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迟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当年云重与令祖素不相识,不惜为了令祖与权势滔天的奸宦作对;令祖与他的儿子云浩也是素不相识,同样的不惜为了一个陌生人累得家破人亡。虽然救人没有成功,可也都是同样的高义可风!”

  陈石星道:“丘老伯,你也是以一个不相干的人卷入漩涡,侠义行为,更是值得晚辈佩服。”

  丘迟笑道:“你也何尝不是如此?你帮云家的大忙,事先你也并不知道云重曾于你家有恩的。嘿嘿,再说下去就变成互相标榜了。喝酒,喝酒!”

  陈石星道:“小侄量浅,委实是不能再喝了。老伯自便。”

  丘迟把酒坛子翻转过来,喝尽余沥,哈哈笑道:“不知不觉喝了最后一坛,再喝可没有了。”

  陈石星道:“时候不早,小侄也该告辞了。”

  丘迟道:“再待一会。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陈石星道:“是谁?”丘迟说道:“一柱擎天雷震岳是桂林人氏,你想必知道?”

  陈石星道:“知道。我的爷爷和他也是曾有交游的。丘老伯可是与他相识的吗?”

  丘迟说道:“闻名已久,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是个慷慨好义的豪杰,所以觉得有点奇怪。”

  陈石星道:“什么奇怪?”

  丘迟说道:“刚才你说令祖与他颇有交情,我想了起来,令祖当年说过不愿托庇大理段家,宁可相信江湖上的朋友,他说的这位江湖朋友,想来就是指一柱擎天雷大侠了。你们碰上云浩那桩事情,为何不向他求助?”

  陈石星由于先后听得“云夫人”与丘迟对一柱擎天推崇备至,是以虽然心中藏有疑团,却也不愿在丘迟面前再提起了。于是淡淡说道:“或许爷爷不想连累他吧。”

  丘迟说道:“说起这位雷大侠,我倒是有件心事未了,觉得有点愧对于他呢。”

  陈石星诧道:“丘老伯不是与他素不相识的吗?”

  丘迟说道:“不错,我是和他没见过面,但我也曾许下一个诺言,要帮忙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并没有做到。”

  陈石星好奇心起,说道:“请恕小侄冒昧,敢问是什么事情?”

  丘迟说道:“二十五年前,那时雷震岳出道未久,在江湖上是个后辈。当然,也还未有一柱擎天的外号。

  “他的成名是有一次帮忙老金刀寨主周健抗击瓦剌的入侵,把守一个要隘,和他并肩作战的一队义军伤亡殆尽,他独个以一柄金刀,劈杀瓦剌十八名武士,终于等到援军来到,赶跑敌人,因而成名的。一柱擎天的外号,也是在那次战役后得到的。”

  陈石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颂扬他的人拿桂林的独秀峰来比喻他的呢?”

 

  丘迟说道:“这个说法也没有错,他后来在桂林定居之后,由于慷慨好客,庇护了不少在中原站不住脚逃亡到桂林的人,是以也就有许多人用你刚才的那个解释,称他为一柱擎天了。不过最初的得名由来,却是由于那次战役而起。嗯,话题拉得远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在那次战役过去之后大约三个月,我奉命到大同公干,由于我一向仰慕金刀寨主的为人,公事办完之后,我偷偷到雁门关外与他相会。云重和金刀寨主的交情很好,金刀寨主早已从云重口中知道有我这个人的。是以虽然初次相会,却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那时雷震岳早已不在金刀寨主那儿了,不过我们当然还是不免谈起了他。

  “金刀寨主说起雷震岳有个心愿,希望能够得见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他不敢奢望张丹枫收他为徒,但求得张丹枫指点他几招剑法于愿已足。

  “听了这番言语,我就和金刀寨主说道,他有这个愿望,或许我可以帮他完成。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张丹枫是云重的妹夫,以我和云重的交情,转请云重帮他的忙,说不定还可以求得张丹枫收他为徒呢。

  “哪知回到京城,见到云重,才知道张丹枫已经在江湖销声匿迹,连他也不知道张丹枫的下落了。

  “虽然我没有直接答应雷震岳,但这个愿却是我亲口向老金刀寨主许下的,直至如今,都还没有做到,我总是觉得欠下一柱擎天的一份人情的。”

  说至此处,丘迟把最后的一碗酒喝完,说道:“老弟,我要你帮个忙了。”

  陈石星已是料到几分,但仍然说道:“老伯是我家的大恩人,有甚要小侄效劳之处,尽管吩咐就是。如此客气,倒是教小侄担当不起了。”

  丘迟说道:“要是你见到一柱擎天,请你把张大侠所传的剑法演给他看,让他得偿所愿。”

  陈石星的祖父虽然是“一柱擎天”的朋友,但陈石星对“一柱擎天”的生平却是并无所知,此际听罢丘迟讲的这段有关“一柱擎天”的往事之后,不由得心乱如麻,“原来他是曾经和老金刀寨主并肩抗敌的英雄,我的怀疑恐怕是冤枉好人了。不过人心难测,一个英雄,有时只怕也会干出坏事的。据丘老前辈所说,雷震岳嗜武如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得到我师父的剑法,那一次的事情,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云大侠藏有我师父的剑谱,而云大侠在我家里养伤,他想谋夺剑谱,利令智昏,以致连累我爷爷也受他的谋害呢?待我回去先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倘若他真是我的仇人,我和他比武,把师门剑法全部抖露之后便即杀他,也算得是答应了丘老前辈的要求了。”

  丘迟把两张条幅取下,交给陈石星,微喟说道:“最后一坛酒都喝完了,这店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舍不得丢下的了,除了你爷爷的这幅书法。如今交给了你,我也可以放心离开了。”话虽如此,对这间与他相伴二十年的茶馆,一旦分手,仍是不禁有点黯然。

  两人走出茶馆,陈石星一声长啸,不过片刻,那匹白马闻声觅主,已是来到他的跟前。丘迟赞道:“你这匹坐骑倒是很有灵性。”

  陈石星道:“老伯打算归隐何处,但愿小侄还有机会可以再聆教益。”

  丘迟说道:“我在后山有间茅屋,但愿能在白云深处,度过余年。”

  陈石星一揖到地,拜别丘迟之后,便即跨上白马,继续他的行程。

  一路无事,七天之后,他已是到了贵州省内,这天来到了一个小镇,景物十分熟悉。原来正是龙成斌的家乡,他来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遇盗,几乎落难他乡,后来碰上龙成斌,都是在这个地方。

  此时天色已晚,陈石星本来不想在这小镇歇脚的,也只好进去投宿了。

  他到原来的那家客店投宿,店主人居然还认识他。

  那店主人一看见他,呆了一呆之后,便即满面堆欢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在小店住过一晚的陈相公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真是稀客啊!请,请!”就像天上掉下了一个活宝贝似的,招待得甚为殷勤。

  此时的陈石星和四年前当然已是大不相同,骑的骏马,穿的虽然不是华服,也很光鲜,不过这店主人的态度改变得比他的衣着还更厉害,却仍是出他意料之外。笑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你不怕我没钱付帐?”

  店主人有点尴尬,连忙说道:“难得陈相公再次光临,这是小店求也求不到的。请陈相公允许我做个小小的东道,随便相公喜欢住多久就多久,别提付帐二字。”

  陈石星笑道:“那我不是变成了白食白住的霸王了吗?这可不行!”

  店主人道:“就只怕小店招待不周,惹相公生气。要是相公住得还舒服的话,随你高兴打赏一点便成。要是说付房饭钱的话,小的可不敢受了。”

  陈石星心想这不是换个名目而已吗?但也不愿和这些俗人一般见识,便道:“好,你给我一间干净点的房间。”

  店主人诺诺连声,带他进入一间上房,说道:“这是小店最好的上房,不知陈相公合意么?”

  陈石星道:“很好。没什么事了,你出去吧。”

  店主人却没出去,讪讪说道:“陈相公请恕小人多嘴,请问相公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你以为我会和什么人一起回来?”

  店主人道:“那年相公在小店投宿,请恕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老是龙公子的朋友。龙公子那天和你一起离开家乡之后,至今还未回来。我们都在猜想,这两天他应该回来的。”

  陈石星方始恍然大悟,“原来他想巴结豪门公子的朋友,怪不得对我这样好。哼,要是他知道我不但不是龙成斌的朋友,还是他的仇人,不知他又是如何一副嘴脸?”笑道:“原来你以为我是和龙公子一起回来。但为什么你会猜他在这两天‘应该’回来呢?”

  店主人似乎有点诧异,“陈相公不知龙提督龙老大人已经衣锦还乡么?”

  陈石星经过几年来的磨练,已经世故得多了,暗自思量:“常言道得好,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何况是对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淡淡说道:“富贵不回故乡,有如衣锦夜行。龙大人做到九门提督,当然免不了要回来荣宗耀祖一番罗。不过我最近这次见到龙公子,还未知道他的叔父离京的消息。”

  这话倒并非说谎,但听在那店主的耳中,却以为陈石星果然是和“龙公子”时常见面的老朋友,也知道他的叔父要回家,不过没料到这样快就回来而已。

  店主人想了一想,说道:“听说龙老大人是因为大同的敌寇已退,这才能够抽空回来扫墓的。陈相公,你是龙老大人的侄公子的好朋友,要不要小人前往龙府——”

  陈石星连忙截断他的话,说道:“我要找龙大人,自会去找他。不必你费神了。”说至此处,顿了一顿,拿出两颗金豆,继续说道:“今晚我想舒舒服服的睡一个觉,不希望有人打扰。要是有人来打听我的话,你可别说我在这里。”

  店主人本来想给他通报与龙府的人,希望得一点赏赐的。但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小客店掌柜的身份,跑到龙府,龙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奴,也不知会怎样待他。说不定讨不到好处反而招辱。得了陈石星的厚赏,自是乐得少管闲事了。他接过金豆眉开眼笑的说道:“龙府在这小镇西边凤凰山脚下,前后都有花园,中间几十栋青砖大屋,很容易找的。”说罢告退。

  陈石星洗了个澡,吃完晚饭,便即关上房门。恐防有事,不敢熟睡。

  二更时分,忽听得蹄声得得,来到门前,戛然而止。盘龙镇是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又非商旅必经的冲要之地,陈石星不禁心里起疑:“怎的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过不多久,又听得蹄声得得,那个骑马的客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走了。显然只是和店主人交谈片刻。

  陈石星大为奇怪,“看来并非投宿的客人了,难道是龙家的人么?但龙成斌远在大同,他的叔父决不能知道我的行踪,怎的我一到此地,他就会派人查店。店主人也没有出去过,是谁通风报讯的呢?”

  正在他百思莫得其解的时候,听得两下轻轻敲门的声音,店主人叫道:“陈相公,请开门。”

  陈石星打开门,店主人说道:“请恕打扰,我见房中还有灯火,陈相公似乎还未安寝,我才敢敲门的。”

  陈石星道:“有什么事么?”

  店主人道:“我来禀告一事情,果然不出相公所料,刚才有人来找你老。”

  陈石星道:“是什么人?”

  店主人道:“是个外地口音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陈石星诧道:“是外地人?”

  店主人道:“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起初我还以为龙府的家人来迎接你的呢。不过他向我打听人,无疑却是相公。”

  陈石星道:“此人什么模样,可有告诉你他的姓名?”

  店主人道:“是个和相公年纪大约相差不多的少年人。他没有把姓名告诉我。不过他骑的那匹白马,说来奇怪,倒是和陈相公你的那匹坐骑一模一样。”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巧事?”

  那店主人道:“他向我打听,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客人,年纪和他一样,骑的白马也是和他一样的住在这里?他说他是来找寻朋友的。”

  陈石星道:“你怎样回答?”

  店主人道:“起初我也感到有点为难,要是他当真是你的朋友,我不说实话,恐怕过后你要见怪。”

  陈石星忽地说道:“我已经吩咐过你的,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今晚我都不见。你也不能说我住在这里的!”

  店主人一听此言,知道自己做得对了,便换上一副邀功的神情,谄媚笑道:“是呀,我怎能忘了你老的吩咐。所以——”

  陈石星道:“所以怎样?”心情倒是不觉有点患得患失了。

  店主人道:“所以我非但说没有他打听的这个人,而且我推小店业已客满,不让他在这里投宿。小人这样做不知对不对?”

  陈石星道:“好,你做得很好。”随手掏出两颗金豆,说道:“你为我少做了生意,这两颗金豆你拿去吧。”

  店主人扭扭捏捏的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是开了花,早就伸手把金豆接过去了。“相公还有什么吩咐吗?”店主人问道。

  陈石星道:“我记得这镇上似乎只有两间客店,对吗?”

  店主人道:“不错,相公你的记性真好。还有一家叫做云来客栈,就在前面那条横街的转角处。相公,你是不是要查究那个人是谁,明天我可以找云来客栈老板打听打听,他一定是在云来客栈投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