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的是‘八仙郊迎三百里’?”

  “不错,怎样?”

  “从桂林到灵渠,大约二百余里,进入湖南边界,就是三百里左右了。”

  “啊,你说那位主人可能就是住在桂林的?”

  “我是这样猜想。但桂林配用‘八仙迎客’的人物,只有一个‘一柱擎天’雷震岳。”

  “我懂得你的意思了。雷震岳当年毁家出走,定有原由。如今虽有风声说他回来,但他回来想必也不愿张扬其事。否则当年就不用那样神秘失踪了。”

  “是呀,所以我不能不怀疑这个主人是谁,真是猜想不透。”

  “反正明天咱们就可以到桂林了,这个哑谜总有揭晓之时。”

  两人怀着疑团,继续前行,果然在“八仙”过后,就没有碰见什么“高人”了。

  他们的马跑得很快,第二天中午时分,南国的名城——有“风景甲天下”之称的桂林,已是隐隐在望。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桂林一带的地形和别处大不相同,山都是石山,好像一根根平地拔起的玉笋,有山的地方也必有水,或则清流一泓,明澈见底;或则小河曲折,依山蜿蜒;或则百丈飞瀑,泻若奔雷。景色有清丽也有雄奇,尽态极妍,令人目不暇给。(这种地形,地质学上称为“喀斯特”地形。)在北方长大的云瑚,从来未见这种地形,不禁啧啧称赏:“风景甲天下之称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诗圣杜甫也是赞美备至。”

  陈石星笑道:“桂林的风景当然确实不错,不过尽信书不如无书,杜甫写桂林的诗却是有许多错误的地方。”

  这倒是云瑚闻所未闻的,不禁问道:“怎样错了?”

  陈石星道:“杜甫写桂林的诗,有几句道:‘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梅花万里远,积雪一冬深。’这几句就是大错特错了。

  “五岭皆炎热这是不错的,但桂林在夏季也并不清凉。桂林是亚热带地方,和五岭同一纬度,非但不清凉,恐怕还比别处热呢。因为它到处都是石山,白天被烈日照射一天,晚上散发出来,其闷热可想而知。幸好现在是秋天,春秋佳节,才是游玩桂林最好的时候。”云瑚说道:“那咱们倒是来得合时了。”

  陈石星继续道:“桂林虽然也有梅花,但并不多,更无万里梅林的景色。冬天偶然或会下一两天小雪,决无积雪一冬深的情形。”云瑚笑道:“俗语也有说的,文人多大话嘛。”

  陈石星说道:“这倒不是杜甫故意的笔下夸张,他之所以写得失实,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到过桂林。或许他是过慕风景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于是以耳代目,从传闻而得句。桂林的好处并非气候宜人,气候最好的地方是昆明和大理。桂林也并不是以梅出名。这两点他都搞错了。”

  云瑚笑道:“以耳代目,谬误难免。所以纵然是诗圣,也犯了错了。这倒可以作为我们的鉴戒呢。”

  陈石星又道:“古人又有诗云:‘桂林无杂木,山水有清音。’上一句也是错的。其实桂林的桂树也并不多,更别说是只有桂树没有杂木了,桂林是以榕树出名的,是以它有个别号,叫做榕城。”

  云瑚笑道:“你是桂林人,怪不得对桂林的一切都能如数家珍了。我的运气也很不错,有你这样一个好向导。”

  陈石星道:“你到了我的家乡,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只可惜桂林虽是我的家乡,我在桂林却已没有家了。”

  云瑚说道:“正在谈得好好的,你却说这些丧气话作什么?我和你不也一样,都是失了家的啊!”

  陈石星抱歉说道:“对不住,我是游子还乡,不禁有几分兴奋,也不禁有几分伤感。”

  两人到了桂林,日头尚未落山。陈石星道:“咱们在东门外找一间客店好不好。我的家就是在东门外七星岩下的。”

  云瑚笑道:“你不必问我,你是主人,一切由你安排。”

  陈石星在东门外的花桥旁边找到一间小客店,却没立即进去,说道:“让我先尽地主之谊,请你尝尝桂林的名产。”

  “花桥”也是桂林的一个名胜。“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在桂林著名的风景之中,它是和独秀峰、漓江并列的。桥的左边是普陀山,有边是月牙山,灵剑江在桥下潺潺流过。但桥底还有一片空地,有许多小贩摆有摊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市集。陈石星下了马,走到桥上凭栏远眺,看了多时,让激动的情怀稍稍平静,这才走下来和云瑚去买“马蹄”。

  “马蹄”(即荸荠)是桂林著名的土产,叫做“无渣马蹄”,清甜多汁,不用吐渣。云瑚赞道:“荸荠我吃得多了,果然是你这儿最好。”

  四年多以前,陈石星几乎每天都背着鱼篓,从那小客店经过,他依稀还认得那客店的老板,那老板却不认识他了。要知四年前他是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像他这样的穷小子街上多得是,店主人哪里会注意及他?如今他与云瑚是衣服华美,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那老板即使认识四年前的他,也是绝对想像不到目前的这个“少爷”就是四年前的那个穷小子。

  老板笑脸相迎,说道:“两位来得正巧,刚好空出一间上房。”云瑚面上一红,说道:“我们要两间房间。”那老板诧道:“你们不是一起的么?”陈石星道:“是一起的。不过我们都有独宿的习惯,想住得舒服一些。”其实他用不着多加解释,做老板的哪有不希望多做生意之理?那老板立即说道:“行,行。恰巧有两个客人退了房间,正好是相邻的两间上房。”又是一个“恰巧”,陈石星听了,不觉暗暗好笑。

  开了房间,陈石星道:“我们想早点吃晚饭。”老板道:“行行,我们有自备的厨房,两位想吃点什么?”

  陈石星道:“给我蒸一尾竹鱼,一尾虾鱼,再给我几块豆腐乳和一碟指天椒就行了。”

  店主人听他点菜点得这样在行,说道:“陈相公,听你的口音,你在桂林住过的吧?”

  陈石星笑道:“我是在桂林长大的,不过我们是外地搬来的客籍人,前几年才离开此地的。”

  店主人以为他是“宦游”人家的子弟(即长辈在桂林做过官,后来调到别处的),此次偕友同游旧地,对他不觉倍增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漓江的名产。”

  原来“竹鱼”和“虾鱼”是漓江的特产,别处很难吃得到的。漓江的“竹鱼”,形态像青鱼,颜色青如竹叶,苍翠可爱。这是一种中看又中吃的佳美鱼类。“虾鱼”的味道则更特别,肉质甘松,味道像虾。

  豆腐乳和指天椒也是桂林的特产,俗称的桂林三宝,豆腐乳就是其中之一。另两种是马蹄和三花酒。

  云瑚吃得津津有味,说道:“鲜鱼味美还不足为奇,这样味道芳香幼滑的豆腐乳更是难得。”

  陈石星笑道:“多谢你欣赏我家乡的食品,看来你也可以做个桂林人了。”云瑚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来和我说笑了。”

  陈石星道:“说正经的,我本来还该请你喝喝桂林的名产三花酒的,但我想趁着天色未晚,待会儿和你去找令尊的埋骨之地,怕喝醉了误事,改天再喝吧。”

  云瑚心头一凛,说道:“不错,咱们在路上碰到迎客的‘八仙’,不知是个什么路道。到了七星岩,说不定也会碰上意外的事情,是应谨慎一些才对。”

  陈石星道:“酒我不请你喝了,这指天椒我却想请你尝尝。”

  指天椒像指尾一般大小,色泽红如珊瑚,十分可爱。云瑚说道:“我本来不大喜欢辣椒的,难得这指天椒如此好看,我就试试吧。”一试之下,辣得她眼泪直流,叫起来道:“你好坏,诱我吃这种奇辣无比的辣椒。”陈石星笑道:“你吃惯了也许会每餐都离不了它呢,桂林人是每顿饭都以辣椒酱佐餐的,最够‘道行’的人就最喜欢指天椒。它有辟瘴气之功,还有开脾醒胃之效。”但尽管陈石星极力推荐,云瑚却是不敢再试了。

  提早吃了晚饭,天色已是将近黄昏时分。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花桥,上普陀山。七星岩就在普陀山上。他的故居则是在七星岩下。

  普陀山麓,古木参天,巨石嵯峨,气势雄奇。灵剑江自山前缓缓流过,在夕阳下浮光耀金,锦鳞可数。水色山光,相得益彰,更增佳趣。

  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一段浓荫覆盖的山路,远远望见崖上有唐代书法大家颜鲁公写的“逍遥楼”石碑,孽窠大字,厚重沉凝,楼虽亡而字存,也算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件墨宝。云瑚赞道:“我早就听得人说普陀山的七星岩是桂林风景的精华所在,今日有幸来到名山,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但风景是雄奇清丽兼而有之,还有许多名人题记的古迹。”陈石星笑道:“天色快黑了,还是先办了正经的事情,明日再来仔细游览吧。”

  走过一个山洞,云瑚打了个寒噤,说道:“好冷!”原来这个山洞名为“玄风洞”,时有寒风从洞中吹出,冷如冰雪。陈石星道:“这是七星岩的名胜之一,名为空穴来风。嗯,我的家就在这个山洞的后面,从这边绕过去,大约只须再走一里多路,就可到了。”

  到了旧家所在,只见早已化为一片瓦砾。陈石星捡起一块烧焦的木头,依稀认得是自己所刻的棋盘,他九岁那年开始学围棋,爷爷替他找了一块上好的木材,让他自己刻上纵横十九道子路,做成棋盘的。如今这块棋盘,只剩下烧焦的小半个角了。

  陈石星站在瓦砾之中,想起昔日与爷爷弹琴下棋之乐,不禁伤心泪下。

  云瑚低声说道:“你的家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不过咱们还是可以重建一个家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咱们将来就在原地上盖一座房子好不好?”

  陈石星一阵心跳,说道:“你当真有这个心愿?”云瑚点了点头。陈石星大喜道:“那敢情好,瑚妹,多谢你啦!”

  云瑚道:“多谢我什么?”陈石星道:“多谢你愿意和我重建家园。”云瑚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陈石星道:“旧的毁掉才有新的。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凭吊啦。”正想离开,云瑚忽道:“咦,我站的这个地方,泥土好松!”

  陈石星拨开瓦砾,只见泥土果然有被翻过的痕迹。再仔细察视,有这种痕迹的还不止一个地方。陈石星呆了片刻,说道:“看来就是最近这两天,有人来过!”

  云瑚拨开浮泥,地上现出窟窿,显然是在那人挖开泥土之后,又再堆好,并且把瓦砾盖上去,让它恢复原状的。不觉大为奇怪,说道:“那人在瓦砾中东掘西挖,干些什么?”

  陈石星沉吟半晌,说道:“他是来找寻令尊的那个铁盒的,那铁盒里有他的拳经刀谱,还有我的师父手抄的几页无名剑剑法。”

  云瑚说道:“拳经刀谱,你已经还给我了。”

  陈石星道:“可是那人却不知道。”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这人不是龙老贼派来的了?龙老贼的侄儿曾经抢过你的铁盒,他是应该知道的。”

  陈石星:“不错。可能是另一帮人。那些人甚至还不知道当日这把火就是我放的,他们以为我已丧身火窟之中。”

  云瑚说道:“这么说,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为他们只是掘了几个地方,还未曾把这片瓦砾场全部翻过。”

  陈石星道:“咱们先到令尊和我的爷爷埋骨之处,请他们两位老人家‘迁居’之后,今晚三更时分再来。”所谓“迁居”,乃是起出骨殖,另行迁葬之意。陈石星早已准备好两个收藏骨灰的坛子了。

  云瑚说道:“好,办好这件正事,先回客店。今晚三更咱们悄悄溜出来,在此守候。我也想知道这些人是谁。”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是渐渐黑了。陈石星加快脚步,带领云瑚,走到后山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周围都是乱石堆积,中间却有一块平地,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所在的。

  陈石星说道:“那晚我匆匆忙忙把先祖和令尊埋在此间,不久就听见单大侠被那伙强盗追来了。”

  云瑚泪涌心酸,说道:“爹爹死得好惨啊,我却不知。直到如今,方能前来吊祭。陈大哥,多谢你了。最难过的是你的爷爷也受了连累。”

  陈石星道:“他们的遗骨是埋在一处的,不过我立有标记,不会弄错。”当下从乱石丛中找出路来,一面走一面说,话说完了,他们也已进到里面了。

  一到里面,两人的眼睛都是突然一亮,不觉呆了。

  此时天色虽已入黑,但也还有一点落日的余辉,看得见在这空地上有两座坟墓!

  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跑上前去,定睛一看,只见这两座坟墓果然是他爷爷和云瑚父亲的坟墓。

  坟墓修建得很好,而且立有墓碑,左边那块墓碑写的是“大侠云浩之墓”,右边这块墓碑写的是:“琴师陈公鹤侣之墓。”证明墓中葬的不是别人。

  那晚陈石星把骨灰匆匆埋葬,立了标记之后,便即逃跑的。如今标记没有了,却平添两座新坟。“是谁这样好心,难道这是梦境?”他咬一咬手指,很痛,分明不是作梦。

  云瑚低声问道:“墓碑上写的陈公鹤侣,可是令祖么?”

  陈石星说道:“不错,我的爷爷自号琴翁,人称琴仙,但他原来的名字却是‘鹤侣’二字。这是他少年时候所用的名字,知道的人很少。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是有一天翻阅他的一本琴谱,看见有这个名字的印章,问起他来,方始知道这是他久已不用的名字的。”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修建这两座坟墓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爹爹的朋友,更是你爷爷的老朋友。”

  陈石星道:“不错,否则他不会知道我爷爷的这个名字。”

  云瑚说道:“你心中猜疑是谁?”

  陈石星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有个老朋友名叫丘迟,他和你的爷爷也是曾经在御林军中做过同事的。”

  云瑚道:“我知道这个人,爹爹曾经和我说过的。不过他已经在江湖上失踪多年了。”

  陈石星道:“他在一个山村开了一间茶店,兼卖自酿的美酒。后来被我连累,他已经把茶店关门,隐居深山了。”当下把巧遇丘迟的事情,说给云瑚知道。

  “以丘老前辈的身份,本来他是最可能修建这两座坟墓的人,不过他是从来没有到过桂林的。他在与我会面之后,也不可能赶在我们的前头,来到此处修墓。而且这个地方,不是十分熟悉此地的人,也是决计寻找不到的。”他心里隐隐猜疑一个人,但这个人他还未知是友是敌,是以也就不想和云瑚说了。

  云瑚说道:“我本来是想把爹爹的遗骨携回故乡葬的,但我在大同的家已经没有了,难得有人给他筑了坟墓,就让他老人家长眠此地吧。陈大哥,你以为怎样?”

  陈石星道:“爷爷生前最喜欢这个地方,我回来也不过是想给他筑坟墓而已。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