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长廊下,丽质立在廊柱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并不说话。

内侍们都被暂时遣退了,李景烨站在一旁,借着月光与灯光仔细端详她的侧脸,原本觉得缺了一块的心似乎被填满了。

他走近两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鼻尖凑近她的发顶,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丽娘,跟朕回去,朕方才的话,绝不会食言。”

丽质静了片刻,慢慢挣开他的怀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第72章 机会

他方才的那些承诺, 非但没让她稍感宽慰,反而令她脊背生寒。

她对做皇后半点兴趣也没有,又怎么会因为他许诺自己身后追封皇后, 得与他死同穴,就心动喜悦呢?

况且, 才故去不久的徐贤妃, 她可是一天也没忘记。

可怜徐贤妃如此不幸, 到临终前,都还顾忌着过去多年里,亲长们的教诲, 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 没能真正狠下心来,如今身死,便得了个追封的皇后虚名。

她几乎能想到, 李景烨这一追封,根本不是因真心愧对贤妃。

他只是想减轻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安感罢了。

日后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相信他会做到今日的承诺。

无非是到扶风城下那一日, 一道白绫将她缢死, 埋骨沙土中,以平息他自己和百姓、将士们的怒火。

待渡过劫难, 转危为安,再故作情深, 时时怀缅她,令她身后再享尊荣——如果他真的能渡过难关的话。

这样的结果, 凭什么还要她感激涕零?

暗影之下, 李景烨望着丽质变幻莫测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透过朦胧夜色仔细凝视她的面庞:“丽娘, 怎么不说话?”

丽质瞥一眼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暗暗掐紧,细长的指甲深深抠进掌中。

须臾,她垂着眼轻笑一声,佯装无意一般将手抽出,微微侧过身,不教他看清自己眼底差点克制不住的憎恶。

“陛下是天子,实在不必如此。即便没有方才的话,妾也会跟陛下回宫的。”

她话音平静,听不出异样。

李景烨看了她片刻,提着的心渐渐放下。

她到底还是知情识趣,能看到他一番心意的。

他沉着的面上慢慢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重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吻她的唇。

丽质闭上眼,掐紧指尖,站着没动,任他动作。

长廊间,阵阵夜风夹杂着庭中的欢笑与乐声不时吹拂而过。

许久,李景烨才慢慢退开些,两手仍牢牢握着她的腰肢,以幽深的目光一寸寸无声抚过她的轮廓。

“丽娘,朕很想你。”

他一贯平淡温润的嗓音带着喑哑,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蠢蠢欲动。

丽质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张口想回应他的话,却只感到如鲠在喉。

幸好他未察觉异样,只侧首去吻她耳畔。

何元士悄无声息地走近到两丈外,埋首躬身提醒:“陛下,该回宫了,明日还有朝会。”

天子不能随意外宿,尤其此处只是个从八品校尉的新宅。眼看宵禁时刻将至,他便该回宫了。

李景烨挽住她的手:“走吧,随朕回宫去。”

丽质浑身一紧,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怎么?”他停下脚步,眯眼望着她。

“陛下,”她尽力换上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柔顺笑容,直视着他的眼,“妾说过,要陪着长姊成婚呢。”

“礼已成了,你长姊便算是嫁了。”他淡淡开口,语气中藏着紧绷与不悦。

丽质咬了下牙关,软软地仰头祈求:“只这一夜,明日一早,妾便回去,待陛下下了朝会,便能见到妾,可好?”

实则只不过一夜,本该没什么差别的。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在这时候便跟他回去。

“方才小裴将军也回来了,陛下若不放心,明日便让他带人送妾回宫,好不好?”

李景烨看着她,好半晌才吐了口气,勉强道:“罢了,就依你。”

他自然一点也不愿意再让她留在宫外,尤其他已亲自过来要接她回去,却仍被拒绝,心中只觉不满又失落,躁郁之感似乎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

只是好不容易才与她重归于好,他也不愿又因此让她感到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于是便勉强答应了。

丽质见他模样便知他并不情愿,忙又主动握了握他的手,冲他笑。

李景烨这才缓和面色,又望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朕记得你从前很怕子晦,如今怎么不怕了?”

丽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咬着唇轻声道:“自然还是怕的,可陛下信他……”

何元士没开口催,只在李景烨目光看得见的地方微微抬头,看一眼天色。

李景烨见状,也不再多问。

“若不愿让子晦护送你回宫,你便让他另派一位副将吧。横竖他办事牢靠,朕最是放心。”他只捉过她的手,在她唇边印下一吻,“明日朕等着你回来。”

丽质点头,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直到亲眼看着他重新穿过长廊,回了前庭的宴上,又听众人行礼拜别的声音,这才后退两步,要倚到身旁的廊柱上。

可预料中廊柱寒凉坚硬的触感却没出现。

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熟悉的宽阔怀抱,密密实实地将她包裹住。

男人粗重的气息从她耳边拂过,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唯有横亘在她身前的两条臂膀越箍越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她感到一阵疼痛与呼吸不畅,却没伸手将他推开,只微微侧过头,轻唤一声:“三郎,你回来了。”

话音落下,她便被他一下翻转过来,用力压在廊柱上,不由分说地狠狠吻住双唇。

她睁眼望着天边一轮弯月,缓缓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

……

宵禁将至,坊间道路上往来者络绎不绝。

唯有天子车驾行的这一段路,因早有侍卫们清过,此刻空空荡荡,与两边其他纵横交错的道路截然不同。

李景烨坐在车中,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一旁装着那对梨花白玉镯的木匣上,到底忍不住沉了脸。

那是他特意命人替丽质打造的,原本想等与她一同回去的路上亲自替她戴上,可她却没回去。

心口才被填满的缺口又空了,失望与烦躁开始涌动,似乎还有越来越难捱的趋势。

他紧抿着唇,揉揉眉心,看来疲惫不已。

何元士端详片刻,低声问:“陛下,袁天师的丹药,老奴还备着——”

李景烨瞥一眼他手中捧着的木匣,目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挥手:“不必,仍是留着吧。”

他近来总感到自己好了些,既不再饮张御医的药,也一直犹豫着未服袁仙宗私下献上的丹药。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做个明君,幼年被封太子后,太傅便同他说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为求长生而沉迷方术,从此荒废朝政,日渐庸碌。

他不喜那些从小便跟在身边,每日耳提面命般述说着所谓为君之道,并时时刻刻紧盯着他一言一行的“忠直老臣们”。

他曾同母亲透露过心中的不满,那时母亲只安慰他,等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便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到那时候,他想做什么,便无人再能掣肘。

然而直到今日,他也未能摆脱那些人的牵制。

若他果真服了丹药,教他们知晓,恐怕又要每日来来回回地劝谏,即便他并非要求长生不来,而那些臣子中,也不乏沉迷佛道之人。

想到此处,他心底烦躁愈盛,不由冲何元士挥手:“去,命他们行快些。”

何元士领命出去,须臾却回来道:“陛下,前面好像是钟四娘,似乎正等着陛下,有事禀报呢。”

照理说,两边道路应当都清过了,闲杂人等不会出现。然而钟四娘方才也一同观礼了,众人都知她是贵妃的堂妹,不敢强行驱逐,又见她似乎有事要禀陈陛下,便先命人回来问一问何元士。

何元士不敢大意,心里始终记得前两次在宫中见到的情形,只犹豫一瞬,便进来问一问。

“又是她。”李景烨沉着脸冷笑一声,“不必理会,直接绕过去。”

何元士得了令,正要下去,却又被叫住。

“你方才说,她有事禀陈?”

“是,说是不好外宣,这才未在婚仪上直接道出。”

李景烨冷哼一声,搁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搓了搓衣料,道:“带她过来吧。”

车马放缓速度,妙云被带至车边。

车帘不曾掀起,皇帝平淡的声音传来:“你有什么话要同朕说就快说吧。”

妙云咬着唇,神色莫测地瞥一眼眼前这辆宽敞气派,华贵异常的马车,随即走近两步,立在车壁外冲里面低语:“陛下,妾的话实在不便让外人听见,求陛下允妾到车中仔细道来。”

车中一片静默。

妙云几乎能想象年轻的天子用与先前别无二致的鄙夷目光隔着帘子打量自己。可她不愿意退宿,她要赌一把。

她嫉妒三娘,渴望像三娘一样成为人上人,可如今钟家的处境,却阻碍了她的步伐。

钟家虽被封了爵位,一跃成为长安城中的勋贵之家,从前那些普通官员家的子侄自然与她的身份不再匹配,她该嫁给同样出身勋贵的青年才俊。

可堂堂秦国公府,却没一个真正的高门愿来议婚求娶,偶尔有来试探的,也多是想让她做妾室。

他们无非是看不上钟家爵位的来历罢了。

她自不甘为人妾室,被人轻鄙。得天子垂青,是她往后最好的出路。

只是她能见到陛下的机会屈指可数,唯有借着丽娘的光,才能稍稍靠近。好容易得到今日这样的机会,即便要被羞辱,也绝不能放过。

片刻后,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

车帘被内侍掀开,露出其中倚在靠枕上面色冷淡的男人。

妙云捏了捏拳,随即松开双手,提着裙裾踩着杌子,一步一步登上马车。

第73章 丹药

宽敞的马车中, 李景烨闭目不语,仿佛没发现车中已多了个人一般。

妙云小心翼翼跪坐到一旁,又飞快地瞥他一眼, 始终不见他开口,只好主动道:“陛下, 妾要说的事, 与舞阳公主有关。”

过来之前, 她自然早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既然要见天子,必得事出有因。她与皇帝的交集,除了三娘之外, 便只有嫁到钟家的那位公主了。

公主与那僧人的事, 如今还只在府中和坊间传一传,权贵之间知道的不多,宫中应当更不知道了。

而公主是她的嫂子, 又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若她将此事主动说出, 自然能引陛下注意。

这不但是个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 甚至还可能替母亲解决一桩心事,让兄长从此不必受制于公主。

李景烨仍旧没说话, 只是原本紧闭的眼眸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直视着眼前微微摇晃的车壁。

“近来舞阳公主始终不愿与驸马同房, 且频频出入大慈恩寺,与慧显大师座下一位法号宣光的新罗弟子过从甚密, 坊间已有了不少传言, 说公主不安于室,与僧人私通……”

“住口!”沉默许久的李景烨忽然一声暴喝,拾起手边的瓷盏便猛地掷出, “事关皇家颜面,堂堂公主,岂容你信口污蔑!”

瓷盏擦着妙云的脸颊飞出车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碎裂声。车帘晃悠两下,露出外头面面相觑的内侍们,又迅速落下遮住。

妙云弓着背伏在一旁,将脸埋得更低,忍住浑身的颤抖,小心道:“妾不敢妄言,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往大慈恩寺去查一查。”

李景烨搁在一旁的手紧紧握拳,胸膛不住起伏着,面色也由原先的白皙慢慢浮起一层潮红,素来平淡温润的眼眸里满是汹涌凛冽的怒意。

何元士提心吊胆地守在车外,见状低低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深深吸着气,不由分说地喊一声“停”,待何元士进来,便指着妙云冷冷吩咐:“将她带下车去,好好看住了。”

“陛下——”妙云瞪大双眼,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却已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得了何元士的示意,不由分说进来将她拽了出去。

呼声迅速消失了。

李景烨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派人去一趟大慈恩寺——将那个叫宣光的僧人拿下,好好搜一搜,审一审!”

何元士估摸着时辰,问:“陛下,已近宵禁,是否等明日再去?”

“立刻!快去!”他一声怒喝,连眼睛也开始出现红血丝。

“是,老奴这就去吩咐。”

……

长廊下,裴济只觉一颗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痛苦一阵接一阵从心口蔓延开来,直到遍布四肢百骸。

方才,他远远地跟来,碍于四下有内侍,不能靠近,只好假作出来透气,寻了个僻静阴暗的角落待着。

他看不真切此处的情形,只模模糊糊瞥见灯下二人的身影。

他们从最初的分两边站立,慢慢越靠越近,最后抱在一处,交颈而吻。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看,可不知为何,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那两道交叠在一处的朦胧人影。

到这时,他才明白,一旦拥有过,再要放手,就是难上加难。

先前那短短的三个宁静的夜晚,已让他尝到了过去不曾尝到的甜蜜滋味。那时他有多满足,现在就有多痛苦。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将那个抱着她的人一把推开,再也不出现。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现在,他像一尾渴水的鱼,除了紧紧抱着她亲吻,不住地唤她的名,再做不了别的。

“丽娘,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里……”

不知不觉中,他撕扯着她的衣物,伏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吻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可丽质已听见了。

她像一下被人从水中拉了出来,混沌的脑海霎时清晰起来。

这时候,怎么能离开?不但逃不开,还会连累兰英。

她搂着他的脖颈,像安慰稚嫩的少年郎一般,轻抚他整齐束起的黑发,轻轻摇头:“不能走呀……”

裴济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静静抱着她立在原地,脸仍是埋在她的颈边,浑身肌肉绷得仿佛要爆裂。

清风拂过,似要令空气中的火花湮灭,可火光却一触即燃。

他沉默着,猛地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往一处还未有人居的屋中去。

这是他亲自挑的宅子,其中每一处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

屋门开了又阖,将仅有的月光也抵挡在外。

他准确地摸到门闩牢牢插进去,一边拉开她的衣襟,一边抱着她压倒在榻上,一口咬住她肩上的光滑肌肤。

齿尖嵌进柔软的肌肤间,带着隐隐的痛意,越来越深。

“三郎,我好疼。”丽质仰躺着,忍不住伸长脖颈,安慰似的轻拍他后背,“别留下痕迹。”

他痛苦地闭眼,慢慢松口,坐直身,望着空洞的黑暗,一言不发。

丽质望着他隐在夜色里的宽厚轮廓,莫名感到几分寂寥。

她一手撑在身后坐起来,另一手灵巧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钩,慢慢钻入衣襟间半敞的坚实胸膛,一路向下,用掌心与五指轻轻揉捏。

“三郎怎么好似瘦了?是不是一人在外,没照顾好自己?”

她尽力如平时一样地与他调笑。

他的身子霎时紧绷滚烫起来,方才的颓靡也被驱散了几分。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掌覆上她作乱的小手,高大的身躯再度贴上她的,重重磨蹭起来。

“我很想你。”他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气息不稳,忍了忍,还是问,“你呢?”

一晚上,竟有两个男人接连说很想她了。

丽质咬着他的唇瓣,眉眼弯弯,并没回应。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

可这才是平日的她呀,若即若离地引诱他,挑逗他,却从不正面回应他的心。

那一瞬的失落莫名抚平了大半烦躁与痛苦。

他慢慢平静下来,与她交吻,勾住她的腿,闷声道:“我才回来,你却要走了。”

丽质任他摆布,闻言微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对自己说:“快了。”

……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

李景烨自从宫外回来后,便一人坐在殿中,沉着脸一言不发。

方才钟四娘在车上说的话仍在耳畔不住回响,令他额角狂跳不已,心里的烦躁几乎压抑不住。

若她说的是真的,堂堂公主竟与一遁入空门的异国僧人通奸,落在大臣、百姓的耳中,该是如何难堪!

去岁中秋的丑事,他好容易才压下,想不到眼下又有了更惊世骇俗的事。

更何况,那个叫宣光的僧人,还是慧显大师座下的十二弟子之一。先前,是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让慧显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也是他亲自命人将慧显及其十二弟子延入宫中为太后祈福。

想不到那胆大妄为的小小僧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与令月暗通款曲!

他越想越觉心中一口气堵得生疼,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地走。

自贤妃离世后便不常出现的焦躁之感卷土重来,令他一阵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有了动静。

何元士领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内侍匆匆进来,两人俱是满身冷汗,颤巍巍跪在殿中,回道:“陛下,已都搜过、问过了。”

李景烨停住脚步,捏紧拳急切道:“快说!”

那内侍咽了口唾沫,低着头道:“禀陛下,宣光坚称公主只是与佛有缘,这才时常往寺中去……只是,奴在宣光的禅房中,搜出了此物……”

他将托盘捧高,由何元士揭开盖在上头的绸缎。

一块石榴红丝罗披帛被叠地整整齐齐搁在盘中,其上以金银粉绘着花鸟纹样,几处花蕊更是以光滑圆润的珍珠点缀着,在明亮烛火下熠熠生辉。

披帛一角恰被叠在最上层,其中一处以金线绣着一个飘逸灵动的“月”字。

李景烨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字,一点一点变红,最后猛地挥手,将托盘打出两丈外,摔落在地。

那件披帛他自然认得,分明是去岁令月及笄时穿的那一块,角落里那个“月”字,还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

公主的衣物出现在僧人禅房中,意味不言而明,饶是宣光再如何说,也已无济于事。

“去,给朕把那不知廉耻,与公主私通的僧人斩了,快去!”他面色扭曲,一手指着殿外的黑暗,厉声喝道,“今夜就去!”

那内侍不敢逗留,顾不得额角不断低落的汗珠,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匆匆跑出。

李景烨瞪着那块落在地上的披帛,几乎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两步,好容易扶着何元士的手才堪堪站稳。

他慢慢坐到台阶上,一手遮住双眼,许久才轻轻开口。

“元士,将那丹药拿来。”

何元士捧着茶杯与瓷瓶过来,倒出一枚丹药,送到他的手心里。

深色的丹药圆润而光洁,在灯火下隐隐闪出暗红的色泽。

他手掌微颤,仔细端详半晌,终是送入口中,合着杯中水吞服而下。

何元士小心翼翼观察他半晌,见似无异状,这才放下半颗心,问:“陛下,钟四娘——要如何处置?”

到底是未出嫁的女郎,贵妃也不在宫中,这般不明不白扣着,实在不妥。

李景烨撑着身子回到坐榻上,渐渐感到腹中开始阵阵发热,一股股暖流流通到四肢百骸间,似乎将方才那一阵难以排解的躁郁感也抚平了,整个脑中慢慢出现一层朦胧感。

闻言,他稍稍聚拢神思,冷哼一声,挥手道:“将她带过来。”

妙云本被关在偏殿中等了许久,已从最初的恐慌中慢慢镇定下来,此刻见有人来引,忙镇定心神,尽力稳住身形,踏进正殿,冲坐在高处的皇帝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望向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一身艳色衣裙,似乎与中秋那日夜里,丽质给他献舞时有几分相像。

他愣来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了什么,冷着脸问:“你今日特意来同朕说这样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妙云低着头,勉强克制着打颤的双腿:“妾只是不愿见陛下被蒙在鼓里,想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陛下。”

李景烨语带嘲讽,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小小年纪,心思倒重得很。”

妙云咬着唇,索性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抬起脸,一双眼楚楚可怜地仰视着他:“妾只是真心爱慕陛下,这才想尽办法接近陛下……”

李景烨目光一滞,瞳孔中的那点涣散渐渐扩大。

她不但衣裙像,就连妆容也是丽质最爱的海棠花钿妆,再配上那张三分相似的容颜,一下便令他晃神。

脑中那层朦胧更浓了。

“爱慕?”他望着她,低声道,“朕最不缺的,就是爱慕与敬仰。朕的心,也早给了别人。你像她,却不是她。”

妙云哀哀地跪在他脚边仰望着他,眸中泪意盈盈:“可是陛下,她——她哪里会像妾这样爱陛下?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妾什么都愿意做。”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慢慢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借着灯光端详。

那一双与丽质相似的眼眸中有泪珠滚落。

他伸出拇指拭去一抹晶莹,又有新的泪珠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妙云连连点头,眼里闪出希冀的光。

李景烨厌恶地别开眼,将捏着她下颚的手放开,松松地搁在榻上的扶手上。

他以脚尖点点榻前的一块空地:“把衣服脱了,跪下趴好。”

……

紫宸殿外,何元士迎着夜风守候,一步也不敢离开。

钟四娘已进去许久,半点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他伺候陛下多年,哪里还不懂里头的声响是什么?只是陛下今日心情不佳,连对女人也没了从前的温柔怜惜,钟四娘的声音里,总有几分委屈与不适的意味。

他方才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只觉心底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为了荣耀地位,这样豁得出去,竟然连尊严也统统丢了,令人诧异的同时,实在生不出一点点好感。

这对堂姊妹,真真是性情天差地别。

再看陛下的模样,又哪里有半点疼惜她稚嫩的意思?

毕竟,这世上只一个贵妃,水中月似的捞不着,才教人牵肠挂肚呀。

黑暗里,方才往大慈恩寺去的内侍已疾奔回来,面色惨白地捧着个装了血淋淋头颅的木箱回来,哆哆嗦嗦问:“大监,这……可要呈给陛下?”

御前的人还从未做过这样血淋淋的差事,即便赐死,也是像徐贤妃那样,一根白绫缢死的。

何元士忙挥手令他站远些,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行到门边,叩了两声,道:“陛下,已办妥了。”

屋里的动静不曾停歇。

许久,传来一阵阴沉的话音:“明日一早,送去公主府。”

第74章 别怕

天边曦光微弱, 坊门虽开了,四下却仍是一片寂静。

裴济没如先前一般早早起身,仍是一动不动地静卧榻上, 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紧紧凝视着怀里熟睡的女人。

他几乎一夜未眠。

二人夜里直纠缠至子时方休,若不是见她已筋疲力竭, 困顿不已, 他半点也不愿停下。

只要一想到昨日见到的画面, 想到等天亮后,便要亲自将她送回宫中,他心口便有止不住的痛苦。

仿佛有一头从前隐藏在阴霾中的猛兽慢慢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 正一点点吞噬着他备受煎熬的内心。

昏暗之中, 他伸出手抚上她沉睡的面容,一点一点描画过精致细腻的眉眼。

指腹间的粗糙与面颊肌肤的细滑慢慢摩擦,带起一阵微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