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看着她的模样, 又笑说:“你别真的把花儿都吃了, 难不成真当自己是一头鹿了?”

不料徐悯见她手中高擎红梅的模样,心有所动,便说道:“你们都不知道, 其实古人所写的‘鹿’,却跟小鹿现在这幅模样很是相似。”

紫芝跟小鹿面面相觑,徐悯折了一支细些的梅花枝子,缓缓俯身,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不多时,雪地上便多了一个石鼓文的“鹿”字,头顶上杈杈桠桠,果然像是小鹿方才把梅花擎在头顶的模样。

紫芝骇然笑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果然像极了!”

小鹿歪头说道:“难道那些古人写的这个字,是照着我得来的?”

徐悯笑道:“你们不知道,这鹿是指的梅花鹿的样子,头顶上的原本也不是梅花,而是鹿的鹿角,只是凑了巧了。”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紫芝忙问:“那我的名字呢?”

徐悯重又写下了一个篆体的“芝”,小鹿笑道:“紫芝姐姐的名字跟我的名字差不多,头上都长着犄角。”

紫芝笑啐道:“你那才是犄角,我的才不是。”

小鹿却又拉着徐悯:“那娘娘的名字呢?”

徐悯转头看看她,又在旁边另写了一个字。

小鹿看来看去,说道:“这个看着有点怪怪的,怎么看着像是个人在跪着。”

紫芝到底是会写文字的,虽然并不认得篆体,但也瞧出不像是徐悯的名字,可听了小鹿的话不像样,却忙呵斥道:“别瞎说。”

徐悯笑了笑,把手上的梅花小枝扔在一边:“手有些冷,咱们回去吧。”

小鹿抱着梅花,握住徐悯的手搓了搓。

她的手圆乎乎地,暖意融融,徐悯笑道:“好了。果然不冷了。”

就在主仆两人离开之后,从梅花丛中,小小少年绕了出来。

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

鹿,芝,因为是篆体的,先前又听见他们说话,都能看形状认出来,最后一个字,却竟连他都不认得。

可虽然不认得,仍是觉着喜欢极了。

雪地上的字是用梅花枝子写成,透着一股柔美清丽之意。

雪地上写字很考究功力,但是徐悯显然非同一般,落笔勾画,恰到好处,雪的白,梅的香,好像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那天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字,恨不得能将它捧在掌心,镶嵌起来永远留存。

但是很快的太阳冒了出来,暖融融的阳光将雪一点点地融化,那清雅婉丽的小字就也慢慢地在他眼前一点点地消失不见了。

后来他开始认真学书法,也精通了篆书,才知道那天那个在鹿仙草口中“像是一个跪着的人的”,是什么字。

那明明是一个篆体的“忍”。

——为什么徐悯会用这么一个字代替她的名字?

*****

那日在看见自己的笔架给人动过之后,赵踞顺藤摸瓜,看出了字纸篓里的蹊跷。

他便命雪茶,把里头撕碎了的东西都拼凑起来。

雪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睛都要瞎了,才终于拼了个大概。

其实在雪茶还没有拼完之前,赵踞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个什么字。

乾清宫内。

前尘旧事在皇帝的眼前风驰电掣,白驹过隙。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这双眼睛,不敢轻易挪开目光,好像一错眼自己想要捕捉的那个影子就会消失不见。

“说话!”赵踞紧握仙草的手臂:“是你对不对?朕就知道……朕……”

他急切的还没有说完,仙草已经叫道:“不,不是我!”

赵踞的眼睛一眯,却又蓦地睁大。

“不是‘你’?”他的嘴角微挑。

对上皇帝势在必得的眼神,仙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情急之下,额头上竟有冷汗渗出:“不,奴婢的意思是,皇上你……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她着急的想要挣脱赵踞的掌控,现在的她太过慌张,心神不宁,难以应付。

但是他显然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反而越发盯紧了她:“朕问你是不是徐悯,你方才回答说……不是你……”

皇帝显然也有些情绪无法自控,嘴角隐隐地微动:“你还不承认?”

“我就是不承认!”仙草索性破罐子破摔般,大声叫道:“我是给皇上吓到了所以说错了话,不行吗?我为什么要承认,我就不是,你放开……”

她像是才从水里跳上岸的鱼,拼尽全力挣扎,任凭赵踞手劲极大,一时竟也无法掌控。

仙草觉着他的手掌略松,忙又用力后退,赵踞喝道:“别动!”一把拽住了要拉过来。

“放手!”与此同时仙草大叫,伸出右手去推打他。

皇帝见她反抗十分剧烈,忙又擒住她的右手腕,仙草竭力后退,皇帝不肯放手,两人拉拉扯扯的乱做一团,竟从御桌旁边双双跌倒在地。

两个人难分难解,仙草在下,赵踞在上,竟将她压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赵踞也发了狠,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今天不说清楚,朕绝不……”

仙草呆了呆,却缓缓地皱紧眉头。

她流着汗,低声道:“快、快放开我。”

皇帝以为她又要使诈,手上一紧,冷笑道:“你叫也无济于事,朕已经说了,这次绝不放过你,除非……”

仙草已经拧眉叫道:“疼,疼疼……”

皇帝本认定了她是在胡闹假装,但是看她脸色发白,眉头紧锁双眼也都闭了起来,有大颗的冷汗从鬓边滑落。

这幅模样倒不像是假的。

赵踞正不知如何,仙草倒吸了一口冷气,颤巍巍地说道:“手臂、好像断了……”

赵踞忙低头看去,却见给自己拉在手中的她的手臂,果然有些软绵绵的,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

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手。

原来方才两人拉扯之中,忘了分寸。

赵踞毕竟是男子,情急之下用了十分力,竟将仙草的手臂拉的脱了臼。

仙草捂着左臂,脱臼之痛无法忍受,几乎放声尖叫起来。

赵踞看她满面痛楚,知道是真的伤着她了,但是却仍嘴硬地说道:“是你自找的,若不是你方才乱挣乱动,也到不了这种地步。”

仙草还有三分理智,正在苦苦忍受,听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她天生就忍不了痛,以前稍微受点伤苦都会大呼小叫,连紫芝都常常说她娇气。

似这种难以想象的脱臼之痛,更是破天荒第一遭。

仙草跌坐在地上,也不爬起来,捧着手臂索性哭道:“什么是我自找的,不是皇上突然间发了疯似的,我会这样吗?好好的、好好的为什么把我认作是娘娘……”

赵踞一愣。

仙草虽是大哭,泪眼朦胧里,却还知道瞅着赵踞,见皇帝没有做声,便又忍痛道:“人都已经去了,皇上还要怎么样,连我也是死过一次的,至于就几世的仇敌一样念念不忘的了?我不是就是不是,为什么非要说我是,说我是又有什么好处?笛子就是学的,字也是学的,就会这一个!如果会这些就是徐太妃,那么天底下许多女孩子应该都是娘娘了……皇上为什么不找她们去?”

赵踞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她涕泗横流,哭的着实难看非常,满腔的怒火却又发泄不出来,就连先前无懈可击的推论此刻都有些龟缩不出。

仙草道:“我知道皇上向来讨厌我,你要怎么折磨我都成,只是别这么荒唐的,这种事情若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不说,还会、会损了皇上的一世英名。”

赵踞听到这里才呵斥道:“你说够了没有。”

仙草昂着头,流泪道:“没有……”

她的眼中满是泪,方才令他惊心盼望的那个影子好像在泪水之中沉沉浮浮,不见了踪影。

赵踞深深呼吸:“你还想再说什么。”

仙草道:“我、我还想说……”

她抽噎了一下,忍无可忍地哭叫道:“我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断了?疼死了!”

****

赵踞听见自己的牙齿磨动的声响。

他勉强地遏制恼意:“别叫。朕给你看看。”

仙草勉勉强强忍住,又疑惑地看他:“皇上、皇上会看?不如传太医好不好?”

赵踞一言不发,在她身边俯身屈膝,拉住胳膊看了会儿:“朕见人处置过这种情形,像是不难,你忍着点。”

仙草见他倒是踌躇满志的模样,只得相信。

赵踞瞥她一眼,一手摁着她的肩头,一手握着她的小臂,瞧了会儿后,把小臂往上一对。

“啊!”仙草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声,整个人脸色在瞬间如同白纸。

赵踞慌得忙又松开手,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疼的发抖的仙草,半是解释的:“朕、朕明明看过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皇上!”仙草是真的动了怒,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若是要杀我就快动手!别一次一次的折磨人!”

赵踞也怒道:“朕没有!朕不是故意的!”话虽如此,却也稍微有一点点地心虚内疚。

就在这时候,外间雪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颤声叫道:“皇上息怒!”

赵踞一愣。

地上的仙草因疼的脸色扭曲,却顾不上了,眼前阵阵发黑。

赵踞皱眉的瞬间,雪茶已经看清眼前的情形,他见仙草疼的神情大变,几乎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又想起方才在外间听到的仙草的怒吼,当下越发地信以为真,只当皇帝要对仙草不利。

雪茶颤声道:“皇上、这鹿仙草虽然可恨,但是、但是却也不用皇上亲自动手……”

赵踞窒息:“你以为朕……”

雪茶听到仙草嘶嘶忍痛哭的抽噎的声响,几乎也要哭了:“而且皇上不是也说过,不会再跟她计较了嘛……”

赵踞忍无可忍:“你闭嘴!”

雪茶流着泪跪在地上,豁出去似的:“皇上……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贱命吧。”

赵踞眼前火星乱窜:“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了。”

仙草这会儿也察觉到雪茶在替自己求情,她虽然不惧赵踞,但却生怕连累雪茶,当下忍着痛叫道:“公公!”

雪茶听见她出声,情不自禁地哭道:“你这头小鹿崽子可真是个害人精,总是惹皇上生气,恨的人牙痒痒的,更别提先前对皇上的种种罪过,杀了你十次也嫌轻。可我却偏偏知道,就算皇上再生气,也舍不得发落了你,又不是真心要杀了你,这可到底叫人怎么办呢?这宫内怎么就出了你这一号的人,竟像是皇上的对头克星一样……”

赵踞本正气恼,突然听了雪茶这句,蓦地怔住了。

仙草也一愣。

就在这时候,外间高五悄无声息地来到,禀告说:“皇上,禹将军在外等候皇上传召呢。”

赵踞定了定神,正合心意:“速传。”

不多时,禹泰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仙草本疼的呲牙咧嘴,几度要晕厥过去,只是硬撑着。

但是隐约听见说禹泰起来了,忙赶紧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敢让自己的神色太过狰狞,免得让禹将军看见了不喜欢。

禹泰起上前参拜后,赵踞匆忙道:“禹卿你是不是会给人接骨?这鹿仙草脱了臼……你帮她看看。”

这会儿雪茶在小心扶住了仙草,仙草抬起泪眼看向禹泰起,可怜兮兮的含泪看他。

禹泰起转身来至跟前,半跪在地,将她的手臂握住,把衣裳挽起来细看底下的玉臂,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

赵踞见他丝毫不避嫌地撩起了仙草的衣裳,眉峰微动。

禹泰起却心无旁骛,略微端详了片刻:“小鹿姑姑稍微忍着些。”

仙草有点儿害怕,毕竟方才赵踞也是这么说的。

她情不自禁瞥一眼旁边的皇帝,迟疑道:“禹大人你有把握吗?不会也像是有些人一样……”

赵踞不由咳嗽了声。

但仙草的讥讽还没说出口,就觉着手臂上猛然一痛。

“啊……”她毛骨悚然,只当禹泰起也跟赵踞一样都是外强中干的,想到那挫骨般的痛楚,毛发倒竖。

可仙草这一声痛呼还没有完全喊出来,手臂上的痛却又风卷残云似的消退了。

竟把她的那声痛呼衬托的像是假装的一样。

仙草兀自张着口,愣愣地不知发生何事。

禹泰起却站起身来,沉声道:“应该是好了,小鹿姑姑试试看。”

仙草将信将疑的,慢慢地试着抬了抬手臂。

果然,手臂上虽然还有些疼,却已经能动了:“好了?!”

她大喜过望,“禹大人,你果然是货真价实,妙手回春。”

面对仙草的赞美,禹泰起只是微微一笑:“小鹿姑姑谬赞,这不值一提。”

赵踞在旁边,虽然暗中松了口气,见她面对禹泰起眉眼含笑满口谄媚的样子,又说他“货真价实”,那自然是嘲讽自己“徒有虚名”了,便轻轻哼了声。

可是看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回想方才跟她在桌前四目相对的样子,却又一阵怦然心动,难以言喻。

皇帝对雪茶道:“你带她下去,再让太医看看,务必妥协无事,待会儿朕还有话要问她。”

雪茶见仙草乃是脱臼,又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赵踞并不是故意在折磨她,早松了口气,闻言忙答应,扶着仙草起身。

仙草垂头低眉地说:“皇上,奴婢的手疼的厉害,有些撑不住了,求皇上准许奴婢改天再来回话。”

“疼的厉害?”赵踞瞥着她。

仙草楚楚可怜地点头,希望他能心软地放自己一马。

皇帝淡淡道:“那就忍着吧。”

第 61 章

乾清宫的偏殿之中, 太医给仙草看过了手臂, 因为毕竟伤筋动骨了,表面还有些红肿, 稳妥起见,就留了一瓶药膏,还要再喝几幅舒筋活血的药。

之前因为太过紧张, 且手肘上的痛又压过了一切,所以竟不觉得, 现在惊魂方定,仙草便觉着浑身隐隐作痛起来。

浑身上下,好像除了头还是好好的, 脖子,身体,腰, 甚至双腿都有些刺痛感。

她不住地捏来捏去, 怀疑自己还有哪里给皇帝弄断了却不知道。

自始至终,雪茶就在旁边瞧着。

终于仙草发现了雪茶一反常态的沉默, 她抬头看向雪茶:“公公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雪茶默默地瞅着她。

仙草道:“你方才是以为皇上要杀我才冲进去的?”

雪茶在旁边落座,出神地看着前方:“你当时叫的惊天动地的, 我还能怎么想?”当时若不是高五一直拉着他, 雪茶早就冲进去了。

仙草道:“雪茶, 你对我这么好?”

雪茶略觉耳朵刺挠:“别这么说,我可不想对你好。”

仙草道:“总之我承你的情了。”

“我也不要你承情,你只要告诉我实话, ”雪茶转过头来:“方才在内殿,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仙草一顿。

赵踞说的那些话,她怎能跟雪茶透露半分。

惊吓坏了他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以雪茶这样单纯的性子,若是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去,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仙草只得勉强一笑。

雪茶却仿佛早有所料,点头道:“我知道,你又不能说,是不是?”

仙草垂首轻声道:“不是不能说,实在是……荒谬绝伦。不如不提的好。”

雪茶看了她半晌:“你指的,是皇上跟你说的话呢,还是你心里的秘密?”

仙草微震。

雪茶道:“我虽然不知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也不敢乱猜。但是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说。”他看着仙草沉静的眼神,轻轻地说道:“你呀,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仙草的眼睛微微睁大。

赵踞让雪茶从字纸篓里拣出来的那些给斯的如雪片一样的字纸,他拼的眼睛发花,才勉强拼出一个字。

皇帝虽没说是谁留的,但显见不是皇帝。

再想想谁敢在乾清宫里如此放肆,雪茶自然知道答案。

但问题是,那头莽鹿怎会写字。

纵然死而复生,却又怎么会口齿伶俐,心机四出到这种别人甚至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但是雪茶心里虽然也隐隐有个怀疑,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