会相差太远。江南双侠已经离开此地,白马留在我这里无甚大用,你是出门人,却是正好用得着它。”

  陈石星道:“正因为他们已经离开此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他们。而我又不能在大理等待他们回来,所以我想还是请小王爷代我交还原主的好。料想他们总是要回来再见小王爷的。”

  段剑平道:“这可说不定啊,或许他们回来的时候,也未必会经过大理的。而且,就算他们回来,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想了想,忽地问道:“陈兄,请恕冒味,不知你是要上哪儿?”陈石星道:“我想到山西大同府去。”段剑平喜道:“那可正好了,江南双侠也正是要到大同府去的。”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他们也要到那个地方?听说那个地方正在打仗呀!”

  段剑平道:“你不是也要去么?”

  陈石星道:“我是有点私事,不能不去。”

  段剑平笑道:“他们则是除了私事之外,还有公事,所以更加不能不去。”

  接着加以解释道:“想必你已知道。瓦剌有支骑兵,数月前已经侵入青海西康,可能西进,侵犯大理。不过这支骑兵,属于流寇性质,未足以成大患。我们自信,尚可抵御。但瓦剌的大军,却集结在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雁门关外有一支义军,首领是号称金刀寨主的周山民。江南双侠就是准备去助他一臂之力的。而我们也正要和金刀寨主联络,以收策应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