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星笑道:“你要是还不相信的话,请给一盘水给我,待我恢复本来面目,请你看一看。”

  那老汉道:“不用了,咱们纵然无须提防隔墙有耳,也得提防有邻居来串门子!”

  那老汉知道确实是陈石星之后,欢喜得手忙脚乱,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刚要去取茶叶,他忽地又把孩儿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点糊涂了,小牛,咱们可得先给恩人叩头!”

  陈石星连忙将他扶住,不让他弯下腰去,说道:“老爷子,你这样客气,我怎么敢当?我受你的恩惠都没有报答呢。”

  那老汉道:“我帮你们一点小忙,算得什么?你才真正是我们祖孙俩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留给我们那半袋干粮,恐怕我们早就饿死了。”原来当时围城初解,城内没有存粮,要买都没有地方买。城内的人下乡购粮食还没有回来,他们祖孙的情况特别的艰难,幸好陈石星给他们那半袋干粮接济,方始捱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陈石星道:“老爷爷,我这次来可还是想请你帮忙的。就只怕连累了你。”那老汉眉头一皱,说道:“陈相公,你尽管说好了。别把我当作是会忘恩负义的小人。”

  陈石星道:“老爷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

  那老汉打断他的话道:“莫说没人认出你,就算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也决不后悔。你说吧。”

  陈石星道:“我这位兄弟想在你这里住几天。”

  那老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只不过是住几天,我把你们当作远亲好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招待简慢。”

  韩芷心中一动:“为什么他只说我一个人?”却不便马上就问陈石星。那老汉只道他们一起来,要住下来当然也是一同住下来,没有仔细琢磨陈石星的语气。

  那老汉道:“对了,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问你。那晚你是到云家去的,三更时分,云家就给官兵包围,天明时分,并给官兵放火烧了。你大约是四更时分,匆匆回到我这儿取坐骑的,我还没有问你,你可见着云大侠和他的女儿没有?那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情?”陈石星道:“我见着了云夫人。云姑娘是后来才见着的。”

  那老汉道:“哦,原来真的是云夫人回来了。但只是她一个回来么?”陈石星道:“当然是她一个人了。她是偷偷回来探望女儿的,怎会带了外人回家。”

 

  那老汉听得陈石星这么说,料想他已知道了云家的私隐,说道:“如此说来,这次他们倒是错怪云夫人了。”陈石星道:“他们是谁?”那老汉道:“外面的人。他们另有一种说法,说得活龙活现。”陈石星问道:“他们怎样说?”那老汉道:“他们说是云大侠偷偷回家,想把女儿带走,不知怎的,泄漏了风声,给云夫人知道。云夫人带了官兵回家,要捉他的丈夫,抢回她的女儿。他们亲眼见到云大侠和女儿在官兵包围之下,‘飞’了出去。但也有人说,只看见‘云大侠’出来,却没有见他的女儿。后来‘飞’出来的那个女人倒是云夫人,不过她是追捕她的丈夫的。”

  陈石星笑道:“他们说的,倒也并非全无根据。那晚是有一个男人‘飞’出来,不过不是云大侠,是云大侠生前的好朋友铁掌金刀单拔群。是他保护云夫人闯出重围的,那些官兵非但不是云夫人引来,恰恰相反,是来捉拿云夫人的。”

  那老汉吃一惊,说道:“云大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

  他忽地望着陈石星,笑了一笑,说道:“外间还有一个说法,说得更离奇呢。”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还有什么离奇的说法?”

  那老汉道:“那晚上还有人看见一个少年也‘飞’了出来,他们说这个小伙子是云大侠的徒弟,云大侠准备招他做女婿的。”

  陈石星笑道:“这可更是无中生有了,那个‘飞’出来的小伙子是我。”

  陈石星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连忙打断他的话题:“那晚的事情,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咱们还是谈谈后来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烧掉云家大屋的一事之外,还发生什么事情。”

  那老汉瞿然一省,“对,我想起来了,就在三天之前,有个人曾来过我这茶馆,打听云小姐的消息,这个人我想你是应该知道的。”

  “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爷之命,特地来打探云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去大理的。”

  陈石星这才想起,上次自己来的时候,也是冒认段府的家人来接云瑚的。说道,“哦,有这样一桩事情么?那个人现在是否还在大同?”

  “三天前他到过这里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他了,可不知他离开没有?陈相公,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此事毫不知情?”

  “我没有回过大理,或许是小王爷另外又派了人来,我不知道。”

  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是知道,这个人决不会是段府的“小王爷”段剑平派来的。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黄昏日落,在关上了门的屋子里面,光线渐渐暗淡了。

  那老汉笑道:“你瞧,我多糊涂,老是和你闲聊,都忘记要弄晚饭给你们吃了。”

  陈石星道:“我还不饿。”

  那老汉笑道:“饭总是要吃的。你们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过了饭早点睡觉。”

  韩芷听得“睡觉”二字,不觉心如鹿撞,暗自想道:“这老汉子是穷人家,开着小小的茶馆,恐怕是没有多余的卧房了。今晚怎么睡呢?”

  果然在吃过晚饭之后,那老汉说道:“陈相公,我有一间空房,正好给你们两人住。小牛,你帮爷爷收拾你爹那间房间。”

  韩芷道:“老爷子别客气,我可以睡在铺面,只要把几张桌子凑在一起,就可以作床铺啦。”

  那老汉道:“哪有这样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个房间也是空着的,又不是要我腾出空房间来给你们。”

  接着叹了口气,对他们解释道:“这间房本来是小牛的爹妈生前的卧房,小牛的妈在他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剌兵围城之时打仗死了。我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床铺可没有搬动。稍为清理就可用的。”

  陈石星打了个呵欠,说道:“真有点倦了。”那老汉笑道:“是吧,我都说你们一路奔波,哪有不累的道理?两位不必客气,早点安歇。”说话之时,他的孙儿早已把房间收拾好了。

  陈石星道:“打扰了你大半天,真是过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点睡吧。”道过了晚安,便即入房睡觉。韩芷无可奈何,只可跟他入去。

  陈石星顺手关上房门,似笑非笑的望着韩芷说道:“你还不想睡觉吧?”

  韩芷负气说道:“你真的这样疲倦?我可不惯早睡。这张床让给你一个人用,你要睡你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

  陈石星笑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早睡。”

  韩芷说道:“那你为什么要催着进来?”

  陈石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问我,我也有一些话要和你说。在房间里,咱们才好说话呀。”

  韩芷笑道:“原来你是骗那老爷爷的。你这人真会说谎。”

  陈石星笑道:“与人无损,说点小小的谎话又有何妨?”

  韩芷道:“原来你和云家很有交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的义父已经和你说了。”

  “我知道义父和云大侠的父亲曾是御林军中的同僚,不过他可没有和我说你们陈家和云家有甚渊源。这次我匆匆回来,刚赶得上和他见最后一面。我知道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我的,可惜没有时间让他说了。”

  陈石星道:“我和云大侠相识早在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前,不过两家的渊源,却也还是在我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后,你义父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当下把他和云浩怎样在桂林相遇,怎样在他家中养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后来怎样到了大同在云家见着了云夫人等等事情,简单扼要的说给韩芷知道。

  当然还有些事情,他则是不便说了。

  韩芷说道:“如此说来,云家于你有恩,你也对云家有恩。你和云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寻常了,云夫人后来怎样?你救过她的丈夫,又帮过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视同子侄吧?为什么你不跟她?”

  其实她的心里是想问陈石星为什么不和云夫人母女一起的,却不好意思问得太过直率。

  陈石星说道:“云夫人早已死了,据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也像你的义父一样,刚赶得上和她女儿见最后一面。我答应过你的义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时当然不能陪她到金刀寨主那里。”

  韩芷叹口气道:“这个云姑娘的命也真苦。”

  陈石星说道:“咱们三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样,大家都是父母双亡,在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韩芷听了这话,忍不住说道:“你和那位云姑娘既是同命相怜,实在应该在一起的。”

  陈石星说道:“我和你何尝不也是同命相怜?”他因为刚刚说到三个人的命运是相同,这句话自自然然的就说了出来,根本没有经过考虑。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韩芷听了他这一句话,却是不由得粉脸通红了。说道:“你莫扯上我,我怎能和云大侠的女儿相比?”过了半晌,又再问道:“她既是云大侠的女儿,武功当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长得很美吧?”陈石星话出了口,方始醒觉失言。听她这么一问,勉强笑道:“不错,他已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就如同你得了义父的传授一样。你们都是才貌双全的女中豪杰。”

  韩芷撅起小嘴儿说道:“你何必替我脸上贴金,我知道我当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云姑娘了。”陈石星正容说道:“芷妹,你千万不可这样乱说!”

  韩芷似乎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觉就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刚才那老爷爷也这样说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当作云家的女婿了。”陈石星低声说道:“芷妹,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话是不能乱说的了。”

  韩芷怔了一怔,问道:“知道什么?”陈石星道:“不错,云家是有个好女婿的。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韩芷吃了一惊,说道:“真的?那人是谁?”

  陈石星笑道:“你问了我许多事情,为什么偏偏漏了一件?”

  “漏了什么?”

  “有关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爷的事情呀!”韩芷想了起来,说道:“对,听那老爷爷的口气,好像认为你应当认得段府派来的任何一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是替那位小王爷来接云姑娘的。我不愿意被人误会我是高攀王府,所以我只认作是小王爷派来的家人。”

  韩芷诧道:“什么,你不是来找云姑娘要交回她父亲遗物的吗?怎的又是受了什么小王爷之托了。”

  “两件事情,不可以同时办吗?”

  “段府的小王爷为什么要你接她?”

  陈石星苦笑说道:“这还不明白么,他们两家是数代交情。云大侠早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他们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们回转大理,恐怕就要成亲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其实云浩虽然有过意思把女儿许配给段剑平,却并未成为事实。至于陈石星对他们的那些揣测,更是想当然耳。在他想来,云段两家门当户对,云瑚和段剑平又是青梅竹马之交,寻常人相处久了,也会日久情生,何况他们。这次云瑚服侍段剑平养好了伤,段剑平当然要带她回家成婚的,即使云瑚暂时不肯应承,那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有人说,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陈石星说的虽然不能算是谎话,但他把想象当成事实说了出来,不知不觉,连自己也好像当成这是真的事实了。把这个“事实”告诉韩芷之后,他面上强为欢笑,心中却是不胜凄酸。

  韩芷则是刚好和他相反,听了陈石星他的话,怔了一怔,脸上故作矜持,心上却好像放下一块石头似的,有一种难以名说的轻松之感。陈石星吁了口气,说道:“芷妹,我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应该欢喜了吧?”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们成亲也好,不成亲也好,与我有何相干?”

  斗室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光照见陈石星的脸上有一层朦胧的笑意。韩芷不敢正视,但也发觉了陈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经给他窥破,脸上不觉更加红了。她哪知道,陈石星的笑乃是发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对她而发。

  她避过了陈石星的目光,低下了头,又再想道:“唉,管他是有情还是无情,我和他相识才不过几天,又何必这样着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恼?”

  两人各怀心事,陈石星也怕韩芷窥破他的内心秘密,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为云瑚高兴,不觉就在她的面前大大为段剑平吹嘘:“不是我夸耀自己的朋友,段府的这位小王爷真是十分难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更难得的,他虽然出身富贵,却无半点俗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渔夫,都是他的朋友。”

  韩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朋友,他的琴技总比不过你吧?说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

  陈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来,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种令人倾慕的既潇洒而又高华的气度,我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韩芷笑道:“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在这世上恐所也找不到几个了。不过你这样夸赞那位‘小王爷’,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云大侠的女儿也不会喜欢他了。”

  说至此处,街头传来更夫的击柝声,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了。

  韩芷突然省起,笑道:“别尽夸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经问了你了,你要对我说什么,也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