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道:“是谁人的,拿来给我……”

  符坚城道:“是刘总兵的奏折,不过,不过!”话犹未了,朱见深早已从他的手上抢了过来,只见上面批着八个大字:“畏敌如虎,胡说八道!”

  朱见深把大同总兵的奏折和金刀寨主的信放在桌上,对照来看。

  符坚城站在旁边待候,只见他时而眉头打结,时而露出笑容,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抚折轻叹,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心事。那神情好像是又惊又喜,而在欢喜之中又带着几分烦恼。

  陈石星虽然不知道信中写些什么,但猜金刀寨主一定会劝告他不要向瓦剌屈服求和的,心里想道:“要是他肯听金刀寨主的劝告,我倒可以用不着去见他了。”

  心念未已,只见朱见深抬起头来,脸上微有笑意,对符坚城道:“消息倒还不坏。”符坚城道:“什么消息?”朱见深道:“雁门关外打了胜仗。”符坚城诧道:“但刘总兵的奏折——”朱见深道:“这场胜仗是金刀寨主打的,与刘总兵无关。刘总兵的那道奏折,哼,哼,倒真是危言耸听,把形势说得大大不妙。”

  符坚城道:“看日期两份奏折是同一天发的,照理说来,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日子,瓦剌同时应付两场大战的。而且就整个战局而论,一个说是打了胜仗,一个说是打了败仗,这、这……”

  朱见深道:“刘总兵畏敌如虎,他定是谎报军情,希望朕给他增兵添饷。”不知不觉,用上金刀寨主对这个大同总兵的“评语”。显然他是宁可相信金刀寨主,不信那个总兵。听至此处,陈石星心里暗暗欢喜:“看来这个皇帝还不算太过糊涂。”

  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朱见深似是自言自语的又说道:“朕担心的倒是以后的事情。”拿起金刀寨主给他的那封信,却把大同总兵的奏折掷入字纸篓中,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说下去,善于鉴貌辨色的符坚城却已知道他的心思了。

  本来给吓得不敢说话的符坚城,心思登时又活动起来,立即说道:“圣上明察秋毫,奴才有句不中听的说话,请陛下恕罪。”

  朱见深道:“朕不是已对你说过了吗,朕正需要忠心于朕的臣下直言,你但说无妨。”

  符坚城说道:“圣上明鉴,官军打了败仗,草寇却打了胜仗,恐非陛下之福。”朱见深道:“你说得不错。朕忧虑的正是这点。金刀寨主虽说只要朕肯出兵御敌,他愿效忠于朕。朕可不敢相信他的诚意。而且还有一层,这次他纵然打了胜仗,但怎知下次——”

  符坚城忙道:“是啊,想胜败乃是兵家常事,金刀寨主纵然能够打仗,也不过是占山为王的草寇而已,手下充其量是几万乌合之众,认真打起仗来,怎能抵挡瓦剌倾国之师?咱们倘若倚仗这股草寇,万一瓦剌出动大军,将他歼灭,咱们处境岂不尴尬?那时只怕咱们想要求和,也不能了。”原来他早已受了瓦剌的厚礼,是以一有机会,便不惜长大“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朱见深道:“依你之见如何?”

  符坚城道:“奴才愚见,不如趁这小胜一仗的机会,答允与瓦剌议和,和约可能对咱们较为有利。”朱见深沉吟半晌,说道:“朕本来是准备接见瓦剌密使之后,明日的‘早朝’再与群臣商议和战的大计的。那么就仍按照原来的计议吧。”

  符坚城道:“是啊,听听瓦剌使者的说话,雁门关之战的真实情形,陛下就可以知道得更清楚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他们前来?”

  朱见深道:“好,你马上派人去,请长孙兆来!”

  陈石星方始知道:“原来长孙兆亦是再次入京,充当密使。那另一个人料想是弥罗法师了。”

  符坚城尚在阁中,要是又来两个高手,他如何能与皇帝单独会面?

  正自踌躇,忽见符坚城伸头出窗外探望。

  原来符坚城蓦地听得有人叫他名字,那声音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也不知是人是鬼,不禁吓得毛骨悚然。朱见深发觉他面色有异,说道:“符坚城,你看什么?”

  他一震之下,连忙强慑心神,“没什么。奴才想出去巡视一番,督促他们加强戒备。”

  他怀疑可能就是陈石星偷入宫中。一来是怕吓了皇帝不敢签那和约,二来他夸下海口在前,还是给陈石星闯进了养心殿来,他这个大内总管失了面子还是小事,给皇帝降罪,事就大了。

  是以他必须在陈石星未闯入养心殿之前把他拿下。当然他也想到云瑚可能和陈石星一起前来,但他布置在养心殿中的人手,料想亦已足以对付得了云瑚,不怕陈石星使用调虎离山之计。

  朱见深沉吟片刻,说道:“你出去看看也好,瓦剌国师和那位长孙贝勒此时也该来了,你就顺便代朕去迎接他们吧。”符坚城先把两名大内卫士唤进来,吩咐他们:“我去迎接瓦剌使者,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皇上。”这两个卫士,一个名叫白登,是北鹰爪的掌门人:一个名叫姜选,是劈挂掌的高手。他们是大内卫士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武功只不过略逊于符坚城,可说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们二人在皇帝身边,符坚城料想已是足可以对付云瑚有余,这才放心出去。

  他刚走出养心殿,便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符坚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劈空掌立即打出,那颗泥丸被他掌风震碎,在他脸上也给溅上几点碎泥。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当然知道这颗泥丸是出于暗器高手的了。

  他只道此人便是陈石星,不由得心中大怒:“你这小贼竟然胆敢戏弄于我!”他不想惊动皇帝,当下不动声色立即便向泥丸飞来之处扑去。那人连发三次泥丸,符坚城兀是未能发现他的踪迹。不知不觉给那人引得离开养心殿越来越远。

  陈石星没有继续接到那人的指示,正自考虑好不好现在就冲进养心殿,忽然看见养心殿外已经出现了两条人影。从殿内透出来的灯光虽然不是怎么明亮,但躲在树上居高临下的陈石星已是看得相当清楚。

  走在前面的是个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云瑚。

  但走在后面的那人,穿着瓦剌贵人的服饰,赫然竟是那位瓦剌大汗派来的密使长孙兆。三个月前,陈石星曾在宫中碰见过他,依稀认得他的相貌。

  陈石星不觉心中大为惊诧:云瑚怎的会和长孙兆一起呢?

  当然他也迅速想到了,莫非这个长孙兆就是韩芷乔装打扮的?但韩芷和云瑚一样,也是扮作小太监入宫的。仓猝之际,哪里找来这身瓦剌贝勒的衣裳?他尚在思疑不定,云瑚和长孙兆已经来到了养心殿的门前。

  陈石星没有猜错,那个长孙兆果然是韩芷假扮的。

  原来正当陈石星趁着风声跃上大树之时,云瑚在那假山洞口,也接到了一颗突然打到她们面前的蜡丸,蜡丸打开,有个小小的纸团,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四个蝇头小字。

  这四个小字是:入洞更衣。

  云瑚和韩芷进入山洞一看,见洞中果然有一套衣服。她拿起来一看,说道:“韩姐姐,这好像是瓦剌服饰?”

  韩芷冰雪聪明,登时醒悟,说道:“这人是要我假扮长孙兆。”

  长孙兆在瓦剌人中属于短小精悍一类。但身材还是要比韩芷高大一些。

  不过在这套衣裳旁边还有一双塞满棉花的高底粉鞋。穿上这对鞋子,身高倒是和长孙兆差不多了。

  韩芷的改容易貌之术天下无双,衣裳里面再塞了一点棉花,也就不显得怎么不称身了。她随身带有易容丹和一些必需的化妆品,不消片刻,已是扮成长孙兆的模样,笑道:“云妹子,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云瑚说道:“我若不是仔细察看也看不出来,如今又不是白天,料想可以瞒得过那班卫士。”

  她料得不差,在养心殿外面守卫的四名卫士,其中只有一个人是见过长孙兆的,又仅是见过一次,果然不敢怀疑。但她没料到的是,卫士对长孙兆虽然不敢怀疑,对她却有怀疑。皇帝身边有哪几个得宠的小太监他们是知道的,云瑚所扮的这个“小太监”他们可没见过。

  如此机密之事,司礼太监汪直怎会派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来呢?不过他们虽然有这样的怀疑,却也不敢断定这小太监就是“奸细”。

  于是那个见过长孙兆的卫士便上前说道:“贝勒请稍待片刻。”跟着回过头来,冷冷的向云瑚发问:“我们好像没有见过你,汪公公可有什么凭证给你捎来?你应该知道今晚不论是谁入这养心殿,都要有一面铜牌的。”

  幸而云瑚早有准备,当下把一把描金扇子打开,轻轻一摇,说道:“你们瞧清楚了,这把扇子抵得上汪公公的一面铜牌吧?”

  这把扇子就是三个月前皇帝送给那个瓦剌“小王爷”的扇子。

  扇子上面有朱见深画的牡丹和他亲笔写的两首咏牡丹的诗。他性喜附庸风雅,诗画都很普通,但书法学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倒还相当不错。当时就是因为那位瓦剌亲王投其所好,大赞他的字画,他一时高兴,把这扇子当作见面礼送给那位瓦剌亲王的儿子的。

  这个卫士虽然不知道有这回事,却认得皇上的“御笔”,更认得皇上的“御玺”。

  有皇上“御笔”的诗扇为凭,当然是要比汪直的一面铜牌更足以震慑这班卫士。

  宫中的小太监数以千计,这个卫上当然不能全都认识。他只道云瑚是新得宠的小太监,如何还敢阻拦?

  朱见深听说瓦剌使者到,倒是不觉一怔,说道:“咦,他们来得倒是好快啊,符总管都还没有回来呢。”

  两个保护皇帝的大内一等卫士白登和姜选更是起疑,白登说道:“皇上是派符总管去迎接他们的,难道他们途中没有碰上?”朱见深道:“长孙贝勒朕是见过的,料想也没人有这胆子敢假冒他的。”

  云瑚把扇子交给韩芷,韩芷手摇折扇走入阁楼,说道:“外臣长孙兆觐见大明天子。”她曾在金刀寨主的山寨住过,山寨里有的是瓦剌俘虏,她学瓦剌人说汉语的口音,倒是有七八分相似。朱见深早就忘记长孙兆的口音了,只是依稀记得他的面貌,急切间哪里看得出破绽?

  不过他见这面扇子,却是立即就记起了他那件得意之事了。

  他认出了这把扇子,不觉龙颜大悦,心里想道:“这扇子想必是上次来到的那位瓦剌亲王转给他的了,他们对我的墨宝如此看得,倒是难得!”他只道这是对他尊重的表示,他性喜附庸风雅,这可要比用任何另外一种办法拍他马屁还更令他舒服。

  俗语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何况朱见深本来就畏惧瓦剌,他是以弱国的君主自居来接见“上国”的使者的,当下立即就站起身来,说道:“三个月中,贝勒两度往还,真是太辛苦。幸毋客气,请坐,请坐。”

  白登和姜选见皇帝这样说,怎敢怀疑这个“贝勒”是假?

  于是他们赶忙给这位瓦剌贝勒设座,按照宫廷礼仪,以袖拂椅(椅上虽然没有尘埃,也必须拂拭三次,表示恭敬),哈腰请坐。

  房门是早已关上了的。朱见深此时方始注意到云瑚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只道他是汪直的得力手下,见他唇红齿白,倒还有相当好感,于是对她道:“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去吧。”云瑚应了一个“是”字,蓦地反手一点,点了白登的穴道。

  与此同时,韩芷也用折扇作为武器,点了姜选的穴道。

  这两人的武功其实不在她们之下,但此时他们的腰还没挺起来,做梦也想不到瓦剌的密使会对他们突施暗算,如何能够避开?哼也没有哼一声,双双就倒下去。

  这一下朱见深可吓得面如土色了。“你,你们是——”一个“谁”字未曾吐出,云瑚已是接过韩芷手中那把扇子,把另一面对着朱见深,在他面门一晃,微笑说道:“皇上还记得和我的约会吗,请恕民女来迟了几天。也请皇上莫要大声说话。”

  这扇子的一面是朱见深的字画,另一面却是陈石星写的十六个擘窠大字。这十六个大字是:三月之期,请君谨记。背信弃义,天子不恕!

  那次陈石星出宫时,曾经留下这十六个字警告朱见深的,朱见深岂能忘记,一见之下,心里更慌。

  “那么这位是——”他看了看韩芷,此时方始看出她和长孙兆似乎有点两样,但却也不像陈石星。

  云瑚说道:“他也不是什么长孙贝勒,她是我的好朋友韩姑娘。”

  朱见深稍稍松了口气,心里想道:“那小子还没有来,倒是不幸中之幸。”

  “云姑娘,你的爷爷曾为国家立过大功,你的爹爹也曾位列朝班,你家世代忠良,朕无日或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云瑚淡淡说道:“我当然是为了和你‘有话好说’才来的,否则我杀你,那还不易于反掌?”

  朱见深吃了一惊之后,心中倒是定了许多,心想只要你不杀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温言说道:“好,那你想说什么,不妨都对朕说,朕一定依从你的。”

  云瑚说道:“我们要说的话,金刀寨主给皇上的信都已说清楚了,如今就看陛下是否肯纳忠言。”

  朱见深道:“和战大计,有关国脉,这个、这个……朕恐怕还要、还要从长计议!”

  云瑚怒道:“我们已经给了你三个月时间‘从长计议’了,大丈夫一言而决,何况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话犹未了,忽见朱见深面色有异,似是想要极力掩盖却又掩盖不住的又惊又喜的神情。云瑚心念一动,陡然间只觉微风飒然,有个人已是在她背后偷袭。

  这个人正是那个刚刚被她点了穴道的一等大内侍卫白登。原来白登内功深厚,而云瑚刚才又是一时疏忽,没有使出重手法点穴,经他运气冲关,穴道业已自行解开。

  云瑚全无防备,这一下偷袭本来她是躲避不开的,幸亏她发觉朱见深的面色有异,她也很够机灵,虽然还未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的就向旁边一闪。

  她是面向皇帝,背向白登的,白登这一抓正是抓她后肩的琵琶骨,琵琶骨若然给他抓个正着,云瑚这一身武功可就要废了。这一闪闪得恰好及时,“喀嚓”一声,白登一抓抓着书桌,木屑纷飞。他一抓抓空,立即转过身来,又向韩芷抓去。白登是北鹰爪的掌门人,擒拿功夫,武林中罕见匹敌。韩芷见他指力如此刚劲,亦是不禁暗暗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云瑚亦已转过身来,拔剑向他刺到。白登呼呼两抓,以攻为守,把云韩二人逼退几步,哼了一声,正要呼喝,忽地好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儿,双手仍然在作擒拿之状。形态甚是滑稽。只见窗门无风自开,一条黑影箭一般的“射”进来。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陈石星了。原来陈石星躲在树上居高临下,房间里的情形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见白登在云瑚背后偷袭,他立即穿窗而入,人未到暗器先到。他的“暗器”是随手摘下来的一颗松子。

  陈石星从树顶飞入阁楼,宛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楼下的守卫竟是丝毫未觉。

  不过楼中打斗的声响,他们已是隐约听得见了。

  他们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知道的是皇帝正在和瓦剌的使者密谈。要是他们未曾奉召便即上楼,这个“刺探机密”的罪名他们可担当不起,一个卫士悄悄说道:“恐怕是那瓦剌使者气势凌人,皇上受不了他的气,和他发生争吵。刚才那一声好像是拍案的声音。就不知是皇上大拍桌子还是那瓦剌使者大拍桌子?”

  一个卫士说道:“若是这样,那倒无紧要。”

  有个卫士名叫袁奎,在大内侍卫中资格最老,对皇帝也最忠心,沉吟片刻,说道:“要是皇上受了瓦剌使者的欺侮,咱们似乎不能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呀!符总管不在这里,万一上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咱们可担当不起。依我看,咱们还是上去问一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