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无名火蹿了上来,差点对着他大吼出声,想起上空的直升机,又硬生生将声音压了下去,“遇到你以前,一切都好好的,遇到你以后全都乱套了!这一切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他笑了笑,站起身。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他的长相。他至少有一米八高,寸头,浓眉,满脸胡了茬,看起来近四十岁,很帅,带种愤世嫉俗的冷峻傲慢的神情。但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易容。

“你说的‘眼睛最会欺骗自己’是什么意思?”我忍住气,问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我爸我妈,包括我所有的朋友都认不出我了?说我已经死了?”

“你觉得水面上的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是一样的?”他没回答,反而指着溪流中的倒影问我。

“当然不一样。风吹来的涟漪、水流的缓急、太阳的变化……都会影响成像。”我脱口而出。

“这就是了,”他转身朝前走,“佛祖说‘无我、无常’,孔老夫子说‘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是画油画的,拿上一刻的光影,画现在的自己,不成了刻舟求剑吗?”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被他浓缩着杂糅在一起,还是让我蒙了一会儿。我想了想,说:“没错,每个人的容貌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但我和爸妈分开不过短短十天,就算我的脸发生了些改变,又怎么可能到认不出的地步?”

“你看看这张图,上面画的是什么?”他停下脚步,变戏法似的从白大褂里抽出一张彩色的卡片,上面是各种色块拼接的图案。

我端详了一会儿,确定是条蛇。

“如果红绿色弱的人看了,会说这是一只蜥蜴;色盲的人看了,会说是一条龙。”他收起卡片,继续朝前走,“同一样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未必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我在他们眼里的模样和我自己看见的不一样?”我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一千个观众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们只看到他们想看的,或者能看到的东西。比如你是学画画的,你能敏锐地捕捉到别人容貌的轮廓与特点,用笔将他重现出来,可是人多数人不能。他们甚至一转身,就忘记了别人的长相。”

他说得两可,我听得似懂非懂,想了一会儿,又问:“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对的,为什么我爸妈和朋友全都一口咬定一年前我已经死在了雪崩里?难道就这么短短几天,他们全都一起失忆了?”

“我对你说过,人就像一台安装了Windows系统的电脑,不断地加载垃圾软件,占据内存,不断地遭受病毒和黑客袭击……”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既然电脑系统的代码能被病毒篡改,人当然也一样。”

我正想继续追问,他转身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只负责帮你重装系统,答案全在你的心里。正常人的脑细胞约有150亿个,开发的还不到10%,其余大部分都在休眠状态。你要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得激活自己的潜能……”

他凝视着我,一字字地说:“不要被你的眼睛和既有的知识结构所限制,很多事情不是你做不到,只是你以为自己做不到。”

我心里猛地一跳,想起刚才他领着我冲下几千米长的悬崖、雪坡,想起他摧毁两架直升机,想起京沪航班上的一系列怪事儿,想起当时趴在驾驶舱外的那个人……相比之下,十天前他从外滩18号顶层跃下而毫发无损,反倒显得没那么惊人了。

这时,上空又传来了直升机的隆隆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犬吠。

“他们带追踪犬来了。”他眯起双眼环顾上方,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从现在开始,你每一天都可能遇到比这更凶险的情况,如果你连这些狗都摆脱不了,就永远别想找出想要了解的真相。”

我以为他会让我脱掉衣服,涉着溪流继续前行,没想到他居然盘腿坐了下来,并示意我坐在他对面:“以现在的温度、风速和湿度,这些狗最快还要十分钟才能嗅到我们。十分钟的时间,足够我给你上正式的第一课了。”

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依照他所说,两腿交叉,盘坐在溪石上,脚掌双双朝上,左手贴住右脚脚底,右手贴住左脚脚底。

“我们中国人常说‘天人交感’,这不是什么迷信,而是最朴素的科学。人体就像一个小宇宙,随着日月星辰的变化而变化,就如同大海的潮汐一样。”他闭上双眼,慢慢地说,“现在,你摒除所有的杂念,进入‘空灵’的状态。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就当自己是虚无,融化入周围的空气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就像催眠似的带着虚无缥缈的魔力。我很快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进入了那种空冥的状态。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天人交感”的奇妙境界,时间仿佛停顿了,无我,无物,同化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又像宣纸上的水彩,一点一点地洇了出来。我听到风吹动着涟漪、蜻蜓在水面上低掠、蚂蚁爬过溪边的落叶、小鸟在枝叶间跳舞……我闻到杉木剥裂的树皮、蜂飞蝶舞的野花、湿漉漉掺着昆虫尸体的泥土、苔藓上滴落的露珠的气息……

等我重新睁开双眼时,神智清明,精神奕奕,就像睡了一个饱觉,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两侧森林苍翠欲滴,鸟叫啾啾。神秘人依旧闭目盘坐在我的对面。奇怪的是,那些狗的叫声、直升机的轰鸣个都不见了。

“放心吧,他们半个小时前就从这里过去了。”他睁开眼,似笑非笑,伸了个懒腰。

“那些追踪犬没找到我们?”我惊讶地环顾周围,闻了闻自己的身体。难道是我七天没洗澡,臭得连狗都闻风而逃了?

“你知不知道‘避役’?”他站起身,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外国人叫‘变色龙’。他的植物神经系统控制含有色素颗粒的细胞,可以扩散或集中细胞内的色素,随着周围的环境,比如光线、温度甚至自己的情绪,将皮肤变成绿色、黄色、米色或深棕色。它就是通过‘天人交感’来躲避天敌。”

我一愣:“你是说,我们刚才就像‘变色龙’一样改变了外表和气味,躲过了追踪犬的跟踪?”

“你觉得很奇怪吗?”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大自然里能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动植物数不胜数,蓝头锦鱼、石斑鱼、鬃狮蜥甚至还能改变性别。”

“再比如这个,”他从旁边的草坡上拔下一根黄棕色的蚕虫似的细草,“这是青藏高原着名的‘冬虫夏草’。冬天时,虫草真菌的孢子会经过水渗透到地下,专门找蝙蝠蛾的幼虫寄生,吸收它的营养,在它体内快速繁殖。到了夏天,蝙蝠蛾的幼虫破土而出,开始活动,寄生在虫头顶的菌孢开始生长,菌孢开始长时虫体就死了,菌孢把虫体作为养料,生长迅速,菌孢一天之内即可长到虫体的长度。等到子囊成熟时,孢子会逸散出来,重新寻找蝙蝠蛾的幼虫作为寄主。你说,它到底是虫子呢,还是植物?”

我听得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将虫草塞入扁平的贴身酒壶,继续往前走:“所谓‘天人交感’,就是让你体内的‘小宇宙’与外在的宇宙戚戚感应,融入到周边的环境中去。刚才你打坐时,你身上的体味己经随着这个裂谷里的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那些追踪犬的鼻子里,你不是你,而是腐烂的树叶、长藓的树皮、泥土、青草,以及花蜜。”

“要按你这么说,不止体味可以改变,连外貌也可以改变了?”他说的这些话我闻所未闻,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有点儿道理。

“当然。”他回答得非常干脆,“子女长得像父母,除了基因以外,还因为他们经常生活在一起。两个经常在一起的人,气场、磁场都会互相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毫无血缘关系的夫妻,会有‘夫妻相’的原因。”

“那么……”我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上回又是怎么变成‘葵画廊’夏董的样子的?”

他转过头,双眼灼灼地盯着我,笑了笑:“别急,那是第三课。你先好好学会第二课吧。”

※※※

追踪犬和直升机果然没有再回来。

太阳将要落山时,我们到了裂谷的尽头。顺着斜坡爬上去,再往北边走几百米,就是一条山涧汇合而成的溪流,一直朝东边的高原草甸流去。

漫天彩霞,牛羊遍地,绿色的草和彩色的花在晚风里摇曳,鹰鹫回翔。那景色美得就像天堂,让我呼吸停滞,忘记了所有的危险和悲伤。

“从这儿到京藏铁路的最短距离是10.12公里,高原上没有任何遮挡,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神秘人拉着我重新坐回到裂谷的斜坡上,“天黑后,他们肯定也会加紧铁路沿线的巡查。最安全的时段是黎明,那时候天色最黑,他们折腾了一晚上,精神也最疲惫。凌晨4点40分,会有一列火车从那里经过,那就是你离开这里的最好机会。”

天黑后气温急剧下降,寒风刺骨。我又冷又饿,却不敢生火,只好蜷在裂谷的凹洞里浑身打战,喝了几口神秘人浸泡了“冬虫夏草”的酒,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和他并行了一路,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也知道很多疑问问了也是白问,比如他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给我那枚戴上后就消失不见的蛇戒?我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奇怪的事儿?既然注定问不出答案,就索性省点口水。

我靠着山洞,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被他推醒了:“你知道哪几颗星是你的星座吗?”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仰头上望,立即被那浩瀚壮阔的星空震撼了。青藏高原海拔高,又没任何污染,每一颗星都比城市里显得大了数倍,密密麻麻,摇摇欲坠。

璀璨的银河横跨天穹,盛夏己过大半,北斗七星的斗柄开始偏向西边。南边天空己经能看见双鱼座的几颗星星,虽然不亮,但我从小观测,很容易就辨认了出来。

“坐直了,现在我教你第二课,”他重新盘腿而坐,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宇宙万物都有它的引力和运行轨迹。你的呼吸、血液的流动、肌肉的状态,甚至中国道家说的‘阴阳二霍’无不受到宇宙星体的影响。你面对自己的星座,闭上眼睛,想象它投映在丹田,然后进入空冥的状态,想象自己就是宇宙,想象它在你体内运行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