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昆仑道:“敝帮弟子有人和宫中的小太监认识,我想贿以重金,当可买通一两个小太监给咱们画出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当然也还是要碰运气,但比较来说,则不至于盲人摸象了。”

  众人商量具体进行办法,陈石星挂念段剑平,便与云瑚先行告退。

  段剑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与韩芷也还未回来。

  池梁带领韩芷走进屋后的松林,一路上都没说话,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韩芷不觉起疑:“他要和我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说?”

  走到松林深处,池梁的脚步是停下来了,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他凝视韩芷,神情甚为古怪,好像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韩芷不觉有点惊疑不定,忍不住说道:“池老前辈,你怎么啦?”

  池梁未曾说话,先叹口气,这才说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韩芷道:“是吗?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

  池梁怔了一怔,“长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诉你?”

  韩芷黯然说道:“我妈死的时候,我刚满周岁。”

  池梁不禁流下眼泪,说道:“你妈是在逃难时候死的?”韩芷说道:“不错,那时我们还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难过之极,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忍住眼泪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没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妈的命也真是苦。”

  韩芷当然也很伤心,不过怀疑却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为避战祸以至颠沛流离,娘的死虽属不幸,却也是乱世常有之事,不能归咎于人的。池梁虽有照顾朋友的义务,但正如俗语所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朋友?纵使对朋友照顾不周,也用不着这样自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诗词遗稿带给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干眼泪,“多谢你的爹爹肯把遗稿付托给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谅我,如今看来或许他是愿意原谅我了。”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有什么要我爹爹原谅的?我一直以为,要你原谅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说了什么?”

  “他说做过一件很对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并不后悔!”这两句话正是韩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亲那样正直的性格,为什么做了错事,却又毫不后悔呢?

  她充满疑问的目光望着池梁,希望从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声长叹,说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爹爹,应该后悔的是我!”

  韩芷禁不住问道:“池伯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吗?”

  池梁没有即时回答,却在低声吟道:

  梦幻尘缘,飘零蓬梗,何堪相语?月冷秦淮,误了三生鸳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蝉声别树。算吹冷嘘寒,添香问字,徒增凄楚……

  吟声哽咽,只念了上半阕,下半阕就念不下去了。这是韩芷父亲那部遗稿中的一首词,词名《陌上花》,虽然只念了半阕,词中那股凄凉的意味,已是令得韩芷几乎感到窒息了。

  这首词不仅令她感伤,其中还有一个难解之处,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亲写的这首“陌上花”,看来似乎是一首“悼亡词”,但其中的一句“莫怪蝉声别树”,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读过的书也许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语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诗“蝉曳残声过别枝”是指女子负心别恋或者是指妇人再嫁的。“莫怪蝉声别树”似乎是从这首诗套过来的,但是不是还有别种解释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这里了,如果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悼亡词”,她父亲悲悼的死者当然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可是和她的父亲共同患难,一直到死的。她的母亲既没有负心别恋,更没有再嫁之事,那么,何以这首悼亡词却有一句“莫怪蝉声别树”?

  如今她听池梁念她父亲念的这首词念得如此凄凉:“难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丧妻?还是只因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这首悼亡词来念呢?”

  池梁念了半阕,就没有再念下去。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我学吹箫,我跟他学做诗填词。我写的每一首诗词,一写成就必定先送给他,请他给我修饰。但只有这首词我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从不让他知道,我念给你听。”

  像念她父亲那首悼亡词一样,吟声一样凄怆,更多了三分幽怨。

  韩芷一片迷茫,听他念道:

  春梦香城浑未醒,倩女离魂,没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燕燕归来寻旧径,愁锁潇湘,寂寞庭芜静。往事悠悠空记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请恕我的冒昧,你这首《蝶恋花》词,可是在怀念你曾钟情的一个女子么?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错,她是死了。但是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的。”

  韩芷不禁心头一震,说道:“你写这首词的时候,我爹爹是否还和你在一起的?”

  “当时我们虽已分开,但他尚未逃难,我要找他,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我写成这首词,本来曾想过送给他看的,但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留给自己看。”

  “为什么?”

  “你爹可疼你么?”池梁答非所问,且又这样出乎韩芷意料之外。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问得可有点奇怪,我爹爹当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妈死后,我们父女就一直是相依为命的。有好的东西他先给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给我穿。我们很穷,但过得很快活!”

  池梁说道:“是,我不该这样问你的,你爹是个好人,是世上罕见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怀疑他会不疼你呢?”

  他不怀疑,韩芷可更加怀疑了。怀疑他何以会有这么一个不该怀疑的怀疑?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但现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没有告诉你,那么你还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来想告诉我的,在他临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他只能说出一句话。”

  “说的什么?”

  “他说,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他的神气好像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但话出了口,却又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结果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咽了气。他答应告诉我的秘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池伯伯,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

  “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韩芷最后的这句话,听进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头如坠铅块,大为震栗了!他本来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的,但他又怎忍得韩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宁?

  默默相对,过了一全,池梁终于忍受不了心头那块重压,抬起眼睛,望着韩芷,用沉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们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学宗师,而且饱读诗书,多才多艺,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但我们家里,人却不多,除了婢仆不计,只有四个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还有一个自幼在我家长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独生女儿,父母早逝,我妈姊妹情深,对她极为怜爱,是将她当作女儿抚养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妹,不过,她的性情却和我有点不同。她偏好文学,不喜武功,虽然勉强跟我一同练武,但一从练武场回到房中,她就是捧着她的书本了。

  “不知是否由于父母早逝的缘故,养成了孤独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常常想办法逗她欢喜,对她千依百顺,但也难得看见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为了讨她欢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诗画,我都还不如她。只有一样,也许是我的天份比较接近,我学吹箫,吹得还算不错。我家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声音特别好听。

  “这支玉箫还是一件宝贝,据说是用海底暖玉制成的,可御宝刀宝剑。我向爹爹讨了这支玉箫,爹用这支玉箫教我点穴功夫,我却用这支玉箫吹曲子给表妹听。只有当她听我吹玉箫的时候,她有时才会露出笑容,我练吹箫也练得更勤了。

  “为此我曾受过爹爹责备,他说你表妹是女孩儿家,不会武功,也不打紧,她不喜欢,我就不勉强她练,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武学衣钵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学方面,你天份不高,与其将来两俱无成,我倒宁愿你专心练武。

  “不过,爹爹虽然这样教训我,我还是常常背着爹爹约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钟山上吹箫给她听。”韩芷听到这里,不觉心里想道:“原来池伯伯从小就这样爱她表妹,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好事难谐,不知他的表妹是谁,后来又嫁给谁家之子?”她已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心底一阵寒栗,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错,我从小喜欢表妹,一生中我也只爱过她一个人。当然小时候我是不懂的,随着双方年纪长大,我是越来越发觉不能离开她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不仅是因为她小时候说过的话,而是因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们当作一对小夫妻了。这看来是顺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征求她的同意,只待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样,以为她是决计不会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过去,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我练的是童子功,太早结婚,对内功修为是有妨碍的;我爹爹计划,让我过了二十岁方才成亲。我料想这门亲事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变卦的,我当然顺从爹爹的意思,丝毫也不着急。

  “但想不到事情却终于发生了。

  “那年我十九岁,她十七岁。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门,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个少年和他一起回来。

  “原来这个少年的父亲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时曾经跟他读过书的。爹爹琴棋诗画的本领,都是出于这位老师的传授,对这位老师一向极为尊敬。本来我爹早就想接这位老师和他家人来我家养老,但这位老名士却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总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

  “爹爹这次出门,就是因为得知这位老师病重的消息,特地赶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来到老师家中,他的这位老师已是沉疴难起,只是刚好赶得上见临终的一面了。

  “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过后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儿子刚好和我同年。他临死的时候,托孤与我爹爹,爹爹自然义不容辞。

  “老师说道:‘你不要拘泥于辈份,以前你跟我读书,如今我也叫儿子跟你学武,我知道他这个年纪学武已是嫌迟,但我的目的并非想他学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他给你磕头,是行拜师之礼,盼你不要推辞。’

  “我爹知道老师的意思,他的儿子不过和我同年,作了这样安排,一方面他的儿子可以名正言顺住在师父家里习武,一方面称呼上也不致尴尬。这不过是小节问题,爹爹也就答应了。他的老师把后事交代妥当,就此一瞑不视。

  “老师去世之后,爹爹料理完老师的丧事,便即带了老师的儿子,亦即他新收的弟子回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少年了。”

  韩芷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池梁一直没有提及这少年姓甚名谁,她也不敢动问。心头愈发沉重。

  池梁继续道:“爹爹老师的儿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师父,所以在称呼上他反而变成了我的师弟了。

  “我这师弟的性情和我表妹一样,沉默寡言,只爱诗书,不喜练武。一来他年纪已大,练上乘武功不宜;二来他爹也只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欢,不加勉强。但那年我正在练到本门的点穴功夫,丝毫也不能松懈,爹爹对我的督促也就更加严了。

  “不久我就发现一桩事情,也不知是由于我较少陪伴表妹的缘故,还是由于性情相投,他们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继续说道:“在我学武的余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废文事,就叫这位师弟指点我的诗文;同时也叫我替他传授师弟一点入门的强身功夫。

  “我跟师弟学文,师弟跟我学武。但没过多久,师弟又要跟我多学一样东西,比学武还更热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么?”

  韩芷心念一动,冲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箫!”

  池梁说道:“不错,他是要我教他吹箫。其实我爹爹会吹箫,也是他父亲教的。

  “他并非不会,只是他觉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学得更好一些而已。

  “当时我也真笨,只道他学吹箫是因为兴趣所近,还没有想到他学得这样热心的真正原因!”

  韩芷不觉又是说道:“啊,他学吹箫,是要吹给你表妹听。”

  池梁黯然说道:“其实即使他完全不懂吹箫,我的表妹也是喜欢他的。他学吹箫,不过是想更能讨得我这表妹的欢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