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抿唇看着她,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正凑在烛火边的手,肃然道:“往各处去探路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大约后日便能回来,我会选出最安全的路线来,后日夜里送你离开。”

后日,是他要离开扶风前往接应援军的前一日,在那时将事情了了,也省去他的一桩后顾之忧。

丽质听到这事,心里渐渐松快,似乎有一种即将出笼的欢欣雀跃。可越是最后关头,越要咬紧牙关不能松懈。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主动凑近去吻了下他的唇角,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三郎,你快回去歇吧,你累了这么久,后头还要出征呢。”

驿站里众人的居处都挨得极近,稍有些动静便要引人注目,实在不能让他留下。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却也明白事情轻重,当即点头,抱着她细细亲了亲,便转身要离开。

“三郎,”临近窗边时,丽质又拉住他,“你已为我做了许多,再不必为我出头了,别人的眼光,我都不在乎的。”

裴济脚步顿住,转头来看她,张了张口想说都是他应做的,她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可又不想教她心里有负担,到嘴边的话又变成:“放心,我知道了。”

将人送走,丽质便熄灯入眠,一夜无梦,十分安稳。

到翌日清早醒来,春月捧着盥洗的水与早膳进来时,她便将第二日夜里要悄悄离开的事说了。

春月听得精神一振,忙肃着脸点头:“奴婢明白了,明日夜里什么都听小娘子和裴将军的。”

丽质点头,道:“青栀呢?一会儿将她也叫来,我亲自同她说。”

待用完早膳,春月便去唤青栀。

可丽质在屋里等了片刻,却又见春月一人回来了。

“青栀不在吗?”

春月点点头,困惑道:“奴婢先前过来时她还在的,可方才去找,却不见人影了。同屋的几个人只道她去解手了,可出去后便没回,也不知是不是出去找相熟的姊妹说话了。”

从前在承欢殿时,丽质便不大拘着她们,出去寻熟人说话也极有可能。

“既如此,便等你晚些时候回去见到她,再带她过来吧。”

第108章 要求

上正午时分是一日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地上未化完的积雪悄无声息融成水,淌入黑泥之中,在被暖阳浸润着的空气中孕育出一柄无形的寒剑。

扶风驿站中最宽敞的一间屋舍中, 李景烨立在窗边,迎着寒风望向屋檐下正一点点往下滴水的冰凌, 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弯着腰的萧冲回话。

“……臣不敢胡乱揣测, 便先命人将贵妃身边那个唤作青栀的宫女带去审问, 求陛下恕臣之罪。”

萧冲说罢,弯着的腰压得更低,眼神却忍不住往上飘了下, 想看一看皇帝的反应。

昨日回屋后, 他几乎一夜未眠,脑中始终盘桓着裴济翻墙而去的画面,只觉抓心挠肺般的想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间狭小逼仄的屋中来回走了百来趟, 越想越觉自己的猜测应当八九不离十。

裴济那人,他虽未与之深交, 可这几年的共事下来, 也算明白其为人——虽正直,却一向极有分寸。

贵妃是嫔妃, 是陛下的人,即便看不下去她被人怒骂、投掷石块, 裴济也不应亲自过去,而该让羽林卫的其他人去才对。

只怪那时人人都惶惶不安, 没心思考虑这些细节, 就连父亲也不曾注意到。若不是他看到翻墙那一幕,恐怕也会直接忽略。

李景烨站在窗边并未回头,只淡淡问:“你既抓了她审问, 可问出什么来了?”

萧冲闻言脸色一僵,讪讪道:“禀陛下,那宫女的嘴十分硬,不论怎么问,都说一概不知,臣还未问出话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这件事,一来,是因心中有气,颇觉不平。

钟贵妃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即便知道那是陛下的人,他也总有忍不住私下肖想的时候,后来他命人上门求娶钟大娘被拒,又自觉受了气,至今仍记在心里,如今又怎甘愿再见到别人有机会得到他不敢触碰的人?

二来,便是父亲这几日的告诫,让他深深意识到形势的紧张。

大魏内忧外患不断,朝廷风雨飘摇,全靠着裴家父子二人支持,他们萧氏反倒黯然失色。如今虽是以平定叛乱,赶走突厥为首要任务,可战后的情况也不得不考虑。要让萧家不被裴家父子牢牢压制,就必须抓到他们的把柄。

只是他贸然抓了那个叫青栀的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倒不如先来向陛下坦白,若不出意外,即便陛下不信,心中定也会觉膈应、怀疑……

李景烨冷笑一声,转过身来从他身边走过,坐回到一旁的榻上:“哦?你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敢来同朕说了?”

萧冲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恕罪,臣一发现此事便急着来向陛下禀报,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是,臣目下也的确并无实据,陛下若不信,可将钟贵妃和裴将军唤来,当场对峙。也可看一看,裴将军是否贴身带着那支玉簪……”

砰地一声,一只铜鎏金袖炉被猛地砸到他脚边,炉盖震得脱离开来,其中烧得通红的炭块也跳了出来,差点落到他的鞋面上。

“陛下恕罪!”

萧冲忙瑟缩着跪下。

李景烨紧抿着唇坐在榻上,不出声地瞪着他,只胸口不住地起伏。

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眼,喝斥道:“滚出去。”

萧冲再不敢说什么,匆匆行礼后便赶忙退下。

“陛下,”何元士小心翼翼走近,“是否要让裴将军与贵妃来?”

回答他的是榻上被骤然掀翻的案几。

案上本放着两碟点心与一只茶盏,此刻茶水打湿了榻上的垫子,点心也撒得到处都是,触目望去,一片狼藉。

何元士眼珠子一转,选择暂时沉默。

屋里的空气凝滞,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道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陛下,方才有消息送来,河东军日夜兼程赶来驰援,比预想得更早了一些,今夜就能到了。另外,山南东道的商州刺史杨敏驰集结了六万人马前来保护圣驾,眼下已快到了。”

这是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本惊慌出逃,势单力薄,一旦叛军从蒲津渡杀来,便当真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逃窜了。如今,不但河东的六万人快到了,还多了山南东道的六万人。

即便山南东道的驻兵已多年未真正上过战场,近十年里,也都以开荒务农为主,而杨敏驰集结的人中,还有不少是流民和先前的逃兵,到底也算是一大助益。

可李景烨却丝毫没感到喜悦。

他面色阴郁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

外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屋里的不对,来时的喜悦一下消退了许多,声音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杨刺史还命人送来一封奏疏,特意叮嘱要尽快呈给陛下。”

李景烨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屋中狼籍的景象间略过,无声闭上眼。

何元士忙上前将掀翻的桌案重新搬到榻上,将碎屑、杯盘等都拾到一旁。

李景烨这才睁眼,冷冷道:“送进来吧。”

那人应声推门而入,踩过地上一小片水渍时也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只将手中捧着的奏疏送到案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李景烨薄唇紧抿,揉着额角,慢慢拾起奏疏阅览,不过片刻,脸色便更难看了。

“杨敏驰——他大胆!”他一掌拍在案上,激得才重新放到案上得茶盏又倒了下去,骨碌碌滚动着落到榻上得软垫上,“他一个小小下州刺史,竟敢提这样的要求!”

何元士闻言,目光飞快地往案上瞄了两眼,登时惊地瞪大眼。

杨敏驰一个小小地下州刺史,领着从四品地官职,一年也不知见不见得到圣人一面,如今仗着带来六万不知有多少是滥竽充数的援军,竟敢要求陛下下令赐死贵妃,否则,否则便拒不迎陛下入山南东道!

“陛下息怒……”他跪在地上,低声劝着,“如今叛军的那一纸檄文已传遍天下,将士们心中多怨言,也情有可原。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方才的人说,杨敏驰已快到了,此事拖不得,必得尽快决断,到底要不要理会他们的要求。

照陛下的反应,恐怕不会同意。

毕竟是贵妃啊,即使已冷了这么久,如今又在外逃的路上,他也明白,陛下的心里仍是记着贵妃的。

然而,李景烨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怒不可遏的面色忽然滞住了,拍在案上的手也慢慢收紧成拳。

他盯着角落里的一只炭盆兀自出神,眼睛里一会儿是惶恐,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又是痛苦,多种情绪反复交错,乱如麻线。

“陛下……”何元士再度开口提醒。

李景烨窝在榻上的身躯慢慢佝偻起来,声音也带着几分惨淡与沙哑。

“让子晦去接应河东军吧,一会儿就去,越快越好。”

何元士一怔,凭着多年侍奉御前的经验,渐渐猜出了皇帝的用意。

“老奴明白了。”他颤声应下,掩住将将到嘴边的一声叹息,匆匆离去。

……

午后,丽质用过些点心后,便半躺在榻上歇息。

她本想到外头走走,可想起如今军中不少人都对她颇多不满,只好作罢,免得给自己,也给别人添堵。

正待她迷迷糊糊入睡时,屋门被人敲响了,春月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娘子可睡了?”

丽质揉了揉睡眼,半撑起身,道:“你进来吧。”

春月知道她这时候都在午睡,若无事,定不会打扰。此刻过来,应当是有话要说。

果然,春月进来后,便将门关严实,快步至榻边,蹲身凑到她耳边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见到小石参军了,他说,河东来的援军提前到了,陛下派裴将军即刻前去接应,裴将军方才已走了,今晚的事,都交给石参军了,他会给咱们安排好一切。”

丽质不由蹙眉,一听裴济已不离开,心中莫名略过一丝不踏实,随即是几分淡淡的失落。

原想夜里还能同他道一声别,如今却没机会了。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还觉伤感。

“知道了。”她渐渐清醒了,干脆坐正身子,“青栀呢?可找到她了?”

说起青栀,春月目中闪过担忧:“没有,奴婢回去后又问了几个人,都说清晨自她出去后,便再没见她回来过,也不知去了哪里。”

丽质心底的那一丝不踏实莫名地扩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兴许跟旁人一道离开了。总之,你多留意着,若见到她,赶紧叫她过来。”

到了扶风后,有不少宫人、仆从们都三五结对地悄悄逃走了。羽林卫的人大约是得了裴济的示下,只要走的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青栀明明说过家中已无人了,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二人正有些心神不定,屋外便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听来有三五人之多。

“钟贵妃可在?”何元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过去一趟。”

话音落下,屋里一下静了。

丽质与春月面面相觑,不知李景烨为何这时忽然要她过去。

这个时间点,让她一下想起了梦境里那一道白绫绞过来的时候。

“不知陛下此时召唤,所为何事?”

屋外何元士的声音似乎顿了下,并未正面回答:“老奴不敢妄揣圣意,贵妃去了便知。”

丽质没说话,脸色顿时有些泛白。

“钟贵妃?”何元士又唤。

丽质咬了咬牙,压下心底不好的预感,慢慢站起身,应道:“就来,大监稍候,容我换身衣裳。”

她将因方才午休而有些松的衣物拢紧,又在外披了件厚些的氅衣,压低声冲春月道:“一会儿我跟着去后,你便赶紧去寻石参军,我恐怕——”

“要有危险”这几个字她未明说,春月却懂了,眼里一下渗出泪来,慌忙点头,拉着她的手不教她出去。

“别怕。”丽质捏了下她圆圆的脸颊,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挺直脊背,对着铜镜照了照,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并无异样,这才转身将门打开,在几个内侍不知是怜悯还是厌恶的目光里步出屋去:“劳大监久等,走吧。”

何元士望着她一如当初初入宫廷时的美貌容颜,眼里闪过几分感叹与同情。

“贵妃请随老奴来。”

第109章 白绫

丽质这一路行得极慢, 到半路时,更借口外头寒冷,重新回屋更衣。

若是从前, 何元士定会委婉地劝说拒绝,可今日, 大约是预料到她一会儿的可怜处境, 心生怜悯, 没多问便同意了,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去了一趟。

丽质回屋,见春月已不在了,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要做的就是尽力拖延时间。

她换了件更厚重的氅衣, 又点了一只袖炉,待捧在手里觉得暖和了,才重新出去。

屋中, 李景烨双腿盘起,静静坐在榻上, 望着重新收拾过的桌案上的酒壶与酒杯, 苍白的面色间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

即便是逃亡路上的一座小小驿站,天子的屋里也烧着地龙燃着炭火, 暖和得不似冬日。

丽质甫一进屋,便被其中的干燥热意激得忍不住蹙眉。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 她便立时沉下心思,尽力以最平静的姿态缓缓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未动, 只冲桌案的另一边指了指示意她坐下, 随后提起案上的酒壶,倒满了两杯酒。

丽质与他相对而坐,望着眼前的酒杯, 犹豫一瞬,轻声道:“妾不善饮酒。”

李景烨举杯的动作一顿,面色也跟着迅速冷下。

……

由扶风通往武功的官道上,裴济领着手下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策马前行。

“将军,咱们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应援军?”手下一人跟在他身边询问。

这时候陛下便亲自下令出发,教他们都以为必得快马加鞭才好。

裴济蹙着眉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只摇头:“暂时不必。该咱们等他们来。”

方才他已派了两个人先行,让援军再加紧些。

援军的确快到了,可他心里却莫名十分不安,总感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先前迎敌之策早已同陛下说过,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军将至,照陛下一贯的作风,当命人告知他,或干脆召到身边说一说,今日,却是直接让何元士来转告,并命他尽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稳妥,绝不会耽误,根本不必人催促,况且,援军中有四万人已被他派去蒲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两万,则是要先护送陛下离开京畿的,据先前来报信的人也说,余下的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赶到武功,而他赶来,却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可。

他要离开,也须得让赶来的两万援军与羽林卫之间接应好,再直接前往蒲津渡。

可方才见何元士的模样,却好像生怕他不离开似的。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忍不住又将近来的诸事在脑中细细回想一遍。

眼下,父亲身在北方,情况未卜,他的牵绊,唯有母亲与家人,以及丽质一个。

如今父亲是大功臣,他也将要往蒲津渡去,陛下绝不会在这时动母亲他们,而丽质……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识收紧手中的缰绳,让马速慢下来。

“将军?”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放慢速度。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济原本已慢下来的速度终于彻底停滞了。

石泉从身后疾驰而来,高呼道:“将军,出事了!”

……

燥热的屋中,李景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缓缓道:“今日,金吾卫的萧将军与朕说了些事。”

他的目光上移,紧紧凝视着丽质面上的表情,一丝也不放过。

“他说,昨日夜里,似乎见到子晦去了一处不该去的地方。”

丽质闻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昨夜裴济去了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不必他再说下去,她几乎已确信,萧冲恐怕发现了她与裴济间的事,并已告诉了李景烨。眼下叫她过来,大约就是要兴师问罪的。

她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让自己定下心神,没顺着他的意说话,只问:“青栀呢?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被人带去问询了。”李景烨双手撑到案边,倾身凑近些,“丽娘,你说她会说些什么?”

丽质下意识挺直脊背,直面他阴沉的目光,沉声道:“她什么都不会说的,陛下不必在她身上多费心力。”

青栀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是她身边亲近的宫女,便无端受到牵连,也不知他们都用了什么手段!

李景烨望着她眼眸中的愧疚与担忧,忽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丽娘,你对一个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么却从来不愿对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拥天下,难道缺妾这一点真心吗?”丽质也跟着微笑,语调极其平静,“妾已被禁锢得哪儿也去不了了,难道连心里想的什么,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吗?”

李景烨顿了片刻,眼神里有些许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笑出声来,从一开始的轻笑,变作两边的肩膀也跟着上下耸动,撑在案上的手连带着酒杯也跟着摇晃起来。

好半晌,待杯中酒都洒出来些许,他才渐渐止了笑,接连饮了两杯,道:“如今朕总算是明白了,六郎在你心里,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恨他、厌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有什么情谊呢?一直以来,都是朕糊涂了,防错了人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呢喃出声,泛红的眼眶里除了遗憾与感慨,竟还有些难以言明的痛快。

“陛下明白就好。”丽质只觉难以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怒斥的冲动,“妾心里是恨,是厌。”

李景烨怔怔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有些红的眼眸与脸颊,好半晌,忽然问:“可是丽娘,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子晦那样的吗?你别说!”

他打断她到嘴边的话,仿佛生怕听到什么教他痛苦万分的话一般:“你别说——朕,不想知道……”

他背过身去,从榻边的一叠书卷、奏疏、信件中取出其中一份,搁在案上,推至她眼前。

丽质额角突突跳着,在他的目光下打开奏疏,快速浏览起来,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商州刺史杨敏驰要带兵驰援的奏疏,言辞慷慨激昂,尽书其拳拳忠君之心。唯有一个要求,是他不能让步的,那便是要李景烨杀死她这个引起祸乱的源头,否则,六万援军将止步不前!

丽质望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眼泪溢满眼眶,顺着面颊一滴滴滑落,将字迹染做一团团墨迹。

“陛下令妾来,便是为了此事?”

“丽娘……”李景烨的眼眶更红了。

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可才抹去,又迅速落下了新的。

“朕别无选择,你别怪朕。从前答应过你的,会追封你为皇后,待朕百年后,在皇陵中与朕同寝的,也只你一个。”

丽质扭头避开他的手:“陛下当真别无选择吗?杨敏驰不过想趁机博一个忠君的好名声,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说什么身后事?徐贤妃的痛,妾一日也没忘。人死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她咬着唇,说出心里所想:“妾还不想死。”

李景烨目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他闭了闭眼,扬声唤:“元士!”

何元士应声进来,手中多了个托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白绫。

他二话不说,走到丽质面前,低着头跪下,将托盘无声捧到她眼前。

丽质死死盯着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脑中闪过梦境里凄楚可怖的画面,只觉心神俱颤。

“待你走后,你的那些事,朕——”李景烨身体后仰,重新靠坐到扶手上,深深呼吸,“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再追究。”

“陛下,妾有句话想问一问。”她依然没有正面应答,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若没有萧将军说的话,陛下收了杨刺史的奏疏,会如何处置妾?陛下会不会也如现在一般,送来一道白绫?”

李景烨双手紧紧捏着两边的扶手,眼里的泪几乎溢到眼角,好半晌,才压抑着声音,双唇颤抖地呢喃:“朕——怎么舍得……”

“妾明白了。”丽质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又落下扑扑簌簌的眼泪,“陛下舍不得,舍不得做亲手杀了妾的恶人。所以,陛下会将妾这个祸源送去叛军营中,将最难的事推给睿王,对不对?”

所以,梦境里的李景烨,面对军中将士们的不满,没有直接将她赐死,而是送她去了叛军营中。谁知后来裴济赶回来,竟出乎意料地将她救了出来。李景烨无可奈何之下,这才不得不亲自将她赐死……

李景烨抓着扶手的两只手骨节泛白,颤抖起来,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红着眼低吼一声:“丽娘,你别再逼朕了!你——那样的事,难道朕不该罚吗!”

“元士,你来!”他猛地起身,欲离开屋中,将后面的事尽交何元士。

何元士搁下手中托盘,转将白绫捧在手中。

然而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个内侍慌张的声音:“裴将军,陛下在屋中——不可擅闯——哎,快将人拦住——”

话音落下,门已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踢开。

守在门外的五六个内侍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制住,一个个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着,拼命忍住才未痛呼出声。

裴济满身尘泥地站在门边,面色冷峻,目光先是落到还坐在榻上的丽质身上,待看到跪在她眼前的何元士手中的白绫时,眼神一闪,怒意喷薄而出。

他对上李景烨近在咫尺的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将臣支走,就是为了杀贵妃吗?”

“子晦——”李景烨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原地,心口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感觉到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三郎”,紧接着,眼前又略过一道柔柔的影子。

原本坐在榻上扑簌落泪的丽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捧着白绫拦在眼前的何元士推开,提着裙摆快步奔来,当着他的面便扑入裴济怀里。

而他的表弟,他那个古板严肃、不苟言笑、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表弟,竟不退不避,毫无顾忌地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住。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这样对她说。

想要逃避的画面终于赤裸裸出现在眼前,李景烨只觉整个人剧烈摇晃,恨不能将这两人用力扯开,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半寸也移不动。

第110章 割袍

“子晦……”李景烨浑身颤抖, 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才勉强没跌倒,“你们, 怎么能……”

他本想留住这最后一点体面的,哪怕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让这两人分开了再不相见, 他就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是他的贵妃,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表弟,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干系?他分明还记得当初在望仙观时, 丽质怯生生望着裴济, 满是害怕的模样。

是这两个人啊……

错愕之后,便是难挡的愤怒。

“丽娘,你是朕的贵妃, 是贵妃!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丽质听到“不知廉耻”这四个字,身子下意识抖了抖。可已到了这一步, 再没必要伏低做小。

有裴济在, 她很快便不怕了,不但不怕, 她还要将这一年多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

“你说我不知廉耻,”她转过身去, 第一次挺直腰背,以满是恨意的目光怒视着面色苍白, 双目赤红的李景烨, “是,我不知廉耻,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 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贵妃?贵妃如何?还不是你手里的玩物?喜爱时耐着性子养着,没用了,不过一道白绫了事。”她侧目望向方才落在地上的那道白绫,禁不住满是嘲讽地冷笑起来,“要是有选择,我绝不会做这无用的贵妃!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一日,将自己当作是你的女人,我只是个被你强抢入宫中的,无辜的女人!”

“你!”李景烨伸手指着她,胸口似有巨石压着一口气,疼得发慌,“大胆!你不过是个民间女子,婚嫁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选!”

“是,小小民间女子。”她昂着头,目光不卑不亢,“民间嫁娶,多从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你我之间,难道有过这些吗?”

李景烨被她问得语塞,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几乎想要避开她的视线。

丽质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况且,民间嫁娶,若男女双方有一个不愿意,即便是父母长辈,大多也不会强迫。怎么到了宫中,到了皇家,就不一样了?仅仅是因为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吗?”

她原本还想再说——看如今的天下,当真还被皇帝掌控着吗?

因顾及身边还有不少人在,担心令他们太过惊异,才忍住了。

李景烨气得用力拍打郁结的胸口,苍白的脸也涨得通红,连抠着门框的那只手都已要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了。

“子晦,你呢?朕这么信任你,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背叛朕!”

他喘着气低吼出声,整个人摇摇欲坠。

何元士好容易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慌忙爬起身来搀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压抑了这么久,裴济终于正面迎上了表兄的质问与愤怒。

他薄唇紧抿,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痛心与失望:“陛下,臣——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踏入屋中,走到丽质身边,将她遮挡在身后,直面表兄的目光,径直在地上跪下,一丝不苟地叩了三个头。

“臣的确对不住陛下,没守住分寸,冒犯了钟娘子。臣也曾因这份愧疚而日夜煎熬,反复自责,甚至想过,若有一日被陛下知晓,便是要臣的命,臣也认了。”

他说着,又缓缓起身,站在李景烨面前,目光沉痛不已:“可臣也不明白,陛下费尽心思将钟娘子带回宫中,却又为何不好好待她?陛下教旁人都以为钟娘子受尽宠爱,高高在上,可私下却又喂她喝下损伤身体的绝育药,看着她畏寒、疼痛,却无动于衷。宫里宫外,处处都是风言风语,将她贬得一无是处,仿佛是心肠歹毒的祸水一般,陛下明知事实并非如此,却对那些流言听之任之,有几回,甚至就是因为陛下的有意纵容与引导,才让那些议论越传越甚。”

“臣不明白,这便是陛下对她的情意吗?”

这本是李景烨一直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的事,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揭穿过,此刻听罢,他下意识觉得不敢面对,可被双重背叛的愤怒犹正剧烈,脱口便问:“所以,这便是你背叛朕的缘由吗?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裴济摇头,目中失望更甚。

“陛下若真只当钟娘子是‘区区一个女人’,又何必还要将如今战乱的祸源都推到她身上?况且,不单是她。起初,臣想的不过是想个法子帮她离开大明宫,从此隐居在民间罢了。于朝政大事,臣没有半分二心。”

说到此处,他一向沉静而克制的眼神终于露出一瞬难掩的哀痛:“陛下可知,方才臣赶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臣的父亲受了伤,恐怕命不久矣。”

他双手攥紧,鼻翼翕动,努力克制着喷涌而出的伤感:“如他一般的臣子,到死都在为陛下,为大魏效忠,可陛下待他们如何?在军政大事上,有多少无谓的争端与牺牲,仅仅只是因为陛下不间断的猜疑与犹豫?造成今日这样的祸事,分明是这些年来陛下亲手埋下的祸根,如今却被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臣——实在看不下去。”

方才石泉赶来时,他便知道果然出事了,可还未待往回赶,从北方回来报信的人也已疾驰而来。

父亲积劳成疾,又恰在半月前受了一次轻伤,新伤旧伤一起,已几乎将其压垮,到这几日,已是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来,臣不但将陛下当作是天子,更当作是心中一向敬爱的表兄。关于钟娘子也好,军政之事也罢,臣都已劝过无数次,却没一次奏效。父亲若非因在战乱中还有些用处,恐怕早已被陛下厌弃了吧?就连亲生母亲,陛下也狠下心来抛在宫中,不闻不问……今日陛下特意将臣支开,是何意?”

李景烨被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下下刺到内心深处的软肋,气得恼羞成怒,却无力辩驳。

裴济道:“臣明白,陛下此举,是要牺牲钟娘子一人的意思,只因臣还有用,还能领着援军替陛下扫除叛军。可陛下要如何牵制住臣?自然只剩下臣的家人。”

他后退两步,面目渐渐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无法再退让。”

李景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涨红的脸变得愈发狰狞:“你、你们——大胆!朕要将你们统统拿下!”

话音落下,屋外再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武器与铠甲碰撞的铮铮声,伴随而来的是萧龄甫的高呼:“陛下,臣来迟了!快,将歹人统统拿下——”

屋里几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萧家父子正领着上百金吾卫快速奔来,一副要来救场的样子。

“萧卿!”李景烨坐在榻上艰难地喊了声。

“将军!”几个跟来的侍卫更大力地制着几个开始用力挣扎的内侍。

丽质心中一惊,猛然意识到驿站内外,都是李景烨的人,然而一瞥见裴济沉着冷静的模样,提着的心又放下了不少。

裴济伸手抚着腰间的长刀,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