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入宫时,他尚能直接问出口,只是她的回答,他总将信将疑罢了。后来,他已不大能说出口,她也未再解释过。

这根刺始终埋在他心里,稍一动弹,便痛苦不堪。

那日她从仙居殿中出来,他隐晦地问起时,她的回答令他失望至极,冲动之下,才将她遣回娘家。

如今好容易克制住心底的猜疑,主动向她示好,让她回来,只盼她的回答,不要让他失望。

丽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飞快地考量他的意图,随即摇头:“与睿王殿下无关。妾出嫁之前,甚至不曾见过睿王殿下几面,本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李景烨听罢,慢慢松了口气。

然未待他放下心来,她又道:“只是于妾而言,陛下的宠爱有如千斤重,实在令妾喘不过气来。妾如今已成了众矢之的,只怕再受不起陛下半点恩泽了。”

“不会的,丽娘,朕会护着你——”他急急想要解释,令她安心。

她只淡笑着摇头:“陛下忘了?妾不能生养,当初也是答应过太后的。宫中只淑妃一人替陛下生下长子,若再无所出,妾便是大魏的罪人了。陛下越是护着妾,妾越会为千夫所指,实在承受不起。”

“原来朕的心意,竟是如此沉重不堪的负担……”李景烨的心慢慢凉下来,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去大半,“朕却一直没有察觉。”

他一直在与身边压抑、约束他多年的势力较量,眼看就要挣脱,却不知,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将她推向了另一边。

他是皇帝,尚且畏惧人言,束手束脚,更何况她?

丽质屈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还对妾有一丝怜悯之心,便莫再为难妾了。”

他眼神恍惚,脚步虚浮地后退两步,惨淡地笑了声,随即收敛起痛苦的神色,背手而立,不再看她,只漠然道:“朕明白了,会如你所愿。你回去吧……”

丽质深吸一口气,冲他恭恭敬敬行了拜礼,随即敛眸起身,不再逗留,径直往承欢殿去。

李景烨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慢慢耷拉下双肩。

“元士,”他冲何元士挥手,“药呢?”

何元士忙将才取来的丹药奉上,亲眼看着他匆匆取出一颗送入口中,吞咽而下,才将瓷瓶收起。

李景烨抚着胸口,直到感到腹中升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热意传遍四肢,令方才的麻木淡去,脑中的痛苦也笼上一层朦胧,这才转身,重新回到殿中。

第77章 襄王

寝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 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 比不得三娘, 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 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 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不但水米未进, 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 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 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却丝毫未觉困顿, 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连斩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 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 要踏遍中原大地,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将来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双掌撑地,身躯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着头压抑道:“多谢陛下仁慈。”

两个内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过来将她引出紫宸殿,往紫澜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烨慢慢后靠,浑身瘫软下来,仰面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满是疲惫。

“元士,”良久,他轻声道,“往紫澜殿中多送些财物吧。”

何元士恭顺应下,立刻转身督办,心中却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厌恶钟四娘,却不将她驱逐,而是想了个将她留在宫中,封个外命妇的封号的法子来羞辱,眼下又要给她多送财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济处理完兵部堆积的公务,正入宫往延英殿来面见陛下,恰遇见将紫澜殿事宜处理妥当后回来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他,忙笑着过来打招呼,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裴将军可算来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见了将军,兴许能宽慰些。”

裴济本就担心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只碍于将丽质送到昭庆门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闻言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的关心状,主动问了声。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仪上,直到宵禁都未走,应当与宾客们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闹了一趟,也不隐瞒,略一思忖,便将横竖瞒不住的事都一一说了。

裴济越听双眉便蹙得越紧,忍不住开口:“大监是说,贵妃走后,陛下便将钟四娘留在了宫中,还封了英国夫人?”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离开回来,都觉陛下的行径便比从前更匪夷所思,难以揣测了呢?

何元士叹息一声,连连点头:“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测圣人心意,陛下说什么,只敢照做,兴许,是贵妃同陛下说了什么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进了延英殿。

李景烨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颊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红润,听见脚步声,才发现裴济已来了,正躬身行礼。

他坐直身子扯出个笑来,命人搬了榻来,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来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让姑母担心。”

裴济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冷然,拱手道:“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耽误。况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仪,今日仍照常朝会,臣已缺了朝会,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烨笑了笑,没再说话。

裴济照例将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与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无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陈应绍私下与那位来路不明的人会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虽小,然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铸铁牛一事几乎牵涉全国铁矿,若有人从中牟利,其损失定然不容小觑。”

他一番讲述兼陈词,说得十分诚恳,可李景烨却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淡淡点头,吩咐道:“此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这样的态度令裴济不由蹙眉,正要开口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忽将案上堆叠的奏疏往前一推,整个人向后靠去,轻声问:“子晦,你觉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错了?”

裴济端坐在榻上的身躯忽而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虽未说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觉,陛下一定是在暗示与丽质有关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关,垂下头去,斟酌词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说何事,然臣幼时,曾听陛下说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当真以为自己错了,即刻修补,也是无妨的。为君者如此,臣等只会以为我主英明,堪千古称颂。”

这既是安慰,也是某种暗示。

战国时,楚襄王荒淫怠政,将忠直进谏的臣子庄辛逐出楚国。后逢强秦来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将庄辛迎回国来。

庄辛心中甚慰,为鼓励楚王励精图治,重振旗鼓,遂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裴济几乎就要说,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时愿放贵妃离开,哪怕是遣入宫外的观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风波过去,再将她放归民间,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烨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尚不过六岁的裴济说起太傅新教的《战国策》时的情形。

那时,六岁的裴三郎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请御医来诊治,捧着药罐子许久,可听了这个故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已十三岁的表兄,郑重其事道:“父亲与母亲教导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将来不论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庄辛。”

小小年纪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心中动容,眼神微微闪动,一如当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襄王,最终还是没能扭转楚国亡国的命运。

这样的人,怎会与他一样?

“罢了,”他默默闭上双眸,摆手道,“朕大约是累了。不过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裴济望着他的反应,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拱手行礼,道了声“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着天色不晚,他还需先往尚书省去面见父亲与杜相公,将蒲州的情况说清,随后便要赶往几处城门查看防务,宵禁前,他得回宫里来。

该留在宫中当值一回了。

第78章 沉睡

舞阳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宽敞的马车,一路往城门而去。

车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车厢中,目光直愣愣盯着手中的一串佛珠, 浑身上下满是疲惫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声问:“公主真的不回宫,同太后道别吗?”

听到“太后”二字,李令月呆滞的面容间终于闪过一丝动容。

她眼眶微红, 鼻间微塞, 摇头道:“不了,母亲的身子已大不如前,我若再去, 只会惹她伤心,她若再同陛下起争执, 恐怕又要大病一场……”

母亲膝下子女只他们兄妹三人, 六郎已远在边疆,只偶有几道问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这个小女儿也要出城去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阿梵,明日你替我回宫一趟吧, 替我告诉母亲——女儿实在不敢再去见她, 盼她能养好身子……”她含着泪,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似乎还能嗅到上面散发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气, “再替我求求母亲,将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还留在故土,不该因为我,就……”

阿梵望着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声道:“公主莫苦,慧显大师曾说宣光佛性甚高,兴许他已如愿成佛,登了西方极乐之境。”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怀中,捧着佛珠低低抽泣许久,直到双眼肿如桃核,嗓音嘶哑不堪,才慢慢止住。

马车已出城门,正沿着官道往皇陵驶去。

她掀开车帘,往东北方向遥遥望去。

辽远的视线尽头,湛蓝的天际与点缀着葱郁草木的黄土地连结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复归平静,慢慢放下车帘,回到车中,拉着阿梵的手,低声道:“阿梵,如今我的身边人中,我唯一能信赖的,便只有你了。”

阿梵神色一凛,忙坐直身子,郑重点头,只等吩咐。

她不比别的年轻宫人,是后来才入掖庭宫,被分到公主身边服侍的。从十二岁起,她便已跟在太后身边,跟着女官们一同照顾睿王殿下与舞阳公主,对这两个孩子感情极深。

去岁公主出了事,身边的宫人内侍都被处置了,太后放心不下,才将已去了尚宫局的她重新调到公主身边贴身照顾。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亲自跟去,令他们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说是替他圆生前的愿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从莱州、登州一带登船。明日,我会写一封信交你,途经幽州时,悄悄交给六哥。”

李令月面容肃穆,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与深沉,令阿梵不由一惊。

这样大费周折,与其说是为了替宣光圆生前饱览河山的愿望,不如说,是公主为了掩饰给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单纯直率的公主,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公主,这——”阿梵面色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李令月眸色一转,恢复往日带着几分娇气的模样,拉着她求道:“阿梵,你是看着我和六哥长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里许多话不知同谁说,唯有六哥同病相怜,便想与他说说。可你也知道,陛下还忌讳着六哥,我实在无法,才想了这个法子……”

阿梵年岁已渐长,最看不得小公主难过伤心的模样,一见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泪,心登时软了,忙又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慰:“公主莫忧,奴婢明白,不会辜负公主的信赖。”

“嗯,阿梵,多谢你。”李令月抱着阿梵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母亲知道,她会担心的。”

阿梵眼泪汪汪,抚了抚她的眼角,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李令月才放下心来,让身子慢慢靠后,半躺在车中小憩起来。

大约是因一整个早上的惊怒,她虽感到疲倦不已,阖上眼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耳边是一句句或语重心长,或愤怒不已,或悲悯慈爱的话语。

她的确苦闷难言,也的确感到与六郎同病相怜。

可她已不是从前住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这样的境地,连累旁人,都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权势,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若那个人不站在她这一边,那她即使身为公主,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当年先帝临终前,千叮万嘱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长兄先做错了事。

……

承欢殿中,丽质自回来后,便觉一派轻松。

离开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陈设布置如旧,每日仍有宫人来洒扫,看来并无不同,可落在她眼里,却多了几分恍惚。

她走到案边,亲自取了香,投进香炉中,直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腾,散发出熟悉的幽香,她才深深吸一口气,放松地微笑起来。

春月和青栀站在两旁,见状对视一眼。

春月问:“小娘子方才在紫宸殿,没事吧?”

丽质笑盈盈回首望着满面担忧又不敢多问的两人,连连摆手:“没什么。”

她伸手抚过桌案,慢慢往折屏后走:“只是,往后陛下应不会常来了。”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顿时噤声,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

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贵妃已失了圣心?

陛下昨夜才亲自出宫,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今日一早又让裴将军护送贵妃回宫,分明看来仍是挂心得很,怎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就完全变了?

可瞧她这模样,又半点不像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她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怜悯与担忧。

丽质环顾四下,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担心我,都去吧,回屋里好好歇一歇,过过清净日子。”

屋里本就整洁,方才也不过是将带回的衣物重新放回原处,早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众人左右交换眼色,并未动弹,直到见青栀先行礼退下,才纷纷跟上。

只有春月留下来,将门阖上,走到她身边细问:“小娘子,到底怎么了?可是因为四娘的事?”

丽质摇头,拿了一罐蜜饯来,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才让她坐到身边,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春月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只拧着眉道:“好是好,可四娘,她也忒坏了,从小就欺负小娘子便算了,如今竟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陛下难道能容得下她吗?”

丽质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摇头道:“她那性子,你还不知吗?最见不得我与阿秭过得好。我早提醒过她,好自为之,她偏不信,往后可有苦头吃呢。”

春月被才入口那一下的酸楚激得圆脸皱成一团,方才那一阵愤懑也散了,闻言忍不住好奇:“小娘子总说将来,可奴婢什么也没看出来,难道将来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吗?”

丽质眸光一闪,微微笑起来,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轻声道:“会的,我想,已不远了。”

袁仙宗已经入宫,后面的事,自然一件件都不远了。

正说着,方才离开的青栀又匆匆回来,面色古怪,道:“娘子,四娘往紫澜殿去了。方才奴婢问了人,说是陛下要封四娘做‘英国夫人’,赐居紫澜殿。”

“‘英国夫人’?这是什么怪事?”春月目瞪口呆地问了句,随即慢慢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两声,不知该感到解恨还是荒唐,“小娘子说得不错,果然很快。”

她误会了方才的话。

丽质也未解释,只淡笑着不置一词。

……

入夜,丽质用过晚膳,在殿外走了两刻,便早早回来沐浴梳洗。

李景烨不会来,至少最近,都不会来她的承欢殿了。

她仍是捧着书卷在屋里夜读,只是从前常在殿外守着,直到知道陛下是否会来才下去歇息的两个宫人也已被撤了,只有春月和青栀两个留在隔壁梢间中。

大约是紧绷了一夜兼一个早晨的心弦已彻底放松,她今日感到格外困倦,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连书卷滑到胸口也毫无知觉。

到亥时,床边的窗棂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很快便隐没在寂静中。

屋里毫无动静,女人仍旧沉睡。

外头的男人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眉心慢慢拧了起来,沉吟片刻,才伸手将窗小心打开,待见到灯下侧卧着的美丽身影,这才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一贯不苟言笑的面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第79章 不忧

既然能安睡, 便应当没事。

裴济看了片刻,随即翻身进来,将窗棂重新阖上, 轻车熟路地走到香案边,取了块西域的香投入炉中。

榻上歪着的人侧着的身子动了动, 稍转方向, 继续沉睡, 搁在胸口被一只手压着的书卷摇摇欲坠。

他走到榻边坐下,扯着书的一角,想从她手中将书慢慢抽走。

丽质紧闭双眼, 似有所觉, 按着书的手微微用力,眉目也不由自主地拧起来。

裴济微笑着停了一瞬,见她又放松了, 才重新用力将书抽出来,搁到一旁的案上。

没了书卷的遮挡, 胸前衣物下起伏的峰峦渐渐露出端倪, 一只洁白的柔荑堪堪搭着,遮住若隐若现的一道沟壑。

他的眼神幽深起来, 忍不住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轻地抚上那一寸肌肤。

柔腻细软的肌肤从指尖滑过, 令他流连许久,直到身上有些热, 才忍着冲动收回手。

他转过头不再看她, 只挺直腰背坐在榻沿处,双手搁在膝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尽管白日才与她分开, 可这时一见她,他还是感到难以自制。

在她面前,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越来越薄弱,也不知是她太有吸引力,还是他根本已不想克制了。

静了片刻,他才轻舒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些。

谁知,才一转回头,却对上一双氤氲着水雾,正好整以暇望着他的美丽杏眼。

不知何时,丽质已醒了,兴许早就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

四目相对,裴济眼神闪烁,刀刻一般刚毅俊朗的面容间,悄无声息地浮上一层红。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双手端正地搁在膝头:“你醒了。”

“嗯。”丽质软软地撑起身,像猫儿一般灵巧地趴到他的背上,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缠上他的脖颈:“三郎是什么时候来的?”

身后贴着一方柔软,裴济的身躯倏然一僵,才被压下的冲动登时卷土重来。

他深吸一口气,抚上她露出衣袖外莲藕一般的胳膊,侧过头去,与她鼻尖相触,慢慢摩挲着。

“才来不久,见你睡着,便没打扰,哪知你还是醒了。”

丽质笑得眉眼弯弯,唇瓣轻触一下他的鼻尖,随即分开,直起身来直接跨坐到他身前,勾着他的脖颈道:“我今日高兴,自然要等着三郎过来,三郎怎么会打扰我?”

裴济凝视着她的笑眼,掌心抚着她后背,忍不住先深深吻她一阵,直到她呼吸急促,面颊绯红时,才稍稍放开,问:“你妹妹的事——你一点儿也不介怀吗?”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同门姊妹,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总担心她心中要难过,即便亲自过来,见她毫无异样,也还是不放心,非要亲口问一问才好。

丽质顿了顿,面上笑意敛去大半:“怎么会?我自然十分介怀。”

裴济望着她没说话,许久才吐出个“哦”字。

丽质望着他的反应,忍不住用力揉了揉他僵硬的脸庞,继续道:“我的介怀与陛下无关,只是纯粹厌恶这样的姊妹相残罢了。”

妙云心高气傲,爱发脾气、藏心思,她一直都知道。可平日的都是小打小闹,今日这般,却是为了个男人,不但要倾轧嫡亲的堂姊,还牵累了无辜的旁人,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来为她想要的荣华铺路。

尤其她要争抢的男人,还是李景烨这样一个自私、软弱、冷漠的人。

即便丽质对李景烨没有情意,甚至还借此事刻意与他疏远,她还是对这样的事嗤之以鼻。

裴济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将她搂进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鬓发,嗓音低沉,道:“我也是怕你因姊妹相残而伤心难过。”

丽质靠在他肩上,轻笑一声,也不戳破他的话,只摇头道:“伤心难过倒没有,毕竟我与妙云之间,也称不上情谊深厚,只要不牵累我与长姊便好。”

裴济一手握住她的肩,隔着单薄的布料缓慢轻柔:“你长姊和魏彭午后便出城了。”

丽质微闭着眼“唔”了声,随即半真半假地轻捶他一下,埋怨道:“我看,总发生这样的事,根本怨不得我们女人,若不是你们男人忍耐不住,处处留情,总爱妻妾成群,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裴济也是男人,听了她的话却没急着反驳,只轻笑一声,问:“你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我知道的。”

先前她虽未明说,他却早已从她的言语间感觉到了。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地添了句:“我也不喜欢。”

丽质没应声,心里却涌起一阵不自在,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可这时的她,却忽然又觉得没法面对他时常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

犹豫一瞬,她岔开话题,将白日同李景烨说的话告诉他,随即轻叹道:“妙云这一来,反而让我能清净下来,只是可怜了那个扶桑来的僧人,遭此飞来横祸……”

裴济抿唇,道:“宣光在民间帮过许多百姓,又深得慧显大师的青睐,想来到时念着他生前的情况,应当能厚葬。”

他犹豫一瞬,斟酌道:“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会求太后下令,让宣光的身后事体面些。”

因从前与舞阳公主复杂的关系,他总是小心地避免主动提到与公主有关的事,以免让她以为自己对公主有所不同。

丽质倒未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只点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裴济抱着她片刻,已觉得浑身发热,浪涛一阵接着一阵,终于忍不住又顺着她的唇角一路向下吻去。

丽质浑身发软,瘫在他怀里,直到身上的衣裙已经松散,半敞不敞时,却忽然玩笑似的抚着他满是欲念的面庞,委屈道:“三郎,你昨夜弄疼我了,还没好呢。”

裴济眼眶已经泛起红血丝,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她水盈盈的眼神,喘着气问:“哪儿疼?我帮你揉一揉。”

说着,握着她腰肢的手便用力按揉起来。

温暖舒适的力道从腰间传来,令她忍不住主动趴到榻上,任他动作。

他还是一贯的克制,尽管浑身已绷紧如铁,可只要她没答应,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丽质等了半晌,没见他有动静,终于也有些忍不住,闷声道:“我现在又不疼了……”

话音落下,裴济一声不吭,直接将她抗到肩上,往内室的床上去了。

……

拾翠殿中,萧淑妃陪着李景烨用过晚膳后,又将儿子抱出来。

二人趁孩子醒着的时候一同逗弄了一阵,眼看孩子又困了,便让乳母抱回去重新哄睡。

萧淑妃起身,亲手煮了一壶茶来,捧着杯奉到李景烨面前,见他饮下,面上微露赞许之色,这才跟着笑了起来,坐到一旁也饮了一口。

“陛下,今日英国夫人已入紫澜殿,妾有一事,请陛下示下。”她将茶杯搁下,笑意盈盈道,“往后,紫澜殿的一应用度该照什么来?”

李景烨听到妙云的事,眼神倏然冷下,不过一瞬,又恢复温和的模样,微笑道:“她的事,你不必操心,只管从掖庭宫拨几个宫人过去就好,别的事,朕自会让元士去料理。”

萧淑妃一愣,随即又恢复笑意,点头应好,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