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想了一想,说道:“她没有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不过她曾谈及丐帮这两天派了许多人出去都找不到你,她很是不安。我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不用你们找他,他就会自己回来的。’她闻言如有所思,半晌说道:‘我也相信他不会有危险的,他已经逃出殷家,迟早会来找我。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早一刻见他,早一刻心安。’听她的口气,的确像是要亲自去找你。可惜当时我未曾想到这点没有向她问个清楚。葛相公,你想想看,除了丐帮分舵之外,素素可能到什么地方找你?”

  葛南威瞿然一省,“对了,我知道要到什么地方找她了!”

  他一口气跑到江边,寒山寺对面的枫桥已然在望。

  中秋夜的明月又大又圆,宛似玉盘高挂。“枫桥夜月”本是姑苏八景之一,中秋之夜,显得更加美了。

  月光下枫叶的色泽虽然不及日间的鲜明,却也另有一番景致。桥边栽有几枝杨柳,风过处柳絮轻拂,柳枝摇曳,更是别有风韵。葛南威不觉想起故里风光,想起了和杜素素同在故乡,同作少年游的那段美好的日子。心中念着杜牧的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诗中情景,不啻是他这段时光的写照。不同的只是,并非“玉人”教他吹箫,而是他教“玉人”吹箫。

  “这枫桥月色,绝不逊于扬州二十四桥。只可惜在这里听不见有玉人吹箫。”

  哪知心念未已,晚风竟然带来了一缕箫声。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葛南威是音乐的大行家,一听就知吹的是怀人的曲调。

  这还不奇,奇怪的是,从这洞箫发出的清音,葛南威可以断定那人吹的箫就是他的传家之宝的那支玉箫。

  葛南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刹那间不觉呆了。“难道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吹箫的玉人就是她?就是她!”

  一曲既罢,那人曼声吟唱: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可不正是杜素素的歌声!

  她唱的是宋代词人晏几道作的《少年游》。杜素素刚才吹的曲子,正是葛南威将这首词谱曲的。葛南威情怀激动,心中叫道:“不错,不错,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但我可不是浅情终似,行云无定,只能犹到梦魂中啊!”他呆了一呆,立即拔步飞奔,奔向枫桥。

  陈石星听到了杜素素的歌声,不禁也是又惊又喜,几乎要叫出声来。他正想跟着葛南威跑上前去,云瑚一把将他拉着,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傻哥哥,他们情人相会,你跟去做什么?别打扰他们!”葛南威悄悄跑到那棵柳树后面,只听得杜素素喟然轻叹,念了两句词:“换你心,为我心,始知想忆深。”

  葛南威“噗嗤”一笑,现出身形,“素素,你说错了,不用换心,我也知道你对我想忆之深。”

  杜素素呆了片刻,“葛大哥,当真是你?这、这不是我在做梦吧?”

 

  葛南威笑道:“当然不是,你咬咬指头、痛不痛?素素,你不用慨叹: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到寒山寺找我,我是特地赶来和你相会的。”

  杜素素喜出望外,眼角不觉沁出泪珠,“大哥,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但我却想不到你这样快就能出现在我的面前,刚才我在寒山寺找不见你,真是失望,想起扬州二十四桥边你教我吹箫的往事,我不觉就在这里自己吹箫了。”

  葛南威笑道:“你吹得很不错啊,比以前大有进步了。不过你不应该把我想像得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的。”

  杜素素粉脸抹上一片轻红,低下头道:“大哥,我以前是曾犯过多疑的毛病,但到了苏州,我已知道你是决计不会负我的了。我唱小晏这一首词,并非不信任你,只是因为尚未找到你,不知何日重逢,故而借这首词抒发胸中的郁闷。”葛南威紧紧握着她的手,道:“素素,你能够相信我就好。”

  杜素素笑靥如花,却忽地问道:“那位巫姑娘呢?为什么不和她一起来,她不愿意和我见面么?”

  葛南威道:“你已经知道了?我正要告诉你呢,她、她──”

  杜素素轻轻一笑,打断他的说话,笑道:“你不用表明心迹,我也知道你不会见异思迁的。那位巫姑娘对你很好吧?她现在何处,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她把我救出殷家,又替我医好了伤。但她已经走了,我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啊,她已经走了?你为什么不挽留她?”

  “她是瞒着我走的。我已和她结拜为异姓兄妹,素素,你不会多心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感激她都来不及呢。有一件事情,也许你未知道,我是早已在你之前,和她相识,虽然未曾结拜,但我们亦已是如同姐妹一般了。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有这样一个妹妹,我是求之不得呢。”

  说至此处,杜素素这才蓦地想起,“大哥,你不是说和陈大哥云妹子一起来找我的么,怎的还不见他们来到?”

  云瑚一笑现身,说道:“恭喜,恭喜。你们今晚是人间天上,同庆团圆。杜姐姐,你别多疑,我可并没有偷听你们的说话。”陈石星跟着来到。

  杜素素杏脸晕红,说道:“别开玩笑,我们有正经事和你们说呢。”

 

  云瑚说道:“什么正经事呀?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经事吗?”

  葛南威道:“陈大哥,那天约你到寒山寺相会的人想必就是单大侠了?”

  陈石星道:“不错。但他如今已经不在寒山寺,到海宁去了。”

  葛南威道:“我要问你的正是这个,单大侠到海宁去,料想不会只是为了观潮吧?”

  陈石星道:“是一个老朋友约会他的,不过他们约会的日期八月十八,可正是‘潮神生日’,倒是可以顺便观潮的。”

  杜素素道:“八月十八的海宁潮是天下壮观之一,可惜我们不能去了。”

  葛南威道:“那位和单大侠约会的老前辈是谁,我可以知道吗?”

  陈石道:“这位老前辈你也曾见过的,他就是威震南疆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大侠。”

  葛南威是知道陈石星一家和雷震岳的渊源的,闻言不禁颇有歉意,说道:“雷大侠到了海宁,陈大哥,你本来也应该和单大侠一起去见他的。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你的正经事了。”

  陈石星道:“葛大哥,你别这么说,雷大侠既然到了海宁,迟早我都可以见着他的。能够见到你平安归来,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葛南威心念一动,笑道:“那么我现在已经平安归来,你和云姑娘可以放心去了。你们明天动身,正好可以赶得上八月十八到海宁观潮。”

  云瑚怦然心动,说道:“但却恐怕赶不及再上太湖西洞庭山去给王元振拜寿了。”

  葛南威道:“我替你们想过了,赶得上的。王元振的寿辰是八月廿二,你们在海宁观潮之后,还有四天功夫,要是没有碰上太大风浪的话,刚好可以赶得上,中秋过后,正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在太湖行舟,顺风顺水,说不定八月廿一日的晚上就可以到了。”

  回到丐帮分舵,已是三更时分。焦仲等人虽然知道有陈云二人陪同,葛南威料不至于出事,可也等得有点心急了。此时见他们陪着葛南威、杜素素一同回来,皆大欢喜。焦仲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呢,阎王帮的三个头子和殷纪父子都已给你们吓得不敢在苏州立足,逃之夭夭了。不过他们是分路逃走,我们只知道殷家父子是由淮阳帮的麦武威保护,要逃往京城托庇官府。阎王帮的三个头子,则不知逃往何方。”

  葛南威笑道:“这窝牛鬼蛇神都已逃离苏州,陈大哥,那你更可以放心去了。”当下将他们的计划告诉焦仲,焦仲立表同意。正是:

  莫道太湖风浪静,观潮更见浪潮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乱石崩云腾剑气  惊涛拍岸斗魔头

  陈云二人兼程赶路,刚好在八月十八那日到达海宁,离正午时分,还有一个时辰。

  海宁在杭州东北约一百二十里的地方,位于杭州湾北岸,正当钱塘江出口之处。钱塘江的潮水,乃是天下奇观,尤其八月十八这天,俗称“潮神生日”,更是一年中潮水涨得最厉害的一天。每到这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跑到海宁观潮。

  海宁之所以被人们选择为观潮最好的去处,是有它的原因的。原来钱塘江口的地形好像喇叭,由于南岸涨沙,江潮趋北,海宁县城便成了首当江潮巨冲的要害。大抵潮水因受钱塘江口喇叭形地势的约束,在到达澉浦附近(离海宁城东约六七十里)时,就逐渐因海湾地形向东而呈汹涌之势,及至到了海宁,城东四十五里的尖山,潮水受到岸上高山的阻拦,回旋而南,又受后面的潮流所驱迫,互相激荡,就益增其迅疾怒发的气势,终于汇成汹涌的潮头了。

  海宁城外,自南而西,建有一条坚固的长堤,以捍卫江潮的冲击。这条长堤,每到八月十八这天,就成为观潮人的“看台”。登堤瞻望,就好像在“阅兵台”上阅兵,看那拥有千军万马气势的江潮,以壮阔威武的姿态通过塘下,奔腾入海。陈云二人不知单拔群和“一柱擎天”约会的地点是在何处,但想他们二人既是约定八月十八这天在海宁相会,即使主要的原因不是为了观潮,大概也会趁趁热闹的。他们二人既然没法找到单拔群,便也只好挤在人群之中观潮,碰碰运气了。

  “啊,来了,来了!”他们刚刚在人丛中挤到前头,便听得有许多人叫道。只见远处江南出现一条白线,来势疾如奔马,转瞬之间,便听见轰轰然的潮声俨若雷鸣,横江匹练般的汹涌潮头已是一浪高于一浪,越来越近。

  云瑚说道:“仇仁近有一首《海宁观潮》诗,你读过吗?”

  陈石星道:“没有读过,你念给我听听。”

  云瑚在他耳边大声念道:“一痕初见海上生,顷刻长驱作怒声。万马突围天鼓碎,六鳌翻见云山倾。”

  陈石星赞道:“气势写得真好,但和眼前的情景相比,倒是一点也没夸大呢。”

  云瑚笑道:“现在还只是初潮,待会儿还要更为壮观呢!”话犹未了,只听得人群哗然惊呼。

  原来那奔雷逐电般的潮头,已是直扑堤岸,浪花飞溅,俨如卷起千堆雪,岸边的众人衣裳尽湿,纷纷后退,胆小的人,或攀登江堤上的柳树,或卧倒在地上,以防被猛烈的潮水卷去。

  闹了一会,潮头长驱而西,江面暂时恢复平静。那些胆小的人才敢站起来,纷纷说道:“真是可怕,吓死我了!”有人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吗?还有更厉害的在后头呢!你要是害怕,还是赶快回家抱娃娃吧。”原来在海宁观潮,有“头潮”“二潮”之别。头潮经尖山而向西,名为“北潮”,俗称“头潮”。二潮则是南岸的江潮因受淤浅的江底所阻,折而向西,直冲海宁,因其来源有别于北潮,故称南潮,俗名“二潮”。头潮的头整齐,有如横江匹练;二潮则潮头纵横鼓荡,作不规则的推进,如千万头巨鲸在水底翻腾滚动,蔚为奇观,来势比头潮更加猛烈。

  云瑚趁着头潮已退,二潮未来之际,和陈石星说道:“陈大哥,我看在这里恐怕是找不到单叔叔和雷大侠的。”潮头虽然减弱,潮声还是澎湃震耳,他们咬着耳朵说话,不怕旁人听见。

  “那你以为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

  “我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来,他们不会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他们即使是已经来了观潮,也必是在比较僻静的地方。”

  “可惜咱们都没来过海宁,不知还有什么僻静的地方适宜观的。”

  云瑚蓦地想了起来,正想和陈石星说话,忽听得陈石星“咦”了一声。

  云瑚道:“什么事,你发现了他,他们——”

  话犹未了,陈石星已是拉她转过一个方向,说道:“你看那边,那两个人——”云瑚从他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灰衣人离开堤岸,向东北方而行,走得很快。云瑚怔了怔,说道:“后面这个人,背影似曾相识?知道他是谁吗?”

  陈石星道:“我隐约听见他和同伴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午时将到,叫他的同伴不要再在这里观潮了。噢,我想起来了,他是铁广!”云瑚吃了一惊,说道:“铁广?你说的是毒龙帮的铁广?”

  原来云瑚的父亲当年在桂林七星岩被人设下陷阱,中伏受伤,终于不治。直接下手伤他的人固然是厉抗天和尚宝山,但厉尚二人还有一个同党,也可说得是谋害云瑚的父亲云浩的帮凶的,这个人就是当时毒龙帮的帮主铁敖,亦即是目前他们发现的这个铁广的哥哥。

  铁敖死了之后,由弟弟铁广继任帮主。两年前陈石星和云瑚回到桂林老家,他带领云瑚到她父亲墓前祭扫,恰好又碰上了铁广和尚宝山等人,铁广和尚宝山败在他们的双剑合璧之下,故此这个铁广虽然不是云瑚的杀父仇人,但和他们二人结下的仇恨说来也不算小。

  陈石星道:“不错,另一个人背影似乎也曾相识的。”

  “是尚宝山吗?”

  “不像。看那人跑路的姿态,我有点怀疑是个女的。”

  云瑚诧道:“是个女的?毒龙帮以及铁广那一伙,据我所知,似乎没有什么女的高手。不过,既然是和铁广一起,料想也不会是好人了。咱们可不能放过两个人。”

  陈石星道:“好,那咱们去追踪他们吧。不过,找雷大侠和单大侠的事情可就得暂且搁下来了。”他不知道雷震岳与单拔群的约会是否要紧,是以虽然答应了和云瑚去追踪这两个人,但语气之间,却听得出来,是有点犹疑的。

  云瑚想了一想,忽地问道:“他们是向什么方向跑,你看清楚没有?”陈石星道:“是向东方。”

  云瑚道:“那就正好,我刚想和你说,咱们可以到小普陀去试一试找单叔叔和雷大侠。小普陀的位置,可是正在离此处不到五里路的地方。”陈石星喜道:“那就赶快去吧。”两人挤出了人丛,拔足飞奔。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在提心吊胆的准备看二潮来到,很少人注意他们。注意到他们的也只道他们是胆怯怒潮,故而匆匆逃跑。心中还在暗笑他们,谁也没加理会。

  但或许是他们起步太迟,却是追不上那两个人了。五里之遥,用不到半枝香时刻,小普陀已经在望。

  他们为了急于看个究竟,反正四下无人,便索性施展轻功,攀沿峭壁。峭壁下是汹涌的江潮,翻翻滚滚,轰轰然如奔雷骇电的长驱入海。万一不慎,跌了下去,可真是不堪设想。幸喜“二潮”未到,浪花虽然沾湿他们的衣裳,潮头还未扑至山腰。他们的轻功差不多已经达到炉火纯青之境,攀登峭壁,如履平地,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一种新鲜的刺激,神色不变,谈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