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龙成斌的另一桩事情。

  那天她心病复发之后,在她卧病期间,龙成斌就像她的孝顺儿子一般,每天亲奉汤药,在她床前问暖嘘寒,殷勤服侍。她虽然觉得这个侄儿有点滑头,也不由得感激他的细心照料了。

  有一天她的病情好了一些,龙成斌忽地和她说道:“婶娘,那日我本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老人家的,不料你老人家病倒,拖到了今天。我想还是和你老人家说了的好。”

  “云夫人”如惊弓之鸟,不觉又是一惊,说道:“是坏消息吗?”

  龙成斌道:“请婶娘宽心,虽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坏消息。”

  “云夫人”道:“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龙成斌道:“这次我回家的时候,到过大同。第二次见到了瑚妹。”

  “云夫人”心弦颤抖,说道:“她怎么样?”

  龙成斌微笑说道:“瑚妹很好。她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大姑娘了。”

  “云夫人”道:“我想知道的是她和你说了一些什么?”

  龙成斌道:“她懂事多了。我告诉她,你十分挂念她,她低下了头,说道:我也想念妈的,但我想等待爹爹回来,问过爹爹,要是爹爹允许,我才能见她。”

  “云夫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说道:“她还愿意认我是她母亲,那我死也死得瞑目了。不过她要等待爹爹回家,这希望恐怕是十分渺茫了!”

  龙成斌说道:“我怕她经受不起刺激,不敢把云大侠失踪的事情告诉她。至于在江湖上发现那个会使云家刀法的陈姓少年的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更不敢回去告诉她了。”

  “云夫人”叹口气道:“我也不敢存什么指望了。但我可不忍心见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龙成斌道:“是呀,叔叔也是这样想的。”

  “云夫人”道:“啊,你叔叔也和你说起她吗?”

  龙成斌道:“叔叔说万一她的爹爹有什么不幸,她也还有母亲,叔叔也愿意做她的后父的。叔叔说论理咱们应该把她接回来,给她找个婆家,那就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

  “云夫人”道:“她年纪还小,找婆家的事可以慢谈。我只希望她愿意跟我就好了。”

  龙成斌说道:“婶娘你有所不知,要替瑚妹找婆家的事情,叔叔并非毫没来由就谈起来的。”

  “云夫人”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什么来由?”龙成斌道:“叔叔听到风声,有家人家想娶瑚妹,瑚妹是否喜欢那个人,叔叔还未知道,但要是不阻拦他们的话,恐怕是会成为事实的。叔叔很为这桩事情担心,唉,那个人,那个人……”

  “云夫人”不禁又吃一惊,说道:“那个人是谁?出身何等人家?”心想莫非是和金刀寨主一类的江湖人物?在云浩眼中是侠义道,在她丈夫眼中则是视同叛逆的,否则她的丈夫也不会这样担心了。

 

  哪知龙成斌说出那个人来,却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龙成斌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个人名叫段剑平,出身倒是十分高贵,他是大理段家的小王爷。”云夫人松了口气,“我怎么想不起段家。云家和段家一向颇有交情,我在云家的时候,云浩也曾和我谈过这位小王爷的。说是这位小王爷人很聪明,十多岁年纪,文才武功都已颇有根柢了。可惜我没见过他。算来他大概比瑚儿年长十岁,但只要人好,丈夫大妻子十岁,那也平常,可是龙成斌的叔叔为什么要担心呢?”

  龙成斌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继续说道:“论理段剑平是小王爷身份,门第高贵之极,云家攀上这头亲,应该是可以算是美满良缘的……”

  “云夫人”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道:“瑚儿的父亲,不是贪图人家富贵的人;瑚儿要是喜欢那个人的话,我想她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小王爷的。她的性情自小就似她的父亲。问题只在于这位小王爷是不是好人?”

  龙成斌道:“婶娘说得对极,问题就是出在这位小王爷身上!”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已经派人查过了么?是否他的品行不端?”

  龙成斌道:“恐怕比品行不端还更严重!”

  “云夫人”道:“哦,那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龙成斌道:“婶娘,你莫着急,待我慢慢告诉你。

  “这位小王爷今年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定亲,听说他为人风流自赏,收了许多美貌的婢女,虽无妃妾之名,却有妃妾之事。

  “富贵人家三妻五妾那也稀松平常,令得叔叔更担心的,还是另外一桩事情。”

  “云夫人”道:“那又是什么?”龙成斌说道:“段氏在大理称王,始于宋氏。宋氏积弱,鞭长莫及,只好让他自立为王。大理汉夷杂处,汉人少,夷人多。段氏本来也是夷人,只因年代久远,汉化日深,如今已与汉人无异罢了。”

  “云夫人”淡淡说道:“我倒没有门户之见,至于是否汉人,那也无关紧要。”龙成斌道:“问题却也不在大理段氏并非汉人。”“云夫人”问道:“然则在于什么?”龙成斌说道:“宋代积弱,鞭长莫及,把大理视同化外,只好让段氏自立为王。但我朝就不同了,太祖(朱元璋)灭元,把蒙古人逐出漠外,四夷宾服,封功臣沐英为黔国公,坐镇云南,当时就想把段氏削除的。只因不欲操之过急,而段家在大理又颇有威信,故而让他保持王位,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军政大权则早已不属段家了。所谓‘王爷’,不过是个虚衔。”

  “云夫人”皱了皱眉,说道:“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段剑平是‘小王爷’也好,是老百姓也好,只要她爹爹喜欢,她自己也喜欢那就行了。”龙成斌陪笑说:“婶娘说的是,我也并非是看重权势的人。不过,是老百姓还好,倘若是朝廷疑忌的人,瑚妹嫁了给他,那就可能惹祸上身了。”说至此处,龙成斌看了“云夫人”一眼,跟着压低声音说道:“我这次去见叔叔,得知一个秘密的消息,朝廷准备对付段家,为期恐已不远!

  “偏偏这位‘小王爷’段剑平又不自检点,他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的人物交游,那还不算,甚至和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暗中也有往来。皇上正在密令叔叔,暗中派遣高手,搜罗段家私通叛逆的证据。但因最近瓦剌南侵,边关告急,这件事情才暂且拖延。”

  “云夫人”道:“哦,原来你的叔叔是因为得到了皇上密令,恐怕我受牵累,故而担心的。”心里却是不大相信丈夫会有如此好心,肯为她们母女着想。“文光城府甚深,做一件事必定是权衡过利害的。莫非他是有甚图谋?”

  心念未已,只听得龙成斌果然说道:“叔叔的意思,还是把瑚妹接了回来,早日替她找个婆家为妙。听叔叔的口气,似乎在他的心目之中,亦已有合适的人家了。”

  “云夫人”道:“是什么人家?”

  龙成斌道:“叔叔没有明言,我也不便问他。不过叔叔有封家书给婶娘,或者信里会有言及。婶娘,你可有精神阅信么?”

  “云夫人”道:“好,你拿给我看吧。请你出去叫丫头拿参汤给我,不必你在这里服侍了。”龙成斌也好像有点尴尬的神色,应了一个“是”字,暂且告退。

  “云夫人”拆开丈夫的家书一看,这封信果然是和她商量云瑚的婚事的,但他心目中的“女婿”却又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原来她的丈夫,竟然主张把她的女儿嫁给他的侄儿龙成斌!

  他说云瑚虽是她的女儿,名份上和龙成斌也算属于“兄妹”,但毕竟一个姓龙,一个姓云,并非不能婚配。这个侄儿将来是要继承他的,不如亲上加亲,就让他们成为夫妻,两全其美。

  但“云夫人”可不觉得这是一件“美事”。这倒并非她拘泥“伦常名份”,而是她从自身的遭遇,觉得这件事决不可行。

  她在龙家,精神上已经是感到痛苦的了。她的女儿性情和父亲一样,比她倔强得多。她是不能想像女儿会做龙家的少奶奶的。何况女儿很可能已有了意中人呢?

  在她喝过了参汤之后,龙成斌又借口向她请安,走来和她搭讪了。

  “叔叔的家书看过了么?”

  “看过了。”“云夫人”淡淡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家书。”龙成斌因为说过自己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自是不敢拆穿“云夫人”的谎言。大失所望,暗自想道:“婶娘或许是因为有所顾虑,一时未能决断,须得考虑几天。我也暂且不必迫她,慢慢的用水磨功夫吧。”

  “这封信我没看过,但对瑚妹的事情,叔叔也曾对我有过指示了。”龙成斌道。

  “什么指示?”“云夫人”问。龙成斌缓缓说道:“叔叔说,婶娘如果愿意亲自去把瑚妹接回来的话,他可以同意。他还叫我陪伴婶娘去呢。要是婶娘觉得不便踏进云家的话,写一封亲笔书信也行,信我可以带给叔叔,叔叔会派人和我一起去接瑚妹的。”“云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病得这么重,哪里还有心思,一切待我病好之后再说吧。或许在我病好之后,我会亲自回京师去和你的叔叔商量的。”

  龙成斌不敢过份催迫,说道:“等婶娘病好再说也好,不过——”“云夫人”道:“不过什么?”龙成斌道:“侄儿过两天恐怕就要出门,叔叔有点事情要我替他奔走。”

  “云夫人”道:“那你尽管去吧,待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的病也已好了。”

  龙成斌道:“上个月我在京师的时候,听得探子来报,报说瓦剌已经调集大兵,很可能就在最近期间,进犯中原。雁门关是第一个他们要攻占的地方,雁门关一失,大同恐怕亦将不保。瑚妹的事,恐怕还是早早接她出来为妙。趁我这次上京之便……”

  “云夫人”道:“边关告警,已非一次。我以前在京师的时候,也差不多每年都听得你的叔叔说是接到告急文书。但朝廷每次都是委屈求和,结果也都是终于无事。我看这一次十九也只是雷声大雨滴小的。”龙成斌强笑道:“但愿如此。那么瑚妹的事——”

  “云夫人”皱眉头:“瓦剌兵不会这样快攻占大同的,你的瑚妹也不是寻常女子,我倒可以放心。还是等待我的病好再说吧。”龙成斌也是像“云夫人”一样想法,以为瓦剌这次南侵,仍旧不过是虚声恫吓,心想:“好在叔叔已经把我当作儿子,什么事他都会帮我的。有叔叔支持,也不怕婶娘作梗。软的不成就用硬的,不怕那个丫头不落在我的手中。现在催婶娘过急,反会惹她反感。”他打好如意算盘,第二天便离家去了。

  其实“云夫人”并不是不担心她自己的女儿,她只是不愿意龙成斌陪她同去,更不愿意她的丈夫利用她的亲笔书信去接她的女儿。

  出乎“云夫人”的意料,这次的瓦剌南侵,可不是“雷声大雨滴小”,而是来得甚为迅速。

  龙成斌离家不到一月,消息传来,雁门关已经失守,大同被围!

  “云夫人”自然大为焦急,说也奇怪,心情一急,她的病倒是暂时好起来了。

  这次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好了一些之后,便即独自一人,重入江湖,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大同。

  想不到没见着女儿,却见着了把他前夫遗物送来给她女儿的陈石星。

  她看着陈石星放在桌子上的宝刀和宝剑,尤其是那把青冥宝剑,想起了龙成斌所说的段家小王爷之事,不由得心乱如麻了。正是:

  识得鸳鸯双宝剑,女儿心事却难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藏身斗室闻私隐   移祸东吴造谎言

  “多谢你给瑚儿送来她爹的遗物。”“云夫人”说道:“我也是来找她的。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她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准备怎办?”

  “我想请伯母代令嫒把这三样东西——宝刀、宝剑和刀谱——收下。敌骑北撤,大同之围已解,令嫒迟早是会回来的。”陈石星说道。

  “云夫人”道:“你准备上哪儿?”

  “我想去找金刀寨主。”陈石星道。

  “云夫人”诧道:“你要找金刀寨主?你认识他吗?”

  陈石星道:“有位朋友认识他。他嘱咐我,如果找不着令嫒,可以到金刀寨主那里暂且安身。说不定金刀寨主也可以帮忙我打听令嫒的消息的。”

  “云夫人”不觉又是一怔,说道:“你这位朋友是谁?他又怎知道你是要来大同寻找我的女儿?”心想:“年轻人到底是不知轻重,他替瑚儿的爹送还遗物,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别人。”

  陈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和我先说起来的。他知道我要来大同,问我知不知道大同有一位云大侠。我说知道,但可没有告诉他我见过云大侠。他就托我带个口信给令嫒了。”

  “云夫人”大为奇怪,心念一动,连忙问道:“他是瑚儿的朋友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他姓甚名谁呢。”

  “他名叫段剑平,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我路经大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他的。”陈石星道。

  “云夫人”呆了一呆,暗自想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这位小王爷。看来成斌所说的事情,只怕是真的了。”问道:“他托你带什么口信,可以告诉我么?”

  陈石星道:“当然可以。他说他和尊府乃是世交,他想请令嫒到他的王府避难。”

  “云夫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段家与云家是有几代交情的。不过我却不想瑚儿到他的王府避难。”

  她没有说出原因,陈石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却不便多问。

  “云夫人”继续说道:“这三样东西,我想还是请你仍然代为保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