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僮甚是诧异:“怎的他还有心情弹琴吟诗?”

  陈石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家的少爷在熟睡之中,他的伤势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我却恐怕是最后一次弹这古琴了!”

  书僮吃了一惊,禁不住问道:“为什么?”陈石星缓缓说道:“不久你就会知道的。”

  小书僮见他面色沉暗,既然他说不久就可知道,小书僮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好,咱们走吧。”他背起了段剑平,“步儿慢慢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的下山。

  到了殷家所在那条街巷,已是快要破晓的时分了。

  他忽地把段剑平放下来,说道:“巷口的那一间大屋就是殷家了,你和少爷进去吧。”小书僮怔了一怔,“你呢?”

  陈石星道:“他们有人认识你家小王爷的。我还有事情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你们一起了。”

  小书僮诧异之极,“既然已经来到了殷家的门前,为什么不进去坐一会?”陈石星苦笑说道:“你不知道,我一进去,他们就不许我走了。”

  小书僮还在踌躇,陈石星道:“你不相信我,以为我会陷害你们的少爷?”小书僮道:“陈相公,你别多心,我怎会这样想?”陈石星说道:“那你还不赶快背起你的少爷上前敲门,过一会这里就有行人的了。”

 

  小书僮满腹疑团,但也只好听他的话。陈石星走了。

  小书僮叫道:“喂,陈相公,你这张琴——”陈石星道:“待你少爷醒来,你告诉他,这张琴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他的脚步陡然加快,头也不回,转瞬之间,已是去得远了。

  小书僮背着主人,一破一拐的走上檐阶,拉起大门上的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大门应声打开,走出来的是个颜容憔悴的少女。

  小书僮又喜又惊,“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云姑娘,你在这里!”心想:“怪不得陈相公说这里有人认识我们。”

  云瑚昨晚整晚没有睡觉,她是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陈石星回来的。

  云瑚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书僮道:“少爷受了奸人暗器,中了毒龙帮帮主的毒针,幸好陈相公给他医治,如今正在熟睡之中。听陈相公说,大概没有性命之危。”

  云瑚稍稍放心,问道:“陈相公呢?”她注意到小书僮手上拿的那张古琴了。

  小书僮道:“他走了。”

  云瑚吃了一惊,“他还要回来的吧?他这张琴——”这张古琴她知道是陈石星的传家之宝,是以心里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琴还在这里,料想总不至于不回来的吧?”

  哪知书僮的回答,登时令她的希望好像肥皂泡般消失了:“陈相公说,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不回来了。这一张琴,是他要我替他送给少爷的。”

  云瑚呆若木鸡,陈石星走了,在她眼前的却是受了重伤的段剑平,她该怎么办呢!

  此时殷宇亦已闻声来到,刚听得那小书僮叫道:“云姑娘,你怎么啦?”

  殷宇一见这个情景,也是不禁一惊,连忙问道:“这人是谁,云姑娘,你没事吧?”

  云瑚瞿然一省,说道:“他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是我和石星的好朋友。殷叔叔,麻烦你替我暂时照顾他,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殷宇问道。

  “我去找陈石星去!”殷宇尚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云瑚已是跑出去了。

  留在门内的是惊愕的殷宇和发呆的小书僮。

  那小书僮呆了一会,也终于明白了。他明白了主人所说的话不假,“看来云姑娘的确是爱上了陈相公了。”他也明白了陈石星为什么不肯和他们踏进殷家的原因了。“陈相公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唉,昨晚我还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不该!”他的心里不觉一片茫然,不知道是希望云瑚能够把陈石星找回来的好还是找不着的好。

  当然云瑚是找不到陈石星的,陈石星有心躲避她,如何能让她追上?

  街道上还是静悄悄的,想找个人打听都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陈石星是走向何方。

  当云瑚还在满城寻觅他的时候,陈石星已经离开桂林了。

  “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春去春来,花开花谢匆匆。”故园景色,他是只能遥望了。

  陈石星怀着云瑚给他采撷下来的那颗红豆,步出城门,心中不无惆怅。

  那些平地拔起的石山,幽邃奇幻的岩洞,空灵妩媚的峰峦,清澈见底的溪流,万马奔腾的飞瀑——这一些如诗似画的故乡山水,今后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心中怅怅,他不觉弹剑长啸,又再一次低声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他这一弹剑,不由得又是多生一重感触了。

  这是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宝剑,另一把青冥宝剑则在云瑚手中。白虹、青冥本来是雌雄双剑,是张丹枫夫妻的定情之物,在他临终之际,特地留给他们的。

  陈石星把古琴送给段剑平,是为了他心里许下的一个诺言;虽然他没有和段剑平当面说过。

  想起自己暗许的诺言,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苦笑了:“我本想把这古琴当作他们的结婚礼物,想不到后来云瑚把一粒红豆送给我,令我几乎改变了主意。好在我有自知之明,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如今我是提前送出这份贺礼了。不过这柄白虹剑,是师父留给我的,却是不能送他。”他自轻自贱,自嘲自笑,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的心情,弹剑长啸,惘惘前行。也许他自己也没发觉,他对这把白虹宝剑,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更深沉的感情,除了因为它是师傅的恩赐之外。

  茫茫人海欲何之,终于他得了个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丘迟丘老前辈是我爷爷和爹爹唯一尚存的朋友,他又是这样爱护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同时也好把我已经替他完成了那件心愿的事情告诉他。”

  丘迟本是在王屋山下开设一间兼卖酒菜的茶馆的,那日由于他被迫出手,帮陈石星打跑了呼延四兄弟,只好关了铺门。但他告诉陈石星,他仍将隐居王屋山中,并曾叮嘱陈石星,要他在桂林之行过后,回来务必找他。

  在王屋山,他可以比较容易打听到雁门关外的消息。金刀寨主的山寨就在雁门关外,在中国和瓦剌接壤的山头。

  要是云瑚并没去投奔金刀寨主,他就可以按原来的计划去帮金刀寨主的忙。要是她已经去了的话,他虽然不便露面,也可以就近帮义军的忙。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主意打定,陈石星就往王屋山去了。

  一路无事,两个月后,陈石星已来到了山西阳城县与河南济原县交界之处的王屋山下。丘迟以前在路旁开设的那间茶馆早已夷为平地,唯余一堆瓦砾。想必是给官军焚毁的了。

  王屋山旧名天坛山,山高三重,其形如屋,因而得名。陈石星记得丘迟说过,他将隐居在王屋山风景最佳之处的翠薇峰后崖。途中便向个樵子问路,樵子吃一惊道:“翠薇峰是王屋山的最高峰,人迹罕至,你一个人上去可是危险得很啊。山上可能有虎豹的。”

  陈石星见这老樵夫谈吐不俗,也像是个老实人,便道:“实不相瞒,我固然是想来游览名山,同时也是想来访一位父执的。听说他是隐居在翠薇峰。”那樵子道:“不知你这位父执是谁,可以见告吗?”

  陈石星道:“他就是以前在山下开设茶馆的那位丘老先生,不知老丈可与他相识?”那樵子说道:“我常常到他的茶馆喝酒的,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只是几个月前,他关了茶铺,后来那间茶铺也莫名其妙的给一把火烧了。丘老板不知跑到哪里,我们都为他担心。原来却是上了翠薇峰隐居。好,你是他的朋友,本领必定也是不凡,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陈石星道:“依老丈所说,那茶馆歇业之后,老丈在这山中一直没有见过丘老先生?”

  那樵子道:“我这一生都没有上过翠薇峰。”忽地懂得陈石星所问的意思,说道:“想必老丘是早就在峰上有所经营,贮有足够的存粮,可以吃个一年半载,所以他才可以不必下山。但望他避过这阵风头,将来还可以再开茶馆。我对他自酿的美酒,实在是不胜怀念。”陈石星道:“他要避什么风头?”口里发问,心中已是料到一二。

  那樵子道:“我正要告诉你,老丘失踪之后,常有官府中人查问他的下落,昨天我就曾经碰上一个军官查问他。我们猜想,老丘不知是因何事得罪官府。相公,你是他的朋友,除了提防虎豹,还要提防比虎豹更凶狠的官差啊!”

  陈石星道:“多谢老丈提醒,我懂得了。想那翠薇峰既是人迹罕至之处,山高路险,官差未必会找到那里的。”

  那樵子笑道:“这话也说得是。官差虽然比虎豹更凶,但他们却只会欺负百姓,他们也怕给虎豹吃掉的。”当下便将上翠薇峰的道路指点给陈石星知道。

  这晚陈石星露宿林中,深夜果然听得猿啼虎啸,好在没有来侵扰他。

  第二天,他攀登上王屋山最高之处翠薇峰。找到后崖,看见一间茅屋,屋前有棵松树,屋后也有棵松树,正是丘迟曾对他描绘过的那个地方,陈石星大喜,便即上前去叩门。

  久久没人应门,陈石星叫道:“丘老前辈,我是陈石星,特地应约归来拜访。”

  通名之后,仍然没人回答。

  陈石星心里起疑:“难道我找错人家,这里住的是另一位隐士?”大着胆子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先告了个罪,便即轻轻推开那半掩的柴扉。

  只见茅屋里空荡荡的,室中唯有一几一榻,还有就是屋角七零八落堆放的几十本图书。不过墙上却挂有一副条幅,写的正是陈石星在丘迟茶馆之中见过的那首南宋词人陆游所作的《诉衷情》词。

  陈石星仔细审察,认得这的确是他所曾见过的丘迟的笔迹,显然这间茅屋是丘迟的居所了。

  但他揭开米缸一看,米缸是空的,屋内也无别的存粮。屋角堆上的那些图书,也蒙上一层灰尘。

  看情形,丘迟显然离家已有多日。

  陈石星不禁大为失望,但仍然存有一点希翼,希望丘迟仍在此山之中。“或许他知道官差在寻觅他,他躲到别的岩洞去了?又或许是他出去采药,几天不回家,那也并不稀奇。”

  抱着这希翼的心情,陈石星站在山头高处,纵声长啸,宛如虎啸龙吟。跟着朗声吟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陈石星用上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初起时音细而清,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一忽儿渐高渐远,吟声更为清峻,那声音就好似从半空中降下来似的,当真是有如鹤鸣九霄,响遏行云。念完了这首诗,兀自余音袅袅,在山谷之中回响。

  他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在高处朗吟,空山寂静,声音更能及远。估计丘迟若是在这山头十里之内,应当可以听得见他的声音。

  果然过了不到一枝香的时刻,便听到有脚步声来了。但听这脚步声,来的却不只一人。

  陈石星吃了一惊:“怎的竟似有四五人之多?”

 

  转眼之间,心念未已,那些人已是出现在他面前。果然一共是五个人,却并没有丘迟在内。

  五个人之中他认识四个,正是那日追踪到丘迟的茶馆来捉拿他的呼延四兄弟。

  另外一个是年约五旬的汉子,又高又瘦,长相特异,一张马脸,脸如黄蜡,好似病夫。但两边太阳穴坟起,落在武学行家眼中,一看就是练有怪异邪派内功的高手。

  呼延四兄弟见是陈石星,也都不禁吃了一惊。老三呼延豹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这小子正是屡次和咱们小主公作对的那个陈石星。他和丘迟也是同一党的。”那汉子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说得他那么厉害,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怎么,是不是要我亲自出马?”言下之意,大有自高身价,不屑与陈石星交手的意思。呼延家四兄弟中的老大呼延龙面上一红,上前喝道:“那姓云的丫头呢?”

  陈石星喝道:“云姑娘与我何关,我又不是给你们做包打听的。你们要找岔子,尽管冲着我来。”

  呼延四兄弟不见云瑚与他同来,又听得他这么说,登时放下了心。

  他们四兄弟最害怕的是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璧,倘若只是陈石星一人,虽然他们也曾领教过陈石星剑法的厉害,却还不是怎么忌惮的。

  当下呼延龙哈哈一笑,说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你以为我们当真怕你不成。今天没人帮你的忙,你可别跑!要跑谅你也跑不出我们的掌心!”然后回过头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令狐先生,割鸡焉用牛刀,请你老人家替我们押阵,提防这小子还有党羽。待我们擒了这小子献给你老人家就是。”

  那复姓令狐的枯瘦汉子哈哈笑道:“就是丘迟亲自到来,我也不惧。你们只管放心上去捉拿他吧!”

  呼延龙把手一挥,四兄弟同时拔剑,分占了巽离兑坎四个方位,把陈石星困在核心,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好,臭小子,快来送死吧!”四柄长剑,一齐指着陈石星,却不立即动手,静待陈石星出招。陈石星明知他们布成剑阵,采取后发制人的战术,却也傲然不惧,冷笑说道:“很好,且看阎王贴子,派给谁人!”话犹未了,对方已是四人齐上,四柄长剑,织成一道剑网,把他罩在当中。

  他们四兄弟若然单打独斗,谁都不是陈石星的对手。但他们练有一套四人合使的剑法,却是威力极大。单独来说,他们只能算是二流角色,剑阵一合,四人联手,则可以和十六个一流高手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