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得回承欢殿去,等着此事事发。

……

后半夜里,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烨被何元士从熟睡中唤醒,满脸不耐。

若是别人夜半来唤,何元士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皇帝唤醒,可今夜的事,实在容不得犹豫。

他隔着纱帐躬身跪在脚踏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紧张:“陛下,方才裴将军手下的石副将请人递了话,说是舞阳公主在今日夜宴上给裴将军下了药……”

李景烨顿了顿,随即一下清醒,猛地自床上起来,掀开纱帐问:“令月呢,人在哪里?”

何元士额角已出了不少汗,闻言微微摇头:“老奴方才先派人去公主殿中了,宫人们支支吾吾,只道公主早已睡下,老奴斗胆,命人进去看了,不见公主踪影,眼下还不知在哪儿。”

“胡闹!”李景烨眉心不住跳动,愤然起身,匆匆披衣,“真是被母亲惯坏了,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萧淑妃自怀孕后便睡得浅,此刻也已醒了,正要起身一同跟着过去。

公主还未出嫁,住在后宫中,平日的事有许多都是她来打理。

李景烨将她又按回床上,勉力平复心绪,道:“四娘,你怀着身孕,不必过去,快歇着吧。你素来心软宽厚,令月那脾气,怕是不会服气的,这回须得狠些,一会儿朕让贤妃过去。你莫急,好好睡着便是。”

说罢,命人去唤贤妃。

萧淑妃私心里不愿让徐贤妃代劳,可想到贤妃那样的性子,多年来始终冷清淡漠,对什么都不在乎,总不会一夜之间便要来与她争锋,况且,今日是得罪人的事,她若出面,免不了也要费心周旋偏帮皇帝,便是得罪公主,得罪太后,偏帮公主,又惹皇帝厌烦,不如丢给旁人。

她遂安心又躺下,嘱咐皇帝太过忧心着急。

这时,殿外有内侍匆匆过来,对何元士低语几句。

何元士面色又紧张了几分,小心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找到公主了,在麟德殿西偏殿里,还——还有另一个年轻郎君……”

李景烨面色倏然阴沉下来,几乎就要怒不可遏,随即快步出屋,坐上御辇往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偏殿里,徐贤妃赶到时,李令月已哭得梨花带雨,正由数个宫人拿了衣衫将她赤裸的身体裹上。

一旁立了个年轻白皙的俊秀郎君,面色惨淡,吓得满头大汗,哆嗦着将衣物往身上穿。

看那件罩在衣衫外的黑甲,应当是个羽林卫侍卫。

徐贤妃望一眼李令月,冷笑一声,其中的不屑与鄙夷毫不掩饰,随即转向一旁的年轻男子,问:“你是何人,竟敢在宫中与公主私通?”

钟灏此时已将衣物穿好了,听徐贤妃发问,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着声道:“我、我不曾想与公主私通,一进来,公主便主动将我抱住,我只以为是个普通宫人……我父亲是,秦、秦国公,求这位娘子,替我将我家三娘——将贵妃寻来。”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未曾拒绝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只以为是个不起眼的私会情郎的宫女,哪里知道竟是个公主!

初闻“秦国公”,徐贤妃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听到“贵妃”,便明白了,此人当是那位新封秦国公的七品京兆府士曹参军钟承平的独子,贵妃的堂兄。

她才挥手示意宫人去请贵妃,一旁哭着的李令月却忽然起身,拢着散乱的衣衫,厉声质问钟灏:“你胡说!我分明是在等表哥,你、你将他弄到哪里去了!”

钟灏满脸迷茫,支支吾吾半天,才想起来公主口中的“表哥”说的应当是羽林卫大将军裴济。

然而没等他回答,徐贤妃已经先一步呵斥:“公主且少说些吧,能对裴将军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令人不齿!”

李令月怔了怔,除了长兄,还从没有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过她,从前徐贤妃待她不过是不假辞色,今日忽然这般,令她一下也跳了起来:“我怎令人不齿了?我身为公主,想嫁给表哥,轮不到你置喙!”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声厉喝:“住口!”

李景烨怒不可遏地进来,毫不留情地望着妹妹:“令月,你太令朕失望了!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

李令月也知自己已闯了大祸,弄巧成拙,一见长兄,又哭了起来:“长兄,我知道错了,求长兄,快把这人拖出去打死,他、他冒犯了我……”

李景烨这才转头转向一旁的钟灏。

钟灏扑通一声跪下,吓得牙齿打颤,忙不迭叩头:“陛下,陛下饶命!”

徐贤妃道:“陛下,他是秦国公之子,贵妃的堂兄,妾已命人去请贵妃过来了。”

李景烨烦躁地揉揉额角,沉吟不语。

方才何元士已命人审了两个在外替她守着的小内侍,来的路上都尽数说过了,因此他大约知晓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令月迟迟得不到回应,又听说要给她择青年才俊为驸马,心下着急,才想出了给裴济下药这样的下作手段。

堂堂公主,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实在羞耻!

若是个普通平民出身的侍卫,他大可如她的意,拖出去以冒犯公主之名处死便好。可偏偏是钟家人,他亲自封的秦国公之子,还是他点名入的羽林卫。

公主不但婚前失贞,还要将奸夫处死,若传出去,她还如何嫁人?莫说大长公主与裴相家中,便是普通勋贵之家,怕也都容不下她。

饶是他身为天子,也做不出为了妹妹的婚事以强权压人的事来。须知前朝有不少公主,因仗势欺人,即便最初嫁了驸马,往后也多不顺遂,最后抑郁而终。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沉默许久,李景烨心中一番衡量后,已做出了决定。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钟灏,沉声道:“秦国公之子,与公主的身份也勉强相配——”

话未说完,意思已经明了。

李令月停住了哭泣,惊愕地瞪着他:“陛下——要将我嫁给他?他、他不过是个七品官之子,如何与我勉强相配?”

“官职可以再封,无论如何也是公侯之家,怎配不上你?”李景烨薄唇紧抿,强忍着怒气。

李令月抹了抹脸上残存的眼泪,这才仔细侧目去打量钟灏。

钟家人皆相貌不俗,钟灏今年二十有三,身量颀长,肤色白皙,眉目俊俏,隐隐还有两分神似钟贵妃,也可算相貌堂堂。

可李令月却越看越觉厌恶,忍不住冷笑两声,满面嘲讽地望着李景烨,口不择言:“陛下为了一己私欲,倒是能不顾廉耻地抢了六哥的王妃,我这个公主,却连想嫁给中意的郎君也不行,陛下当真是个好兄长——”

只听砰地一声,一只茶盏擦着她的面颊飞出,砸落在门边,碎了一地。

“你住口!”

李令月侧脸等着那只破碎茶盏,竟是古怪地笑了两声,一抬眼望见正走到门边,还未进来的丽质,三两步上前,不由分说便捏住她的手腕,拽着她踩过一地碎瓷,将她狠狠推倒在李景烨身边。

“陛下待她可真好,不但封了她这个小门户的女子为贵妃,如今还要让她堂兄尚公主!好好的一位明君,偏偏要色令智昏,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丽质被她猝不及防一推,一下跪地伏到李景烨膝上。

她抬头望向李景烨,却见他目中除了气愤,还有几分被人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面对她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瞬闪躲。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钟灏一见到她,便如找到了主心骨,也跟着靠近,拉着她衣袖道:“三娘,三娘你快替我向公主和陛下求求情吧!”

丽质咬了咬唇,心底一片冰冷,转头拂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冲李景烨跪下,垂头平静道:“此事是妾与兄长的错,妾与兄长不该高攀,求陛下责罚。”

她脊背挺直,纤弱的身姿在众人中央,显出几分柔弱与倔强。

李景烨的唇动了下,似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屋里气氛凝滞,一时众人都不说话。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压抑而嘶哑的嗓音:“不怪贵妃,陛下,此事一切罪责,都在臣一人。”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正见屋外黑暗中,裴济正缓步行来。

他仿佛才从水中钻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身后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水渍。

第26章 处置

“表哥!”李令月一见裴济便想靠近, 方才干了的泪再度涌出。然而才走出半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默默停下脚步, 心虚不已。

裴济并没有看她,只用深沉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拂过眼前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的纤瘦倩影, 最后瞥一眼一旁瑟缩不已的钟灏, 才默默收回视线。

他大步上前,走到丽质斜前方一步处,从容跪下, 冲皇帝叩头:“陛下, 公主今日之举,都是因为臣,钟灏如今也是羽林卫的人, 冒犯了公主,也是臣御下不严, 疏忽而至, 一应罪责,都该由臣一人承担, 与旁人无关。”

方才他才走近时,便看到丽质被公主拽着狠狠推倒在地, 接着又听见她为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事向陛下求情,一下令他心口揪得有些紧, 于是想也没想, 便先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方才答应过,往后会护着她的。

“今日宫中大宴,臣身为羽林卫大将军, 却让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失职。陛下要夺职降罪,臣绝无怨言。”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平静而低沉,与平日别无二致,可他身后的丽质却莫名听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抚慰。

方才公主那样一闹,正是戳中了李景烨的痛处,她生怕因此被迁怒,于是先一步示弱请罪,好让李景烨因李景烨想起她的无辜而心软。

尽管此事与她毫无关系,可因为侵犯公主的人是钟灏,而她又恰有个不堪的身份,旁人便会对她恶意揣测。

方才裴济进来时,她几乎就要以为他要因今夜阴差阳错那一场情事向皇帝主动请罪,差点失了理智。幸好,后来看清了他身上的狼狈水渍,这才镇定心神。

眼下他就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健硕的身躯替她挡去了扑面而来的指责与鄙夷的目光。

她果然没挑错人,裴济比她想得更可靠。

李景烨一时没说话,难耐地揉眉心。

徐贤妃的目光自众人身上划过一圈,轻声道:“裴将军掌羽林卫,管的是禁中防卫与长安城防,专抵御外来侵犯,今日的事由公主而起,是内闱之事,怎会与羽林卫有关?”

丽质不动声色瞥一眼徐贤妃。

她记得徐贤妃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今日怎会忽然开口帮裴济说话,还将错都推到舞阳公主身上?

她忽然想去方才来时,便见徐贤妃冷冷晲着李令月,似乎有诸多鄙夷与不满。

李景烨长叹一声,冲裴济摆手道:“子晦,你快起来。令月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来,朕还不知如何同姑母与裴相交代,哪里还能怪你?”

他说着,又打量一眼浑身湿透,面庞还透着几分狼狈的裴济,哪里还能不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被下药后,用冷水不断浇透自己,才勉强撑过去。

看令月的情况,当已有近两个时辰,此时还湿得这么透,可见药效猛烈难捱。

裴济没动,想开口替丽质说话,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出,只好顿了顿,沉声道:“求陛下勿牵连旁人。”

丽质没说话,只将头垂得更低,我见犹怜。

倒是一旁的钟灏,听了这话满以为裴济是在替他求情,忙连声道谢:“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

李景烨望着钟灏毫无骨气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

他没理会,只冲裴济道:“你先起来,朕心中自有分寸。”

说罢,转头将丽质从身边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缓和下脸色,道:“丽娘,你起来,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丽质盈盈杏眼飞快瞥一眼李景烨,随即轻言细语道:“多谢陛下宽仁。”

李景烨安抚似的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拉了拉,靠得更近。

裴济始终垂首敛目,却仍是因距离太近而由余光看到了二人的动作,心中不由划过一丝异样。

眼前的女人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转眼他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拉到怀里。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对那二人的愧疚更多些,还是另有心思。

李景烨沉吟片刻,先转头冲徐贤妃道:“先将公主送回去,公主殿里所有的宫人、内侍通通下狱审问,哪个帮了公主,便按规矩处置了,其余的打回掖庭宫去。公主殿里,重新从尚仪局选几位得力的女史过去,每日教导公主规矩礼仪,等哪一日朕满意了,再撤走。贤妃,今日的事,朕不希望再有别人知道。”

徐贤妃面色肃然,起身行礼,语气依旧冷清,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妾定会小心处置,绝不走漏风声。”

说着,她当即带着已经面色惨淡,说不出话来的李令月先行离开。

屋里只剩下四人。

李景烨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钟灏,眼底闪过一瞬杀意。

李令月今日之举,着实令皇家蒙羞。虽说一切都是她任性妄为,咎由自取,可到底也是亲妹妹,是公主,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将钟灏处死也不为过。

可是身边垂首端坐的女子却让他犹豫了。

他不能不顾丽质。

即便他知晓丽质与这些家人都不亲近,可在旁人眼里,他们却是同气连枝的,重责钟家,便如同打压贵妃,尤其六郎还在。

况且,钟灏是他亲自指明进的羽林卫,钟承平也是他亲自封的秦国公。

他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做了决定:“子晦,你将此人按羽林卫的规矩处置了吧。”

裴济道:“依军规,擅离职守,酿成大错,又冒犯公主,应当众处鞭笞之刑,并除其一切军衔,逐出军中。”

李景烨点头:“就按你说的处置。只其中理由,不能对外言明。”他又转向钟灏,“若朕从宫外听到一字与今日之事有关的流言,朕唯你是问。”

钟灏懵了片刻,这才明白皇帝饶了他的性命,连连磕头,却被两个身形健硕、面容肃穆的羽林卫侍卫堵住嘴架走了。

屋里静下,李景烨方冲裴济道:“子晦,今日之事,朕对不住你,需向你与姑母,还有裴相赔罪。令月的事,待我明日寻机会同母亲说一说,若她不反对,朕便做主将她嫁给钟灏吧。往后她嫁了人,当会对你歇了心思的。”

丽质和裴济都有些诧异,目光在空气中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碰,随即飞快转开。

丽质道:“陛下,妾的堂兄出身低微,哪里配得上公主?”

李景烨沉了脸:“她做的孽,就该承受这后果。这样的性子,勋贵之家哪里容得下?朕本要替她寻出身低些的新科进士,往后能多包容她的脾性,今日倒好,她自己挑了一个,自然要成全她。况且,她自作孽,丢了清白,怎么还能嫁给别人?”

时下虽风气开放,不忌妇女再嫁,可婚前失贞,始终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何况还是公主。

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可不知为何,提到“丢了清白”时,裴济分明感到丽质幽幽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带着几分缱绻的幽怨,令他后背划过一阵异样的感觉。

他握了握拳,努力不去看她,不再多说,躬身告退。

屋里,李景烨将丽质搂住:“丽娘,难为你今日受累。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朕陪你一同回承欢殿吧。

丽质抬头,余光瞥见门外那道渐渐离开的身影忽而放缓了脚步,道:“多谢陛下,可淑妃还在等着陛下呢,她怀着身孕,若等不到陛下,只怕要伤神。”

李景烨叹息一声,紧搂着她吻了吻,无奈道:“你呀,总要替别人着想。罢了,朕先送你回承欢殿,再去拾翠殿,可好?”

丽质不好再推拒,柔顺地点头,眼见那道身影忽然加快脚步,竟有种狼狈仓皇的模样。

御辇上,李景烨有些困顿,心中却烦乱不已。

今日是他的寿辰,可接连发生的事却让他半点欢喜的意思也提不起来。

他的母亲与他不亲近,一对弟妹与他之间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就连朝堂上,他虽不说,却也知晓不少老臣都对他近来做的几件事颇不赞同。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远离他。

他心中没来由得一阵空旷,只好将身边的丽质搂紧,下颚在她发鬓处轻蹭,

“丽娘啊。”他轻柔地吻她的耳际,“你不会离开朕,对吗?”

丽质被他几下吻得面颊绯红,杏眼含春,只顾轻轻推他,轻唤两声,却没回答。

眼看他有些意乱情迷,丽质心中也有几分害怕。

方才在偏殿中,裴济因是初尝云雨,又被药物驱使,尽管她多烦提醒,却还是时不时控制不住力道。

她一身雪白肌肤本就容易留下痕迹,方才清理时,已见胸口、双腿等处都留下了些许印记。若等到明日,大约会好些,可此时若教李景烨看见,却有些难以解释了。

正着急,御辇已在承欢殿附近轻轻落下。

丽质闪避开,道:“陛下,淑妃还在拾翠殿等着……”

李景烨理智回笼,重重吮了她的唇瓣,慢悠悠将她放开,看着她步下御辇,在道边候着,才命人抬着往拾翠殿去。

丽质望着他远去,这才慢慢放下心来,转身回了承欢殿中。

折腾了大半夜,别说她,便是春月与殿中的其他人,也都疲惫不堪。

她忙让他们都各自歇下,自己也回了寝房,草草换下衣衫。

待灯烛一一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她正要睡下,床边的窗户便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一道健硕的身影翻身而进,落到她的床边。

第27章 上药

丽质本已坐到床上, 正要将纱帐放下,猛然听见声响,又见黑影落地, 吓得几乎就要惊叫出声。

然而她才开口,那黑影已经迅速闪身过来, 一手捂住她的口鼻, 轻声道:“别出声, 是我。”

声音低沉而熟悉,丽质僵着身子,透过仔细辨认, 这才勉强看清眼前深邃俊朗的熟悉面目, 正是裴济。

他身上湿透的衣物已经换下,可紧束起的发间仍带着水意,俨然是才换过衣物, 便直接来了后宫。

裴济见她没有反抗,显然已认出了自己, 这才将手拿下。

丽质被吓得不轻, 不住地轻拍胸口,忍不住满目嗔怒地望着他, 一双风流杏眼里波光粼粼,惹人心颤。

“将军就这么舍不得妾?才分别不到半个时辰, 竟翻了后宫的墙,推了妾的窗。妾还当将军真是个正人君子呢……”

她说得轻言细语, 含着揶揄、嗔怪与困。待最初那一阵惊吓过去, 她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掩唇轻笑:“妾竟是忘了,将军也并非头一回翻墙入室了。”

裴济薄唇抿得更紧了些, 垂眸避开她幽幽的视线。

那一回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

睿王闯入望仙观,她派婢女悄悄来寻他。他为了避开旁人耳目,于是翻墙进了望仙观,推门而入。

为了躲开不让紫宸殿的宫人发现,他甚至躲进了她的床笫之间。

如今想来,他一向自诩沉稳有度,绝不做半点逾越之事,面对她时,却一早突破自己的底线,直到今夜,荒唐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心底有些沉,垂在身侧的左手暗暗捏了捏,自怀中取出个小瓷瓶,搁在她床头,低声道:“这是臣在军中常用的伤药,于跌打损伤皆有奇效。”

先前替他穿衣时,他记得她身上莹白的肌肤间,有不少自己难以压抑时,留下的吻痕与指痕。

丽质一时惊讶不已,没想到他这样心细,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这样的小事特意送来伤药。

她面露笑意,斜眼睨他:“将军下回且小心些。”

一听“下回”二字,裴济不由面色一红,幸好有黑暗掩饰住他的异样。

他轻咳一声,转身欲走:“此地本非臣该来的地方,这便离去了。”

却没像先前分别时那样口是心非的拒绝她的暗示。

丽质伸手轻扯住他的衣摆,止住他的脚步,仰头望着他,目含乞求:“将军既送了药来,可否也帮妾上一上药?有些地方妾够不到的。”

裴济的身躯忽然僵硬紧绷起来。

“贵妃何不让婢女来?”

她的那几处星星点点的淤痕多在腰背胸乳与大腿内外两侧,让他如何敢下手?

丽质却不放手,只咬唇委屈道:“春月今日也受了惊吓,妾不忍心再让她担心。至于别人,妾都不信任,更不敢让她们看出端倪,只有将军能帮妾。”

裴济只觉额角青筋跳动,脑中一片混沌。

他知道她说的不假,不一定就是借口。

她对那个叫春月的婢女十分在意,几乎不像平素见过的主仆,倒像是真心爱护的亲人一般。

至于其他人,都是宫里后来调拨而来的,她经先前那个叫芊杨的那一回的有意找茬,也的确很难再信任旁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她如此说,也多少存着刻意撩拨他的心思。

偏偏他一点恼怒的意思也没有,满脑子想起的都是方才二人亲密无间时的情景。

犹豫之间,丽质已悄悄放开揪住他衣摆的手,慢慢背过身去,将身上本就格外轻薄的纱衣褪下。

乌黑柔顺的长发被轻轻拨拢到一边,露出大片雪白的脊背。

脊背之上,残留着斑驳的吻痕与指痕。

“将军,帮帮妾吧。”

裴济静默片刻,终是默默取过伤药,坐到床边,以食指沾取些许,慢慢往她背后的肌肤上涂抹。

伤药触感清凉,他的动作又十分轻柔,令丽质不由挺直脊背,轻轻地嘶了一声。

裴济的动作立时顿住,哑着声问:“疼吗?”

丽质扭头,露出侧脸柔美的弧度,摇头道:“不疼的,多谢将军。”

裴济的食指越发不敢用力了。

他一时觉得心底怪不是滋味的。

方才从麟德殿离去时,他听到陛下有意留宿承欢殿,几乎是下意识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今日的事,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错,他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贵妃。若当场被陛下发现,于他而言,也算是种解脱,可他不能连累她。

他身为丈夫,不论事情起因如何,都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至于冒犯了她。

幸好,后来她拒绝了陛下。

眼下他不过来给她送了一瓶药,她却要道谢,这又是什么道理?

明知道她是个心思深沉的女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别有用心,他仍是难以抵挡。

隔着一层薄薄的药膏,指尖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肌肤间的温热滑腻。

黑暗里,他的喉结无声滚动,浑身血液都悄悄向下腹汇集,似乎又有了先前被下药后药效发作时的意乱情迷,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有了几分慌乱。

他草草给她背后将药上完,便取过一旁的纱衣要替她披上。

仓促之间,他双手从她背后捏着纱衣两边,合拢到她身前时,不小心触碰到某处。

丽质浑身颤了颤,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扭过头去对上他越来越热的眼神。

裴济像受到了蛊惑,眼神忽而深邃起来,鬼使神差地微微俯低,顺着今夜已吻过无数次的红唇热烈地向下亲吻。

丽质没有抗拒,只由着他动作,本就已经酸软的身躯越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片刻后,直到他忽然瞥见她肩上一处才由他亲手抹上的药,才忽然清醒过来,猛地将她放开。

丽质慢慢收拢衣襟,没再回头看他。

他懊恼地扶额,沉声道:“药明日再上两次,后日应当就都好了。”

说罢,狼狈转身,重新将窗户打开,左右看了看,翻身而出。

屋里重归静谧,丽质又捻了些药膏,借着幽暗的月光往自己的胸口处涂抹。

……

第二日,官员休沐,皇帝也不必处理朝政。

李景烨一早便往长安殿中向太后问安,随后将昨夜后来发生的事说与太后。

听闻母子二人将宫人遣退,在殿中说了许久的话。起初尚能平心静气,后来太后实在忍耐不住,冲皇帝大发雷霆,不但摔了手边的两只瓷瓶,更直言将李景烨赶走。

李景烨也倔强不已,面对震怒哀痛的母亲,冷冷撂下一句“朕也是母亲的儿子”,便拂袖而去。

宫里人人都说,太后偏爱幼子,因陛下同意了睿王赴边疆吃苦,这才大发雷霆。

可丽质心里明白,除了睿王的事,大约还有公主的事。

一子一女一夜之间出了这样大的事,而李景烨让他二人一个去边疆,一个嫁给钟灏,于太后而言,实在是雪上加霜。

而这二人的事,又都恰巧与她这个贵妃有关。

丽质心中好笑,自己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总有事情不停地找上门来。

太后不能将错都怪在李景烨身上,另外那一子一女又是心头肉,大约只能将一切愤恨都转到她这个无权无势的贵妃身上。

虽不常出长安殿,也到底是太后。丽质不得不命承欢殿的人都当心些,近来无事也不必外出。

夜里,丽质坐在榻上就着烛光读新寻来的两本话本。

这时候的话本,无非是闺秀与才子私定终身,最后却惨遭抛弃,抑或是书生夜行,路遇女妖的桥段。

丽质本是借着看话本多熟悉大魏的文字,看着看着,却不由嗤笑起来。

这些看似旖旎动人的民间故事里,于男人而言,似乎是在告诫他们美色误事,万不可因此被迷得神魂颠倒;于女人而言,却像是在告诉她们,天下男人皆好色,喜新厌旧是本能,身为女子,唯有接受看开,方能安生度日。

她觉得有些荒唐。

男人好色的本性难以更改不假,女人学会看开也不假,可凭什么要接受?

然而转念想起自己如今也被李景烨困住,除了暂时接受,也别无办法,方才唇边的嗤笑又渐渐变成自嘲。

她有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这个时代众多逆来顺受的女人中的一个。

春月进屋时,正看到她这幅怔忡又迷茫的模样,心中有些酸。

她将门关上,坐到丽质身边,轻声道:“小娘子不必担心,今日陛下不会来了,方才后宫的那道门已关了,陛下今日歇在紫宸殿。”

她以为丽质在担心夜里李景烨过来,看出什么。

丽质闻言回神,也没多解释,只轻道一声“这样最好”。

她猜李景烨当是与太后争执后,心情不愉,谁也不想理会,于她而言,自然再好不过。

春月见她并无异样,只一幅松快的样子,遂也放下心来,同她说起今日听说的事:“听闻公主殿中的人今日都被杖杀了,一个也没留。”

丽质听得不由蹙眉:“宫里的人都如何说?”

“都说公主因为睿王殿下的事,大肆顶撞陛下,陛下才因此发怒,要惩罚公主殿里教唆公主如此无礼逾越的人。”

丽质点头:“想不到贤妃行事如此果决。”甚至有些残忍。

她先前只道徐贤妃是个对任何事都冷冷清清,不愿理会的人。可这一回的事,却令她有些惊讶。

她清楚地记得李景烨昨日说的,公主殿里与李令月下药一事无关的人,逐去掖庭宫便可,贤妃却将人统统杖杀。

须知公主殿的宫人内侍有十余人之多,此事直到事发,都未走漏风声,可见知情的人不多,贤妃如此行事,是因其恐余下的人走漏风声,还是因与公主有别的私怨?

她心中有几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