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的刀锋划了一个圈圈,陡地劈出,一连七刀,去势奇疾而收刀极慢。连劈七刀,旁人都看不出他使的是什么招数,只见他或删、或拦、或劈、或斫,只是使刀的基本架子,似乎不成章法,但陈石星却给他逼得离身一丈开外。

  旁人看不出这七招刀法的奥妙,身受者的陈石星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了。他的无名剑法本来是最善于找寻对方的破绽,随机应变,乘隙即入的。但一柱擎天连劈七刀,在陈石星感受到的却是壁垒森严,一气呵成,无懈可击。张丹枫传他武学之时,曾经和他说过,武学中最难达到的境界是“重、拙、大”三字,举重若轻,似拙实巧,以大克小,这是不走偏锋的正大光明的武学,练到这个境界,亦即是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当真是谈何容易?一柱擎天是否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以陈石星现有的武学造诣,他还不敢妄自判断,但他知道一柱擎天这连环七刀,走的正是这个路子,看来已是得了“重、拙、大”的神髓。

  说旁人看不出来,那也并不尽然,最少有一个铁掌金刀单拔群是看得出来的。他看了一柱擎天劈出的这七刀之后,不禁又喜又惊,和云瑚说道:“雷大哥十年没有用刀,想不到他却在暗中练成这样高明的刀法!”云瑚笑道:“你说得这样玄,我连听也听不懂,哪里看得出来?我只想问你,依你看陈石星可能抵挡得住吗?”

  单拔群不敢即时回答,看了一会,方始耸然动容,赞叹道:“你这位朋友的剑法也是越出越奇,越变越妙,我自惭学浅,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此刻我还看不出来,只能说是各有千秋吧。”他匆匆忙忙和云瑚解释了几句,随即又是注目斗场,看得似乎如醉如痴,目不暇瞬了。不过一到了双方以上乘武学相搏之时,在旁观看的群豪,除了造诣与单拔群相差不太远的寥寥数人之外,旁人看来却是远远不及刚才那种快刀快剑相互攻击的场面的惊险“好看”了。有人低声说道:“奇怪,这是什么打法,倒好像是在各自练招了。”和他说话那人也不懂个中奥妙,但却冒充内行,说道:“不见得如你说的这样轻松吧?你看雷大侠的额角都在冒出汗珠了!”

  只见两人相距始终在一丈开外,各自出招,刀剑并不相交,有时陈石星突然跃起,唰的一剑刺过去,一柱擎天横刀一封,他又退回来了。有时是一柱擎天突然大步踏上连劈数刀,陈石星只是用剑尖向他一指,他也急忙斜闪。观战者十之八九都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斗到难分际,蓦地两人同时跃起,一道金光,一道白虹,在半空中交叉穿过。当的一声,陈石星手中的白虹宝剑脱手飞向半空。

  陈石星兵器被击出手,这场比武,似乎毫无疑义,应当算是一柱擎天胜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突然如此结束,观战的群豪都还未曾喘得过气来。

  就在他们心神略定,正要为一柱擎天高声喝彩的时候,只见一柱擎天已是收刀入鞘,抱拳说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你赢我这一招,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你要如何,雷某任凭你的处置!”

  原来在这最后一招,一柱擎天的衣裳已是给陈石星刺破一个小孔,然后陈石星的宝剑才给他以内力震得飞出手中的。

  换言之,在内力的较量上是陈石星远远不如,但在招数较量,却是一柱擎天输了。

  而且陈石星出剑奇快,在划破他的衣裳之时,只要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洞穿他的小腹的。别人不知,一柱擎天则是心里明白,这一招陈石星实已对他手下留情。

  当然一柱擎天也有对陈石星手下留情之处,他这一击,若用全力,那就不只震飞陈石星手中的宝剑,还能令他受到严重的内伤的。

  不过纵然如此,也是一柱擎天受伤在先,陈石星受伤在后。如今彼此都知是对方手下留情,以一柱擎天的身份,岂能不向陈石星拱手认输?

  陈石星声言是要为祖父报仇,才和一柱擎天动武的。如今一柱擎天自己认输,这个“梁子”当然也要有个交待,是以一柱擎天只能依照江湖规矩,先行交代,说是任凭他处置了。

  观战的群豪本来都以为是一柱擎天胜的,突然听到他自己认输,无不大为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一柱擎天衣裳被刺穿的那个小孔,谁也没有看见。

  杨虎符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成全一位晚辈成名,也不能这样呀!”

  一柱擎天苦笑道:“委实是我输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详加解释,话犹未了,只见陈石星已是接下由半空中落下来的宝剑,走到一柱擎天面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个礼。

  “晚辈无礼,冒犯了雷大侠。应当是晚辈任由雷大侠处置才是。”陈石星说道。

  此言一出,群豪不觉又是一愕。“这小子何故前倨后恭,一至如斯!”

  一柱擎天又喜又惊,说道:“你不是要为爷爷报仇,特地找我算账的么?”

  陈石星道:“不错,晚辈该死,曾经对雷大侠有过思疑,但如今早已知道自己错了。”

  一柱擎天道:“什么,你早已知道?那么,你,你刚才和我动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把我当仇人的么?”

  陈石星道:“雷大侠大仁大义,晚辈感激你都来不及呢,焉能把你当作仇人?”

  一柱擎天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口口声声说是要替爷爷报仇,逼得我非和你动手不可?”不仅一柱擎天如此发问,好几个人,包括杨虎符和单拔群在内,都是不约而同的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陈石星说道:“请雷大侠恕罪,晚辈正是迫使你老人家和我过招的。若非以‘报仇’为名,雷大侠你焉肯与一个晚辈过招?”

  一柱擎天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懂,为何你一定要迫我过招?”陈石星这才缓缓道:“大约一个月前,我曾碰见一位埋名隐迹的异人,这位老前辈姓丘,单名一个迟字。”

  一柱擎天不觉又是一次惊喜交加,道:“你碰见的这位丘老英雄,可是三十年前和一代武学宗师张丹枫大侠的内兄,当时的武状元云重,在御林军中并驾齐名的那位丘老英雄?”

  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和我谈起他的往事,雷大侠说得不错,正是他了。”

  一柱擎天大喜说道:“这位丘老英雄正是我所仰慕的前辈之一,他在江湖上消销声匿迹已将近三十年了,原来还活在人间。但我还是未明,你碰见这位丘老英雄,又和今日之事有何相关?”

  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提起雷大侠昔年和老金刀寨主所说的一个心愿。”

  说到此处,一柱擎天方始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的剑法,敢情就是张大侠张丹枫所传的剑法?”

  陈石星点了点头,说道:“晚辈侥幸得获奇遇,张大侠收我为关门弟子。丘老前辈知道雷大侠有这个心愿,他说他当年是想帮雷大侠完成这个心愿,但可惜他自身亦遭劫难,被迫隐姓埋名,三十年来,未能如愿。”

  一柱擎天接下去说道:“所以他要你替他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晚辈也想趁这个机名向雷大侠领益。”

  一柱擎天叹道:“我与丘老前辈只是慕名之交,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古道热肠,助我了此心愿,真是使我受之有愧了。”

  他知道群豪不会明白,当下又向群豪解释道:“我这心愿,就是想向张大侠张丹枫讨教剑法。张大侠三十年前已经不知所之,我只道这心愿是永远不能完成了,想不到我的故人之孙,乃是张大侠的关门弟子,让我今日得如所愿。”

  陈石星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之后,登时哄动全场,七嘴八舌,争着要打听张大侠张丹枫的消息。

  陈石星甚是为难,那些人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最后只能如此说道:“先师不幸,在收我入门那天已经仙逝了。”

  单拔群说道:“张大侠生前不愿旁人骚扰,是以才择地隐居,潜心练剑的。咱们也无谓知道他的隐居之所了。”群豪都是江湖中人。江湖上的一些禁忌他们本来是知道的,只因一时兴奋,禁不住发问。听了单拔群这么一说,大家也就静下来了。

  单拔群这才过去和陈石星相见,说道:“在大同那晚,我还未曾知道是你。否则我早就要替雷大侠和你解释了。不过也幸亏我没给你释疑。要是我多事的话,你就没有这个借口找雷大侠比武,我们也失掉这份眼福了。”说罢,和杨虎符等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一柱擎天把金刀交还单拔群,笑道:“多谢你借给我这把金刀,否则单凭我这双肉掌,可不能教陈少侠尽展他的剑法所长呢。”

  单拔群接过金刀,继续说道:“雷大哥,还有一件事,我要说给你听,好教你欢喜。”

  一柱擎天道:“什么事情?”单拔群把云瑚拉上来,笑道:“张丹枫和云重是你仰慕的两位前辈大侠,云重之子云浩也是你神交已久的朋友,是么?”一柱擎天道:“是呀!”单拔群道:“那么我告诉你,这位姑娘就是云浩云大侠的掌珠!”

  群豪这才注意云瑚,看出她是一个女子,惊异不已。

  云瑚泫然说道:“可惜家父已遭不幸,前几日我才能到家父坟前拜祭。但我还是要多谢雷大侠替家父料理后事的恩德的。”

  一柱擎天还礼道:“令尊本来是约了单大侠找我的,可惜我知道得太迟,非但未能稍尽地主之谊,反而累他受奸人所算。我虽未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我实在是愧对姑娘,也愧对天下英雄呢。”

  云瑚抹泪说道:“伤心的事,就由得它过去吧。今日是群英聚会之期,我们应当高兴才是。”

  说话之间,葛南威和那少女亦已走了过来与他们相见。彼此通名,云瑚方才知道那少女名叫杜素素。和葛南威是同门的师兄妹。他们是江南人氏,说起来和江南双侠郭英扬、钟毓秀都是熟悉的朋友。

  杜素素听说江南双侠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儿,甚为欢喜,说道:“怪不得那日我见了你们的坐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果然就是江南双侠那两匹白马。我正在想念他们呢。”云瑚说道:“听说你们也准备上金刀寨主那儿?”杜素素道:“不错,大伙儿都要去的。”云瑚说道:“那么你过几个月就可以见着他们了。”

  陈石星与葛南威见面,也是谈得甚为高兴。葛南威道:“小弟平生所嗜,第一是音乐,第二才是武学。音乐之中,尤其喜欢古琴。可惜我学琴不成,学剑也不成。陈兄琴剑双绝,今后还请陈兄多多指教呢。”陈石星道:“葛兄客气了,我知道葛兄擅于吹箫,我也要向葛兄请教呢。”一柱擎天说道:“你们琴箫酬唱,明日不迟。石星贤侄,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呢。”

  此时已将近四更时分,杨虎符哈哈大笑道:“看了两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大家一晚没有睡,也该回去补睡一下了。”

  葛南威知道一柱擎天有话要跟陈石星说,不便插在他们中间,于是和杜素素跟随众人先走,约陈石星第二日荡舟漓江。

  一柱擎天、单拔群、陈石星、云瑚四人一道下山,大家这才有空细说这四年来各人的遭遇。

  一柱擎天对陈石星说道:“令祖那晚遇难的情形是这样的,他到我的家里,告诉我云大侠在他家养病的消息。我本来应该马上去探病的,可是当时我却有所避忌,非但不能马上成行,甚至不敢留令祖多坐一会。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我的家中正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也是我讨厌的三个恶客。这三个人,一个是数十年前和张大侠张丹枫齐名的大魔头乔北溟的弟子厉抗天,一个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尚宝山,一个是前毒龙帮的帮主铁敖。”

  陈石星道:“这三个人正是害云大侠的仇人。”

  一柱擎天说道:“他们在令祖之前来到我家,我还未知道云大侠已经给他们害了。他们大概也还未知道云大侠伤得如何,正在到处打探云大侠的消息。

  “他们也真是猖狂,打开天窗说亮话,公然告诉我,他们是要联手将云大侠置之死地,希望我和他们合作,帮他们找寻云大侠,最少也不要阻挠他们的行动。

  “这三个人联手,我是决计敌不过他们的,因此当时只好虚与委蛇,谋定而动。

  “我还未想好怎样应付他们的办法,你的爷爷就来了。我把那三个恶客留在内室独自出去,会见你的爷爷,当时你的爷爷还没受伤。

  “见了你的爷爷,我知道云大侠的确讯,听说他有治愈的希望,我稍稍放下点心,赶忙叫你爷爷回去,以免给那三个恶客看见。

  “此时我当然知道这三个魔头伤了云大侠的了,可是我还不能独力替云大侠报仇。我只好再敷衍一会,将他们送走,准备等到单大侠来了之后,我和单大侠联手,才可以为云大侠报仇。

  “哪知你的爷爷离开我家不久,在途中就遭遇了毒龙帮的暗算,但这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在那三个恶客走了之后。

  “当时我只是一心想保护云大侠的安全,让他可以在陈家养病。谁知非但云大侠惨遭不幸,还赔上陈石星爷爷的性命。我真是后悔不及,早知如此,那日晚上和他们拼了命还好。石星贤侄,云姑娘,说起来你们的确是应当怪我的!”

  陈石星与云瑚连忙说道:“雷大侠请莫如此深责自己,论当时情势,你和他们拼了也是无济于事。雷大侠,你的高义古风,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一柱擎天继续说道:“第二日我到了令祖家里,令祖与云大侠已是不幸伤亡,我本来应当与石星贤侄说明白的,可是,可是……”

  陈石生道:“都是我的糊涂,当时我只道你纵然不是害死我爷爷的仇人,最少也和这件事情大有关系。”

  一柱擎天说道:“这可怪不得你,令祖从我家回去就受了伤,我的嫌疑却是最大的。不过,当时我不愿意向你说明,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正是:

  为保孤儿须忍辱,而今方得说根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情深岂易轻挥剑  梦醒何堪一抚琴

  一柱擎天道:“虽然你已不再对我怀疑,但我想还是说个明白的好。

  “云大侠虽然死了,那班贼人尚未知道。他们得不到云大侠的武功秘笈,是决计不肯轻易放手的。令祖那天晚上从我家中出来,给毒龙帮的帮众发现,他们伤了令祖,却未能将令祖擒获。他们好不容易得到这条线索,非继续追查不可!”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雷大侠,你是宁愿自己背上恶名,让他们以为云大侠是落在你的手中,他的遗物也都给你据为己有了。于是他们要找也只能找你为难,不会再来对付我们祖孙了。怪不得我能够轻易逃出魔掌,原来是雷大侠你甘愿委屈自己,成全我的。唉,雷大侠,你何苦如此,其实你是可以让我知道的——”

  一柱擎天微笑说道:“我就是要连你也怀疑我,那么别人更加怀疑我了。是以那天我从你的家里回来,就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住宅。我这样做,一来是因为我孤掌难鸣,斗不过那几个魔头;二来也好引开他们,让他们以为我是得了宝物远逃,不再去搜查你了。”陈石星大为感动,不禁眼角沁出泪珠,说道:“雷大侠,你为我甘负恶名,你为我毁家出走,我却还要怪你,你的大恩大德,我这一生也报答不了。”

  说至此处,他们已是走到山腰,杨家庄已经在望,天也快要亮了。

  陈石星想到一件事情,说道:“我要去见一位朋友,大约要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回来。瑚妹,你和雷大侠、单大侠先去杨家吧。”一柱擎天道:“你的朋友在哪儿?”陈石星说道:“就在碧莲峰下,漓江江边。”

  一柱擎天道:“你是昨天和他一起来的吗?”

  陈石星道:“正是他驾舟送我来的。”

  一柱擎天道:“既然是你的朋友,为何不请他也到杨家,大家相会?”

  陈石星道:“他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我的一个以打鱼为生的少年朋友。我不想他卷入涉及江湖纠纷的漩涡。”

  陈石星匆匆赶到江边,只见小柱子那只小舟,果然还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