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芷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问她爹爹当时怎样回答他的师婶。

  池梁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半晌说道:“我当然不便把表妹的事情告诉师婶,只好托辞说是武功尚未练成,未想成家立室。根本不提表妹,也不提是否有意让后人重续盟约,就把话题移转了。师婶见我态度冷淡,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以后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说至此处,池梁苦笑一声,“唉,她哪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来,她要误会,我也只能由她误会了。

  “说老实话,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要是能够由我作主,我是愿意和葛师兄结为儿女亲家的。但表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女儿也不是我的女儿了。她将来是否还肯认我这个父亲,我自己也不知道。又怎能随便答应女儿的婚事?”

  韩芷听他说了这一段话,方始松了口气,“幸亏爹爹没有答应葛家,否则这件事,可真是尴尬透顶了。”

  池梁续道:“时局虽然紧张,但瓜州在经过一次强盗骚扰之后,暂时还算平静。我本来打算在葛家多住几天,借切磋武学为名,把爹爹教给我的功夫,转授葛师兄的。哪知第二天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祸事!”

  韩芷吃一惊道:“什么大祸事?”

  池梁说道:“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年轻识浅,江湖经验太少,竟把强盗引来葛家了。”

  韩芷恍然大悟,“就是前一天跟踪你的那些人吧?”

  池梁说道:“不错。原来跟踪我的人也是武学的行家,识得我这随身携带的玉箫是件宝贝,他们是要来抢我这支玉箫的。”

  “我和葛名扬联手对敌,一场恶战,把强盗都杀得或死或伤,但葛名扬却因保护婴儿,被那盗魁以大摔碑手震伤了五脏六腑!”

  韩芷大惊道:“后来怎样?”

  池梁虎目蕴泪,“可怜他在重伤之后,只能含泪指着他那在襁褓中的婴儿,用目光向我表露托孤之意,就此一瞑不视了。”

  韩芷感怀身世,不觉叹道:“原来葛师兄也是自小这么命苦。我周岁丧了亲娘,他还未到周岁,就丧了爹!”池梁说道:“是啊,正因为你们的命运无独有偶,所以我希望你们特别相亲相爱!”

  也不知言者是有心还是无心,但听者却是有意了。韩芷感觉到父亲的话似带双关,心头不觉怦然一跳!但她却未知道,在这树林里面,还躲有一个人,此时也是“听者有意”心头的剧跳,比她还要厉害。

  这个人是杜素素。

  她是有心来偷听的,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在这一天一夜当中,已是有许多迹象令她惴惴不安,她也早已有了预感:池梁的父女相认,恐怕不只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而是和葛南威有关的了。

  此际,池梁虽然尚未明白说出来,她已料想到池梁要和女儿说的是什么了。听至此处,她不觉妒火中烧,心头冷笑:“是啊,你们是同命相怜,那我就由得你们相亲相爱去吧!”

  她强抑心中的酸痛,听池梁说下去。

  “我决意做两件事,报答葛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替葛师兄报仇。那盗魁的功力远胜于我,我必须把武功练成,才有必胜的把握,我要练到无须暖玉箫之助,也能击杀那个盗魁。

  “但那盗魁的姓名和来历我都丝毫未知,要报仇,首先必须打探清楚。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的武功。他的大摔碑手功夫可说是武林一绝,经过这么多年,想必他这门功夫一定早已名震江湖了。练这门功夫练到名震江湖的寥寥可数,就凭这条线索,我终于打探到了。”

  韩芷问道:“那人是谁?”

  池梁说道:“就是龙文光这老贼手下的第一高手令狐雍!”

  韩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你从广元赶来京师帮忙八仙。除了因为“八仙’之中有你一个师侄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要报仇的。但不知葛师兄已经知道令狐雍是他杀父仇人没有?”

  池梁说道:“他还未知。”

 

  韩芷道:“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池梁说道:“因为在昨晚未见令狐雍之前,我还未敢断定就是他的。

  “昨晚之前,我已打听到当今江湖上大摔碑手功夫最好的是令狐雍,而这令狐雍已被龙文光重金礼聘去充当最得力的爪牙了。是否他就是当年那个盗魁呢,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池梁继续说道:“找寻了二十年的仇人,昨晚终于给我见着了。

  “不出我所料,令狐雍的大摔碑手功夫,果然是要比二十年前不知高明了多少,不过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我一眼就认得出他是当年的盗魁。但我料想他却是一定认不出我了!”

  说至此处,他不自觉的摸一摸头上斑白的头发,叹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是比他年轻得多的精壮小伙子,如今却已变成两鬓如霜的老头儿了。他怎么还认得我呢?”

  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韩芷也觉十分难过,“爹爹年纪,算起来该是四十刚出头吧?唉,看来却已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无情的岁月”将父亲变成这样子的,而是太多的伤心之事,以至令她的父亲“未老先衰”。“忧思令人老,古人的话可当真说得不错啊!”她是深深懂得父亲的感触了。

  为了转移父亲的伤感,韩芷强笑道:“他认不出你,那更好啊!省得他知道你是他的仇人,就会多加提防了。”

 

  池梁说道:“不错。所以昨晚我没说破当年之事。当然,这也因为在昨晚的形势底下,没余暇容我和仇人细算旧帐了。”

  韩芷又笑道:“爹爹,你的年纪没老,你的功夫更没‘老’啊!不错,令狐雍的大摔碑手功夫是很厉害,相信确实如你所说,比二十年前是高明不知多少;但爹爹,你的本领在这二十年当中一定比他进步得更快,女儿虽然没有什么眼力,也看得出来。昨晚你和他交手,还是你稳占上风的。可惜昨晚不是单打独斗,否则在一百招内,相信他一定命丧爹爹之手。”

  池梁掀须笑道:“一百招那是说得过分一些,三百招之内,我是有把握取他性命的。只可惜昨晚没有机会给我报仇。后来替换他的那个番僧,本领则是比他更高了。要不是有威侄把暖玉箫给我,我都几乎脱不了险呢。”

  韩芷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爹爹,你已等待了二十年,也不差多等一些时候。那番僧是跟瓦剌密使来的,不久就要回去。那时你有心找令狐雍报仇,还怕不成功吗?”

  池梁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好吧,替你葛师伯报仇的事暂且搁下。如今我要和你说我的第二件心愿了。”

  听得“第二件心愿”这五个字从父亲口里说出来,韩芷不觉又是心头一震了。虽然“谜底”还未揭开,她已经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

  池梁看了看女儿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或许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的。这是池葛两家两代的心愿,二十年前,我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师婶,但是我的心里,则已是许下诺言,只盼能够替先人达成盟约的。”

  韩芷想要说话,一时间却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池梁道:“芷儿,请你让我先说完了你再说。”

  “前两年我听得葛南威年纪轻轻,已经在江湖上名列‘八仙’,闯出‘万儿’,我的心里十分高兴。但后来我见到了他的武功,却又不禁令我感到遗憾。不过,这遗憾却是我造成的。”

  韩芷听见父亲忽然谈起葛南威的武功,不禁有点诧异,但只要父亲不谈婚事,她倒是没有那么尴尬了,“葛师兄的武功很不错啊,不知爹爹遗憾什么?”

  “不错,和江湖上一般人物比起来,你的葛师兄本领可算得是确实不错的第一流武功,但可惜他没有学到第一流武功,真正的第一流武功!”韩芷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已经把惊神笔法图解给了他爹吗?他继承家学,那还不能算是第一流功夫?”

  池梁说道:“我把那份图解留给他的时候,武学的造诣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图解只是点穴的手法,至于运功的秘奥,单靠图解还是不能练成上乘功夫的。我也是近几年才有了进一步的参悟。”

  韩芷道:“那你现在也可传给他啊!”

  池梁说道,“不错。我是打算传给他的。我打算在最近就送给他两件大礼。但希望你帮爹爹完成心愿!”韩芷吃了一惊,叫道:“爹爹……”

  池梁摆了摆手,示意叫她先听完了再说。“这两件礼物,是我准备当作嫁妆送给他的。第一件是令狐雍的首级,第二件是池家独门的点穴功夫!芷儿,我很高兴你认我做父亲,我更希望你能让我完成心愿!”

  韩芷轻轻叹息,说道:“爹爹,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池梁说道:“我就是要听你心里的话,你说吧。怎么样?”韩芷说道:“爹爹,不是女儿不肯听你的话,但你这样做,对大家都没好处,包括葛师兄在内。”

  “为什么?我正是为了顾念池葛两家的三代交情,才要把你许配与他呀。我还会帮他报仇,还会帮他练成上乘武功,怎能反说是对他没有好处?”

  韩芷道:“爹爹,请你先别把报仇、练武与婚事混为一谈!”

  “好,那你就先说吧,这头亲事,有什么不好?”

  “爹爹,你莫怪我说得直率,在你,这是对葛师伯的一番好意,但在葛师兄来说,却恐怕会埋怨你多事呢!”

  池梁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韩芷说道:“江湖上谁不知道‘八仙’中的葛南威和杜素素是对情侣?爹爹,难道你竟无所闻?”

  韩芷提起了杜素素的名字,却不知道杜素素“近在眼前”。

  但更可惜的是她没有早一点提起杜素素的名字,要是早片刻的话,事情的发展恐怕就大不相同了。

  原来杜素素是当池梁说出要送那两份厚礼给葛南威当作是给女儿的陪嫁之时,就悄然离开了。

  片刻之前,她是“近在眼前”,但如今,她虽然还未走得太远,却已听不见池梁父女的说话了,在某一种意义来说,也可说是“远在天边”了!

  池梁道:“我不是不知,但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其二?”

  “据我们所知,他们虽然时常在一起,但却未有婚姻之约,而且我看他们的性情似乎也不甚相投。那位杜姑娘有点小姐脾气,喜欢使小性子,你的葛师兄却不是一个愿意受拘束的人。”

  韩芷本来是满怀心事的,听了父亲的话,却不觉笑了起来。

  “芷儿,你笑什么?”

  “爹爹,这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池梁有点不太高兴,“那么,依你看他们是很适合的一对吗?”

  “男女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是否适合,旁人是很难给他们判断的,只要他们认为适合,那就是适合了。”

  池梁悚然一惊,“是啊,当年我也以为我和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韩师弟和她是不适合的。但结果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全不一样。”当下苦笑道:“或许我一生只知练武,对年轻一辈的人,我是没有你懂得这么多了。”

  韩芷继续道:“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有无婚姻之约,那又何妨?性情不尽相同,那也没大关系。眼前就有一个例子,像陈石星大哥和云瑚姐姐,他们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也无婚姻之约;而且他们出身不同,性情也不一样。但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真诚的爱侣,谁会对他们非议呢?”其实她和段剑平也是同样的例子,不过她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而已。

  做女儿的侃侃而谈,做父亲的却不由得心乱如麻了。要知池梁是大侠身份,平生最重承诺,是以虽然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但却不愿放弃自己的诺言,于是说道:“他们是否真心相爱,我可不便去问南威,但这头亲事,是他的父母和祖母在他襁褓之时,就和我提起的。当时我虽然没有明白许婚,心中已是许下誓言了。只要他和那位杜姑娘尚无婚姻之约,他就可以另娶。不如这样吧,待我取了令狐雍的首级回来,再托人向他提亲。那时就算他不答应,我也可以对得住他的父母了。”

  韩芷忍不住说道:“爹爹,你要是这样做的话,那可就是错上加错了。第一,你是对他‘市恩’,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惠,做你的女婿是勉强的。你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勉强才肯要的人吗,何况——”

  “何况什么?”

  韩芷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了,说道:“何况,你还没有问我的意思呢!”

  池梁涩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那位段公子吧?”

 

  韩芷说道:“不错,他也同样的喜欢我。”池梁问道:“你们是否已经私订终身?”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惨遭家变,这次入京报仇,死生难卜……”弦外之音,在这样情形底下,段剑平怎会与她谈起婚事?

  池梁松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是尚无婚姻之约了?”

  韩芷缓缓说道:“昨晚我跟他一起去闯龙府之时,我们曾许下誓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