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秭,这不是你的错。”丽质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当年的事,你二人都是迫于无奈,如今好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费这几年吃过的苦呀。”

兰英想起这些年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日子,眼眶渐渐红了。

她是长姊,为了照顾妹妹,从来不会露怯,可她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希望能离开叔父一家,从此有人相依为命。

她自然是中意魏彭的。然而除此之外,她还有妹妹。

她不愿留三娘一个人在长安挣扎。

“可是三娘,”她凑近些,将带着鼻音的声音压得极低,不让车外的人听到半分,“若我嫁给他,便要跟着他一起去河东,以后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扬州了。我与你说好的,以后姊妹两个相依为命……”

丽质怔怔望着兰英,明亮的眼眸倏地蒙上一层水雾。

“别担心我呀。”她抹去那层水光,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主动抱住兰英,与她耳语,“天下苦命的女子已经这么多了,咱们姊妹两个,能离开一个是一个。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也会走的,到时候阿秭能来看我就好了。”

兰英紧紧回抱着她,闻言忍不住抽噎一声,好半晌,才郑重点头:“我听三娘的。”

二人无声地抱了一会儿,尽力压抑住泪意,直到近宅邸外时,才平复心绪,整理仪容,相携着下车进去。

宅邸并不张扬,看来简朴舒适,丽质十分满意,又与兰英一同将府中的仆从都叫来认过一遍,赠了些财物,这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二人商议着挑出几个来,打算到时令他们先跟着兰英离开长安,而后兰英与魏彭往河东去,他们则悄悄南下;余下的仍留在长安,以备不时之需。

……

夜里,丽质饮过药后,仍旧让春月与青栀一同去休息,自己则坐在灯下,捧了昨日那卷书继续看。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有几分心不在焉,书中的传奇故事不过看了半页,便盯着那段书生与闺阁女子月下相会的桥段发起愣来。

她想着自己白日的反常,下意识摸摸脸颊,竟又感到一阵隐隐的热意。

一定是住在宫外,太过轻松开怀的缘故。

她放下书卷,起身行到窗边,正预备推开窗扇透口气,门外便传来熟悉而利落的三声敲门声。

她顿了顿,又摸摸脸颊,这才过去将门打开。

果然是裴济。

今夜月色极好,二人站在门边,眼神交汇,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光芒,几乎只一瞬,周遭的空气便已被点燃。

丽质感到面颊又热了几分。

她张了张口,想提醒他夜里少些折腾,早些入睡,可还没说出,便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屋门迅速阖上,他推着她抵在门板上,咬着她的唇便将她单薄的衣裙剥下。

莹白的肌肤裸露出来,其中赫然有一块昨夜留下的淤痕,在烛光下闪着朱砂一般冶艳的光泽。

他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一处,趁着她轻轻战栗的时候,又俯身咬她的脖颈。

不知是否因为连着两个晚上都过来,他今日格外热情,一面吻她一面在她耳边轻唤“丽娘”。

丽质忍了忍,似乎被他的热情感染,将已到嘴边的话又了咽回去,揽着他的脑袋一阵回应。

磨蹭间,她感到腰腹处被冰凉的硬物硌得有些疼,这才伸手推他。

裴济退开少许,顺手将腰间的囊袋取下,掏出其中的药与香交给她:“给你送来了。”

丽质又推他一把,要将那两样东西收起来。

裴济却不依不饶地跟着,双手始终掌在她腰上,一点不曾放松。

他从背后搂着她,待她将盒子收好,便重新凑上去,含糊的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今日我又去见了那位张神医,他说近来才将一位自小就体弱的夫人多年难孕的顽疾治好了。”

丽质“唔”了声,不懂他为何要为别人的事这样高兴。

却听他接着说:“那位夫人用的是他新改良的方子,两年下来,原本预料几乎不能好的病症都慢慢消退了,可见方子的确有用。他还说——像你这般,后来才受损,又及时用药,应当比那位夫人好治些。他果然有些本事……”

如此,一定能将她调养好吧?

丽质笑了笑,这才明白他如此高兴的缘故。

那药吃了两月,的确在一点一点改变她手足发凉、腹部坠痛的症状,虽不显著,却能让人看到希望。

“好不好的强求不来。只要能减轻些痛苦,我便心满意足了。”

裴济摇头,将她搂得更紧,摩挲着她的发丝:“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第67章 遇见

丽质与他紧贴着, 没再说话,只由他带着进了内室。

她心中隐隐明白他为何对这件事这么在乎,只是不愿说破, 不愿一再提醒他要清醒罢了。

白日莫名的脸红甚至也被她找到了答案——大约是面对这样一个纯挚坚定,又令人安心的少年郎, 她久未波动的心湖终于有了触动。

她想, 她应该也对他有几分心动了吧。

可那又如何?

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也比同龄人都更沉稳成熟,即便从前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她也信他能凭着理智与意志看清二人悬殊的身份与处境。

没什么结果的事, 不必抱太多期望。既然心有意动, 不妨趁着眼下,偶尔纵情一番便好。

身在暗处时,有一个人相依偎着取暖也不错。

“顺其自然就好。”

她抚着他在自己颈侧亲吻的脸庞, 冲他耳畔低语。

他的动作顿住,慢慢阖上眼, 将脸埋进她堆叠的芬芳长发间, 掩住眸中汹涌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能明白她话中的意味了。

他深吸一口气,退开些将她翻转过去, 一口咬住她光裸的肩,从身后覆上去。

至少, 她现在已真的信任他了吧?

……

许久,屋里旖旎的气氛仍未消退。

丽质慵懒地侧卧在床上, 感到身后抱将她环抱在怀里的男人又慢慢起了变化。

她忍不住以手肘轻推他一把, 将身子挪开些。

裴济忙又追过来重新将她搂紧,在她要挣开前按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动你,你先歇会儿。”

“先歇会儿”便是还没完的意思。

丽质蹙眉, 才要开口,却听他在耳后沉声道:“昨天夜里,徐贤妃去了。”

到嘴边的话停住了,丽质捏着锦被一角,好半晌才“嗯”了声。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生与死。

“陛下如何说?”

裴济感受到她的僵硬,将她搂得更紧,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今日有一位宗室入宫,请追赠徐贤妃为皇后,陛下允了,令以皇后之仪入葬。”

他心中亦觉戚戚,可从小到大,已经历过祖父的离去,又在沙场上见过不少刀光与鲜血,承受力也非常人可比。

丽质又沉默许久,脑中想起宫中那人平淡而冷漠的面目,捏着锦被的指尖慢慢收紧。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次一次被印证。

分明心中巴不得徐贤妃从此完全消失,不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令他难以启齿的事,可眼下她真的死了,他又作出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教旁人以为他是个明君。

她不禁想起梦境里的画面。

那个丽质被他一道白绫刺死后,他是否也要作出万般无奈、痛心疾首的模样,若后来有幸存活,是否还会握着由无数将士们的鲜血铺就的安逸与权势,故作深情的怀念她?

她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指尖无声地嵌入掌心。

裴济细细观察她的反应,见状以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吻,带着她一点点松开。

丽质面无表情地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映着两团摇曳跳动的明黄烛火,透亮而澄澈,将她慢慢拉回来。

他覆身过来,企图以别的事将方才那一刻阴郁冲淡。

丽质与他磨蹭在一起,方才毫无生气的冷漠模样已收起,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她伸手推他:“够了,你昨日就睡得少,明日仍要上朝,还是早些睡吧。”

裴济惊讶地望着她,随即摇头:“我还年轻,不过少睡些,不打紧,平日若事多,也常常如此。”

丽质像个年长的姊姊一般,指尖轻戳他胸口,一本正经道:“别仗着年轻就肆意挥霍,这时候欠下的债,老了都要还的。”

裴济一贯严肃的面容显出复杂难言的神色,似乎想争辩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他捏住胸口那截指间送到齿间轻咬,随后慢慢从她身上下来,将烛火熄灭后,规规矩矩抱她在怀里,轻声道:“睡吧。”

姑且当是体谅她累了吧。

……

紫宸殿中,李景烨面带疲色得靠在榻边,不住地按揉眉心,似乎正被烦躁的情绪纠缠不休。

何元士正将今日宫中的事一一说与他听,见状向门边一个小内侍使眼色,让其往香炉中再添些安神香。

“……都已收拾过了,傍晚时,仙居殿就已空了。”

李景烨点点头,另一只搁在扶手上的手下意识捏紧:“过两日便着工匠们将仙居殿重新修一修吧。”

他顿了顿:“那处偏北,地势不好,不宜再住人了,改作别的吧。”

何元士躬身应下,半句不敢多言。

静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慢慢平复了些,淡淡问:“其他呢?”

何元士屏息飞快地望他一眼,顿时明白他所问何事,忙收回视线,答道:“今日贵妃与钟家大娘一同去了永宁坊的一处宅子,逗留了半个时辰便回,其他与昨日无异。”

“哪儿来的宅子?”

“是小裴将军赠给魏校尉的新婚贺礼,听闻是到时要行婚仪的地方。”

李景烨“唔”了声,心不在焉地凝着窗外的夜色,许久,问:“丽娘——可说过要见朕?”

何元士背后慢慢渗出冷汗。

跟着出宫的宫人分明说,钟贵妃一切如常,心情没有半分不满,更不曾提过陛下半句。

他斟酌一番,垂首道:“贵妃……恐怕正忙着料理钟家大娘的婚事……”

李景烨的面色慢慢阴沉下来,空落落的心里满是失望,一刺一刺地痛。

那日在仙居殿外,她面无表情,毫不动摇的模样慢慢浮现在眼前。

已近一年了,她心里,果然一点也没有他。离开不过第二日,牵肠挂肚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是朕对她不好吗?”

“陛下,贵妃兴许只是一时糊涂倔强……”何元士一面劝,一面示意外间的内侍将熬好的安神药送来,“药熬好了,陛下,该喝药了。”

李景烨望着翠玉碗中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漆黑汤药,慢慢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难捱的滋味顿时浸润整个口腔。

他心底涌起一阵躁意,重重搁下药碗:“都是庸医,不顶用!”

……

第二日,裴济仍是于鸡鸣前便早早醒来,小心翼翼收回搂在丽质腰上的手,轻手轻脚步下床来,将衣物穿戴整齐。

黑暗里,连月色都还未黯去。

他将发冠束好,衣襟拢好,又望一眼床上仍紧闭双眼,睡意正酣的女人,不由折返回来,借着朦胧的月光轻抚她的面颊。

她仿佛有所感应,脸颊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软软地呢哝一声。

他一向板着的面孔悄悄染上笑意,轻轻吻了吻她额角,低声道:“我要先走了,你多睡一会儿。”

丽质含糊地“嗯”一声,勉力想睁开眼眸,却没成功,下意识不满地抿起红唇。

裴济忍不住轻笑一声,以拇指腹揉过她的唇瓣,将不满的弧度抚平,又替她将被角掖紧,这才重新直起身,悄悄离开。

屋外一片漆黑,仆从们也都还在沉睡中。

他轻车熟路地摸出府外,绕过三条小道,将拴着马儿的绳索解下,往坊门处去。

离敲更鼓的时候还有一刻,坊门处已零零散散站了三五个等着坊门打开的居民,见他过来,倒不觉奇怪。

不一会儿,人渐渐多起来,天边的那一丝光也越来越亮,武侯们也来到各坊之间。

五更三点,第一声更鼓准时敲响,一级级传递,须臾便令整个长安城都鼓声响彻。

坊门打开,裴济翻身上马,与零星的几人一同出坊门,调转方向往大明宫去。

再晚一刻,便有不少朝臣要从家中出门赶赴朝会,此时过去,恰好避开众人。直到经过最近大明宫的翊善坊,他才翻身下来,往坊中一处早起卖早膳的铺子里去,买了热腾腾的羊肉胡饼果腹。

远远的已能看到一两个身穿官袍的身影骑马过来,他收拾好仪容,牵着马回坊间阔道上,正要往宫中去,却听身后一声唤:“三郎。”

他动作一顿,转身一看,只见父亲裴琰骑马过来,正蹙眉望过来。

“果然是你。你这两日夜不归宿,都去哪儿了?你母亲方才还说起你,一连两日在外流连。”

若不是一向信任儿子为人,裴琰恐怕已要直接质问他是否在平康坊惹出什么荒唐事了。

裴济肃起脸,不动声色地冲父亲行礼,随即镇定自若地解释:“羽林卫中有几位将士任期将满,不久要调往别处,这两日在平康坊中设宴,儿子夜里都宿在静舍。”

同僚宴饮,确有其事。不过他都趁着宵禁前便抽身离开了。

裴琰闻言,面色稍霁,示意他上马。

他知道儿子一向有分寸,不曾怀疑话中的真假。

父子二人一面骑马小跑向前,一面说起事来。

“昨日我就想同你说,铸铁牛之事,不得马虎。陈尚书昨日已过去了——他虽有才干,也得陛下信任,可凡事都不能没了约束。你负责俭校事宜,得尽快盯紧些。”

兵部尚书陈应绍为人颇有几分才能,作风也十分果断,只是平日偶尔好色贪财,经受不住旁人的吹捧与夸赞。从前他与杜衡但凡要用此人,都会再派一人同行,好时时将陈应绍弹压住,不得松懈。

此番陛下却派陈尚书一人主持蒲津渡铸造铁牛之事,几乎是将整个大魏一半用来铸造兵器的铁矿都交给了他一人。

缺了打造兵器的铁矿,北方边防的形势也更令人担忧。

“还有张将军那里,一定不能松懈,要时刻探听着突厥人的动向,早做准备。”

裴济神色严肃,点头低声道:“儿子明白,蒲津渡那里,已嘱咐皇甫将军驻防时,留意各处往来押送的铁矿情况。至于河东,先前张将军带人回去时,已交代过。待魏彭婚后北上,儿子会再休书一封,令他交给张将军。”

“嗯,你明白就好。”裴琰点头,随即转过脸打量他,“三郎啊,你今年及冠,便算长大成人了,不该再让你母亲与祖母替你操心了。”

裴济不明就里,只恭敬称“是”。

裴琰轻勒缰绳,令胯下马儿速度放慢些,语重心长地交代儿子:“你从小就是个懂事有主意的孩子,为父与你母亲对你一向放心,你也从未让我们失望过。只是,有一事,今日得提醒你。”

“仕途与公务固然重要,可其他的也不能全然不理会。三郎啊,你到了年岁,该娶妻成家了。”

第68章 蜜水

清晨的凉风吹过, 裴济握着缰绳的手悄悄收紧。

“父亲的话,儿子记在心里了。”他脑中飞速转动,闪过无数个念头, “只是近来朝中的事多,形势也不甚明朗, 儿子以为, 此事可暂放一放, 待平稳下来,再做打算。”

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底下的官员在这几年里已在不知不觉中换了大半, 从前跟随裴、杜等老臣的后辈们几乎都被调往地方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职位, 而北边的突厥,也极有可能趁铸铁牛的时候卷土重来,再度来袭。

裴琰沉吟片刻, 将这些在脑中一一思量过,方道:“你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催你, 你祖母却是要急的。过两个月, 见你仍没有动静,恐怕就要亲自入宫, 请太后亲自替你张罗了,你要掂量清楚。”

裴济垂下眼, 掩住其中闪过的阴郁与苦涩,沉声道:“儿子心中有数。”

其实他哪里是不愿成家?根本是心中中意的那个女子, 不可能做他的妻子罢了。

明知不可能, 却还是想尽力拖延。

若仓促成婚,对他未来的妻子又何其不公?

……

钟府,丽质醒得比昨日早些。

才辰时, 她便已与兰英一同去了正厅,对着长长的礼单一一核对婚仪前要送往新宅的嫁妆。

先前她本还愁隔三差五让春月送回来的财物难以处置,只好一点一点折价换成飞钱,如今恰好都给兰英作嫁妆。

她身为贵妃,给嫡亲的长姊充实嫁妆,多赠些财物,旁人自不会置喙。统统都列在清单上,到时候即便杨夫人想趁机揩油,也无从下手。

待兰英离开长安,也恰好将其中的一部分悄悄送去扬州。

春月现在已能认许多字了,见要读礼单,便自告奋勇捧着立在一边,一字一字仔细辨认着念出来,待见了生字,再来问丽质与兰英。

其余仆从则分别将已清点好的财物装箱收拾起来,等着到时抬进新府。

众人忙碌半晌,才将理清了其中的一半。

歇下来时,丽质拉着兰英饮茶说话。

“这两日怎都不见叔母和妙云?”

兰英道:“叔母这几日天天都带着妙云出入长兴坊,一去便是大半日。”

“去长兴坊做什么?”丽质想了想,不记得钟家有别的亲眷住在长兴坊,那里也不是东西市那样人口往来,络绎不绝的地方。

兰英笑:“叔母信道。近来听闻长兴坊来了一位袁天师,从前在龙鹤山闭关修道多年,如今出关,来了长安,正在长兴坊的道观里呢,每日过去上香的香客,连坊门都要挤破了。”

丽质正执起壶要将杯中茶水斟满,闻言动作一顿,慢慢抬头问:“那位袁天师,可是叫袁仙宗,颇懂玄黄与丹道之术,常在观中替百姓义诊?”

兰英诧异不已:“名讳倒是不清楚,不过的确懂丹道与玄黄,这一个多月里,也时常义诊,不少百姓都道他的秘药颇神,几剂下去,多年顽疾也有好转的迹象。想不到他名声已这样大,三娘你一直在宫中都已知道此人了。”

春月也惊讶地瞪大双眼:“小娘子是从哪里听说的?奴婢竟不知道。”

须知她平日总爱与青栀一同在宫中与人说话,丽质知道的那些闲言碎语,几乎都是从她这里听去的。

丽质抿唇,沉默片刻,道:“是那日宫宴上,听旁人闲谈时提及的。”

春月目中的困惑暂时消退,兰英也没再多问,只道一句“原来如此”,便又说起别的事。

丽质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袁仙宗的名字,她并不是从宫宴上听来的,而是在梦境里记住的。

在梦境里,李景烨因烦躁、乏力的病症总治不好,对御医的怀疑一日胜过一日,最后将目光转向了民间偏方上。

萧龄甫摸准了他的心思,将当时已显名于长安的袁仙宗带入宫中。

便是在袁仙宗一步步的引诱下,李景烨从最初的将信将疑,慢慢变作深信不疑,接连不断地服用丹药,看似大大缓解了身心的痛苦,实则却一日比一日放纵,最后连国事也不愿理会,凡事都由萧龄甫一手把持。

分明还是个正值壮年的君王,却犯了许多明君到暮年时才会犯的错。

被从小压抑着本性长大,他还未历春秋鼎盛,便已至枯萎暮年。

而如今,李景烨的病症似乎来得比上一世更快了许多,也不知这位袁天师是否也会更早地被推到他眼前……

……

延英殿中,众臣议完政事后,纷纷退下,只有萧龄甫留在座上未动。

李景烨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于是仍留在殿中,待众人下去后,问:“萧卿可是有话要同朕说?”

萧龄甫闻言,拱手道:“听闻陛下近来操心国事,忧思过度,常要延医用药,臣心中忧虑不已,今日只想劝陛下爱惜圣体,繁杂琐事,便多交臣等来办。”

又是劝他爱惜身子。

这样的话,李景烨已听过许多遍。

还是太子时,但凡有一点行止不合规矩的地方,东宫属臣们便会一遍又一遍地劝,就连夏日风寒,春日发疹,也要被属臣们指责未爱惜自己,未担负起储君之责。

如今做了皇帝,竟一点也没变。

这几日,杜相、裴相都已劝谏过了,如今萧龄甫竟也与他们一样,即便话不如那两个老臣一般直白,仍令他心中一阵不快。

他沉了脸色,草草点头,便挥手要让萧龄甫下去。

萧龄甫面露惶恐,忙敛眸拱手,行礼后便起身要离去。

仓促间,他的衣物扫过坐榻,竟带着袖口中一不足巴掌大的瓷瓶掉出,骨碌碌在榻上滚了两圈。

颠动间,瓶塞滑脱,瓶中指甲盖大小的十余颗黑色药丸也纷纷撒落在榻上。

他离去的脚步停住,忙躬身收拾。

李景烨望着落在榻上的瓷瓶,不由问:“萧卿也在服药?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萧龄甫将瓶子收回袖口中,闻言答道:“多谢陛下体恤,臣一切安好。此物不过是内人一片心意罢了。”

他说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近来,长安城中来了一位姓袁的道人,听闻极擅玄黄与丹道,已让不少有顽疾、恶疾的百姓有了起色。内人挂念着臣过去外放到眉州时,曾落下些毛病,便也替臣向那位道人求了药来,嘱臣每日办公时,要记得服下。方才臣不慎,让陛下见笑了。”

说罢,他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小心地看一眼上方的李景烨。

那药自然不是他无意落下的,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意说给陛下听的。

前几日,女儿召了夫人入宫,将陛下近来的不对劲与对御医的不信任悄悄说了一番。

夜里回府,夫人说与他听,令他大吃一惊。

陛下的不对劲和戒备,他早有察觉,并非什么秘密。可这却是女儿第一次主动将陛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告诉家中。

从前他明里暗里提示过多回,让她千万别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陛下身上,花无百日红,凡事多替自己和家族考量,才能长久。可她满心儿女情长,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大约是因为生了皇子,终于开始替自己谋划了。

他作为父亲百感交集的同时,也立刻想到了袁仙宗。

多年前,他外放至眉州时,便结识了此人。

此人不但生了一截三寸不烂之舌,极善蛊惑人心,更难得的是的确有几分真本事,于龙鹤山修道多年,对各色偏方、丹方等不但熟知,更颇有心得,在眉州时便已远近闻名。

大魏佛道并行,朝中不少官员都或多或少信道。他当时便留了个心眼,对此人多家笼络。

去岁更请其入长安,希望能借其钳制更多势力,如今恰好能引荐给陛下。

只是陛下疑心颇重,又不知受了何刺激,近来对他也愈发戒备,他自然不能直言,只好以这样“迂回”的方式行事。

果然,李景烨听后,微微挑眉,又多问了两句,才示意他退下。

待殿里再没别人,李景烨兀自出神许久,将何元士召来,吩咐道:“你暗中派几个人出宫去,打听打听这位袁天师的来历,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

入夜,裴济未如前两日一般来得早,直到戌时将过,才摸黑到了屋外。

推门进去,外间空无一人,只在桌案旁留了一盏灯。

昨日他已说过,很快要往蒲津渡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今夜会与兵部的几位新同僚在外宴饮,赶在宵禁时才会进坊里,再过来恐怕还需一些时候,此刻丽质应当已睡了。

他揉了揉前额,带着几分微醺绕进内室,果然见床上侧卧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婀娜的曲线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沉肃的面上浮起一丝无声的笑意,正要欺身上去亲吻她,却忽然瞥见床边的矮案上搁了只瓷碗,盛着微黄的液体,隐隐散发着甘甜的气息。

他伸手取来饮了一口,甘甜的滋味顿时充斥口腔。

这是碗蜜水,似乎是专门替他准备的。

他面上笑意加深,快速饮尽后,便俯身抱住她,覆上那两片丰润柔软的唇。

丽质被身上的动静唤醒,只觉口中慢慢浸润一种淡淡的甘甜滋味。

她睁开朦胧睡眼,视线一下便撞入一双带笑的漆黑眼眸中。

昏暗的光线下,裴济放开她的唇瓣,抵着的鼻尖,与她四目相对,气息间夹杂着酒意与甜蜜:“那碗蜜水,是给我解酒用的吗?”

第69章 台阶

丽质依言侧目, 迷蒙的视线对上一旁案上已被饮空的瓷碗,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来。

先前梳洗时, 她恰好向春月略提了提他今夜要应酬之事,春月便问是否要备醒酒汤。

她本未多想, 闻言便要同意, 后来又道自己未饮酒却煮醒酒汤, 空惹人怀疑,便又让换作寻常的蜜水。

此刻她正困顿,被他问起也没多解释, 只懒懒地点头, 推了他一把,重新阖上眼,软软地呢喃:“你快去洗洗, 我要睡了……”

裴济却没动,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闪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他借着那三分微醺, 三两下便将鞋袜与外衫褪下, 不由分说掀开锦被,直覆到她身上, 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住,热烈地亲吻。

丽质被他压着堵住唇, 只觉不能呼吸,方才的睡意一下去了大半, 不由蹙眉推拒。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听话地收住动作, 反而变本加厉地握住她两截纤细的皓腕,牢牢压制在两侧,双唇更是不依不饶追着她扭头的动作, 直吻到她不得不放弃挣扎,才勉强退开,摩挲着她的鼻尖,嗓音嘶哑:“丽娘,多谢你……”

丽质方才脑中缺氧,一阵混沌,好容易喘着气恢复神思,这才慢慢注意到他难得的亢奋模样。

“我还道你今日若真喝醉了,要翻不过我家的院墙呢。”她眼里含着雾气,嗔怪地睨着他。

裴济心口又软了半边,忍不住低头蹭蹭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洁白细腻的肌肤:“我心中有数,不会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