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芷脸上红晕渐渐消散,淡淡说道:“义父那样郑重其事,原来只是交代这桩事情。”

  陈石星微笑说道:“在你义父的心目中,这可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你这个亲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临终之际,他把我当作他的亲人看待。韩姑娘,你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大哥么?”

  韩芷说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如今义父也没有了。陈大哥,你愿意把我当作妹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这个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

  陈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我现在恐怕不死也得重伤呢,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当下两人就在丘迟的墓前,撮土为香,结为兄妹。

  当他们结拜的时候,韩芷的神情颇为冷淡,脸上却又微泛红晕。她的心里正猜疑不定。

  原来不仅陈石星说谎,她也同样说了谎话。

  不错,她是没有看过这封信,但她却知道信中说的是什么的。丘迟临终之际,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她已听得明白,义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终身大事付托给陈石星了。

  “或许义父想到,我和他还是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倘若马上谈婚论嫁,实是不宜,所以要我们先做兄妹吧!义父要他照顾我,已经是透露出那层意思了。”韩芷心想。

  其实,在她知道义父的心意之后,她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虽然义父把陈石星说得那样好,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喜欢他呢?即使现在,她已经见过陈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业已“爱”上了他?

  不错,她见过陈石星的本领,她的义父并没有言过其辞。从初步的接触中,她也感觉得到陈石星是个诚实可靠的君子。

  她并不否认,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人了。不过说到终身大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喜欢”并不等于就是“爱上”。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或许我会变为他的妻子,或许我们始终都是兄妹,那也很好。何况我喜欢他,也得他喜欢我才成。倘若只凭义父一纸遗书,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什么意思?”韩芷这么一想,倒觉得义父这个“安排”,安排他们先结为兄妹,是考虑得十分周详,正合她的心意了。

  “芷妹,今后你打算怎样?”结拜过后,陈石星问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来是想回来依靠义父的。”韩芷说道。神情好像一片茫然。陈石星问道:“你的老家还有亲属吗?”

  “近亲是没有了,有几个用算盘才打得上的远亲,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们。”

  韩芷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本来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间蒙馆的,那些乡下人都很诚实可爱,我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的。不过,说实在话,我在那小山村里住了十几年,也是实在住得闷了。过去有爹爹作伴,又有义父教我本领,日子当然过得很是快乐。唉,但今后可是不同啦!”

  陈石星想了想,说道:“你一身本领,也不应该在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一生,芷妹,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实他的心里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迟的遗书,“照顾”这位义妹,是他义不容辞之事,只好先和她这样说了。

  韩芷好像有点为难的神气,说道:“兄妹虽然不必避嫌,我总不能老是跟着你。”她本来想说“我总不能跟随你一辈子”的,话到口边,忽觉不妥。但虽然改了措辞,粉脸不禁又红起来了。

  陈石星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对韩芷的神情似乎并不怎样留意,忽地说道:“有了!”

  “什么有了?”韩芷问道。

  “你知道雁门关外有个金刀寨主吗?”陈石星说道。

  “啊,你说的是金刀寨主周山民?我当然知道。他是雁门关中的中流砥柱,曾经几次抵御过鞑子的入侵,可称得是当今的豪杰,义父早就和我说过这位老英雄了。你这样问我,敢情你是认识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吗?”韩芷惊喜交集的问道。

  “我没有见过金刀寨主,不过我有相识的朋友在他那儿。山寨里有女兵,他们正需要有本领的女子,要是你愿意去帮他们的忙,他们一定欢迎你的。”

  “那敢情好!”韩芷说道。

  “不过,你可得先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大哥,你尽管说吧,不必客气。”

  “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很是精妙。我想你帮忙我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大同城里闹过事,恐怕官府里的人都认得我。”

  “这个容易。你喜欢变作者的?少的?俏的?丑的?”

  陈石星笑道:“什么都成,变作个丑八怪也无所谓。最好变得别人都不认得我。”

  韩芷说道:“好,咱们先回到义父那间茅屋。义父还有几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再给你打扮。”

  这晚陈石星睡在外面的厅堂,韩芷在她义父生前那间卧室里做针线,三更过后,房间里还亮着灯光。陈石星心里感激她,却是不便进去和她说话,只能在厅堂假装熟睡。他心事如潮,一忽却捏捏贴身收藏的那颗红豆,一忽却摸摸丘迟那封遗书。那封遗书也是和那颗红豆贴身收藏的。韩芷的影子在纱窗上,云瑚的影子却在他心头上。将近天明时,才不知不觉的矇眬入睡。

  第二天一早,韩芷把他唤醒,笑道:“大哥,起来,我要把你变作丑八怪了。”

  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过身似的,正合陈石星身材。陈石星入房换过衣裳,经过她的妙手施展改容易貌之术,出来拿起韩芷给他的镜子一照,只见镜中出现的影子活像一个当地的土人,他的脸型本为是瘦削的,也给变得圆如满月了。韩芷笑道:“你的身份是个收买山货的小商人,这种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满意吗?”

  陈石星笑道:“太满意了,连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

  韩芷说道:“我已经给你弄好早餐,放在厨房里面,嫌冷的话,加一加热便成。待会儿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陈石星诧道:“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

  韩芷说道:“我要把义父的图书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须先到我从前住的那个山村打一个转。”

  陈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韩芷道:“那儿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邻右里问起你是我的什么人,叫我怎样说得清楚?”陈石星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韩芷继续说道:“你下了山,在我义父那间茶馆的旧址等我,大约午后半个时辰,我就可以回到那里了。”她提着一个装满图书的大皮袋,离开茅屋,便即施展轻功,陈石星见她健步如飞,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样,都是文武全材,这份轻功,也不在瑚妹之下。唉,她对我虽然也是和瑚妹一样对我的好,在我心里,她总是不能代替云瑚。”想至此处,不由得忽地心头一痛,自己责备自己:“瑚妹早已是别人的人了,我还想她做什么?”陈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刚刚过了正午的时分,到丘迟从前在山脚开的那间茶馆。茶馆虽然早已烧了,旁边那两棵树还在,陈石星便在树下歇息,等待韩芷。

  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她来到。陈石星正自心焦,忽见一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来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客官,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在这里等谁?”那小伙子问道。

  “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这里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要不是等人,为什么不找第二间茶馆喝茶?这里本来有一间茶馆,但早已给军官烧了。”那小伙子一再盘问他等什么人,可叫陈石星为难了。虽然这小伙子看来似乎并无恶意,但怎能告他呢?

  正在陈石星踌躇之际,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个姓韩的姑娘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原来你是韩姑娘叫你来的吗?她是不是临时发生什么事情,不能来了?”

  那小伙子道:“他已经来了!”

  陈石星道:“在哪里?”游目四顾,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并没有第三个人。

  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声音突然变了,浊混的男声变得好像山谷黄莺。

  陈石星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来,说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却来捉弄我。”

  韩芷道:“我想试一试你认不认得出来。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变作男声会有破绽。”

  陈石星道:“一点破绽也没有。但你为什么要扮作小伙子呢?”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咱们虽然认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总是惹人注目。”

  陈石星道:“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你会扮作一个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义父,扮得那么像。”

  韩芷笑道:“要是我扮作义父,只能认你作孙儿了,那不是占了你的便宜吗?”

  陈石星道:“真是个顽皮的妹妹,好,不要闹了,咱们走吧!”

  韩芷笑道:“我没破绽,你可是一说话就露出破绽了。记着,以后不可叫我贤妹,要称我作贤弟,咱们走吧!”

  看着韩芷这副打扮,不知不觉地忽又想起了云瑚。他和云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之时,云瑚也是女扮男装的。

 

  没有韩芷扮得这么像,当时他也看不出来。

  韩芷“咦”了一声,道:“大哥,你在想什么?面色这样沉暗,敢情是不高兴我捉弄你么?”

  陈石星道:“你的大哥不会这样小气的。我是在想起你的义父,想起在这茶馆里和他相识的那一天。茶馆虽然烧了,可还在我的心里。”这是他第二次对韩芷说谎了。不过他此际却是确实想起了丘迟的。

  想起丘迟,看着眼前的韩芷,他的心情是越发迷茫了。他没有报答过丘迟的半点恩情,他能够辜负丘迟的好意吗?

  幸亏韩芷没有窥破他的心底的秘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子结伴同行,虽然有时难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还是掩盖不了内心的喜悦。或许还不能说是爱情,但己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样了。陈石星与她一路同行,如对解语名花,不知不觉也是忘记了心底的愁烦。韩芷和云瑚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比云瑚更加活泼。

  这一天来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后的大同已恢复了生机,街头上一片熙来攘往的景象了。

  韩芷道:“大哥,咱们是不是先找一间客店投宿?”她可有点担心,大同如此热闹,恐怕不比在小市镇里的客店里那样容易找到房间。原来过去几天,她与陈石星在客店投宿,都是向店主人声称自己喜爱清净,独自要一间房间的。其实在战乱之后,那些小市镇,根本就没有什么客商经过,她用不着托辞,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间房间。但到了大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陈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说道:“咱们不用到客店投宿。”

  “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韩芷问道。

  “是偶然相识的人,或许还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招待我们的。”陈石星说道。

  “大同城中,除了云家,似乎没有什么著名的人物,你认识的这个人是谁?”韩芷起了一点疑心,问道。陈石星笑道:“这个人半点武功都不懂,不过他和你的义父倒是同行,开茶馆的。”

  这间茶馆和云家只是隔一条街,上次陈石星来到大同,就是在这间茶馆里打听云家的消息的。茶馆的主人和丘迟一般年纪,妻儿都早已死了,不过他比丘迟福气好些,有个小孙儿和他作伴。这间茶馆开设在一条比较偏僻的横街上,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茶客都没有。

  陈石星一进门,便微笑说道:“给我一碗水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没有茶叶。”

  韩芷怔了一怔,不解陈石星何以这样说话。此际他们是在茶馆之中,那老汉也正是叫孙儿给他们泡茶的。

  茶馆的祖孙二人,一听此言,登时也怔着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陈石星。

  陈石星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饼好吃么?可惜今次我没有炒米饼带来了。不过进城的时候,我在前门的美味斋买了一包糕饼,你尝尝看,或许比炒米饼还更好吃也说不定。”

  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欢喜得跳起来道:“你是送炒米饼给我吃的那位陈叔叔?”

  陈石星道:“不错,你的记性真好。”

  那小孩子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我那天所见的陈叔叔?你真的是陈叔叔?”

  陈石星道:“说来话长,就不知会不会耽搁你们做生意?”

  那老汉瞿然一省,连忙嘘了一声,“小牛,别乱嚷!”转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你坐会儿。”匆匆忙忙,在帐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写了“修理炉灶,歇业一天”八个大字,在门上张贴起来,随即关上铺门。嘘了口气,“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

  陈石星道:“又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姓韩。”

  那老汉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你当真是那天来的那位客人,我记得那天你是骑着马来的?”

  陈石星道:“不错,那天大同之围初解,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有人还误会我是冲进城来的鞑子兵呢。幸亏你们好心,肯开门让我进来歇息。给我水喝,还给我照料马匹。更令我感激的是你们能相信我,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我。”

  那老汉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陈相公!陈相公,你乔装打扮,真是好像变为另外一个人了。要不是你说得这样详细,我都不敢相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