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谁一声大喝,登时箭如雨下。

  弥罗法师脱下袈裟,舞起来当作盾牌。他的内功委实非同小可,强弓硬弩,沾着他的袈裟,便给荡开。但长孙兆可没这份功力,弥罗法师一个照顾不周,长孙兆大腿中了一箭,摔下马来。

  弥罗法师此时也吓得慌了,连忙喝道:“住手,住手!你们不认识我,穆士杰认识我,快叫你们的统领来向我赔罪!”

  穆士杰本来还想盘问陈石星几句的,突然发生了这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也不禁吓得慌了。

  他连忙喝道:“住手,住手,赶快给我住手!”御林军听见他的命令,方始停止发箭。长孙兆大腿中箭,伤上加伤,已经爬不起来了。幸而外伤重,也还只是皮肉之伤。混战中韩芷早已收回“圣旨”,一行四人,快马奔驰,出了紫禁城了。

  穆士杰此时一来是无暇再盘问他们,二来又已确实知道他们持有“圣旨”,自是不敢下令阻拦。

  不过在他的手下停止放箭之后,在他未曾上前向弥罗法师赔罪之前,他却还是没有忘记吩咐三个军官,叫他们跟着“钦差”到龙文光的尚书府。这并非他怀疑“圣旨”,而是顾念私交,故此要手下去打听消息,有机会的话,还可以抢在“钦差”之前,向龙文光报讯。这三个军官都是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用不着他详加指示。弥罗法师见穆士杰现身,方始松了口气,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射伤长孙贝勒,这笔帐我暂且记下,以后再算。如今你赶快给我们换过两匹坐骑,由你护送我们出京郊三十里!

  龙文光的尚书府私邸在西直门外的京城近郊,那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

  他们出了西直门,便听见得得蹄声,知是有人追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三个御林军军官。

  这三个军官不敢追上去和他们一起,只是若即若离的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这样做可以解释为奉了长官之命,暗中保护“钦差”,并不违背朝廷法例。

  陈石星等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可不能不有点儿提心吊胆了。但若回过头去对付这三个军官,却又恐怕闯出祸来,误了大事。

  那三个军官本来是不即不离的跟着他们的,不知怎的,跟了一程,距离却是渐渐拉开,越来越远。过了一条弯路,回头一看,那三骑马竟然都已不见。

  陈石星道:“奇怪,他们的坐骑脚力实在并不输于咱们的御马,怎的他们不追来了。”

  云瑚笑道:“说不定他们是追了一程,忽然想起‘三思而后行’的古训,三思之后,结果还是给咱们的‘圣旨’吓倒了。”

  其实不是他们给“圣旨”吓倒,而是他们的坐骑倒了。

  这三个军官追了一程,不知怎的,坐骑忽然都是口吐白沫,片刻之间,相继倒下。

  三人莫名其妙,正待察看,忽听得马铃声响,路口转弯之处跑出一骑骏马,骑在马背上的人也是一个御林军军官。

  三个军官不禁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施礼。

  原来这个军官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之一,在御林军中的地位仅次于穆士杰的副统领应修元。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应修元问道。

  其中一个答道:“禀大人,不知怎的,我们的坐骑好像忽然都生了病,走不动了,真是古怪!”

  一人说道:“我们是奉了穆统领之命,到龙大人的尚书府去的,不料却碰上这样尴尬之事,请应大人指示,该怎么办?”

  另一人则问道:“应大人,你怎么也来了?”他比另外两个人较为细心,似乎对这位顶头上司也有点起疑,虽然亦是恭恭敬敬的答话,但一双眼睛却是不住的打量应修元。

  应修元哼了一声,说道:“好在我来,否则可要给你们误了事了。穆统领就是因为放心你们不下,故而叫我亲自来办这件事的。你们回去吧,穆统领有另外的差使派给你们。”

  其中两个军官本来就是不大想去龙府的,听得应修元这么一说,正是合了他们的心愿,“官场波谲云诡,变化实是难测。穆统领要我们去通风报讯,目的当然是讨好龙文光。但倘若这道圣旨当真是对龙文光不利,龙文光一倒,穆统领身居高位,不愁连累;我们这次的通风报讯之事给查了出来,只怕就要遭无妄之灾了。”

  如此一想,这两个人立即欢天喜地的说道:“多谢应大人体贴,亲自来替代我们办这件事。”第三个军官虽然稍有疑心,但见同伴都已奉命,自是不敢独违众议。

  三个军官弃马跑步回去,应修元则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拨转马头,快马加鞭,追赶陈石星。

  陈石星等一行人刚刚转出一条绕过山坳的弯路,忽又听得马蹄踏地之声,来得恍如暴风骤雨。回头一看,只见追来的只是一个军官了。

  陈石星“咦”了一声,轻声说道:“这个鹰爪孙可又不是刚才那三个人了。”云瑚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凉,随即在陈石星耳边悄悄说道:“我认得这个人,他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应修元。”

  陈石星心想,御林军出动仅次于穆士杰的高手追来,看此情形,十九是看出他们的破绽了,一番交手,只怕难免。于是说道:“好,待会儿让我缠着他,你们快点到龙家去。”

  话犹未了,应修元的快马已经来到他们后面,距离仅只数十步之遥了。

  陈石星勒住马头,喝道:“我们是奉了圣旨赶着办公事的钦差,什么人胆敢闯道?”

  应修元没有答话,但却哈哈一笑,把手一扬。

  陈石星只道他是发什么暗器,赶忙拔剑出鞘,一招“横扫六合”,剑光霍霍四面展开,护住身躯。

  不料还未碰着那“暗器”,那“暗器”却在他的头顶自行爆裂,泥碎簌簌而落,洒了陈石星满头满面。

  “暗器”竟是一颗泥丸。

  陈石星心头一动,惊疑不定,只听得那应修元已在哈哈笑道:“陈少侠,恭喜你大功告成。你没忘掉昨晚给你引路的人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可也有点怀疑,御林军的副统领却怎会帮他们的忙?

  韩芷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冒牌的御林军副统领!你的改容易貌真是不了起,几乎连我也给你瞒了过去。”

  那冒牌的应修元笑道:“韩女侠到底是行家,一看就看出我的破绽。”

  韩芷道:“我本来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你这一身衣裳似乎稍微有点不称身。不过,这也不是太大的破绽,倘若不是你先说穿昨晚的秘密,我也不敢猜疑你是冒牌的应修元的。”

  那人笑道:“但愿这个破绽不会给龙文光的家人发现才好。”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原来老前辈是赶来帮忙我们对付那龙老贼的。”

  他们一面走一面说的,那人把坐骑与陈石星靠拢,并辔而行,笑道:“你别口口声声叫我什么老前辈,说起来我和你们的师门都有一点渊源。或许我比你痴长几岁,可以叫你一声老弟,但对段剑平兄,我是应该称他大哥的。不过这位韩芷姑娘,若然序起班辈,则是应该叫我一声师兄了。”

  韩芷道:“我早看出你年纪不老,所以没叫你老前辈。但我可也想不到有你这位同门,还是请你明白告诉我你是谁吧。”

  那人说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知道。家师的名字,则或许你们听过。”

  陈石星道:“兄台本领如此高明,尊师一定是位名震武林的前辈高人了。那就请兄台赐知令师的高姓大名吧。”

  那人笑道:“若论出道之早,家师还在上一代的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张大侠之前,前辈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的。若论名声,几十年前,他也的确是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但可惜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所以‘高人’二字,小弟倒是要替家师谢辞了。”

  做徒弟的如此议论师父,那是极为罕见之事。陈石星等人不禁一怔。

  那人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续道:“这倒不是我做徒弟妄敢对师父不敬,你们不知,我的师父平生最不喜欢戴什么武林高人的帽子,和他同时的人,都认为他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不论正派邪派,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字,十之八九,恐怕都要大皱眉头。他老人家也以此自豪,并不因为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好引以为耻的。”

  韩芷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令师的真名实姓。”

  那人这才说道:“家师姓谷,讳凌峰。”

  陈石星尚在思索,段剑平已是想了起来,说道:“令师敢情是在五六十年之前就已大大有名的妙手神偷谷、谷大侠。”

  那人说道:“不错,他是当时天下第一的妙手神偷,但却没人称他大侠的。”

  段剑平道:“怪不得你说和我们师门都有一点渊源了。陈大哥,令师张丹枫大侠恐怕还未曾对你说过吧,这位谷老前辈是令师生前好友,以神偷绝技、改容易貌之术以及泥丸打穴的功夫并称三绝的。”

  陈石星说道:“我是家师的关门弟子,我入门之日,就是家师仙去之时。他老人家的故事,差不多我都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那人说道:“你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我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师门渊源,与你一会。我叫秦岱云。”

  陈石星笑道:“秦兄,御书房那个镇纸铜狮的眼睛给人挖掉,还有大同总兵那奏折也给人换上了金刀寨主的书信,这两件事情都是你干的吧?”秦岱云笑道:“不错,都是小弟干的。雕虫小技,教老兄见笑了。”

  陈石星道:“这次你虽然不是偷皇帝的宝物,反而是替金刀寨主送了皇帝一份大礼,但能够在养心殿内,施展偷天换日的功夫,亦已足以显出老兄师门的神偷绝技,确是名不虚传了!”

  云瑚道:“秦大哥,原来你是奉了金刀寨主之命来办这件事的么?你几时投入山寨的,我还未知道呢。”

  秦岱云这才把内里因由告诉他们。

  原来他的师父妙手神偷谷凌峰平生最喜欢偷两种东西,一是奇珍异宝,一是武学典籍,甚至各大门派的拳经剑谱他都敢偷。因此不论黑道白道,不论王公贵人以及武林大豪,提起他的名字,都要头痛。

  他隐居之后,晚年忽生悔意,临死前吩咐他的关门弟子道:“我平生做的坏事多,好事少。虽然做的坏事也从未伤及无辜,但做的好事也大都是鸡毛蒜皮,不足称道的小善。

  “‘大恶’虽未为,‘小善’无足道。善恶相权,盖棺论定,我还是功不补过的。

  “我不想死后留名,但却必须要你替我做一件较大的好事,方能稍赎罪衍,也让我可以安心入土了。”

  秦岱云复述师父临终的吩咐之后,稍停片刻,让他们先猜一猜。

  段剑平道:“令师是武林的一代奇人,他要你做的好事,想必也是非同小可。我猜大概是和金刀寨主有关的吧。”

  秦岱云道:“不错。家师虽然避世隐居,绝迹江湖也差不多有四十年之久。但对外面的大事,他还是知道的。近年金刀寨主在雁门关外抵御瓦剌入侵的事情,他都知道。

  “他吩咐我道:‘我平生积聚的珠宝甚多,我并非贪财,只是喜欢拿来把玩。我知道你没有这种嗜好,所以珠宝我就不留给你了,我死后,你拿去送给金刀寨主,让他变卖了做军饷。我偷来的一大堆拳经剑谱则留给你,我限于资质,贪多而嚼不烂,但愿你得了这些武学典籍之后,在武学上将来远胜于我。’”

  陈石星赞道:“令师做的这件好事,可比劫富济贫更有意义了。姑且勿论令师从无‘大恶’,即使他做过许多坏事,只这一件好事已足以补过有余。”

  他们一路谈谈笑笑,不知不觉已是到了龙文光在西郊的私邸了。龙府的家人看见御林军副统领应修元和两个大内卫士,还有两个小太监一起前来,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赶忙入内禀报了。

  不过一会,龙府管家沙通海便即出迎。沙通海本是龙文光手下的一名高级军官,龙文光“告假”之后,他瞧出“苗头”不妙,索性趁早辞了官职,改做龙文光的管家。要是龙文光没事,他还可以东山再起。做龙府的管家也很不错,胜于在波谲云诡的官场,糊里糊涂的给人加上一个罪名挤掉。

  他带着一点诧异的神情看着冒充御林军副统领的秦岱云,“应大人,你可以稍为透露一点消息给我们知道,这道圣旨,对我们的大人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原来他和应修元一向是称兄道弟的。

  秦岱云见他看不出自己的破绽,心中暗暗得意,便即和他打“官腔”道:“皇上亲手交下的圣旨,谁敢事先打开偷看。莫说我不知道,你就是问这两位公公,他们也不知道。你快点请你们的大人出来迎接圣旨吧,说不定是大喜事也未可知。”

  沙通海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既然如此,小的也不敢多问了。请钦差大人和应副统领稍待片刻,小人马上去请家主出来。”

  他说“稍待片刻”,但陈石星等人却几乎等了半个时辰,尚未看见龙文光出来。

  他们也知道迎接圣旨,是需要整肃衣冠的,但即使换上官服,按理也无须等这么久。

  充当钦差的韩芷正要大发脾气,龙文光出来了。

  韩芷立即喝道:“龙文光跪接领旨!”

  龙文光跪了下来,全身俯伏,脸都几乎贴到地上。心里想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搞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我跪下那只有对我更好。”

  云瑚小时候是常常见到龙文光的,此时只觉得他苍老许多,但还是旧时模样,他既已跪倒地上,云瑚也就不再仔细打量他了。

  韩芷大声宣读圣旨。她是个年轻女子,太监说话的声音本来是带“雌音”的,料想不至露出马脚。

  “兵部尚书兼任九门提督龙文光私通敌国,泄漏军机,平日居官,又多贪赃枉法罪行,着即撤职查办,交东厂暂行看管,待朕亲自审问,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