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义康此人出身卑微,最初不过是边地草原上一个小小马奴,十八岁那年自部落中逃出,投身行伍,因为骁勇善战,屡立奇功,被时为幽州节度的张圭赏识,提拔为偏将。

数年后张圭病逝任上,朝廷将幽州节改为卢龙节。其时恰逢与突厥摩擦不断,安义康屡次立下奇功,将突厥人赶出边地,因此被封卢龙节度使。

“不敢。”安义康自谦,面上深沉笑意却不变,“臣今日还想向殿下道一声谢。那日在云来楼,若非殿下出手相助,臣已着了旁人的道,只怕此时已官职不保了。”

李景辉愣了愣,随即想起那日与裴济、令月一同在云来楼时,恰好撞破二女密谋给安义康下药之事。

只是那日让人去提醒的并不是他,而是裴济。

他摇头道:“中丞不必谢我,那日是裴将军的人将人拿下,我并未帮上太多忙。”说着,他微微蹙眉,“只是不知中丞此话何意?难道京中有人要陷害中丞?”

安义康面色一肃,随即叹道:“不瞒殿下,臣后来命人去查过,那日要对臣下药的,竟非平康坊的妓子,而是良家女子。想来是臣先前在军国之事上与几位丞相意见相左,才招来此祸。”

大魏不禁官员狎妓,可强占民女却是重罪,一旦那二女得逞,他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而他口中的“几位丞相”,实则说的也不过是那位群相之首——尚书令萧龄甫。

数位宰相中,裴相与杜相等虽也不赞同过早往边地放开军政大权,却也不激烈反对。唯有萧龄甫,揣度过皇帝心思后,屡次与之针锋相对。

况且,以为人而论,裴、杜二人皆胸怀宽广,不会因政见不同而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萧龄甫就不一定了。

李景辉想了想,轻笑一声:“倒像是他的手笔。安中丞若心中不平,何不上奏陛下,请陛下彻查?”

安义康随即摇头:“他是尚书令,臣不过是个边地节度使,陛下自然不会信臣。臣有自知之明,不会做这等蚍蜉撼树之事,唯等日后再建功立业,成为人上人,才敢有雪耻之心。”

李景辉挑眉,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这话,只道:“安中丞志向远大。”

安义康微笑,眸光幽深:“殿下怕是在心中嘲笑臣吧?臣不读诗书,不学礼仪,只知丈夫志在沙场,要想建功立业,手握实权,唯有真刀实枪拼杀出来。当年的太宗皇帝还是皇子之时,便带着手下数员猛将征战四方,立下赫赫功劳,最终成就一方霸业。臣自问有拼杀四方的勇气,唯缺一位可以仰赖追随的明主罢了。”

“大胆!”李景辉低声呵斥,“你的明主便是当今天子,如何还会缺?”

他听明白了,安义康在暗示他。

当年的太宗皇帝为皇子时,朝中已有太子,稳坐东宫,深受朝臣认可。可太宗硬是凭着赫赫战功,风头一日日盖过太子,最后兄弟生隙,太子被亲弟弟的手下刺杀而亡,这才成就了太宗后来的霸业。

安义康被他如此训斥,也未显惶恐之色,只躬身道:“今日月色甚好,臣受惯了边地风沙,难得能享一享宫中美酒,方才酒后失言,殿下恕罪。”

说罢,也不看李景辉神色,拱手告退。

长廊之下,李景辉吹着夜风,陷入深思。

第23章 偏殿

钟灏自入了羽林卫, 便过得苦不堪言。

他家门虽不显,却因是父母膝下唯一的男孩,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就连妹妹妙云也比不上他。

后来堂妹从原本的睿王妃一下成了皇帝的贵妃,还给父亲与母亲封了秦国公与秦国夫人, 他更是从原来的七品小官之子, 变成了尊贵的国公府小公爷!

从前那些出身权贵的狐朋狗友们能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却都要阿谀奉承,令他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只是进羽林卫一事,他总有些不情愿。

每日里舞刀弄枪, 不得空闲, 既没有下人左右伺候,更不能夜夜到平康坊去吃酒狎妓,一点儿也不痛快。

可这是皇帝亲自下的令, 父母也都说羽林卫里都是勋贵子弟,做做样子就罢了, 不会太过劳累, 等过了一年半载出来,便能做官去了。

无奈之下, 他只好收拾行囊,进了城郊的羽林卫营中。

原以为如今堂妹才封了贵妃, 正是最盛之时,旁人无论如何也得给他这个新晋的小公爷面子, 谁知进了军营才知道, 将军们个个铁面无私,就连对兵部尚书的侄儿也毫不留情,对他更是一副公事公办, 不肯松懈的态度。

十日的初训中,每日天未亮便起,到子时才能入睡,白日不是骑马射箭,便是扛沙袋练刀枪,直累得他苦不堪言。

好容易勉强熬过这十日,终于盼来到各处去轮岗,他被先分往大明宫去了,头一日,便遇上中秋夜宴。

这倒好,不必没日没夜的操练了,可夜里却得值守,一夜不能眠。

他已有十多日未曾睡够,今夜实在撑不住了,便趁着跟随其他侍卫巡视时,特意留意到一处隐蔽无人的偏殿,待一轮巡视后,借口解手,悄悄过来。

眼看四下无人,屋门紧闭,屋里一片漆黑,他便推门而入,预备在屋里偷偷歇一歇。

谁知才将门关上,却听一声女子轻唤:“表哥,你来了,我等了好久。”

钟灏悚然一惊,脑中顿时闪过传奇画本中见过的女妖、女鬼的故事,浑身都凉了,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黑暗中,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躯体便贴上他的后背,两条纤细臂膀也悄悄缠上他的腰腹。

钟灏感觉到温度,方才的惊恐渐渐平复,不由低头去碰了碰腰腹间的双臂——光滑细腻,不着寸缕!

他平日在平康坊的酒肆妓馆中混惯了,哪里还能不懂这女子要做什么?

这女子大约是个宫女,趁着宫中有事,无人注意时,在这里私会情郎,只是她那情郎不知何故,并未出现,却被他恰巧撞见了。

送上门的女人,哪有不要的道理?

黑暗中,他悄悄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双手顺着女人的小臂向上游移,转过身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

而与东侧偏殿遥遥呼应的西侧尽头偏殿外,丽质正被裴济牢牢摁在廊柱上亲吻。

她出来时裹在身上的披帛其中一端已在磨蹭之间掉落在草木之间,另一端被她勉强捏在手中,罗裙外的罩衫也被他从身后扯下半边,露出半边圆润的肩。

裴济脑中昏昏沉沉,只知循着本能俯身不住吻着怀里的女人,一刻分离也忍耐不了。

也不知是不是药物的作用,他觉得自己就快溺亡,只有抱着她才能获救。

丽质浑身发软,双臂从最初牢牢圈住他脖颈,到渐渐下滑,最后只能勉强攀在他肩上,忍不住开始打颤。

她双目染上一层水色,轻喘着抚上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带着他揽住自己,凑近些低声道:“将军慢些,到屋里去……”

可裴济脑中热血上涌,像没听懂她的话似的,只顾抱着她亲吻,唇瓣不时触碰着近在咫尺的白润耳垂。

丽质轻呼一声,半边身子又软了些。可她理智尚在,忙揪住他肩上的衣物,用力推了推,软着声轻道:“会有人来……”

裴济顿了顿,这才稍稍明白她的意思,一面重重吐着浊气,一面托住她后腰下,稍一用力,便将她轻松托起在身前。

他像抱小儿一般令她双脚离地,以腰腹的力量牢牢支撑着她,迫使她不得不紧贴着自己。

药效将他心中隐秘的渴望统统释放出来,他一刻也等不及,抱着她不肯分离,飞快地往还亮着灯的屋里去。

丽质忙要推他,含糊道:“不不,去那边,那间屋子……”

她伸出无力的手指,指了指长廊尽头更隐蔽的一处屋门。

裴济双目赤红,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指尖,脚步却听话地转向,飞快地往那间屋子里去了。

好容易在丽质反复的要求下浑浑噩噩将屋门关严,他又急不可耐地将她压倒在最近的一张短榻上,紧贴过来,含糊地拉扯她的罗裙。

他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不知从何下手,只好用蛮力。

“将军!”饶是丽质已浑身瘫软,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让妾来。”

她按住他拉扯不已的手,将他稍稍推开些,半坐起身,主动褪下衣裙。

轻薄的丝罗顺势滑下,莹白如玉的身躯展露在黑暗之中。

丽质朦胧湿润的眼眸望向裴济,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

可方才还急不可耐的男人的眼却忽然亮了一下,仿佛清醒了许多。

他猛地抽回手,浑身肌肉绷到极至,这才堪堪压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冲动。

“我不能。”他痛苦地低头,额角汗珠不住低落,却怎么也不肯再放任自己,“这不对。”

丽质诧异,未料这个时候,他还能半途收手。

“将军被人下了药,难道不想纾解吗?”

她以为他又要摆出从前那一套身份悬殊,她已是天子妇的说法来。

可他只摇头,嗓音里满是压抑的嘶哑:“我不能伤害你。”

丽质愣住了。

“将军的心里,我难道不是个心机深沉,心肠歹毒的女人吗?”

他搁在膝上攥紧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隐隐有青筋跳动,却仍是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在否认她的话。

“我不能伤害你。趁我还能克制,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丽质没说话,出神地望着早已压抑到极限,却仍在忍耐的裴济。

她忽然想起梦里的事。

中秋夜宴上,李令月对他下药,将他带至偏殿中,二人独处一夜,第二日被人发现时,皆是衣衫不整。

可他始终辩称自己并未碰过公主,即便后来不得已娶了公主,也从未改口。

旁人都不信,丽质也不信。

据说李令月的药是前朝宫廷秘方,药力来得极猛,几乎无人能抵挡。

可今日,她却忽然有些相信,也许他真的不曾碰过李令月。他太倔强隐忍了。

“你不会伤害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黑暗中,她目光莹亮,双手抚上他的衣扣,一点一点褪下他的衣袍。

裴济眼眸混沌而怔忡,瞪了她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再度将她拖进怀里。

幽寂的偏殿里,海棠暗香渐渐弥散。

……

主殿之上,李景烨将方才冷漠的表情压下,重新换上温和的模样,缓步回到座上,看来并无异样,只是一双眼扫过睿王那一处空荡荡的座位时,微微泛冷。

萧淑妃离他最近,又已伴他多年,一下便看出他的不愉,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不一会儿,承欢殿的春月也匆匆赶来,道贵妃疲累,先回去歇下了。

李景烨平静点头,没显出遗憾的神色,右手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宴席到此处,已过去大半,众人的酒也喝了不少。方才皇帝短暂离开,也无人多想,只道是久坐了要退出稍歇片刻。

如今皇帝回来,不但令台上的伎人们越发卖力,底下许多朝臣与使节也纷纷举杯上前,给皇帝敬酒祝寿。

李景烨一一受下,酒饮了一杯接一杯,杯光盏影间,思绪渐渐有些涣散。

可就在这时,原本已离开的李景辉却去而复返。

众目睽睽之下,他行至皇帝座下,屈膝而跪,沉声道:“今日乃陛下千秋,臣思及幼时多受陛下教诲,如今年已及冠,身为亲王,坐享其成,却不曾为陛下,为天下百姓出过半分力。”

说着,他躬下腰,深深叩首,扬声道:“臣今日深感惭愧,悔恨不已,决意自请往幽州边境去,投身行伍,保家卫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望陛下恩准!”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原本沉浸在欢欣气氛中的不少朝臣们也惊讶不已,一时都停下了笑闹,望着殿上的这对皇家兄弟。

李景烨沉吟不语,望着跪在眼前的弟弟,缓缓将手中酒杯放下,面色虽未变,眼神却有几分晦暗不明。

一旁的萧龄甫瞥一眼皇帝神色,冲李景辉劝道:“殿下能有此心,陛下定欣慰不已,百姓也会感激不尽。只是幽州边地苦寒,殿下乃金贵之躯,若令太后知晓,恐怕不舍。陛下一向重仁孝,定不愿见太后伤神。”

话音落下,紧接着又有几位朝臣出言附和。

李景辉却像是铁了心似的,仍是不为所动地跪着,沉声道:“萧相公所言极是,然我身为李家儿郎,自小受父兄教诲,岂可因贪恋繁华富贵而失了男儿建功立业的本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太后素顾全大局,不曾因私心而影响大局,定会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此时,亲近之人都已看出来了,这对兄弟大约已生了不小的嫌隙。

大长公主左右观望,却因涉及朝政之事而不好开口。她蹙眉看向对面席上的夫君裴琰,示意他出言相劝。

然而裴琰沉吟不语,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皇帝不喜他们这些世家老臣,若他出言,恐怕会雪上加霜。

李景烨薄唇紧抿,垂眸俯视着弟弟,片刻后,淡淡道:“六郎能有此心,朕深感欣慰,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景辉静了静,随即再度叩首,恭恭敬敬行礼拜谢后,方转身离去。

一场变故,令殿中气氛也变得尴尬而压抑,除了已有醉意的,和几位不知情况的外臣使节,旁人都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李景烨坐在座上,再没心思欣赏乐舞,草草受了余下的使节们的拜贺与敬酒,便传话下去,令众人今夜不必拘束,可留在麟德殿中畅饮达旦,自己则起身退席。

何元士已命人准备好步辇,待李景烨上去,忙问:“陛下今夜往哪里歇?”

黑暗中,李景烨的面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眸中的倦意与怒色毫不掩饰。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承欢殿”三字已到嘴边。

第24章 承诺

“陛下!”

李景烨话未出口, 便听身后一道熟悉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女声传来。

只见萧淑妃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扶着宫女的手,生怕来不及似的快步走近。

“淑妃, 你还怀着胎,行慢些。”李景烨微微蹙眉, 挥手示意身边的内侍上前护着, 态度不甚体贴。

萧淑妃却没停下, 只走近些,在御辇旁停下脚步,仰望着他, 面上露出庆幸的笑容:“幸好陛下还未走。”

李景烨心情正有些郁郁, 也未如平日一般和颜悦色,只面无表情问:“有什么话,非要这时候追出来说?你这一胎怀得不易, 该多加小心才是。你平日素来端庄,怎么今日这样莽撞?”

萧淑妃面上欣喜的神情滞了滞, 随即默默垂下眼, 勉强笑了笑,道:“是妾思虑不周, 请陛下恕罪。妾只是想来同陛下说一句,愿陛下万寿无疆。”

今日虽是李景烨的寿辰, 可他昨夜歇在承欢殿,白日又始终在前朝, 后来到麟德殿中, 也被众人环绕,除了贵妃,嫔妃们都没有机会同他单独说话。

方才殿上的事, 她看得一清二楚,料想陛下与睿王间定因为贵妃生了不小的嫌隙,今夜心情不畅,正是个好机会。

只是往年皇帝的寿诞日,因为她的劳心操持,皇帝总会多体恤些,夜里与她同眠,今年她有了身孕,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始终得不到他一句嘉奖,而方才陛下离席,父亲更是悄悄命人与她传话,要她趁着如今有了身孕,多挽留圣心。

这样想着,她心底愈发酸涩。

她了解陛下,知道他不喜旁人主动邀功请赏、拈酸吃醋,于是忙收敛住神色,抬头微笑:“分明今日是陛下千秋,可妾看陛下却忙了一日,到方才的宴上,也未见松懈,心中颇有些心疼。妾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可陛下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妾怀着身孕,也不能像贵妃一样亲自给陛下献舞,只好赶在今日过去之前,亲口给陛下祝寿。”

说着,她忍下满心的渴望与酸涩,后退两步,将道路让开,低头柔声道:“妾说完了,陛下该去承欢殿了。”

“四娘啊。”李景烨透过黑暗看了她片刻,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不由叹息一声,拍拍身边空出的位置,道,“上来吧。”

萧淑妃猝然抬头:“陛下不去承欢殿吗?”

李景烨闭了闭眼,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烦躁,摇头道:“不去,朕今日到拾翠殿陪你。”

萧淑妃心中一喜,忙道了谢,小心步上御辇,坐到李景烨身边。

“走吧。”

内侍们应声抬起御辇,不必皇帝再说,直接往拾翠殿去。

……

麟德殿里,自皇帝离席后,嫔妃们与不少女眷们也都散去,余下的便是不少使者、朝臣们。

按律,千秋节后休假三日。第二日不必赶朝会,也不必去府衙,方才陛下又已发话,可在宫中畅饮达旦,众人遂愈发放开心怀,或举杯高声欢笑,或与随乐声手舞足蹈,整座麟德殿热闹得仿佛天宫之上。

而东面长廊尽头,一处隐蔽无人的偏殿里,屋门紧闭,将一切喧闹都抵挡在外。

短榻之上,丽质无力地俯趴在散乱的衣物间,纤秾合度的身体弯折出柔软的合度,双眸含着盈盈欲坠的水汽失神不已,靡艳丰润的双唇微张,时不时轻哼一声。

大约是因为初尝云雨,又被下了药,身后的男人比她想象得更难应付。除了最初那一次在她的引导下潦草结束,后面已慢慢变得游刃有余,无师自通。

他常年习武,身形壮硕,力量十足,胸膛、腰腹与臂膀间触手都是结实坚硬的肌肉,手掌更是因抓枪握剑而生了一层粗糙薄茧,或轻或重地抚过时,轻易就能带出阵阵战栗。

模糊间,丽质只觉得心底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意,带着几分发泄,几分恨意,和几分悲悯。

她双目失神,鼻尖微酸,一颗心像被绑缚在惊涛巨浪间的一叶小舟上一般,无依无靠,随时都要被卷入巨浪,淹溺而亡。

这一座宫廷,和往后未知的一切,都是困住她的汪洋大海。

她忍不住将手向后伸去,想抓住个有力的依靠。

黑暗之中,一只粗糙而滚烫的大掌伸出,将她的柔荑牢牢包裹住,给了她有力支撑的同时,却又牢牢地将她扣住。

她动弹不得,只觉既心安,又心慌。

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脑中混沌一片,眼泪也已经淌满了面颊,才终于再度坚定住继续往前走的决心。

偃旗息鼓时,二人脑海中都有片刻空白。

丽质微微挣了挣,裴济缓缓翻身而下,仰躺在一旁,凝望着头顶漆黑,出神不语。

狭小的短榻上,二人挤在一处,肌肤相贴,兀自出神。

药效得到纾解,裴济的心神渐渐恢复清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再度从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他微微闭目,细细思索宴席上发生的一切。

饮食由司膳、司酿二司掌管,因为赴宴人数众多,内侍省也参与其中,两方辖制之下,耳目众多,应当不会有人敢在其中下手。

况且,他在宫中不曾与人结怨,而朝臣中,即便有人要暗害,也不会将时机选在皇宫中秋宴上,须知他身份特殊,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不是谋反这样的大罪,陛下几乎不可能重重治他的罪。

他不由将目光悄然转向身旁背对他侧躺着一动不动的女人。

幽光下,她身体起伏的曲线若隐若现,肌肤更是泛着莹润的光泽,宛如妖孽。

药效仿佛还没消散似的,他的心神又是一阵荡漾,喉结也忍不住无声滚动了一下。

脑中闪过几分猜测,难道是她吗?

这一个多月来,她总是不停撩拨他,令他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若真的是她,自己心中甚至还有几分隐隐的宽慰与欣喜。

可惜,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了

他心底泛起一阵酸苦交加的滋味。

她行事大胆,艳色无双,哪里需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分明只要独处,她什么都不必做,他都会被撩拨得身不由己。

他忽然想起离席前,公主给他倒的那一杯酒,并非来自他桌案上的酒壶,而是公主原本就捧在手中的。

若只是敬酒,只举杯而来便好,何必特意带了酒壶来?

他心神一凛,渐渐回想起公主异样的神情,似乎隐隐有挣扎与期待。就连那酒的滋味似乎也比他先前喝得稍稍淡了些。

只是那时他心神都在别的地方,未曾察觉。

原来是她!

她假意让他以为她已想通了,不会在纠缠于他,实则却早设好了圈套,只等着他跳下去!

他不由气急,心中原本对公主的兄妹之情也一下消散大半。

随即,他又有些懊恼。

若药效发作时,面对的是公主,他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能克制住自己,大不了狠狠心将自己打晕,也绝不会作出逾越之举。

可偏偏对上了身旁的女子。

说他是趁火打劫也好,是狡诈小人也罢,那时的他分明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可听她说出“心甘情愿”四字,他却像魔怔了一般,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与她一起沉沦。

他不由扶额,沉默片刻,自短榻上翻身而起,将亵裤草草穿上后,便一言不发地将仍侧躺着的丽质搂在怀里,取过衣物,一件一件替她穿上。

丽质浑身瘫软无力,一点也不想动弹,只靠在他怀里静静看他替她穿衣的模样。

黑暗里,他线条硬朗的五官越发深刻,浑身上下都悄无声息的紧绷着,不由自主便散发出一种严肃而冷淡的气质。

明明是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子,上半身还赤裸着,却偏要做出个绝情绝欲的苦行僧模样。

唯有手上笨拙的动作暴露出他内里的青涩。

“妾自己来吧。”丽质不由轻笑出声,勉力撑着起身,拉过衣衫自己穿了起来。

温热柔软的身躯稍稍远离,裴济虚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心中怅然若失。

他沉默着转身,捡起自己的衣物草草穿上。

待二人穿戴妥当,他忽然开口:“贵妃如果希望,臣可自去向陛下请罪。今日之事,错都在臣一人,臣绝不推脱。”

丽质仰头对上他坚毅的黑沉目光,轻声问:“裴济,你后悔吗?”

裴济眼神稍软,嗓音有些嘶哑,道:“不曾后悔。”

丽质莞尔一笑:“我也不后悔。况且,我更不想死。”

她与裴济,身份悬殊,其中的禁忌本不该碰。若此时揭破,裴济或许能安然无恙,她却注定不能再为人所容了。

这个时代的女人,也不过表面上风光罢了。

裴济只觉心底有一瞬刺痛。

他也知道不论实情如何,最后的结果总于她不利。可方才的话,他不得不说。

他想告诉她,他并非会推脱责任的人,今日只要她开口,他便是拼尽一切也会向她赎罪。

“贵妃若另有所求,但凡开口,只要无碍大局,臣定在所不辞。”

虽然问了数次都未有结果,他心里还是明白,她定另有所图。

今日到了这般局面,他须得拿出诚意,让她相信自己。

丽质眸光闪动,唇边笑意加深,带了几分承欢后的慵懒媚态:“有将军这句话便够了。妾想要的,不过就是往后将军能护着妾。”

裴济一怔,垂眸望着她:“仅仅这么简单?”

丽质轻笑出声,摇头道:“将军不必怀疑,妾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希望将军日后不要食言。”

裴济不语,只蹙眉望着她,眸光复杂。

她走近两步,踮起脚尖凑近他面前,与他呼吸交织:“放心,妾也会回报将军的。”

她目光幽幽,话语里带着别样的暗示。

裴济望着她妩媚动人的面容,一下便听懂了。

“贵妃不必如此,臣不会再冒犯贵妃。”

他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可心底的火却不由自主再度被点燃了。方才情浓时的情形飞快自脑中闪过,带起一阵激荡与冲动。

丽质不置可否,目光自他不由自主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略过,勾唇轻笑,俨然不信他的话。

到底是男人,意志再坚定,终究也抵不住色字头上一把刀。

裴济望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想要开口解释,可身体的反应却令他羞愧不已,只好攥紧双拳,压抑着心中的异样,眼睁睁望着她转身离开。

狭小的偏殿里登时只余下他一人,连原本炙热的空气与幽幽的海棠香也散去大半。

他孤身僵立着,忽然感到冷清不已。

第25章 事发

已经过了子时, 春月在方才的地方已等得心惊胆战,好容易见丽质回来了,忙仔细看了看四周, 快步过来,道:“娘子!可算回来了, 奴婢实在担心!”

说罢, 忙不迭将丽质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见她除了发髻有些散乱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不经意间更流露出几分风流妩媚, 先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才放下的心便再度提了起来。

“娘子与裴将军……”春月睁大双眸,有些说不出口。

“各取所需罢了。”丽质望着她,面不改色, “怕了吗?觉得我不是个好人?”

春月怔了怔,用力摇头, 圆圆的眼睛里憋出一层汪汪的眼泪:“怎么会?奴婢就算觉得, 小娘子也忒可怜了……”

旁人不懂其中的心酸,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小娘子从小被作扬州瘦马一般教养, 心中分明不喜,却因从小寄人篱下, 加之性子软弱,无力反抗。

好容易得到睿王青睐, 要做王妃了, 原以为从此能过上安心顺遂的日子,却又被陛下不明不白强带回宫来。

今日陛下与睿王之间的嫌隙,她已亲眼看到了。如今陛下对小娘子还有情分在, 可都道天下男子皆薄情,陛下身边有那么多美人,日后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到来,哪一日对情分淡去,哪里还会容得下身份这样尴尬的小娘子?

小娘子又无法生养,连保住地位的依靠也不能有。

好在她见小娘子的性子越来越果决了,不似从前一般软弱,她心酸的同时,也欣喜不已,哪里还会怕?

“好孩子。”丽质捏了捏她的脸蛋,轻笑一声,带着她往后宫方向去,问,“方才可有人过来?”

春月摇头:“奴婢同何大监说了娘子回承欢殿去后,未有人来过。”

丽质点头,将步伐放缓些,稍稍舒展酸软的腰肢。

既没人来寻,那李景烨应当是歇到别处去了。

她本也料想他今夜同李景辉那样争吵,当也不会再去承欢殿了。这样正好,她回去时,若有人问起,便只说方才实在困了,在偏殿中先睡了些时候。

春月想了想,又道:“先前奴婢见不到小娘子,心中着急,悄悄去了一回正殿,听人议论,睿王向陛下自请往边疆去,陛下似乎应允了……”

丽质愣了愣,想起方才那兄弟二人的争执,心中不由冷笑。

先前她因为梦里见到的事,始终不敢对睿王直言拒绝,生怕他因此再度记恨上她。

如今没了她的刺激,他仍是被皇帝三言两语激得发狠要去边疆,可见此事果然与她本没有关系,只是男人之间争权夺利,偏要拉个女人做借口罢了。

她不再多想,加快脚步往承欢殿行去。

时候不早,李令月既对裴济下了药,便是要等着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今一个多时辰过去不见裴济,总要怀疑着急了,以她的性子,大约沉不住气,会将事情闹大。

方才裴济未说他会如何处理此事后续,可他的话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会将一切打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