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说道:“云状元说的想必就是我的爷爷了?”

  “不错,就是你的爷爷。”

  “我的爷爷不过是个琴师,他在京城碰到什么危难之事,要惊动武状元云重出头托人救他?”

  “这件事情,倘若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求也求不到的好事,但对你的爷爷来说,却是个天大的麻烦,当时有个太监名叫王振,想必你也曾经听过父老说过这个奸宦吧?”

  “听说他是弄成土木堡之役惨败的罪魁,正统皇帝就是因为宠信他的关系,以致几乎亡国。”

  “不错,你的爷爷就正是因为得罪了这个权势滔天的奸宦,以致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我爷爷是个流浪江湖的琴师,和这奸宦风马牛不相及,何以会招惹上他?”

  “你爷爷到了京师,不知怎的,给王振知道了。王振慕他天下第一琴师之名,召他到私邸演奏。”

  “我爷爷素来讨厌权贵,他是一定不肯为这奸宦弹琴的了。”

  “你料得一点不错,令祖匿藏在一个小客栈里,王振请他不动,就要派锦衣卫去把他抓去。连同你的父母也要一起捉去。他发出命令,令锦衣卫在那天晚上执行。这个消息给云重知道,云重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有人注目,不便亲自去给令祖通风报讯。”

  陈石星听至此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所以云状元要托老伯帮忙。”

  丘迟说道:“不错,云重和令祖本来也是并不相识的。他是敬佩你爷爷的气节,是以不愿令祖受王振之辱。”

  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云状元和丘老伯的高义古风,当真是足为后辈楷模,令人钦仰。”

  丘迟喝过酒,继续说道:“当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事不宜迟,我就和云重说道,好,这事你交给我办好了,你赶快回去吧,免得给王振的爪牙发觉你的行踪。

  “云重一走,我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告诉令祖,王振要抓他,叫他赶快逃走。

  “我到了那间小客店,令祖正自独对青灯,还未睡觉。我用江湖人物惯用的留刀寄柬之法,飞刀入室,把书信穿在刀尖之上插在他的床头。

  “令祖看了我写的信,惊疑不定,连忙叫醒你的爹娘,大家商议。他们是住在相连的两间房间,里面有门相通的。

  “你爹爹说,王振手段毒辣,尽人皆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有这位义士通风报讯,咱们自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令祖说媳妇的身体不大好,我只盼能够在此休养些时,如今仓惶出走,只怕会累病了她。

  “你爹娘都说事有缓急轻重,要是犹疑不决,王振当真派人来抓,那时咱们三人义不受辱,那只怕连性命都要赔在里头,还能保得什么身体平安。

  “令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办法,那咱们只好马上走了。

  “我看他们肯走,这才松了口气。不料他们刚刚溜出后门,王振派来的爪牙也踏进前门来了。

  “为首的这个鹰爪来头可是不小,他是锦衣卫都指挥章铁夫,练有铁砂掌的功夫,在王振手下,武功可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他带来的两个锦衣卫士,则是擅长于用暗器的人。

  “我一想要是给他们发觉令祖逃走,令祖跑得未远,一定会给他们追上,救人须救彻,要让令祖能够平安脱险,就非得拖延他们一些时候不可。

  “于是我偷偷进入令祖那间房间,穿上令祖由于匆匆出走未及带走的一件衣裳,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故意发出鼾声。

  “章铁夫果然中计,推开房门,喝道:“陈琴翁,你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请你吃罚酒啦,起来吧,乖乖的跟我走!他一揭开被窝,我就给他一掌。

  “他的铁砂掌果然厉害,但还是给我的掌力抛出房门,摔了个头破血流。”

  陈石星听得眉飞色舞,斟满了酒,与丘迟干了一碗,叫道:“痛快,痛快!”

  丘迟继续说道:“可笑章铁夫那两个手下,还不知死活,同时出手,居然敢用喂毒的暗器打我,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的暗器反震回去,结果受了暗器所伤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我也不管他们死活,立即离开那问客店。那时已经找不着你的爷爷了。”

  陈石星道:“他们知道是你干的么?”

  丘迟说道:“黑暗中他们根本就没见着我,不过我知道章铁夫是个大行家,他的铁砂掌被我所破,迟早会猜得着是我干的。”说至此处,哈哈一笑,跟着说道:“就这样,我从一个御林军的军官变成了这间茶馆的老板,每天喝喝自己酿的酒,倒也乐得逍遥。”

  陈石星道:“丘老伯,你为晚辈一家断送了前程,你虽然施恩不望报,晚辈可是过意不去。”

  丘迟一皱眉头,说道:“你怎么也说这样的俗话,什么前程,在那样混浊的官场中,岂能容我施展抱负?想要‘前程’,只有昧着良心干伤天害理的事而已。我早就想离开的了。现在过的这种日子,可要比做什么御林军的军官惬意得多。唯一感到遗憾的只是我没能向云重辞行。我也是当天晚上溜出京城的。”

  陈石星道:“可惜你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也给我累得不能过了。”

  丘迟笑道:“这你可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然不做茶馆老板,自己酿的酒还是每天都能喝的。

  “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云重。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未到半年,我倒是见着了你的爷爷。”

  他似乎是在回忆当时见面的情形,又再喝了三碗酒后,方始说道:“我这间茶馆开张未久,那天有三个外地口音的异乡人进来喝酒。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爷爷。上次在客店里我虽然没见着他的脸,但他是背着这张古琴的。跟着他的一对中年夫妇也都带着乐器。小兄弟,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娘亲也是一位擅于弹奏琵琶的女乐师。”

  丘迟接着说道:“小兄弟,其实你曾经到过这里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

  丘迟笑道:“不错,你是还没有出生,不过你已在妈妈的肚子里了。”陈石星一想,笑道:“不错,我今年虚龄正是十九岁。”

  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他们进来喝酒,可把我吓了一跳。”

  陈石星道:“为什么?”

  丘迟说道:“你爷爷和爹爹都是形容憔悴,我看得出来,你爹爹似乎身上还有内伤。令堂大概是有三个月身孕的样子,脸上也是带着病容。”

  陈石星好生难过,想道:“他们被奸宦逼害,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怎能不精神颓丧,只怕没有病也要气出病来。唉,想不到我还未出生,就连累爹娘如此受苦。”

  丘迟道:“小兄弟,当时普天下的百姓,谁不受那奸宦的逼害,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了。”

  一声长叹过后,喝了满满的一大碗酒,继续说道:“我招呼他们坐下,心里可在踌躇,要不要和他们说明真相?谁知我还没有说话,你的爷爷却也知道我是谁了。”

  陈石星诧道:“爷爷那天晚上并没有见着你,他又怎么知道?”

  丘迟说道:“我刚刚从御林军军官变成茶馆老板,自是难免有点牢骚。茶馆开张之时,我写了一首陆游的词作为补壁。”

  说至此处,他把挂在墙上的一张薰黄的残旧布慢揭起,只见里面罩住的是一副条幅,写着南宋词人陆游作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爷爷认出了你的笔迹?”

  丘迟说道:“不错,令祖眼力端的厉害,我给他通风报讯那封短柬他一直留着,只凭这封短柬,就熟悉了我的书法。给他看破,我也只好承认了。

  “在京师那晚,我们其实并未会面,这次方是正式相识。一相识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谈起来了。

  “谈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爷爷一家三口,非但给王振逼害得不能在京师立足,要想流浪江湖,也是难以容身,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碰上王振的爪牙。”

  陈石星道:“我爹敢情就是给王振的爪牙打伤的。”

  丘迟说道:“幸亏他们碰上的那个爪牙不是锦衣卫的高手,他要捉你爷爷,你爹和他拼斗,受了一点内伤,终于将他赶跑。但令堂受了这场惊吓,却得了病。我本来要留他们多住几天,把身子调好了才好走的,他们害怕还有王振的爪牙追来,怎样说也不愿意再连累我,那天我们只得畅饮一场,听你爷爷弹了一曲,就分手了。”

  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爹娘早死,原来都是给王振这厮害的。”

  丘迟说道:“王振在土木堡事变之后,不久也就死了。你爷爷想必是因事过情迁,不愿与你再提。”

  陈石星道:“可恨这奸宦早死,我不能亲手替爹娘报仇。那个章铁夫呢?”

  丘迟道:“章铁夫倒还活着。不过听说他已换了一个主儿。他的新主人是九门提督龙文光。”

  陈石星恨恨说道:“刚才来的那个‘龙公子’,就正是龙文光的宝贝侄儿。可惜这次他只是带了呼延四虎出来,章铁夫没有给他‘保驾’。”

  丘迟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好人是杀不尽的,坏人也是杀不尽的。今后你行侠仗义是应当的,却也不必老是记挂着报仇。唉。朝廷的乱七八糟,何尝不也是像二十年前的样子!”

  叹息过后,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你爷爷临走的时候,也曾给我留下一幅字迹,你要看么?”

  陈石星连忙问道:“在哪里?”

  丘迟揭起另外一张残旧的布幔,现出和右面这张一般大小的条幅,书法苍劲,正是他爷爷的笔迹。写的也是陆游的一首词,词牌名《鹧鸪天》,词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是陆游晚年之作,虽然息影田园,仍有不甘老骥伏枥之志。“玉瀣”是美酒的别名;“黄庭”本是道家的经典,《唐书?艺文志》,据云老子著有《黄庭经》一卷。在这首词中则是指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手书的《黄庭外景经》,即世传王羲之书此以换鹅者。

  丘迟以军官身份埋名匿迹,做了荒村的茶馆的老板,天天喝自酿的美酒,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隐士;而他又是文武全材,喜欢字画。所以琴翁写陆游这首词送给他,对他的身份也是颇为合适的。

  丘迟说道:“令祖那天在微醉之后,颇有几分感慨,他说他也很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过这下半生。看来这一首词,他固然是写来送给我的,但他的心境却也正是和这首词的作者陆游相同。这些年来,他在桂林七星岩下隐居,也可说是得偿所愿了。”

  陈石星叹道:“人间哪得有桃源,我爷爷虽然是想过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的隐士生涯,却又何尝得如所愿!”

  丘迟心里想道:“陈琴翁遭受丧子之痛,抚养孙儿成人,晚年的生活,相必过得不甚如意。”

  他只道陈石星是因此兴嗟,不想令陈石星难过,于是转移话题,说道:“陈世兄,我有一事未明,想要请教。”

  陈石星道:“老伯请莫客气,不知要问何事?”

  丘迟说道:“你的剑法,精妙绝伦。似乎不是出于家传?”

  陈石星道:“小侄的确是另得名师传授,不过老伯的赞语,小侄可是不敢当了。”

  他正在思量,要不要把拜前辈大侠张丹枫为师之事告诉丘迟,丘迟已先自说道:“云重后来弃官归隐,不知他有没有和你的爷爷见过面?”

  陈石星道:“据我所知,他们似乎从未见过。”

  丘迟若有所思,半晌说道:“这倒奇了。”陈石星道:“老伯什么事情觉得奇怪?”丘迟说道:“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你的剑法是张大侠张丹枫传给你的吧?张大侠是云状元的妹夫,我曾经见过他的剑法的。”

  陈石星本来不想瞒他,给他说破,便道:“老伯法眼无讹,小侄的确是得自张大侠的传授。”

  丘迟又惊又喜,问道:“张大侠还活在人间?”

  陈石星道:“家师不幸,正是在收我为徒那天仙去。”他这才有机会说出前事,包括云浩与张丹枫先后去世的消息。

  丘迟叹口气道:“因果报应之说,本属无稽,但冥冥之中,却又似乎颇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