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找姥爷吗?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扫望。

玄小童的眼圈一红,叹了口气:“从医院出来,我找遍了所有小时候去过的地方,也没打听到妈妈和姥爷的消息。在西城转了好几圈,才知道姥爷住的四合院五年前就被拆迁啦,原来那些个古香古色、郁郁葱葱的胡同院子全都成了玻璃盒子的写字楼,难看死了。昨天突然想起来,姥爷在司马台附近的山坳里有一个小木屋,从前带我到水库里钓鱼时就曾住在那儿,所以就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赶来啦。”

十天前,我第一次听说他打算千里寻母时,只是对这半大孩子感到惊讶、担忧和同情:但这时经历过种种事情,和父母生如死别,再听到这话,感同身受,心里一阵难言的酸苦与悲伤,泪水差点涌了上来。

如果他母亲还活着,就还有重逢团圆的可能,但我即使面对面见到了父母,他们也再也认不出我了!就像在西藏雪山的医院,爸妈和我facetime视频时,陌生如……忽然,我心里一沉,明白刚刚才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

血液直冲头顶,猛地转身抓住玄小童的肩膀,喝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声音颤抖,又尖又利,都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了。

飞机空难后,我的外貌、声音发生了自己所难以察觉的变化,连我爸妈、前女友都视如陌路,这孩子和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又怎么能在大巴上一眼就认出我呢?

“喂,你弄疼我啦!”玄小童脸上晕红,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一把就将我推开,恼恨地跺了跺脚,“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就怎么认出的你。长这么大眼睛是干吗用的?”

我一愣,满腔的惊疑、愤怒、恐惧……立即泄气似的烟消云散。

这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就怎么认出的你”似乎蕴藏了什么禅机,就如同辛弃疾的那句着名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说得没错,宇宙中所有的力都是相互的。既然那趟航班上的所有乘客都看不见他,只有我能看见,为什么他不能认出所有人都认不出的我?

或许真的如神秘人所说,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又或者,就像不同的波段收听不同的广播节目,我和他之间注定存在着与众不同、相互契合的电磁场。

那时我虽然隐约感觉还有蹊跷,但看着他那纯净无邪的眼睛,却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儿太多疑了。既然我也无法解释自己遇到的一系列怪事,又怎能向一个同样劫后余生的孩子追讨答案?

“走吧,”我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勾住他的肩膀,“如果走得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在拆迁队铲平你姥爷的小木屋前见他老人家一面。”

“讨厌!”玄小童甩开我的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右前方,“朝这边走啦。穿过树林,翻过两座小山,再沿着小溪走几里地,就能到木屋了。”

※※※

溪流潺潺,遍布着高低错落的石头,沿着峡谷朝东蜿蜒,银光粼粼闪烁。两边的山不高,绵延着苍郁葱茏的森林,在月光下仿佛笼着一重淡淡的绿烟,随风起伏鼓动。

山的上面是星星,密密麻麻,漫天闪烁,就连河边草丛、山坡林间缭绕飞舞的萤火虫也像是坠落的流星,炫迷人眼。

“我姥爷说,每个人都是一颗迷失在银河里的星辰,”玄小童卷着裤管蹲在小溪里,掬起水喝了几口,擦了擦嘴,“如果你看到流星划过,那就这说明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还以为你姥爷是个地主,没想到是个诗人。”我忍俊不禁,心里却忽然想起神秘人在西藏高原给我上的那堂“课”,一阵莫名的迷惘与惆怅。他说星河浩瀚,人和宇宙万物戚戚相感,但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清楚,又如何天人合一,解开这银河里隐藏的亘古玄机?

“不许诋毁我姥爷,”玄小童叱喝一声,将水朝我泼了过来,“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索性也跳进河里,泼水还以颜色。玄小童银铃似的笑着,一边东躲西窜,一边踢踏反击,结果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摔进河里。

我哈哈大笑,看他趴在河里一动不动,觉得不妙,急忙上前将他抱起。双手刚碰到他的身体,玄小童忽然转身勾住我的脖子,一个扫堂腿,将我横着摔倒河里,咯咯大笑着跳起身跑开了。

胡闹了一会儿,我们浑身湿透,彻底成了“湿人”,全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溪石上喘息,四目交视,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十几天来,我要么疲于奔命,要么困扰于各种匪夷所思的怪事儿,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从没这么放松过。闻着野花与青草的香气,听着溪水与虫鸣,呼吸着清凉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像被忘川洗涤过,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玄小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别到耳后。颈子修长,手指纤细莹白,耳朵也小巧玲珑得如同女孩。

我心里一跳,忍不住朝那双被水光映照得明晃晃的长腿瞄了一眼。上帝真会胡闹,创造出这么漂亮的男孩。如果他是个女的,肯定秒杀我认识的所有姑娘,包括我前女友……嗯,或许苏晴是个例外。

“喂,快走啦,”玄小童似乎察觉到我异样的眼光,脸上一红,抬脚将水踢了过来,“再不走,拆迁队就要把我姥爷的房子拆了!”

峡谷起雾了,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看不见星空和山顶,渐渐地连三十米外的景物也看不清了,再过了一会儿,只能看见十米内的东西。

我取出指南针想要确认方向,奇怪的是指南针急速飞旋,始终无法停止,就连手机里的卫星定位系统也突然失效了,半天没有反应。好在玄小童对这儿的地理地貌了如指掌,似乎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他领着我涉溪而上,越过草坡,又穿过一片密林,在一幢木屋前站定。“就是这儿了。”玄小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悲喜交织。

木屋坐落在山坳的草坡后面,周围又尽是高大茂密的银杏树与槐树,密叶如遮,再加上这蒙蒙大雾,如果不是他带路,我根本不会察觉到林子里还有这么一栋屋子。

我原以为他说的“木屋”只是当地农民搭建的小木屋,没想到居然是一幢占地六七亩的北美风格木质别墅。

木屋经久未修,门廊破败,油漆剥落,二楼的几扇窗子全都碎了,吱吱嘎嘎地摇曳着。在周围树木阴影与凄迷的夜雾里,阴森森的有点儿瘳人。

门廊的地板踩起来嘎嘎直响,像是随时要断裂似的。打开门,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显然是很久没人住了。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是电闸烧坏了,还是线路的问题,所有的灯都无法打开,我只能跟在玄小童身后,张着双手摸索而行。

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玄小童在厨房里找到了煤油灯和蜡烛。火光摇曳,周围渐渐明亮起来。

大厅四壁挂着不少油画,墙上还插着十几个鹿头、熊头的标本,栩栩如生。地毯上铺了两张白虎皮,家具全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法式风格,北边石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看起来虽然又脏又乱,陈旧破落,但可以想象得出原来奢华气派的景象。

“姥爷!姥爷!”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有人,玄小童还是提着煤油灯,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去了。楼上通常是主人的卧室与私密空间,我不好意思跟着上去,一边举着灯在厅里转悠,一边等他。

厅角有一台钢琴,右边的圆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除去灰尘,简直灿灿如新。窗外林涛汹涌如海啸,我的手抹过琴盖,又顺着墙壁抚过桌沿,轻轻触摸着那光滑的铜喇叭,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前来过这里,每一件家具都似曾相识……

一阵大风刮来,窗子乒乓乱撞,灯火明灭。我眼前一花,忽然闪过许多纷乱的景象。许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耳边仿佛听到音乐,听到喧哗,听到有人低语,有人啜泣,有人尖声大笑……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我团闭上眼睛,猛地摇了摇头,将纷至沓来的幻象抛出脑海。重新睁开以时,心里咯噔一跳,钢琴和留声机竟然互相调换了位置!再转头细看,汗毛尽乍,桌子、沙发、餐桌柜……全都或左或右移动了几米!

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山里夜间的温度本来就比较低,这木屋里更说不出的阴冷,从小溪里上来后,头上、身上仍是湿漉漉的,一路上雾气森森,我已经觉得有点寒意,这时被穿堂风一刮,再这么一惊一乍,更是鼻子发痒,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我又想起了神秘人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自己”。

家具是死的,怎么可能会自己移动?相由心生,都是自己吓自己。我苦笑着揉揉鼻子,点燃壁炉里的木柴。炉火熊熊,全身顿时暖了不少。我脱下套头衫和牛仔裤,拧干铺在炉边的椅子上,又我了条毛巾,坐在炉边的地毯上搓干头发。

玄小童提灯下来,瞥见我,突然尖叫一声,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东西,急忙跳起身,握着拨火棍转头四望。

“你……你干吗呀!快把衣服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灯火映照,玄小童的脸红得像苹果,跺了跺脚,别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愣,才知道他是害羞,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怕什么呀,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来来来,你也脱了一起烤烤火,烘干了穿着才舒服。”

“谁说我怕呀?”玄小童冷笑着坐到炉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毛巾,“我这是文明。哪像你,搓衣板似的还自曝其短,没事儿讨丑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