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来这里,他怎么舍得醉?

丽质轻笑一声,扭头躲着脖颈处的一阵痒意:“那就好,要是摔在我家院墙下,我可不会心疼。”

裴济咬着她松散衣襟上的丝带,将薄薄的布料一点点剥开,闻言抬头凝视着她生动妩媚的脸庞,只觉一颗心已被方才那一碗蜜水泡化了。

接连三日与她同眠,他几乎要沉浸在温柔乡里。

尤其今日夜里过来,见她不但给自己留了灯,还特意准备了醒酒的蜜水,他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早已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了。

只是,这个念头一出,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清晨时父亲的话。

他们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成婚。

陛下才是她的夫君,就连睿王也比他更有资格。

而他的婚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这一年半载里能用借口搪塞推脱,往后大约也只能依着祖母与母亲的意思,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

到那时,她会如何,他又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未来的妻子?

从前不敢想的未来因父亲那一番话,一下便冷冰冰地铺陈在眼前,令他如坠冰窖。

方才那一碗蜜水的滋味也仿佛变了。他甘之如饴的一切,偏偏都如砒霜一般,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心,总有一日要毒发……

亢奋与欣喜慢慢化作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

他将脸埋在她胸口,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她,不留一点缝隙。

丽质察觉他忽然低落的情绪,不由抚了抚他的发,柔声问:“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裴济张了张口,终是没将心里的事说出,只拿粗糙的指腹磨着她肩上的肌肤,在她胸口吻了下,扯出一丝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后日要启程去蒲州,明日也不能来了。”

此去约半月至一月的时间,临行前一夜,他须得留在府中,与长辈、亲人一一拜别。

丽质一怔,心中微动,随即恢复笑意,将他推开,半撑着身子起来,一翻身反将他压下,妩媚的杏眼俯视着他,唇边的笑也愈发艳丽:“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机吧。”

方才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的衣物慢慢滑落,她双手撑在他胸口,俯低身子,主动含住他的唇瓣,含糊道:“三郎已长大了,已不是孩子了,都能独自出门办事了,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裴济本被她那一声“三郎”唤得头皮发麻,浑身酥软,可再听后面那两句将他当作孩子来调笑的话,只觉哭笑不得。

她分明还比他小三岁。

方才那一阵阴郁被一扫而空,他扶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知道了,三郎在外,定每日想着姊姊。”

她既要做他的长辈,他便满足她一回。

昏昏孤灯燃尽,室内陷入黑暗,床笫间的方寸之地中,两道朦胧身影正纠缠不休。

……

许久,直到丽质浑身软做一滩水,裴济才稍觉餍足地停下。

他抱着她从床上起来,取了帕子在外间温在炉上的水中浸湿绞干后,仔细地擦拭起来。

丽质被擦地有些痒,也忍不住趴在他肩上,伸出之间在他背后作恶似的勾画着。

裴济被勾得身上的肌肉紧绷,一手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桎梏在她背后,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挺起身来面对他。

他看得眼前一黯,抵不住诱惑似的边擦拭,边俯下身去留下印记。

磨蹭许久,二人才重新抱着躺下。

朦胧间,裴济将丽质抱在怀里,耳语道:“丽娘,后日我便走了,你留在长安——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他远行在外,无法与她通信,更不敢打听她的事,那一段时间定会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上回出征已体验过一回,一点也不好。

丽质已睡意昏沉,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只含糊地“唔”了声,便兀自转身背对着他,陷入沉睡。

裴济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叹息,随即重新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准时醒来,轻手轻脚地穿戴,草草梳洗,便要离开。

临走前,他到底没忍住,借着幽光从她的妆奁中取了先前的那枚海棠玉簪,小心翼翼藏入囊中,又凑近她耳边,边吻边道:“丽娘,我走了,方才取了你的玉簪,便当是——”

后面的话到底忍住了没说出口。

丽质半眯着眼摸了摸他的脸,道了声“小心些”。

他得了回应,不再多留,下意识按一下收着那枚玉簪的地方,转身悄悄离去。

……

接下来数日,丽质仍如先前一般,每日与兰英在一处,一道料理即将到来的婚礼。

因没有父母,即便再不愿意,仍有不少事需杨夫人亲自来。

好在杨夫人如今一心求神拜佛替儿子求子,又顾忌着丽质身边的女官、侍卫们,倒能守住分寸。

因魏彭还需赶回河东,是以婚期就定在四月初,不过月余时间准备。

三月里,何元士却领着几个内侍出宫,亲自登了一趟秦国公府。

其时,丽质才遣了几个侍女跟随族中几位年长的妇人一道带着嫁妆去那座新宅邸,替新妇铺就新房,转眼见何元士来了,心中的喜悦一下被冲淡许多。

已离宫半个多月,她几乎要忘了李景烨,忘了自己的贵妃身份,何元士的到来,像是一道提醒,令她一下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一切。

何元士看来却高兴得很,被青栀带进前厅后,一下便眉开眼笑地上前行礼。

丽质令他起身,淡淡道:“大监今日怎未留在宫中,却来了我家中?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躬身道:“老奴今日乃是奉陛下之命出宫办差。这些时日里,陛下每日都记挂着贵妃,特命老奴回宫前,前来问候。”

说着,他冲屋外的人示意,随即便有五六个内侍捧着几只四四方方的木箱入内,箱盖敞着,正露出其中的金银珠玉。

“陛下知道贵妃与长姊感情深厚,定希望长姊的婚仪能风光些,特意命老奴又送些东西来,给大娘添一添嫁妆。”

丽质淡淡瞥一眼那几只木箱,随即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多谢陛下关心。”

表情言语间,似乎未见太多欣喜与感激。

何元士心下着急,又令跟进来的内侍们退远些,这才压低声道:“贵妃不知,那日陛下实在是一时冲动,自贵妃离宫后,每日都思念挂怀不已。只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好亲自来请贵妃回宫——”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

无非是皇帝后悔那日冲动之下将贵妃遣回钟家,如今又拉不下脸面亲自来请他回去,只好让贵妃知趣些,主动示弱。

丽质垂着眼,没说话。

离宫那日的情形,她记得清楚。

李景烨那时情绪不稳,听了她替长姊说的话,便以为她同长姊一样,对曾经的未婚夫念念不忘,冲动失望之下,便将她遣回娘家。

这其中,自然也有几分警告教训她的意味在。

只是,他大约也没料到她竟这么久都没主动低头,这才有些着急,让何元士来试探一番。

皇帝的意思,自然没人敢不听。

她明白,自己没法抗拒,恐怕又要回到那座宫殿中去了。

可是,她凭什么要顺他的意,像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般,他一发话便颠颠儿地低头认错,主动回去?

宫外的日子这样舒坦,令她越发不愿如他希望的一般有所回应。

她佯装不懂何元士话中的意思,冲他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告诉陛下,不必挂念我。长姊不久就要成婚,我想伴着她到那时。”

何元士面色一僵,没料到台阶已铺好,她却偏不顺着下来,仍执意要留在宫外,一时既惊讶,又惴惴不安,若没劝好,回去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思忖一瞬,正要再劝,丽质却没给他机会,只命人送了茶水点心来,招呼他用过后,便先回了内院。

何元士无奈,只好擦擦冷汗,匆匆用完茶点,便起身离开,回宫中复命。

第70章 出嫁

傍晚, 紫宸殿。

李景烨烦躁地揉着眉心,接过内侍奉上的参汤,一饮而尽。

何元士命众人下去, 独自侍立在侧,低声汇报着近来暗中打听来的, 以及今日出宫所闻与那位袁天师有关之事。

“……从前在眉州的龙鹤山中修行近二十年, 后来出关下山。在眉州百姓间便颇有名望, 是大半年前才来的长安,起先在长兴坊义诊,治好了不少贫苦百姓。老奴将寻到的他开的那几张方子寻了城中几家医馆的医者看过, 都道那方子无功无过, 不过也算对症下药,最要紧的是,捡的都是最便宜的药材, 百姓们若囊中羞涩,挤上一挤, 也能勉强买来。”

李景烨点头, 又问:“先前打听来,说他道骨仙风, 近百岁仍鹤发童颜的传言,有几分真假?还有说他治好了几名百姓多年的顽疾, 又是怎么回事?”

“依老奴看,传言三分真, 七分假。不过, 这位袁天师,倒是个坦率之人。”何元士回想着白日亲自见到的情况,“此人一听老奴的话便笑了, 主动解释了自己的来历,道他今年也才花甲之年,全不是旁人所传的百岁老翁。这话倒与先前从眉州打听来的别无二致。老奴看,他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光看面色,说是才过不惑也不为过。”

“倒是不错。”李景烨疑心重,自然不信真有传闻那般神,如今这样却恰合他心意。

“至于说治得好顽疾,袁天师也道是外人谬赞,他不过是用了先前多年研制出的丹方,尽力一试。不过,老奴亲自去看了那几个服了丹药的人,病情的确未见痊愈,可似乎病症减轻了许多,且个个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看来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话音落下,李景烨面色莫测,沉默不语,只望着手边还冒着热气的乌黑汤药,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大半月里,张御医的汤药仍每日奉上,可他按时按量喝下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何元士眼神一瞄,心中便已有数:“陛下,不妨先将袁天师召入宫中见一见,再做定夺。”

李景烨沉吟片刻,随即点头,又添了句:“将他请进北边的大角观吧,就说——是朕命他来,替蒲州铸造铁牛一事祈福。”

此事便算定下。

另一桩更令他牵肠挂肚的事,却迟迟未提及。

眼前的桌案上,除了盛参汤与汤药的瓷碗外,还放着一方才进贡而来的于阗美玉。

不知怎的,白日他一见此玉料,便想起了丽质。

玉料润如凝脂,白如梨花,质地上乘,正与她白皙无暇的肌肤相衬。若能做成玉镯,由他亲自替她戴上,定十分好看。

可惜,她并不在身边。

“可去过钟家了?”他慢慢收回视线,压下心底异样的情绪,淡淡问。

何元士的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忙敛眸躬身,禀道:“去了,已见过贵妃,将陛下赠的礼送去了。”

李景烨没出声,只微调了下坐姿,不自觉地挺直后背,等着听她的反应。

何元士顿了顿,飞快地斟酌道:“贵妃令老奴代传谢意,请陛下顾好自己,不必挂念与她,又道舍不下大娘,会留在钟家伴其到出嫁。”

李景烨闻言沉默,心中有掩不住的失望与烦躁。

若她对他所赠之物感激欣喜,也希望能重回宫中,与他相见,何元士的回复根本不会这般轻描淡写。

她仍要留在钟家等着钟家大娘出嫁,可见心中没有半点悔意。

他身为天子,已主动让步示好,她却无动于衷!

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先前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柔顺、温婉都是假象。她仍是那个才入宫时,倔强不肯低头的她,不曾因这几月的消磨而改了性子。

是他疏忽了。

可他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忘掉其他,彻底属于他一个人。他给了她人人羡慕的宠爱与荣耀,却始终没能打动她。

她到底想要什么?

何元士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忖度道:“陛下,贵妃从小与大娘相依为命,想来的确感情深厚,定盼着能见大娘风光出嫁,做个好人家的夫人,留在钟家,也情有可原。陛下若得空,不妨到婚仪那日,亲自观礼,如此也给足了钟家面子,更了了贵妃的一桩心愿——”到那时,贵妃定不会再拒绝陛下的好意。

李景烨却怔怔的没有说话。

“做个好人家的夫人”——一个是寻常人家的正室夫人,一个是权贵之家的妾室。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罢了,就照你说的,到时,朕亲自出宫去观礼。”

“这块玉就照贵妃的尺寸,做一对玉镯吧。”

……

蒲州城中,裴济才将主持铸造事宜的兵部尚书陈应绍亲自送走。

他负责俭校事宜,自来此处,便先往城中才筑起的冶炼之所巡查,随后又每日阅览各地铁矿送上的奏报,理清各方运输路线。

大半月下来,此处事务他已基本心中有数。

工程才刚开始,陈应绍的行止尚都合乎规矩,只不知两三个月后,是否还能如此。

回到屋中时,石泉已等在一旁。

他瞥了一眼,将屋门阖上,这才回到案边坐下,问:“怎么样?查到异处没有?”

石泉先摇头,随即又犹豫一瞬,慢慢点头:“陈尚书倒没什么异常之处,办事大都是照章程来的,在城里的居所也未越过仪制。不过,今日他似是在酒肆中与一人同饮,后来那人还进了陈尚书的居处,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裴济凝神听着,问:“可知是何人?”

石泉道:“正是不知,才觉蹊跷。那人非蒲州官员,也非京中官员,看二人行止,也非过去旧识。若是负责运输、开矿、铸造事宜的官员派来的信使,何不光明正大到衙署中来?况且,我观那人身上透着股行伍之气,应是出自那处的军中。”

铁矿本就关乎军中兵器的铸造,一旦与军中有所关联,势必不能掉以轻心。

陈应绍能担兵部尚书这样的要职,的确是有真才实干的。

当年,他由先帝提拔上来,这些年里但凡办差,杜、裴二人都着意安排一二与之地位相当者互为掣肘,朝中知道他偶尔克制不住贪念的人并不多,却也并非没有。

万一有人利用这一点暗中牟利,后果不堪设想。

裴济面色严肃,斟酌片刻,问:“那人是否还在蒲州?”

石泉点头:“宿在城中逆旅。”

“暂不必让旁人知晓,仍暗中盯着。”裴济看一眼桌案上堆叠的奏报,“明日你悄悄去寻皇甫靖,换他派人跟着,那人若离开蒲州,定要摸清他回哪一处。”

石泉低声应下。

“明日,咱们便收拾一番,后日启程回去。”

他只负责俭校事宜,并非常驻此地的官员,早晚要回去。若真有人要趁虚而入,定会等他离开后再大张旗鼓行事。他恰好先离开,趁这个机会将对方摸清。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离京久了,也有些挂念。

……

转眼四月初六,兰英与魏彭婚期至。

由天子亲自赐婚,就连嫁妆中也有天子赏赐,即便钟家再不愿,也不得不尽心操办。

这日一早,钟家便大门洞开,个个衣新结彩,忙碌起来。

丽质留在兰英屋中,伴着她一同沐洗梳妆,更衣绾发。

府中上下热闹非凡,不少族中女眷纷纷到屋中与她和兰英二人说笑贺喜。

她不禁想起自己作新妇出嫁时的情形。

那时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已要与人成婚。更令人害怕的,是傍晚的婚仪才行完,她才坐入新房中,便被宫中传来的一道圣旨召入望仙观中。

如今一年多过去,这些事想起来,似乎只是昨天。

她一天也没忘记过那时的茫然无措与惶恐不安。这样的感觉,她不想再体验,也不想别人遇见。

幸好,兰英不必面对她这样的境地。

过来的女眷们一波接着一波,直到申时才渐渐停歇。

眼看吉时将至,姊妹二人单独留在屋中,心中都有几分酸楚。

兰英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装扮过后的自己,又看一眼立在身后,正含笑望过来的丽质,眼眶忽然泛红。

丽质见状,走近两步,将双手搁在她的肩上,笑着与镜中的她对视:“阿姊眼怎么红了?一会儿可就要出门见魏家哥哥了,好容易做好的妆定不能花了。”

“没事,一会儿就好。”兰英拿帕子掖眼角,又深吸一口气,覆上肩上的手,努力挺直脊背,如幼时做姊姊安慰妹妹一般,郑重其事道,“今日我要嫁给合心意的郎君,往后我家三娘定也能得偿所愿,能寻到中意的郎君,从此相伴度日。”

丽质静静听着,当听到“中意的郎君”时,脑中莫名闪过一张坚毅沉稳的面孔。

她随即暗自摇头,好笑地否定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阿姊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看开了,只要能离开,怎样都好。至于中意的郎君,若有,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必强求,我一人也过得自在。大不了,到时去投奔阿秭。”

这个时代,她几乎不相信会有真心敬她、爱她、尊重她的男人,更别提,她心里最重要的一夫一妻,也与时下的风俗惯例背道而驰。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放弃。

兰英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相似的话,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未再多言。该来的,早晚会来,到时候便知道了。

第71章 观礼

暮色四合, 城门即将关闭。

人烟稀少的城外官道上,裴济正领着数名随从策马疾奔而来。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 令本就昏黄的暮色更添了一重灰蒙。

他记得,今日是魏彭与钟家大娘成婚的日子。

魏彭是他极欣赏的下属, 又是张简特意托他多加照拂的人, 今日的婚礼, 他自然应当亲自去参加。

况且,新妇是钟家大娘,丽质定也百感交集。

他知道她与长姊感情深厚, 定希望长姊能嫁个如意郎君, 能有今日的结果,她定会真心感到高兴。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尚身不由己地挣扎,渴望逃离眼前的一切, 如今看到旁人修成正果,喜乐美满, 是否也会有一刻感到落寞?

一阵疾驰, 裴济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策马进入,原本紧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庞间悄悄浮现一缕笑意, 一闪而逝。

他几乎能想象,若她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恐怕又会露出那副倔强间带点傲气的面孔来。

她会说,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可那不是他的同情呀。

沿着丹凤门街往坊间去时, 一旁的石泉问:“将近, 算时辰,婚仪应当还没开始,是否要先回府一趟?”

裴济抬头看一眼天色, 又瞥一眼新宅的方向,道:“先回去一趟吧。”

得先回府拜过父母与祖母,换一身干净衣物,再去观礼。

……

吉时至。

屋外的春月轻轻叩门:“小娘子,魏校尉亲迎的队伍已来了。”

姊妹两个在镜中相视一笑,紧紧地握了握手,随即出屋,一路往前厅去。

钟承平与杨夫人已穿戴一新,坐在堂上,兰英在婢女的搀扶下,尽力稳住身形冲二位长辈行礼拜别,方转身一步步踏出。

大门外宽阔笔直的街道上,乐曲声连绵不绝。

新郎迎亲的队伍整齐地排布着,个个满脸喜色地望过来,一见新妇出现,纷纷欢笑高呼。

因魏彭非长安生人,家中父母又都没了,族中其他亲人也都四散在外,因此他的亲迎队伍里,多是仍留在长安还未回军中的将士们,个个人高马大,威猛勇武,呼声一出,几乎能盖过乐曲声。

魏彭一身整洁婚服,正板正地立在人群正前方,目光一瞥见兰英,整个人便下意识绷紧,嘴角先是紧抿,随即便耐不住似的大大扬起,一双眼更是在暮色下闪着光。

他紧紧凝视着含笑跨出门槛的兰英,伸出手便想迈步靠近,可待看到她微微摇晃的步履和倔强的目光,又慢慢收回手。

人群之中,美丽动人的年轻女郎拖着微跛的腿,一步一晃地走到郎君面前。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牢牢牵住她的。

“魏彭,”丽质始终伴在兰英身边,此刻望着二人的模样,心中酸甜交加,忍不住开口轻声道,“你要好好待我阿秭啊。”

“大娘,我会好好待你。”魏彭握着兰英的手细细摩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低低开口,“往后,我做你的双腿,带你踏过山河。”

无数道目光下,他放开兰英的手,慢慢转过去,弯腰蹲下。

兰英一怔,垂眸望着眼前宽厚的脊背,眼眶悄悄泛红。

阵阵欢笑声中,她回头深深望一眼身后气派的大门,随即转过脸来,扬起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俯下身,趴在他的后背上,由他背着一步一步登上马车。

队伍一路往新府行去,路上有百姓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今日的新郎,乃是先前替我大魏斩敌无数,立下赫赫功劳的魏校尉!”

一时间,驻足的人越来越多,望过来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真挚的敬意与祝福。

新府内外也早已洒扫一新,铺陈装点,宾客盈门。

司礼者将二人引入庭中,正要趁着吉时行礼时,却忽然有人自大门外匆匆奔入,扬声呼道:“陛下——陛下来了,要亲自观礼!”

庭中遽然一静。

在场宾客多是四下的邻里,为数不多的官员也多品级不高,只因曾经多多少少同河东军有过来往,又看在裴济的面子上,才来参加婚仪。

区区从八品御侮校尉,即便是立过功,被陛下亲封,其婚礼也没有让陛下亲自来观礼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是为了钟贵妃才来的。

先前都听说陛下将贵妃遣回娘家,定是已厌了,哪知一个多月过去,竟亲自来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兴许先前果真是陛下体恤贵妃与钟大娘自幼感情深厚,这才特意允她回娘家小住。

众人原本多望向兰英与魏彭的目光不由慢慢转向丽质。

丽质面上笑容微微凝滞,原本欢喜的心情慢慢冷却几分。

她虽然早知道自己很快便不得不回大明宫,可在这个时候,仍是一点也不愿见到李景烨。

“原来陛下心中,仍一直念着三姊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的妙云低声开口,望过来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与嫉妒,“三娘,你不高兴吗?”

丽质容色淡淡,扫一眼庭中四下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沉默不语。

须臾,皇帝的仪仗到了新府外,李景烨在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庭中。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这座宅邸本是裴济替丽质挑的,并不张扬,只比长安城中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稍宽敞些罢了,与公侯之家的府邸相比,实在小了些。

此刻一下又涌入数十人,令原本还有些宽裕的庭院与厅堂一下便显出几分拥挤。

李景烨在榻上落座,身旁还空着半边。他目光往四下一扫,含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是魏校尉的好日子,朕来凑个热闹罢了,不必拘礼,一切照常来便好。”

说着,他示意何元士送出备好的丰厚贺礼,随即将目光停留在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艳色上:“丽娘,到朕身边来。”

众人起身,不约而同望向丽质。

丽质望着数丈外冲她伸出的那只手掌,顿了一瞬,随即换上体面的笑意,缓步走近,将手轻轻放入那只手掌间。

手掌倏然收紧,几乎将她的指节捏得泛白。

她面不改色地与李景烨并肩坐到榻上,静静望向庭中。

何元士示意婚仪继续。方才停下的乐声与司礼者的呼声再度响起。

李景烨始终握着丽质的手,半点不肯松懈。

“丽娘,这一月时间里,朕很想你。”

他将她的手搁膝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你心中一直有怨,朕知道。若不是朕——”他艰难地停顿,声音隐在乐声之中,“你如今便是六郎的王妃,是妻子,而跟了朕,却只是贵妃,做不了朕的妻。”

“朕要遵先帝遗训,此生不得封皇后,可是朕答应你,待朕百年后,皇陵中与朕同寝的,只有你一个,身后,定追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丽质没说话,面上仍维持着合度的笑容,目光扫过不远处不时窥伺着这边的妙云,与一面行礼一面忍不住担忧看她的兰英。

她面不改色,努力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请陛下先观礼吧。”

她不愿破坏兰英的婚礼,只得将心中的冷意强压下。

李景烨侧目看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任她将手抽走。

他是天子,已如此纡尊降贵地同她承诺,她应当已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二人各怀心思地端坐着,面目含笑,望着庭中行礼的新人,不再说话,周遭二丈处都有内侍侍立着,将二人与众宾客分隔开来。

礼仪近尾声,何元士走近两步,道:“陛下,贵妃,裴将军回来了。”

丽质心中一顿,张目望去。

只见大门处,一道熟悉笔挺的身影正跨门进来,正是裴济。

他衣物发冠齐整,半点也看不出是才从城外赶回的模样。

不知为何,丽质看着他面无表情走近的模样,与他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便觉方才压抑在心中的冷意悄悄化作委屈,正跃跃欲试地往外涌出。

她掐了掐指尖,迅速垂下眼,收敛住那一瞬的异样。

只听李景烨笑道:“朕前几日便听你要回来了,想不到是今日。这一趟奔波,你定累了,怎么也不在家先休整一日?”

“替陛下办事,臣不敢称累。”裴济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地上,嗓音干涩,道,“况且,此处有臣看重的人在,臣不得不来。”

丽质飞快地瞥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李景烨看看已行完礼的魏彭,又看看裴济,笑道:“是了,魏校尉是你的人,能得你这般看重,也是他的本事。你先去同他招呼吧。”

裴济应下,带着捧了贺礼的石泉一同过去,与正举杯饮酒的魏彭道喜。

不一会儿,魏彭又与兰英一同过来,再度向李景烨与丽质二人拜谢,随后,兰英便被引着去了新房。

庭中宾客们和着乐声渐渐喧闹起来,李景烨见状,示意众人不必拘束,好生玩乐,便带着丽质往内院中无人处去了。

裴济本与魏彭一道同众人寒暄,见状只稍作逗留,便借故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