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多久回来?”

  “快则四十天,迟则两月。”

  “云夫人”想了好一会,说道:“信不必写了,你把我这根玉簪拿去,她认得是我的东西。你对她说,我很记挂她,她要是愿意跟我,你就带她回来吧。我知道你很会说话,比我写信还好。”

  龙成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婶娘,你先别夸奖,侄儿但盼能够不辱你的使命。”拿了玉簪,第二天就动身去了。

  “云夫人”在家里可是度日如年,想后思前,拖了一天又是一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剪不断,理还乱。她的心情可是比乱丝还更复杂,还更难理。

  她还能够重归前夫的怀抱吗?虽然她知道云浩是真心真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

  但云浩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她已是失足的妇人,她若重归云家,有何面目见云浩那些直心肠的朋友?云浩不怕别人笑话,她也怕给人耻笑!在人家鄙视的眼光之下,抬不起头来,可是她又不能忍受目前这种寂寞无聊的生活,亲爱的人见不着面,纵然锦衣玉食,也是等于行尸走肉一般。最如意的算盘是:接了小瑚回来,她才带着女儿出走。找着丈夫,一家三口,逃到没有相识的人的地方隐居。

  云浩愿不愿意这样做呢?

  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云浩是十九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即使这个如意算盘打不通吧,有了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她也不至于活得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她才同意龙成斌去接她的女儿的。

  在拿不定主意当中,她只好暂且决定,一切等待龙成斌回来再说了。

  她没有前往桂林与前夫相会,但她派遣了一个心腹待女,女扮男装,到桂林雷家给她送信,让云浩知道她的决定,知道她的心情。

  她的侍女在龙成斌回来之前就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家莫名其妙的遭受火灾,早已烧成平地,雷家的人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找不着“一柱擎天”,当然也就找不着她的前夫云浩了。

  龙成斌去了三个多月,方才回来。和他去的时候一样,回来的时候也不是独自一人,并没带着云瑚。

  “婶娘,这次有辱使命,我真是十分惭愧。”

  “云夫人”甚为失望,说道:“你没见着小瑚?”

  “见着了,她不肯回来。你瞧,这根玉簪。”龙成斌把“信物”交还婶娘,低头说道。

  玉簪损了一小片,不用龙龙斌仔细告诉她,她已经知道是她的女儿摔坏的了。

  “原来小瑚竟然这样恨我!”“云夫人”不由得心痛如绞,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了。

  但还有令她更吃惊,更悲痛的事情在后头呢!

  “婶娘,你定一定神,我还有事情禀告。但这件事情,我却不知是该说的好,还是不该说的好?”

  “云夫人”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一惊,咽下眼泪,强摄心神,说道:“你尽管说吧。”龙成斌道:“我这次比预定的期限迟了一个多月,方始回家,是因为听到一个离奇的消息。为了查究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找过几个消息灵通的江湖朋友打听。”

  “什么离奇的消息?”云夫人越发惊疑不定了。

  “你知道叔叔和我对云大侠都是甚为饮佩的,纵然他对叔叔或许有所不满,叔叔还是一样关心他的。”

  “云夫人”心中冷笑,想道:“你是否钦佩浩哥,我不知道。但你的叔叔我是知道的,他若然当真如你所说,也不会串通我的父母,用阴谋诡计把我从浩哥手中抢过去了。”但因她对云浩是真正的关心,是以明知他“口是心非”,也连忙问道:“他出了什么事么?”忧急之情,现于辞色,也顾不得避忌了。

  “不错。”龙成斌点了点头,说道:“桂林有个外号‘一柱擎天’的雷大侠雷震岳,婶娘,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吗?”

  “听过,他怎么样?”

  “听说云大侠在几个月前,到桂林和他相会。他去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上京的时候。”

  “云夫人”不觉起了疑心:“他的消息怎能这样灵通?莫非那天和浩哥所说的话,已经是给他偷听去了?但看那天的情形,又不似呀!”

  龙成斌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你知道叔叔官居九门提督,叔公身为兵部尚书,对各个地方的草莽人物,都是不能不稍加注意的。”

  这个解释也还相当合理,“云夫人”姑且信他,问道:“你在京师,听到他们的什么消息?”龙成斌道:“我到京师不久,恰巧有一封八百里快马加紧的公文,从桂林送到兵部,公文之外,附带有个消息报告叔公,据说一柱擎天雷震岳家中离奇失火,失火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云大侠受了伤在他家里出来。”

  雷家失火之事,“云夫人”早已知道。但云浩受伤之事,她则是还未知道,不由得大惊失色,问道:“后来怎样?”

  龙成斌道:“消息很简单,我在京师的时候,也没桂林的消息陆续报来。后来的事情,我是在江湖上打听到的,但也还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真是假,你快说吧!”

  “据说那一柱擎天雷震岳空有大侠之名,其实却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竟然下毒手要害云大侠。云大侠受了伤逃了出来,躲到一个朋友家里养伤,不料那个朋友又是和雷震岳勾结的,唉……”

  “他,他是遭害了么?你快说呀!”“云夫人”说出话来,声音都颤抖了。

  “那天晚上,他的那个朋友家中也离奇失火。有人看见他进去,却没看见他出来。”

 

  “那家人呢?他们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姓陈的老琴师和他的孙儿,那天晚上,他们倒是逃了出来。不过,也是像雷震岳一家人一样,不知逃向何方。在桂林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云,云浩呢?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

  “那家姓陈的人家早已烧成平地,云大侠的尸体倒还没人发现,但从那天之后,却是没有人再见到他了。”听这情形,分明已是凶多吉少。“云夫人”眼睛发黑,晕了过去。一霎那间,耳边似乎还隐约听见龙成斌在惊惶失措的叫着:“婶娘,婶娘!”

  这天的事情过去之后,“云夫人”绝口不提云浩之事,她的心气痛的毛病每隔三天两天就发一次,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了。幸而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个女儿,她还挣扎着活下去。因此她仍然每天练武,也幸亏她每天练武,增强了的体质可以勉强抵抗病魔。龙成斌也不敢在她面前再提云浩,直到过了三年之后,一个多月之前,有一天他从外面匆匆忙忙的回来……

  “最近江湖上发现一桩奇事……”龙成斌回到家中,和婶娘请安之后,劈头第一句就这样说。

  “什么奇事?”“云夫人”反正是闲着无聊,也想知道一点外间的消息,便问他道。

  龙成斌道:“江湖上出现一个年纪还未到二十岁的少年,会使云家刀法。”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他会使云家刀法?”她知道云浩并无徒弟,刀法是只能传给女儿的。

  龙成斌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这少年用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据熟悉云大侠的人说,这把宝刀正是云大侠的家传宝刀!”

  “这少年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云夫人”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了。

  龙成斌缓缓说道:“起初谁也不知倒他的来历,后来有一班关心云大侠的热心人到处打探,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总算知道他的姓名和籍贯了。这少年姓陈名石星,广西桂林人氏!”

  “云夫人”颤声说道:“你,你好像说过,三年前云浩失踪那晚,躲在一个朋友家里,那个朋友也是姓陈!就在那天晚上,陈家和雷家都是离奇失火,人也失了踪。”

  龙成斌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姓陈那家人祖孙二人,爷爷是老琴师,孙儿三年前大概是十五岁。如今在江湖上发现的这个使云家刀法的少年,除了持有云浩的宝刀之外,随身还带着一张古琴,琴弹得很好。论年纪也和陈家那个孙儿相符。唉,云大侠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用不着龙成斌说这句话,“夫夫人”己是立即想到:一定是陈石星和“一柱擎天”雷震岳串同,谋害了云浩,夺取了他的宝刀。

  这刹那间,“云夫人”宛如万箭攒心,双眼火红,咬牙道:“好,陈石星这名字我记下了!”说了这一句话,她的人也就晕过去了。

  想不到只不过是三个多月之后,这个陈石星,她认定了是害死她的前夫的陈石星,就在她回到故夫家中的第一天晚上碰上了。

  虽然“离婚”了十多年,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把云浩当作她的丈夫的,她要为丈夫报仇,她要把丈夫的宝刀夺回来,就用丈夫的宝刀把这个陈石星杀掉。

  想不到的是在紧要关头,她的心病忽然发作。

  更想不到这个她认定了是杀夫仇人的陈石星,她要取他性命的陈石星,本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致她死命的,但他竟然以德报怨,不借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这样一个不辞舍己为人的少年,难道会是一个乘人之危,害人之命,夺人之宝的凶手么?

  是该相信谁呢?相信她的丈夫的侄儿龙成斌还是相信这个少年呢?心中一片茫然,似乎连思想也凝固了。在柔和的琴声之中,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陈石星还守护在她的身旁。

  “云夫人,你好了点吧?”陈石星问道。

  “云夫人”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说道:“好得多了。你竟然一晚没睡么?真是多谢你了。”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事。”陈石星道:“我弄了稀饭,你待会儿,我端进来给你吃。”

  “云夫人”精神好了许多,肚子正在感到饥饿。陈石星把热腾腾的白粥端了进来,居然还有两样小菜。“云夫人”吃着稀饭的时候,眼角不禁潮湿了。“真是难为你了,你也来吃吧。”

  陈石星笑道:“城里很难找到粮食,但幸运得很,你家厨房的米缸,却还有点白米,大概够咱们吃三两天的。我还带有干粮,我已经吃过了。”

  心乱如麻,思如潮涌。“云夫人”觉得有许多话要向这个少年倾诉,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的好。陈石星伺候她吃过早餐,说道:“你的精神刚好一些,别忙说话,再歇会儿。”云夫人道:“也好,你把你的事情先告诉我。”陈石星道:“我正是要把云大侠和我的一段遇合禀告夫人,三年前……”

  “云夫人”微笑道:“我不喜人家称我做夫人,你还是叫我伯母吧。”昨晚她本来不许陈石星称她“伯母”的,如今却是不自觉的把他当作了侄儿了。

  陈石星从如何救了云浩性命说起,说到云浩后来又是怎样不幸的死亡,说到云浩临终的嘱托;然后再说到自己在石林拜师,张丹枫怎样收自己为关门弟子,又怎样在临终之际,把白虹、青冥两把宝剑交付给他……从陈石星口中,证实了丈夫的“死讯”,“云夫人”的心里当然是悲痛。不过这也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情了,虽然还是不免悲伤,却不至于像前两次那样痛不欲生了。

  陈石星知道这种悲痛之情,不是寻常言语可解,只能默默无言的坐在一旁,心里想道:“当年他们两夫妻或许是因为一时之气,闹成反目。其实她对丈夫还是情深义厚的。外人却因不知底细,夸大其辞了。”他是因人“云夫人”昨晚要杀他为夫报仇,而她的悲痛之情,也决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因而得出这个判断。其实“云夫人”的悲痛之情虽然不假,但不知个中底细的却是陈石星,而不是“外人”。

  过了一会,“云夫人”抹干眼泪,说道:“你的师父是云浩的姑丈,他没有和你说及云家的事情?”

 

  陈石星黯然说道:“晚辈福薄,拜师之日,便是师父归天之时。我和他老人家相聚不到两个时辰,他只能交代几件重要的事。”

  “云夫人”道:“他叫你把青冥剑交给我的女儿,可曾说了一些什么?”

  陈石星道:“他说这是云家之物。”

  “云夫人”道:“不错,这是你的师娘、瑚儿爹爹的姑姑生前所用的宝剑。那把白虹剑呢?”陈石星道:“他老人家付托给我,叫我善于用这宝剑。”

  “云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说道:“他有没有和你说及这两把宝剑的来历?”

  陈石星道:“我只知道是师父师娘所用的兵刃。”

  “云夫人”道:“除此之外,你师父还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难道他来不及说么?”

  陈石星面上一红,讷讷说道:“是,他没有说。”

  “云夫人”观言察色,立即知道他是因为害羞,实在他是已经知道师父的用心的,只是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罢了。

  白虹、青冥乃是雌雄宝剑,也是张丹枫夫妻当年的定情之物。“云夫人”心想:“原来张丹枫是有意把瑚儿许配给他,张丹枫见到他的时候,是已经知道浩哥死了的,他是云家唯一的长辈亲戚,自是有权替瑚儿作主。嗯,浩哥要他把宝刀刀谱送回来,说不定也有这个意思?”

  想至此处,“云夫人”不觉呆呆的望着他,又再想道:“这小伙子武功很好,心地尤其良善。但只不知成斌说的另一桩事情是真是假,如果瑚儿真的已经有了意中人,这头婚事也是勉强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