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剑琴向宁广德道了个歉,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请恕我刚才冒犯。”

  杜洱道:“周姑娘,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女侠已经到了你们的总舵吧?”周剑琴道:“还没有呢。我正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要知倘若只是云瑚来投奔她的父亲,她不会觉得奇怪;段剑平也来,这可就出她意料之外了。

  杜洱也觉到奇怪,说道:“咦,他们是骑着江南双侠的宝马来的,怎的还没有到?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向陈石星望了一眼,他回来的时候,刚听到周剑琴在盘问陈石星,但他却还未曾知道陈石星的身份。要是外人的话,可就不便当着他的面说话了。

  周剑琴也倏地想了起来,说道:“对,你们‘小王爷’的事情可以迟一点告诉我。你先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杜洱说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他,又好像没见过他。”

  陈石星道:“小洱子,你的脚伤好了没有?”

  杜洱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

  陈石星向他使了个眼色。杜洱聪明伶俐,登时会意,说道:“周姑娘,我们“小王爷’的事情让宁师傅说给你听吧。我和这位朋友先叙一叙。”

  周剑琴听说是他的朋友,放下了心,说道:“好,你和这位朋友去叙叙吧,我在这里等你。”

  杜洱和他走到溪边,说道:“陈相公,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你、你当真就是他么?”看来他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陈石星微微一笑,把衣袖在山溪里弄湿,抹了一把脸,说道:“对不住,我还不能尽露真相,但相信你也可以认得是我了吧?”

  杜洱又惊又喜,说道:“陈相公,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扮成这个样子?”

  陈石星苦笑吟道:“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那日七星岩之会,陈石星临走之前弹奏的曲辞,弹完此曲后,就把家传的古琴给这书僮,托他转赠给当时尚在昏迷中的段剑平了。杜洱听他重念这段曲辞,心里更无怀疑,叹道:“陈相公,你那天其实是不应该走的。你、你不知道!”

  陈石星道:“知道什么?”

  杜洱道:“那天云姑娘找了你一整天呢!她踏遍桂林每个角落,晚上回来,形容都憔悴了,后来我家的‘小王爷’知道了你把他送到殷家,自己却走了之事,还把我骂了一顿呢。骂我不该让你走。”陈石星心里一阵凄酸,说道:“多谢他们对我关心。相信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慢慢忘记我了。”杜洱说道:“不,他们不会忘记你的!”

  陈石星摆一摆手,说道:“小洱子,咱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小王爷’的伤全好了吗?你确实知道他是和云姑娘来这里吗?为什么你又不跟他们一起?”杜洱说道:“好,我把别后的事情都告诉你吧。”

  “我家‘小王爷’中的毒虽然很深,但幸亏得到云姑娘照料,殷宇又请名医给他医治,第二天就醒来了。接着几天他一面服药,一面自己运功疗伤。不过七天,就完全好了。

  “那天早上,他叫我把你送他那张古琴给他,弹了一曲,我跟了他许多年,从未见他流过眼泪的。那天他弹完琴后,我却见到他的眼角有泪珠沁了出来。在他弹琴的时候,云姑娘悄悄进来,他也没有发觉。”

  陈石星听了这话,眼角不觉也沁出晶莹的泪珠,强笑道:“他喜欢我这张古琴,我很高兴。”

  杜洱继续说道:“琴声一止,云姑娘忽他说道:‘剑平,我的心思和你一样。’此时我方始发现她在旁边。我很奇怪,小王爷还没和她说过话,她怎的就知道小王爷的心思?”陈石星道:“琴音达意,何用语言?”杜洱说道:“小王爷抬起头来,说道:‘不错,咱们一定得找着他。’”

  陈石星心情激荡,只听得杜洱继续说道:“第二天,他就和云姑娘离开桂林了。我本来要和他们一起去找你的,可是小王爷坚决不许,要我回去替他完谎,我没法,只好奉命。”

  陈石星诧道:“既然小王爷差遣你先回大理,怎的你又能够这样快就和宁师傅来到这儿了?”

  杜洱说道:“我离开公子不过三天,就在路上碰见了宁师傅了。”陈石星道:“宁师傅不是早就回去的吗?”

  “不错,宁师傅本是在你们约会那天,奉公子之命先回家的。我见到他也很诧异。”杜洱说道:“后来方始知道,原来他也没有回到大理,就在路上碰上王府派来的人。那些人是奉王太妃之命,来催小王爷回去的。据说老王爷病重,要他马上回去继承。”陈石星吃了一惊,“那他是非回去不可的了!”杜洱说道:“是呀,老王爷病重,我当然也不能替他说谎了。宁师傅本是快马赶回桂林报讯的,我也只好把真相告诉宁师傅,马上和他到这里来找小王爷了。”

  说到这里,杜洱忽然笑了起来。

  陈石星诧道:“你笑什么?你的老主人病重,还要笑?”杜洱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泄漏秘密。宁师傅骗得我好苦。”

  “骗你什么?”

  “老王爷病重乃是假的。我把真相告诉了宁师傅,宁师傅却直到昨天,才对我说实话。原来老王爷最担心的正是他和江湖好汉在一起。王府派来的人最初也是不敢和宁师傅说真话呢,不过,因为有求于他,又知他的耿直脾气,后来还是说了。”

  “这里恐怕不久就有战事,为你们的小王爷着想,他也是回去的好。”

  杜洱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倒巴不得在这儿趁趁热闹。但现在无论找不找着小王爷,我也要回去复命了。陈相公,要是你碰上我们的小王爷,可千万不要泄漏老王爷是假病的消息。”

  陈石星道:“你放心,我不会碰见他的。”

  杜洱若有所悟,半晌说道:“哦,你是要避开我们的小王爷。”

  陈石星默然不语,点了点头。

  杜洱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要避开他,我们却是特地来找他也找不着。真是奇怪,他和云姑娘比我动身早了三天,骑的又是江南双侠日行千里的骏马,怎的反而是我们先到。我,我真有点担心。”

  陈石星道:“也许他们是在路上有事耽搁几天。小王爷的功夫和云姑娘的武功都是十分了得,他们二人联手,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他虽然劝慰杜洱,却也不由得暗暗担心。

  杜洱继续说道:“本来我是一心希望我们的小王爷得到云姑娘的,说老实话,那时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好感,巴不得你越早离开云姑娘越好。但现在我不是这样想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世上难得的好人,我也知道云姑娘真正爱的是你!请你听我劝告……”陈石星打断他的话道:“你最初的想法并不错,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我配不上她!”杜洱说道:“不,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都不是这样想。你要知道云姑娘是怎样谈论你吗?”

  陈石星连忙摇手道:“不,我不要听。他们对我这样好,我很感激,但我也该自量,我不能给人家笑话,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杜洱面上一红,“陈相公,你还在责怪我那天在背后说你的这句话,我真该打嘴巴,但请你大人莫记小人之过。”说罢,当真就要自打嘴巴。陈石星连忙将他拉住,说道:“我并没怪你,我是自己这样想的。”

  杜洱还要劝他,陈石星道:“小洱子,你不要说了。我是但求心之所安。我求你一件事情。别对小王爷和云姑娘说是你曾遇上我,也不要告诉宁广德。”

  杜洱叹道:“你救过我的性命,你一定要我这样做。我只好答应你。还有什么?”陈石星道:“还有一件事情,也要请你帮忙。”

  杜洱说道:“陈相公,你尽管吩咐好了,别说帮忙二字。你的事情,我小洱子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替你做到。”

  陈石星道:“多谢你的义气。我这次来找金刀寨主,并不是仅仅为了打听你家小王爷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位朋友的事情的。”当下把韩芷要投奔金刀寨主之事说给杜洱知道,请他转告金刀寨主的女儿,派人到那间茶馆去接韩芷。

 

  杜洱说道:“这点小事我一定替你办妥。但请恕我多嘴问你一句:你可是喜欢这位韩芷姑娘吗?”陈石星为避免他再罗唆,说道:“不错,我是很喜欢她,我们是结拜兄妹。”杜洱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到这里来?”

  这一问又令到陈石星难以回答了,半晌,只好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暂时我还不想在这里露出身份,我只能在外面帮金刀寨主的忙。”杜洱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陈石星诧道:“放心什么?”杜洱笑道:“我是替云姑娘放心。你怕见到她,而又不愿和那位韩姑娘一起与她见面。这证明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云姑娘,嘴里说的话却是假的!”

  陈石星忙道:“小洱子,你莫胡说!嗯,时候不早,我要走了,那件事拜托你啦。”他没有回去和周剑琴见面,便即悄悄下山。

  在归途中他可是心乱如麻!

  小洱子的话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云姑娘爱的是你,她不会忘记你的!”要不是小洱子告诉他,他还不知云瑚爱他竟是如此之深,不过他还是尽力把心底的波澜压下去:“纵然她永远忘不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我这决定。爱一个人就应该使她得到幸福,她做段剑平的‘王妃’当然是比嫁给我幸福得多!”

  压下心底的波澜,仍然带着几分惆怅,陈石星终于回到大同。

  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劫后的大同,有点钱的人们,似乎都已忘记了战争的创伤,更加追求享乐。夜市不逊白天,大街上还是人来人往。

  陈石星在热闹的大街走过,心境却是比在荒山里还更寂寞。

  用颤抖的手指,敲了敲茶馆的门。像是一个走进考场的童生,心中慌乱之极:“我怎样和芷妹说呢?”

  出乎他的意外,他没见着韩芷,他刚一进门,那老汉就对他说道:“我正要告诉你,就在你走了的第二天,韩相公也离开我们这里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是和他约好了的。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那老汉子笑道:“你别担心,他说他已找到了金刀寨主了。”

  陈石星大为诧异,说道:“他怎会找到金刀寨主?金刀寨主那座山头我也未曾知道呢!难道他会跑到大同来吗?”

  那老汉道:“不是找到金刀寨主本人,而是他碰见了一位知道金刀寨主所在的朋友。”

  陈石星道:“那位朋友是谁?”心里不禁甚为奇怪,“他根本就不认识江湖上的什么人物,却哪里来的这个朋友?”那老汉道:“他没有告诉我。不过,他有一封信留给你。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陈石星接过韩芷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一看,信上写道:“我不想连累居停主人,他这茶馆也是要做生意的,每天人来人往,我女扮男装,若住得久了,恐怕也会给人看破。云家大屋反正没有人住,我权且做几天云小姐吧。住在她的绣房比在这里要舒服得多,对我也更方便,但我不便对主人明言,你不会怪我戏弄你吧?你一回来,请你到云家找我。”

  看了这封信,陈石星才知道她是故弄玄虚,不觉暗暗好笑:“她也真是顽皮,想了这个搬家的主意,其实住在云家恐怕比住在这里更危险。”当下问那老汉道:“我走之后,可有公差去搜查过云家烧剩的房子吗?”那老汉道:“没有。自从云家那次出事之后,烧剩的房子就给官府贴上了封条,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封,陈相公,你为何有此一问?”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因为上次听你说过,有人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人来过这里打听云家的消息,是以问问。”

  陈石星和那老汉闲聊,知道在他离开这段期间,大同平静无事,更加放心。吃过了面,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陈石星道:“我该走了。”和茶馆的祖孙二人道别之后,便即悄悄偷入云家。

  这是他第二次偷入云家,想起上次与云夫人相会的情形,心中不无感慨。“那次我以为会见着云瑚的,不料却是见着她的母亲。不过这次我是知道得清楚了,我将会见着的是冒充的云瑚。嗯,芷妹与瑚妹倒是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芷妹冒充她倒是很适当。不知她现在已经睡了没有?”他正自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进了他曾经进去过的云瑚从前那间卧室。忽听得有琴声从房间飘出。陈石星一听,登时呆了。

  弹的正是诗经《黍离》篇的一节,正是那日他在七星岩上,在把他的家传古琴托杜洱送给段剑平之前,临别所弹的那一曲。不过在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唱出曲辞而已。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陈石星呆着了:“我从来没对芷妹说过这件事情,怎的她恰巧在我来的时候,会弹出此一曲来,难道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令他吃惊得呆了的还不是由于这首曲辞,而是由于他听到的琴音。

  不同的木材制成的琴会有不同的音质,寻常的人听不出来,经验丰富的琴师却能分别。

  他家的那张古琴是琴书上有记载的“焦尾琴”,音色音质都和普通的琴不同。陈石星突然听到焦尾琴弹出的琴声,吃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弹琴的技巧不是很熟练,但曲辞的感情却是很能表达出来,一种彷徨的心情化为琴音,引起了他的共鸣,“唉,芷妹怎的也有和我那天相同的心境?”

  韩芷擅于吹箫,颇通乐理,陈石星只道是她弹的无疑,上去轻轻敲门。“芷妹,我回来了,你弹的这张琴哪里来的,让我瞧瞧。”

  琴声戛然而止!房门便打开。可是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却并非韩芷。

  他不由得又是呆了!

  刚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要避开的云瑚。

  云瑚倒没有他这样惊诧,打开房门,微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来的,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

  陈石星讷讷说道:“你真的是云姑娘么?”

  他想起韩芷擅于改容易貌之术,这刹那间,不由得疑心眼前的云瑚乃是韩芷所扮。

  云瑚笑道:“陈大哥,我和你分手不过一个多月,你就不认得我了?人可以冒充,你家传这张古琴是假不来的。”

  陈石星拿起那张古琴,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家传那张焦尾琴?其实他也无须再细看,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

  这张焦尾琴是他已经送了给段剑平的,段剑平和云瑚同来大同,这张古琴当然是只可能在云瑚手里,而不可能在韩芷手里。

  陈石星这才确信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不是韩芷,不由得又惊又喜,叫道:“啊,你果然是瑚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