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小宫女听了,忍不住哭着冲她道谢。

丽质笑了笑,一个个拍拍她们的手,柔声道:“世道乱了,谁不想好好活下去?都是一样的人,没谁生来便低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个谋生的差事,你们在我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这些报酬给你们,都是应当的。”

她又安慰了两句,便吩咐他们下去,趁着这些时候好好收一收行囊,只挑最要紧的,千万别贪多。

宫人们揉着红眼睛离开,只有青栀一个留在殿里没走,捏着衣角到丽质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子,奴婢不会走的,到时候出宫了,奴婢也跟着娘子。”

“傻孩子,你不想你的家人吗?”丽质望着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伸手要拉她起来。

青栀生得相貌普通,极不起眼,虽才十六岁,性子却十分沉稳,在承欢殿里,除了春月,便数她最得丽质信任。

只是,到底不比春月亲近,丽质的那些秘事,半点也没对她透露。

青栀摇摇头,红着眼道:“奴婢家人都没了,孤零零一个人,也没别处去,只求娘子将奴婢留在身边。”

丽质望着她许久,道:“罢了,到时候,你知道了我的事,若还想跟着我,我便将你带上。”

第105章 奏疏

已是深夜。

河东军大营中, 裴琰与七八个将领议完事,从桌案上压着的一叠图册的最底下取出个还未开封的信封。

这是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信,清晨便已送到了。可他白日才亲自指挥了一场应对敌方突袭的对阵, 后来又忙着调整部署与战略,直到现在才有片刻闲暇拆了来看。

信封里仍是装着两封信, 一封是妻子的, 一封是儿子的。

他已许多日没能好好休养, 此刻浑身上下都有些疲软疼痛,可看到手里的信,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犹豫一瞬, 他先拿起妻子写的, 展开一字一句阅览起来。

妻子的信里一如既往写的都是家中亲人们的事,最后又说了她自己近来的情况,再嘱咐他两句, 语气从头至尾都透着轻快,教人丝毫感觉不到忧虑与紧张。

可他脑海里却一下浮现起她夜里一人坐在灯下时, 一手提着笔管, 一手掖着泪眼给他写信的模样。

三郎幼年时,有一回又生了场大病。那时他还在河东任职, 又逢边疆与突厥、吐蕃都有些摩擦,不能久留京城, 便只好让她留下来顾着儿子。

分别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收到过的她写来的家书, 也是如此语气轻快, 即便提及儿子的病情,提及他的战况,也丝毫不见难过忧愁的情绪。

他以为她生性开朗达观。后来战后回长安, 三郎却偷偷告诉他,母亲夜里给他写信时,分明时常偷偷抹眼泪……

她总是这样,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性子极好。

裴琰对着油灯将妻子的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拿起儿子的那一封阅览。

裴济在信里仍是将京中的消息说了一遍。待看到陛下已决定不日便要撤出长安时,裴琰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他看一眼帐中的沙盘,又估量一番此处与突厥的情况,最后重新拿起妻子寄来的信轻轻抚摸,在心中做下最后的决定。

……

五日后,叛军到底还是抵达了蒲津渡。

据闻皇甫靖集结了蒲州的守军,殊死抵抗。

圣旨已下了,第二日一早,圣驾就要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城。

早几日,城里的百姓逃的逃,闭门的闭门,就连城中一些品级低,甚至是没品级的小官小吏,都忙不迭抛下手上的事务,趁着封城之前,拖家带口地逃走了。

到这一日,不论是大明宫内外,还是长安城的数个城门处,都已被羽林卫严密把手起来,不许进出,各坊内外,金吾卫的武侯们也往来巡逻,清空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为第二日一早的撤离作准备。

紫宸殿中,李景烨呆呆地坐在榻上,不顾冬日寒风,敞开着窗,抬头望着天边月色。

何元士从殿外匆匆进来,分明外头严寒,他却还是出了一身热汗:“陛下,车驾都已查验妥当,行装也都备齐了,明日天一亮便能准时离开。”

李景烨没什么反应,只收回视线,拿起手中才从北方送回的奏疏摩挲了一下,慢慢道:“去将子晦唤来。”

何元士掖了掖额角的汗,又马不停蹄地离开,赶往九仙门外的羽林卫营中,将才与将士们交代完事情的裴济带至紫宸殿。

“陛下。”裴济肃着脸行礼。

“子晦,”李景烨将那奏疏在手里又翻了翻,才递出,道,“你来看看这个吧。”

不知为何,裴济盯着那封奏疏,隐约可见的熟悉的字体令心里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起身上前两步,接过奏疏,低头仔细翻看起来。

这是他父亲从战场上送回来的,前面内容都是汇报最新的战况,十分寻常,可后半段,却着实令他的心快速下沉。

因闻叛军抵蒲州,裴琰竟决定将手中十万河东军抽调出六万人马,由张简率领,南下驰援,而边疆的战场上,则由他亲自领着仅剩的四万人,破釜沉舟,与阿史那多毕殊死一搏。

即便北方战场上河东军已占尽上风,离彻底打退突厥人已不远,也经不住一下撤去大半人马!

父亲这样,根本就是要自断后路,拿自己的牺牲,换取陛下的机会!

他一时浑身发紧,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捏紧手中薄薄的纸,瞪眼望着上头的字迹。

李景烨望着他的模样,混沌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裴相公——对得起大魏。”

裴济没说话,只垂着头,将奏疏捧着送回案上。

李景烨张了张嘴,似想再说些什么,可望着他始终垂首的模样,终是只道了声“去吧”。

裴济弯腰躬身,哽着喉咙艰涩地道别,转身踏出殿外,走进夜色里。

地上还有未化完的积雪,空气里的寒冷如刀割般随着北风刮过皮肤,他却毫无所觉,只捏着拳在黑暗中独行。

今天白日,他还收到了父亲寄回来的信,信中一切如常,根本未提及此事,他也丝毫没怀疑,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父亲这样做,是怕母亲伤心,希望他暂时不要告诉母亲。

他抬头望着夜空,忍不住伸手盖了盖额头,好似这个动作能令他心中翻涌的酸涩稍稍沉静下来。

不知不觉中,他竟走到了承欢殿外。

如今宫中人人自危,因明日要走,众人都早已收拾好东西,不敢再四处走动,只留在屋中早早入睡,生怕错过了一早的撤离,他这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没遇上,就连后宫的宫人也没有。

承欢殿恐怕也是如此。四下的门都紧闭着,两边都屋子也都黑了,唯有寝殿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他停驻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在门上极轻地叩了三声。

屋里起初没声音,他犹豫着正要转身离开,屋门却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丽质站在门里,披着件氅衣遮住底下只穿了单衣的身子。

“三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语气中有几分诧异。这几日裴济除了白日要到各城门处巡防,每夜都留在宫中值守。只是因形势一日比一日紧,他为能随时应变,都是留在营中过夜,没悄悄到她这里来过。

屋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渐渐温暖了裴济因久在寒夜里缓慢独行而积攒了全身的冰凉僵硬。

他望着她映在朦胧烛光中的美丽脸庞,动了动被冻得发胀的双手,一言不发地跨入屋中,将她拥在怀里。

……

长安殿中,地龙已烧得极暖,四下却仍放置了几个炭盆,令屋里的空气愈发干燥,即便各个架子上都摆了清水,也丝毫没能缓解其中的燥意。

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宽阔的床上,半睁的眼里浑浊一片,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翕动着的嘴唇也因干燥而皲裂。

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李景烨一人坐在床边,手持沾过温水的巾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嘴唇。

“母亲,六郎的叛军已经到蒲津渡了,长安危矣。儿子这个皇帝做得委实失败,竟然要被自己的亲弟弟逼得弃城而逃了。”他莫名笑了声,更仔细地替她湿润嘴唇,“儿子忘了,母亲与儿子不同。不论我们两个谁胜了,母亲都是太后。”

“大郎……”

太后僵硬的身子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李景烨收回手,将巾子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案上。

“母亲一向都更宠爱六郎些。”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明日母亲便仍留在宫中,等着六郎吧,也好免去跟着儿子颠簸的苦楚。儿子相信,六郎定会善待母亲的。”

太后原本半睁的眼慢慢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张张合合的嘴里想说话,却因无力与干涩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李景烨眼眶微红,却再没低头看她,转身飞快地离开。

……

承欢殿里,丽质腾出手将门阖上,任裴济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方才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浓浓的沉重却瞒不过她的眼睛。那不是因眼下的形势自然产生的压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裴济慢慢将她放开,一手抚摸着她的脸,轻声道:“明日一早就要走,我来看看你,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丽质本想追问,话到嘴边,又化成笑意:“早就好了。”

她拉着他进了内室,指着摆在一旁的四个箱笼道:“这是这几日收的,明日带上。”又指指其中一个颜色略深的,“这一个,是南下的时候要带的。”

“你的户籍文书、房契地契呢?也一并放进去了吗?”

丽质笑着拉他到床边,摸出枕下的荷包:“都在这里头了,我会贴身带着。”

“嗯。”裴济闷声应了,在床边坐下,“明日你仍是随队伍一起离开,陛下会往南去,出京畿道,入山南东道。叛军如今在蒲州,近都畿道,与去扬州的路极近。为防生变,到时,我会先分出几人南下为你探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近来城里城外都查得极严,不许任何人长时间逗留,你长姊派来接你的人已被我安置在扶风,陛下出城后会在那儿驻跸一两日,不出意外,你离开的地方,就是那儿了。”

丽质仔细听着,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道:“我明白了。”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现在,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裴济仍旧没说话,只是低垂的眼眸却渐渐黯淡,被她握着的手也不由捏紧了。

丽质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是父亲。”他短促地开口,一贯挺直的脊背也晃了晃。

“他调了六万河东军回援。”

第106章 出逃

想到近来春月从宫人口中听说的只言片语, 丽质慢慢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调六万人回援对裴琰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梦境里见到的裴济为何能那样毫不动摇——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 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时候, 对身为独子的裴济来说, 该是多大的打击?

她心中动容, 忍不住侧过身去抱住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静静任她抱着,忽而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白日我还收到了他的信。”

后面的话堵在胸口, 再没说得出来。

他拥紧丽质, 将脑袋埋在她的发间,闭着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萦绕鼻间,好半晌, 终于让他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身上还担负着重任。

要替父亲将母亲,将祖母, 将裴家族人护好, 还要替自己保护丽质。

再睁开眼,乌黑的眸中已恢复大半光彩。

他松开双臂, 退后些抚摸丽质的长发与脸颊:“今夜我须得回营中去,你好好睡, 早上定要早些起来。”

丽质也惦记着明日,方才本已打算睡了, 闻言并不挽留, 只去倒了杯热茶让他喝下。

裴济看着她到床上仰卧下,又给她掖好被角,才熄灯从窗边悄悄离去。

回到九仙门, 石泉便快步迎上来:“将军,各宫的车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长安殿里的——内侍省来人说不必准备了……”

长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济对太后一向关心,遂特意等在此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裴济一听,脚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们如何说的?”

“说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迈,病得严重,又执意不肯离开,不能强求……”

裴济面色有一瞬的愤怒。

陛下这样说,分明就是不愿与太后一同离开。

他能明白陛下对太后一直以来的偏心有不满和怨怼,可到底是亲生母子,大难当头,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对一个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为君主,也不该冷漠对待。

到时宫中人去楼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几人还会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诉留守在大明宫的人,到时若有危险,便将太后护送出宫,在城郊的乡间寻个隐蔽安稳些的民居令其暂住。”

离宫后,他会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宫。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经不起太多折腾,更经不起刺激,他若强行将其带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过得舒坦些。

……

第二日,天还是漆黑一片,空气中蒙着一层寒冷的水雾,将往日宫阙鳞鳞,气势磅礴的大明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丽质夜里睡得极浅,一听屋外有动静,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门进来时,已只剩头发未梳理了。

盥洗后,两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几个宫人将箱笼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马车上。

马车依旧是丽质从前出宫时所乘的那一辆,宽敞舒适,装饰华丽,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种萧瑟难掩的惶恐之态,她几乎要错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出宫去骊山小住罢了。

登车前,她踏在杌子上,回头又看一眼浸润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欢殿。

这个禁锢了她一年多的地方,这一次离开以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默念着,踏入车中。

后宫宫墙边,已来了不少马车,正依次通过,往光顺门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辘辘的车声,鲜少听到人声,也不知是因觉天还未亮,还是觉心中凄惶,众人说话时都刻意压低了声。

出了光顺门,再依次经过昭庆门、建福门,最后往东行,便是丹凤门。

丹凤门外,仍留在长安的部分皇室近亲、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处。这一张张面孔与从前出席宫中宴会的十分相似,又不尽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离开,有的闲散宗室仗着姓李,又与睿王并无嫌隙,仍决议留在长安抑或搬至城郊庄园中暂避。

众人皆在丹凤门外静候。

不一会儿,到天已渐渐亮时,丹凤门终于敞开。

李景烨乘着马车,在一身铠甲,全副武装的裴济骑着马陪同下行过御桥,逐渐靠近。

众人精神恹恹的,机械地行礼。

李景烨面色消沉,疲倦不已,从掀开的车帘里略一挥手,便示意启程。

近千人的队伍在两万羽林卫军与一万多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上丹凤门街。

这本是长安城中最宽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阔,往日一向行人络绎,热闹非凡,今日却杳无人迹,寂静一片。

丽质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与她半年前出宫时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惨淡情形,只觉心中被深深震动。

这就是战争之下的痛苦惨状——几个人之间的争权夺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长安还未被战火波及,就已惨淡至此,那李景辉与安义康的军队所过之处,和北方边境上被突厥人肆虐过的地方,又会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将车帘放下,她的目光却忽然瞥见街道两边的坊墙内,仍聚集着不少还未离开,或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将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队伍。

其中一个一身粗布麻衣,脸型容长的中年汉子的目光恰与她对上。

那汉子先是一恍神,随即便忽然伸手指着她怒喝:“那女人生得这样美,定就是钟贵妃!就是因为她,天下才会这么大乱!”

话音落下,坊墙内观望着的百姓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边目露憎恨,一边议论纷纷。

原本毫无人声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人群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朝马车掷来。

咚的一声,马车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

丽质有些呆楞地望着周遭无数双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连车帘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块砸中马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百姓们似乎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通通用石块表达出来,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慢慢沸腾起来。

原本策马行在队伍前方的裴济听见声响,不由沉下脸,瞥一眼毫无动静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掉转马头,小跑至丽质的车边,替她挡住周遭充满恶意的视线。

百姓们一见马车被人挡住,纷纷叫嚷起来:“这是何人?为何要阻我们?”

走在边上的羽林卫侍卫冷声道:“此乃羽林卫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是先前打退过突厥的那个裴将军?听说他的父亲裴相公如今也在与突厥作战!”

“正是。”

听了裴家的名号,众人这才暂时止了动作,只仍拿目光瞪着那辆马车。

裴济侧目望向一旁的丽质,目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丽质却没看他,只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们、他们都是胡说的,那些不讲道理的话,小娘子别记在心里……”

丽质望着不住翻动的车帘,只觉方才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事,春月,你别太担心。”

队伍行出长安后,便走上官道。

为了尽快赶到扶风暂时驻跸,队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来。饶是宫中的马车再宽敞舒适,也禁不住路途颠簸。跟着撤走的多是贵族,又有不少养尊处优的妇孺,自然受不得苦,不过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来。

暂停休整的片刻时间里,裴济面无表情地骑马在队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觉辛劳难耐,诸位自可独自留下。”

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却再没人敢抱怨。

都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外头乱得很,唯有跟着大队的人马同行才能保证安全,谁也不想单独留下。

如此,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完了。

驿站中已经由先行赶到的羽林卫的人收拾妥当,待队伍到时,便能有序入内。

天子独居一座院落,其余几位高位嫔妃与皇室近亲、朝中重臣亦可居驿站,其余人则或自寻居处,或跟着羽林卫入营地,在马车中过夜。

与长安城中的锦衣华服、高楼广厦相比,扶风驿站实在简陋不已。然而如此情况之下,即便心有不满,也没人敢真正放在面上。

待稍做安顿后,裴济便跟着萧家父子等几名重臣一同进了天子院中议事。

经半个时辰的商议,众人最终定下先在扶风停驻三日,三日后裴济出发前往接应回援的河东军,与叛军交战,其余人则陪同陛下继续南下。

待从院中出来,裴济又马不停蹄地到营中交代清楚,这才在月上柳梢时赶回大长公主身边看一看。

大长公主屋里还摆着几样简单的菜食,看来没怎么动。

裴济看了一眼,行礼过后,也不计较菜饭都已凉透了,让添了副碗箸便吃了起来。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三郎啊,眼下情况如何?也不知怎的,今日我心里一直慌得很,好像马上要出什么大事了似的。”

裴济饮了两口茶,闻言垂下眼,想将父亲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想起父亲的用意,到底忍住了,只简短道:“母亲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随后又轻笑一声:“我糊涂了,咱们都从长安撤走了,还能再有什么更大的事?”她说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怎不见太后?”

裴济顿了顿,慢慢道:“太后还在宫中。”

他将事情复述一遍,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母亲:“我已让留下的人顾着太后,只盼能没事。”

大长公主听后,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恐惧又有些心寒:“那是——太后啊……”

母子两个沉默。

大长公主轻声道:“当初,睿王不顾门第家世的悬殊,执意要娶钟贵妃,太后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哪里知道,今日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哎,若没有这个钟三娘就好了。”

裴济听了当即皱眉:“母亲,陛下与睿王闹到如此地步,如何能怪一个女子?没有她,难道这些事当真就不会发生吗?”

大长公主没精打采地靠到靠枕上,不再说话。

裴济明白母亲是因为担忧才心神不宁,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起白日的事,忽然又十分担心丽质。

他耐心宽慰了几句,便即起身:“母亲早些歇息,儿子还有些事,便先出去了。”

第107章 驿站

夜色渐深, 驿站四下北风不时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寒意。

萧冲才将马儿拴到半里外的林子里,正踏着月辉骂骂咧咧往回赶。

他虽做左金吾卫将军已许久, 却是头一次到了夜里还公事公办地到营地中去巡视、训话。这回出来本就是逃命的,若不是父亲再三告诫他, 莫要让裴济一人抢了全部的事情, 最后令他们变得被动, 他根本没心思管其他。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向泾渭分明,今日两边走在一起,其中对比着实令人面红——羽林卫纪律严明, 雷厉风行, 而相比之下,金吾卫就显得散漫混乱得多。

他方才在营中发了好一通脾气,下令好好整顿, 却被几个胆大包天的副将一阵抢白反驳,又是一阵怒不可遏, 一直到此刻回驿站, 仍觉怒意未消。

然而驿站人多,又有天子在, 比不长安城中的府邸宽敞私密,他不敢回去发泄, 只好在四下人烟稀少的黑暗里多走两圈,悄悄发泄。

好容易觉得心气平顺了些, 正要进驿站的门, 却忽然瞥见一株光秃秃的粗壮桂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而立。

寒冷的冬夜,北风时不时呼啸而过, 那人半点看不出瑟缩颤抖的模样,只安静地站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悬在树梢间的明月,仿佛在等着什么似的。

萧冲停下脚步,眯眼远远看着,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令他眼下烦闷不已的裴济。

这时候了,连四下巡逻的羽林卫侍卫都减少了频次,只安守在各个位置上,裴济怎么反而一个人站在那儿?

萧冲仔细看着,隐约认出他手中那个细细长长,在月光下闪出莹润光泽的东西,似乎是个女人的玉簪。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忍着令人瑟瑟的严寒,躲在杂树丛中,暗暗窥视。

裴三郎还未娶妻,在旁人面前又一向不近声色,算得上是京中高门子弟中的异类,有多少贵族子弟背地里暗恨此人冷情冷性,毫无破绽的虚伪模样!如今大难当头,逃亡路上,他却独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对着个女人的玉簪出神,实在有些不寻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冲感到手脚发麻,浑身冻得僵硬不已,再坚持不下去时,裴济才忽而动起来。

他将玉簪小心收入袖口,沿着那道高墙快走几步,悄无声息地穿行至一处院墙外,四下看了看后,便稍稍后退两步,再陡然加快速度,十分熟练地用双脚借力在墙面上蹬了两下,随后伸手够住墙的顶端,整个人便翻了过去!

萧冲看得目瞪口呆,在树丛里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撑着粗糙干冷的树干站起身来,待全身血液流动起来,驱走了四肢的麻木感,才魂不守舍地往回去。

想不到一向以坦荡荡君子的形象示人的裴家三郎,竟然会趁着夜色翻墙!看样子,像是已私下试过许多次了,十分驾轻就熟。

可是,他是羽林卫大将军,负责驿站防卫,有什么地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反而要如此掩人耳目地翻墙呢?

萧冲脑中登时闪过一道光,忍不住瞪大眼,再度回望方才见到裴济翻墙的那个地方——

若他没记错,那道墙的背后,住的是他妹妹淑妃与另外几位嫔妃!

他忽然想起清早从丹凤门大街上行过时,见到裴济挡在钟贵妃马车边的情形。当时未觉不妥,眼下想来,却让他隐隐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

寝屋里,丽质才梳洗好,正要拉着春月一同熄灯睡下。

驿站的屋子自不比宫中宽敞,这间寝屋只一床一榻,她便只留了春月下来同居。

窗边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春月一怔,忙走近去打开,见来人是裴济,便自觉道:“小娘子,奴婢今夜还是与青栀她们一同睡吧。”

说着,披上衣服便低头出去了。

“丽娘,”裴济压低声音,三两步走上前去,坐在丽质身边,直直端详她的脸,“你今日还好吗?”

他自清早便在担心她,一直到现在,夜已深,许多人都安寝了,才能来看望她。

一年多前,她初入宫廷时,外头便已有许多不堪的议论与指点。那时候,他并不甚在意。

一来,就连他自己,也曾因为两位表兄之间的争执而私心里将错怪在她的身上;二来,那时候议论的人,还都碍于陛下对她的高看,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言语间除了鄙夷,也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羡慕。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魏陷入战乱,百姓无知,将错都怪在她这个女子身上,就连他的母亲,也因一时的意气,说出了那样的话。

丽质分明是无辜的,却不得不被迫直面无数人的谩骂与指责。即便她往日表现得再坚强洒脱,也不由让人担心怜惜。

丽质坐在床边,几乎不必反应就明白他说的,应当是清晨的那件事。

“我没事。那时听他们那样说,我的确十分错愕,心中也有些难受,可后来就好了。”

她微笑了下,捻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摩挲。

白日坐在马车中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

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在这个依赖农耕生存的时代,男人天生的力气自然占尽优势。可他们既然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就该承担起责任,何故又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那兄弟两个间的纷争,分明多年前就已埋下祸根。

而她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便掀翻整个国家?她不过是个连自保都得依靠别人的弱女子罢了。

可后来,想起那些百姓憎恶的目光,她除了委屈与难过,又生出几分复杂的无奈。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因睿王所发檄文中将我也列在其中,他们便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

说到底,都是被强权者操控在手中的蝼蚁。若哪一日,皇帝发一篇慷慨激昂的公文昭告天下,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别处,与她这个贵妃无半点干系,恐怕百姓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裴济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口一阵一阵钝痛。

他近来经历了许多事,眼看着身边在乎的亲近的人一个个陷入艰难的境地,他越发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他们都护在羽翼之下,再不受半点伤痛。

“今日巡营时,我已同将士们说了,若谁再不分青红皂白,听了百姓们不明就里的话便跟着人云亦云,将不论什么罪责都归咎到无辜的人身上,便以动摇军心为由,按军法处置。”

他的话在羽林卫中一向十分管用,如此说了,很大程度上便能扭转军中的风向。

可是他这样说,却让丽质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意思。

恐怕军中也已像民间一样,“贵妃亡国”的言论甚嚣尘上。他管得住羽林卫,可金吾卫呢?余下的千千万万人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烛台前,伸手凑近烛光,待觉烫了便收回,凉下来再凑近,反反复复。

“罢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我的名声早已坏透了,也不差这些骂声。横竖就要走了,到时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