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瑚说道:“谁说没有?我眼前就有许许多多花朵,花朵在转,有桃花、有李花、有桂花、有山茶花、有玫瑰花、还有梅花……你没瞧见?松枝已经变成红烛,咦,这是松枝还是红烛?”

  陈石星道:“别说梦话,我、我……”

  云瑚已经投入他的怀抱中了。

  陈石星一片迷茫,推开她道:“瑚妹,别这样。我去打开窗户,让你得到清凉!”口里这样说,推开她的那双手却是乏力了。

  云瑚说道:“你忘记了吗,戈老伯叮嘱过咱们,不能打开窗户的!”

  陈石星的一双手碰着了云瑚的娇躯,软绵绵的当真像是“软玉温香抱满怀”,他本来就已无力的双手更是推不开云瑚了。

  当的一声,陈石星怀中跌下一只小小的金盒,盒盖打开,云瑚拾了起来,拿出盒中的一颗红豆,放在掌心。原来这是他们在桂林相思江畔所采的红豆,红豆又名“相思子”,以桂林所产最为有名。王维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的就是这又名相思子的红豆。当日他们采下红豆,各自保存一颗,作为山盟海誓的信物的。

  云瑚接着拿出自己那颗红豆,一双红豆,平放掌心,在陈石星耳边说道:“大哥,你记下记得咱们的誓言,红豆为媒,山川作证,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嘤咛一声,一双红豆跌在地上。松枝的火光,恰好也给穿过窗缝的冷风吹熄了。

  在黑暗中,不,是在他们幻觉中的色彩绚烂的世界里,他们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

  心头的烦躁解消了,他们恢复了清醒。曙光也已透进窗户了。

  陈石星深自愧悔,不敢接触云瑚的目光,轻轻说道:“瑚妹,我害了你。”

  云瑚理好衣裳,与他倚肩说道:“大哥,别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后悔。咱们早已有了白头之约,你又何须自惭?”

  陈石星的心中一阵绞痛,想道:“换巢鸾凤教偕老,可惜我是命中注定不能和你偕老的了。”但他不愿云瑚伤心,可不敢把心里的话告诉云瑚。

  不知不觉已是天亮,房间打开,只见戈古朗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们说道:“你们昨晚睡得好么?”

  云瑚满面通红,期期艾艾,陈石星道:“我好得多了,今天可要走啦!”

  云瑚本不放心他马上就走的,陈石星手起掌落,劈开一根盘根错节的木柴,笑道:“你看,我最少恢复一半功力了吧?”

  云瑚只道是那药酒之功,说道:“好,那就走吧。”

  走到山下,陈石星想起昨晚之事,脸红直到耳根。讷讷说道:“这、这都是我的不好。你可别怪戈老伯!”

  云瑚低声笑道:“我一点也不后悔,你别怪自己,我也不怪戈老伯。我不懂医术,或者是要这样、这样对你、对你有好处也说不定。戈老伯撮合咱们,那也还是好意。”她想到的是:“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调和,万物乃生。”这类“古训”,却是不便说出口了。

  陈石星连忙转过话题,说道:“咱们快点走吧,要走到天山可不容易啊。”

  云瑚说道:“沿路都有牧场,买两匹好的坐骑就是。”

  想不到下山之后,走了几天,还是不见人烟。后来在路上碰上行人,又是徒步的多,骑马的少。骑马的也只有一匹坐骑,并非大帮的骡马商队,可以有多余的坐骑卖给他们。

  本来瓦剌地方,以游牧为生的居多,随处都有牧场的。不过,他们一来为了避免追踪,专拣比较荒僻的路走,二来他们是从瓦剌前往回疆,那是边壤之地,离开和林越远地方越荒凉;三来他们忙于赶路,也无暇去找牧场。

  不知不觉,走了十天,一路上他们以野果和射杀天上的飞鸟充饥,已经出了瓦剌国境,开始踏入回疆了。

  这一天他们正在一片草原上经过,忽见一匹马跑得飞快,骑在马背上的是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后面有个人骑马追来,叫道:“少爷,你勒住坐骑吧,别跑这样快!”接近边境的回疆居民,说的还是蒙古话,陈云二人,可以听得懂。

  陈石星看出这孩子骑的是一匹脾气甚烈的“野马”,草原虽然平坦,也有绊脚的石头,野马狂奔,壮夫都未必控制得住,何况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原来这个孩子是一个牧场场主的儿子,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生来好胜,明知这匹马野性难驯,却说什么也要骑它一试。在后面追赶他的是牧场的一个练马师。

  这时那孩子骑在马背上有如登云驾雾一般,不觉也慌了,叫道:“我勒它不住,你快来帮帮我!”这可真是孩子话,要是那个练马师追得上他,何须他叫?

  话犹未了,那匹马踢着一块石头,猛的跃起,四蹄离地。眼看孩子就要坠马,陈石星赶忙跑上前,一抓抓着马,腾出一掌,按住马头。那匹马硬生生的给他拦住,头也抬不起来,初时还四蹄乱踢,渐渐就只有嘶鸣的份儿。云瑚把那孩子抱了下来。

  那练马师吓得呆了,待见到少主人无恙,方始定下心神,过来道谢。

  忽见一个年约五旬的哈萨克人骑马跑出来,迎上那个孩子,又喜又惊的叫道:“良儿,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骑这匹野性未驯的烈马,没摔坏你吧?”

  原来这个人正是这个牧场的场主库里温,骑烈马这个孩子是他的独生爱子库里良。

  库里良跳下马来,说道:“爹爹,这不是我的功劳。”跟着叽叽呱呱的一大遍,说得很快,陈石星和云瑚都听不清楚,但也可以猜想得到,他是在向爹爹诉说刚才发生的事。

  库里温道:“难得远客到来,小儿多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两位贵客在敝场多住几天。”

  陈石星道:“多谢场主厚意,我们也不懂客气,今晚是要打扰场主的了。不过我们还有一点小事在身,过了今晚,明天就走。”

  库里温道:“呀,怎么只能住一天,我们这里的规矩,招待远方的客人,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只住一天就走的。何况你们是小儿的救命恩人?”

  陈石星道:“我们委实是还有事情要办,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请恕不能耽搁。”

  库里温也是个很爽直的人,听他这样说,便即笑道:“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请你们进去吧,今晚可得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到了牧场,盛筵已设,有烤全羊,有马奶酒,陈云二人这几天只以山药蛋和野鸟充饥,在主人殷勤劝客之下,开怀大嚼。酒过三巡,库里温道:“两位是汉人吧,从哪里来的?”

  陈石星道:“不错。我们是从中国的京城来的。”

  库里温笑道:“真的吗,那可真是稀客了!不瞒你说,我们这里数十年从未有过汉客到来,想不到这几天内,我们却有了四位汉人贵宾。”

  云瑚怔了一怔,说道:“你们这里前几天曾有汉人来过?”库里温道:“是呀。那两位客人刚好也是和你们一样,一男一女,年纪都差不多的。我正想请问你们……”

  陈石星的蒙古话,听和说的能力都不及云瑚,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听场主说话,生怕漏了半句。但库里温要问他们的话尚未说出,他的儿子却先抢着发问了。

  “这位汉人大哥,你会吹箫吗?”库里良道。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只会弹琴,但不会吹箫。你为什么问我会不会吹箫?”

  库里良说道:“前两天来的那位汉人吹奏一件乐器,吹得非常好听,他告诉我,那件乐器的名称叫做‘箫’,我很喜欢这种乐器,我以为凡是汉人都会吹箫。‘琴’也是一种乐器吧,像不像我们的马头琴,几时你弹给我听?”

  陈石星听见他说的那个汉人会吹箫,不觉欢喜得呆了。孩子说的后半段,他都没有听进耳朵。

  库里温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我刚才说到哪里?”

  云瑚说道:“你说有什么要问我们?”

  库里温道:“对啦,我正想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往天山?”

  云瑚怔了一怔:“场主,你怎么知道?”

  库里温道:“那两位汉客也是要到天山去的。”

  陈石星连忙问道:“他们还说了一些什么?”

  库里温道:“你敢情是和他们相识的吧?他们打听的那两个人一定是你们了。他们问我有没有见过像他们一般年纪的汉人男女。”

  陈石星道:“不错,我和他们是朋友。但我想不到他们也会到这里来。”要知会吹箫的汉人,而又是他们的朋友还能有谁,当然是葛南威无疑了。

  云瑚道:“和葛大哥一起的那个女子,不用说,一定是杜素素姐姐了。场主,他们说了名字没有?”

  库里温道:“你们汉人的名字很难记,那两位客人蒙古话说得又不及你们好,我也听不清楚。不过我们这里有个人懂汉语的,那天他也在场,那两位客人的说话有一大半是他转述给我听的。你们若是要多知道一些,我可以把那个人找来。”

  陈石星已知定是葛南威与杜素素无疑,但出乎意料的听到好朋友的消息,自是希望多知道一些,说道:“要是不太麻烦场主的话,让我们和那个人见一见面,那就最好不过。”

  库里温立即差人去找那个会说汉语的人,接着说道:“很少汉人到我们这里来的,你们在路上一打听一定可以打听得到。我挑两匹最好的马送给你们,你们就是迟两天动身,相信也可以赶得上他们。如今我是预祝你们,请干了吧,干!”

  云瑚喝了满满一杯,说道:“我们希望早日追上他们,多谢场主允赠良马,我们是却之不恭,只好受之有愧了。我们还是想在明天一早,按照原来的计划动身。”

  库里温道:“好,那么我也不便强留你们了,云姑娘,你好像很喜欢喝我们的马奶酒,请再喝一杯。”

  云瑚说道:“好的。”一点也不客气,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陈石星不觉有点奇怪,“瑚妹一向不喜欢吃喝酸的东西,也很少喝酒的。这马奶酒有一股酸味,我都不想喝,只是却不过主人的感情,才不能不勉强奉陪而已。怎的她倒好像是真正的喜欢喝这马奶酒?”

  库里温很是高兴,说道:“难得你喜欢我们的马奶酒,这酒多喝一点也不会醉的,你再干一杯。”

  不料他话犹未了,云瑚突然离开座位,走出帐幕。陈石星莫名其妙,连忙跟她出去。库里温也有点着慌,跟在陈石星后面出去。

  云瑚一踏出帐幕,再也忍耐不住,“哇”的就把刚才吃喝的酒肉呕吐出来,大吐特吐,好不容易才吐完了。

  云瑚满面通红,说道:“弄脏了你们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

  库里温也甚尴尬,说道:“都是我的不好,忘记了你们汉人是吃不惯肥腻的东西的,应该给你们先喝一碗砖茶。”

  陈石星粗通医理,过去给她把脉,觉得脉象似乎有点特别,但又不像是有病的脉象。问道:“瑚妹,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云瑚道:“我说不上来,也许是酒喝多了,头有点痛,胸口有点作闷,老是想呕。”

  库里温很是不好意思,说道:“令妹既然身体不适,那就早点安歇吧。”拍一拍掌,唤来两名侍女,把云瑚扶入后帐。

  当下主客无心喝酒,库里温回头吩咐那练马师:“你赶紧给我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库里良诧道:“爹爹,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库里温道:“你给我陪客人,我去找察拉汗。”接着对陈石星解释:“察拉汗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懂汉语的人,他到过你们汉人的地方,不但懂得汉语,还懂得一点汉医。”

  陈石星很是过意不去,说道:“舍妹身体素来强健,偶感不适,不会有什么事的。场主不用操心。”

  库里温道:“反正你要见这个人,我请他早点来,没事固然最好,有事也可多个大夫照料。这个人脾气有点怪,我怕我只是差下人请他,他不肯来。”

  陈石星忐忑不安等候,闷坐无聊,应小场主之请弹琴,忽听得有人赞道:“弹得真好!我从来没有听过弹得这样好听的琴!”这人说的竟是带有几分雁门关内汉人口音的土活,虽然说得不是字正腔圆,却也是陈石星听得懂的一种汉人方言。

  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个清瘦的老者,三络长须,穿的也是汉人惯着的一袭青布长衫,但却分明是哈萨克人。

  陈石星道:“多谢先生谬赏,请教——”

  库里良大喜说道:“察拉汗,你来了,我的爹爹呢?汉人大哥,他就是我们这里唯一懂得汉语的那个人了。”

  察拉汗道:“你的爹爹把他的火龙驹让给我骑,他和我换了坐骑,当然来得慢了。”原来库里温场主的坐骑乃是牧场最好的一匹名马。这“火龙驹”的名字正是察拉汗给他取的。

  库里良跑出去接父亲,察拉汗道:“听说令妹喝了马奶酒不大舒服,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医道虽然不精,但倘不是奇难杂症的话,寻常的病我还多少懂得医治。要不要我给令妹看看脉?”

  陈石星道:“她已经睡了,如今未见有人出来说她怎样,料想无事。”

  察拉汗听了陈石星所说的症状,沉吟半晌,说道:“令妹大概不是生病,不过还是必须善加调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