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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半妖,妄想飞升。既非人,亦非妖,不过一团腐臭烂肉。”百里屠苏语气平平道。

妖寨主哪里受得这般相激,拍案而起,呼令麾下:“小子狂妄,杀了他给我下酒!”

半妖匪徒早已提刀在手,须臾间三四道白光直刺向百里屠苏的要害。

百里屠苏长剑一挑一拨,轻松挡过这波毫无章法的攻击。半妖逞凶靠的是妖化后一身超常的蛮力,百里屠苏却并不忌惮,他以巧力相击,长剑多落于关节要害,轻松地将凶猛的攻势化于无形。他手下毫不留情,一招守,两招攻,每一剑刺出去,必取一条性命。

满以为杀掉这个少年如蹍死蝼蚁一般轻松,却眼见得手下兄弟迅速地倒下,妖寨主再不能坐视,一掌掀飞原木的长桌,携着钝风砸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一脚踏在身侧的妖匪腰际,飞身躲过长桌。人还未落地,妖寨主已冲到了眼前,青铜色的蒲掌直击面门,似一把便能捏碎人的头骨。

“小子拿命来!”怒吼声中,妖寨主没有如预料般捏住那令他生厌的清秀面孔。反倒是一道疾光刺过,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妖寨主面上剧痛不已。

下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左眼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咯咯…啊!”

是那海东青——阿翔在护卫主人,一爪撕烂了妖寨主半张脸。

百里屠苏更不犹豫,长剑催劲平带,横贯妖寨主腰间,那山峦般的身体还停滞在发狂扑杀的那一瞬,腰腿却已分离异处,轰然倾颓。

死亡的阴云笼罩了整座寨厅,催命的阎罗却是这清瘦的少年。

“大王!”群妖无首,顿感惊慌不已,但也不得不抱着背水一战的想法向百里屠苏汹涌扑来。

百里屠苏长剑微震,剑意更昂。看向群妖的冰冷眼神仿佛在说:愚昧。

其实不过须臾的工夫,但对被困在牢中命悬一线的众人而言,却如几个时辰般漫长。随着一声鹰啸,百里屠苏又出现在地牢之中,面不改色,看上去像是散步才回来,不过袍角沾染上几块暗红,渗出淡淡的腥气。

“百里少侠此行可有凶险?”欧阳少恭关切道。

“匪首已诛,山上半妖也所剩无几。但仍须尽快下山,以免夜长梦多。”百里屠苏将从主厅搜出来的几个包裹递入牢房,各人物品尽在其中。

“哈哈,我的紫檀佛珠!”方兰生大喜过望,“你们都退后,看我的!”

方兰生手持佛珠,凝神念出法诀:“唵班札巴聂吽——破!!”

青色光芒划过,牢锁微微一震,应声碎成齑粉。方兰生面有得色:“少恭你看,我厉害吧?”

欧阳少恭忙着为诸人分发解药,只是宽和地笑笑。不多会儿,所有被困的人都已行动自如,就连角落里一并被抓来的灰兔子和金毛小狐狸,也在寂桐的关照下恢复了力气。

出得地牢,乍见天光,空气中充斥着腥臭之气,满目疮痍,血渍斑斑。

翻云寨原本是个强盗窝,烧杀掳掠之事难免,可经此巨变,处处透着妖异。

地上有不少尸体,有的是误服了药渣的走兽,毛色血红,尖牙外露。更多的是寨中的半妖,有些身上有明显的剑伤,多是一剑致命,显然是死于百里屠苏剑下。还有不少面色狰狞痛苦,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躯体,恐怕是服下丹药后扛不过药力凶猛,妖化到半途,便神志失常,走火入魔而死。

连此地的植物都受了药力侵染,变得枯萎纠结,树木的枝丫像怪物的手臂一般伸展着,好似想抓住什么。

众人有的惊惧,有的作呕。方兰生目露不忍,停在几具尸体前,手缠佛珠,闭目轻念:“阿弥陀佛…但愿以身死净除业障,地狱之中不用经受刀山火海。”

“方小公子倒是好心,这些妖怪可是险些把咱们都扔大锅里煮了…”旁边一位同乡提醒道。

方兰生露出一丝犹豫,却又很快摇头反驳,神情不忍:“可几天、十几天之前,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还是人啊…”

“吼…”

房屋掩映的一蓬衰草之后,突然蹿出一只半妖,浑身血迹,半只眼睛迸出在外,满面凶残之色。它全力一爪抓向离它最近的寂桐。方兰生佛珠一甩,挡在寂桐身前:“桐姨别怕!我念咒禁制住他!”

可是咒语还未出口,挥舞在半空的尖利妖爪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那半妖已被长剑洞穿,再没了声息。

半妖身后,百里屠苏还剑入鞘,仿佛刚才只是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好快的剑…”周遭乡民叹道,“怪不得可以一人之力挑平翻云寨。”

方兰生愣忡后却不由得怒意横生:“你怎么这么狠?他已经受伤了!说不定他自己也不想变成妖怪!说不定他还有人的神志!”

“如此这般,哪还算人?”百里屠苏面色冷然。

“明明是你杀心太重!连一个已经重伤的人都不放过!”方兰生只觉得面前此人,冷血无情,不可理喻。

“小兰——”欧阳少恭欲要劝阻,却突然见百里屠苏胸口出现一片亮光,同时周围几具半妖尸体身上慢慢溢出光点,像是被那亮光召唤一般。

百里屠苏一脸迷惑地由胸口摸出一片发热的玉石碎片,碎片光芒骤盛,周遭尸体溢出的光点被牵引而来,逐渐被吸收进那光芒中,而后暗淡息止,又沉寂下去。

“这是什么妖法!”方兰生看得最真切,指着百里屠苏大叫。

欧阳少恭微微阖眼,叹道:“果真有人在玉横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

“吸取魂魄?”百里屠苏脑中悚然一动,无数破碎的画面骤然浮现。遍地杀戮的故乡,邪恶密布的红光,痛苦死去的族人,数道光点飞出…这个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回忆伴随着剧痛直冲脑际,他紧咬牙关,才定住身形,吃力地开口:“这玉石碎片我从匪首身上寻来,欧阳先生莫非清楚事情缘由?”

“略知一二。”欧阳少恭答道,“在下幼年之时即离开琴川,近日重返,正是为了寻找一件名叫‘玉横’的器物,百里少侠所持乃是它的碎片之一…”

他又揖道:“在下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少侠来相救前,那些半妖刚从此地带走一人作为炼丹之用,可否将他一并救出?之后再容我慢慢说来。”

百里屠苏引着众人寻到炼丹之所,只是丹炉浊气含毒,那被带走的外乡人已然浑身冰凉,没了气息。

“我们来得晚了…”方兰生缓缓阖上男子残留着惊恐之情的双眼。

欧阳少恭眉头微皱,从怀中取出一颗绛红色丹药,就着那人的唇推送进去:“他尸骨仍在,或许还有办法…”

“少恭你给死人吃药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能起死回生?!”

欧阳少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方兰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炼丹之处安静下来,只闻炉火中余灰噼啪,垂死挣扎。

令人难耐的等待中,所有人慢慢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那尸身的指端微微颤动起来,原本已冰冷僵死的男子,竟然睫毛翕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除欧阳少恭外,其余众人俱是悚然一惊,几欲扑上去探他呼吸,但是就在这刹那间,生机转瞬即逝,那人张开的双眼无力地阖上,手指软软垂下,又过了半晌,终是再也没有动静了。

欧阳少恭眼角微垂,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果然…仍是功亏一篑,这还阳丹终究…”

“他…刚才真的把眼睛睁开了!”方兰生难以置信,拼命晃着脑袋。

百里屠苏面上血色尽褪,难掩动容。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握成拳,骨节轻微作响:“想不到世间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药?”

“功败垂成,便是离真正的起死回生尚有一步之遥,也正是这一步,耗费数年无法企及…”欧阳少恭回过身,看向百里屠苏,“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门下弟子。”

众人下山路上,欧阳少恭娓娓道来。

洞天福地,取天地钟灵,多为道家聚集所在。

青玉坛擅长丹药炼制之术,两百七十年前,一度金丹极盛。

然而,时任掌门厉初篁却是以人与牲畜魂魄之力入药,此法乃世间禁术,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青玉坛为世人所不齿,日渐衰败。

十几年前,欧阳少恭拜入青玉坛,因在药理一脉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位居丹芷长老,专修炼药之术。是时掌门亦励精图治,青玉坛方有中兴之态。

玉横此物,有门派宝物之名,看似玉质,据说以其力量炼出的丹药拥有常人不能想象之异能,由历代掌门保管相传。

数月之前,青玉坛突生变故,掌管武艺一脉的武肃长老雷严带领手下弟子作乱,将掌门与不屈从于他的其他长老毒害,自立为尊。雷严冀望制出各式修仙灵药,故将欧阳少恭囚禁,威逼利诱,想要为其所用。

雷严夺权自立后,不知何故,玉横竟由坛中失窃,施以邪法,且化为碎片。他带人出山找寻时,终被欧阳少恭寻机逃脱,携同家仆寂桐一同逃亡…

欧阳少恭背向众人,回身看向翻云寨,此时已离得远了,仍能感觉到那冲天的邪气,众人看不到他唇边微含的笑意,只听得他语气忧心道:“在下逃出青玉坛后,担心有人以这些碎片随意炼药、酿成祸害,于是寻求占卜之道,于此地发现一些妖兽踪迹。却失之大意,贸然寻访,被半妖所擒。”

欧阳少恭握着百里屠苏交还的玉横碎片,面上忧色深深:“玉横碎片流落江湖,若不及时寻回,不仅是门派大祸,更会危害人间。”

“少恭不要急,我帮你一起去找其他碎片!”方兰生拍拍胸脯。

“小兰莫要胡闹,你若不是偷偷跟我上山,怎会置自身于险地?若再纠缠,便修书一封予你二姐,请她多加管教。”

“二姐”二字可见是方兰生的命门,一下子戳得他怕了起来,“别别别!不去就不去!你若写信给我二姐,难保她不会打断我的腿…”

百里屠苏自初见玉横碎片吸纳魂魄的景象,就一直若有所感,他向欧阳少恭比画了一个形状,问道:“欧阳先生,敢问玉横在碎裂之前,是否如此这般一个内凹的玉器?”

欧阳少恭微显惊诧:“百里少侠如何知道?”

百里屠苏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是那样的残破模糊,无法依赖。

可即使是浮光片羽的记忆,也比一无所得好得多。下山这段日子以来,他所追寻的事情都毫无进展,这一次,总算有了线索。

百里屠苏下定决心,抱拳对欧阳少恭行了个礼:“若蒙不弃,我想与欧阳先生一同去找寻其他玉横碎片。”

“这…”欧阳少恭面上先喜后忧,“在下经年炼丹,于道法修为可谓稀疏至极,百里少侠武艺高绝,自是一大助力,只不过受此大恩怕是无以为报…”

百里屠苏摇摇头:“金银俗物非我所愿,但求欧阳先生赐予一颗起死回生之药。”

欧阳少恭眉梢一挑,露出一点讶异,继而坦言道:“少侠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尽心图报天经地义。只是适才少侠也亲眼见到了,此药尚未炼成。若要炼制,尚须一味奇异药材,传说远在海外,难以采摘,在下实在没有把握…”

百里屠苏并未因此而觉得失望,他深知所求之事极其不易,只是这一点点希望,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若是真的能求得仙芝,是不是母亲就能…他不敢再深想,一切都还只是个开始。

“药材我会尽力寻找。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最终炼不成起死回生药,我绝不强求。且此事与寻回玉横并无关联,无论如何,我愿陪欧阳先生走此一趟。”

欧阳少恭粲然一笑:“既是如此,在下多谢百里少侠这份古道热肠。待回了琴川稍作整饬之后,明日辰时在琴川门楼下会合可好?寻访玉横之事迫在眉睫,在下想尽快动身。”

“听先生安排。”

雾灵山涧

琴川城外,雾灵山涧。

山间流水,潺潺而下,蓬蓬花树,如云如雾。

百里屠苏护送琴川众人下山由官道而行之后,便独自一人进了雾灵山涧。今日是朔月,他体内气血翻涌,焦躁不安,若不能寻个山野清净之处调顺气息,只怕又是一番折磨。

雾灵山涧之中,多有精怪灵兽的传说,道路又曲折难行,行商们都不喜欢,改拣笔直平坦的官道走。反而成就了此处的天然静谧之美。

雾灵山涧最美的又是水路,曲曲弯弯,层次分明。粉色的花雾下掩映着高低错落的溪流瀑布,花瓣缓缓跌在水波里,一旋儿就不见了。也有水流徐缓的水潭,清透如碧玉,一眼可以望见潭底细沙中的游虾。

草丛中窸窸窣窣,钻出一只金色的小动物,毛茸茸的身子,蓬松的尾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百里屠苏——正是翻云寨地牢里一道救出的那只小狐狸。

百里屠苏伸出手来,小狐狸眯着眼蹭了蹭他的手心,但看到一旁虎视眈眈的海东青,又有点惧怕,摆动着圆滚滚的尾巴,消失在茂密草丛之中。

阿翔颇有兴趣地叫了两声,百里屠苏比了个禁止的手势,心中若有所思。

儿时似乎也遇见过这样一只金色的小狐狸…

童年的记忆,在那一场灾祸后丢失了大半。会反复出现在脑海的,更多的是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眼前比噩梦还惨烈的景象…乡人的骸骨,干涸的血迹,烧毁的屋舍…曾经的世外桃源,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还有母亲。严厉得吝于微笑的母亲,竟然唇边带着笑意环抱着自己,只是她的脸那么冰冷,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一场灭族之灾,若不是那时被师尊偶然相救,带回天墉城,奄奄一息的他也会和族人一同去往阴间。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百里屠苏有太多的事想要做:找回当年记忆、找到变故的真相、为母亲和所有人报仇、让母亲醒过来…虽然每一个愿望听来都是不可能。可是如果不去做一点什么,他的心一生也不能平静。

他解下背上所负的剑囊,被布条包裹缠绕的隐约是一把残剑的形状,磨旧的布条间露出红铜色的繁复纹路。这并非他平日里所用的兵刃,他的手轻轻摩挲过去,有灼热的触感,仿佛那把剑也流淌着生命,与他体内翻涌的气息共鸣呼应着。

这就是焚寂之剑…从故乡的废墟中取出,他说不清它的来历,却知道它的凶煞…就是这样一把剑,却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难以分割。

师尊的嘱咐犹在耳边:“你体内煞气纵横,无形中便可令你杀心重重。昆仑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虽无法消弭你体内凶煞,却可减缓其将你蚕食之势…焚寂之剑乃上古邪物,似具吸煞之功,切勿受其牵引、失去本心,更不可让焚寂为他人所得…”

他凝神调息,让焚寂将他体内的凶煞之力吞噬掉了几分,继而深深呼了一口气,重新绑缚好焚寂,继续前行。

百里屠苏沿着水路前行,走得越深,心里那种堵塞的烦闷便减轻了几分,好像山间水流中,隐含着什么治愈的力量。

阿翔早就飞远了,不知又去捕玩什么猎物。前面大约有座瀑布,能听见奔流直下拍击在水面发出的隆隆声。直到离得足够近了,才能分辨出水流声中夹着悠远宁谧的歌声,像是林间精灵的吟唱,引着他靠近。

百里屠苏循着声音而去,转过一棵山壁旁的藤花树,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点缀着几块礁石。水潭正中心,歌声缥缈而来,调子悠长婉转,和着潺潺的节拍,分辨不出歌词,倒像是呓语。

一位女孩窈窕的背影笼罩在晨光水雾之中。她的长发如曜石雕成的瀑布,漆黑光亮,她的肤色是罕有的雪白无瑕,就算用整个昆仑山最好的玉石,也刻不出那样莹白的曲线。

女孩许是沐浴得开心,手臂一抬舒展在空中,撩起水花阵阵,指尖的水滴裹着日光坠下,沿着肩头圆润的弧度又滑入潭中。

百里屠苏大觉不妥,抽身欲走,女孩的歌声却忽而转为高亢,音色清越,摄人心魄。百里屠苏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师尊书阁里偶然看过的句子——“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真的有一种歌声可以让云都止步,让他也呆愣在原地。

这将迈未迈的一步惊动了那女孩,她止住歌声转身看来,晶亮的一双眼,睫毛还湿漉漉的。她确是美丽的,并不是艳丽的绝色,却带着温暖的光晕,让人看得越久,越觉心头舒泰,仿佛被她的柔美抚平心境。

百里屠苏顿时惊醒,慌忙退了一步,扭过头不看女孩,脸上已是一片羞赧之色,“在下唐突!无意到此,并非有心窥看!”

女孩听了百里屠苏的话,若有所思地说:“窥看?哦…你就是所谓的‘淫贼’吧?”她竟不惊不避,一手拢着身上单薄的轻纱,涉水而来。

百里屠苏阖上眼,只听得水花撩人,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那女孩显然已经走到了身边。

女孩并无寻常女子的羞赧矜持,反而饶有兴味地绕了百里屠苏一周,似乎要将他看个仔细。

她贴得太近,身上的水滴都坠在百里屠苏的脚面,只听她好奇道:“婆婆和我说过,人间有许多男子喜欢偷看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这番话语荒诞不经,百里屠苏听闻,急欲解释,便睁开了眼,“在下并非…”

女孩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白纱,被水浸湿后更加不能直视,他迅速地垂下视线,却又看到她一双白皙的赤足,和纤细的踝骨。

一种像是恼怒,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冲向百里屠苏的脑际,他生硬地转过身去,“姑娘可否先将衣服穿上?”

“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没什么不同嘛。”女孩似乎略有些失望地嘀咕了一句,语毕却忽然从地上摸起什么东西抛向百里屠苏,学着说书人口中江湖人士的腔调说:“看我的定云索!”

她的腔调虽然古怪,抛出的这条绳索却真的带有法力,百里屠苏猝不及防,睁眼时已被绳索捆缚结实,难以脱解,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女孩轻吸一口气:“真的定住了!那店里的人没骗我呢,可惜只买了一个,就这么浪费掉了…”

这女孩说话各种情理不通,百里屠苏又何曾中过这样暗算,怒气越炽:“我已说过绝非有意冒犯,姑娘为何还要用此手段?”

女孩披上衣服,歪头一笑:“婆婆说了,淫贼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的,我怎知要不要相信你呢?所以啊…怎么教训你一下比较好呢?”

她围着百里屠苏转来转去,眼光落在他背后的剑囊上。囊中焚寂虽有残缺,就连上面捆缚的布条都有些年久脏旧,翻出毛边了,但裸露出的部分剑身之上泛出猩红色的光芒,隐隐蕴涵着一股力量。女孩一时兴起,探手取走焚寂:“这个就归我吧!”

“姑娘!”百里屠苏背上一空,不由大惊失色,“我的剑不可随便拿!快放下!”

焚寂之剑凶煞异常,兼之和自己血脉攸关,哪想到冒出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就这么拿走了它!

“淫贼,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把它还给你!肚子饿了,我得去吃饭…”女孩说话间干净利索地收拾好了衣物,转身消失在林间。

百里屠苏情急之下,一声呼哨,唤来阿翔:“可曾见一女子往那边去了?追上她!”

阿翔点头,轻叫一声,向琴川方向飞去。

去往琴川的官道上。

欧阳少恭和寂桐走在人群的最后。

“少爷,你似乎很高兴。”说话的是寂桐,一缕银丝从微松的发髻中滑下,噙在她干瘪的嘴角。年龄使她的身材伛偻,动作也难免迟缓,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娴静优雅的气度。

她眼眸低垂,话语虽然平淡,却难掩关切之情。

“寂桐,谁能想到,我奔波多年苦苦追索,竟比不过一时机缘所得。”

欧阳少恭面带微笑,从宽袍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轻念几句符语,符纸便在指尖泛出金光,光球又化为一只金色的小鸟停在面前。

“去,找到他,他自会知道如何行事。”欧阳少恭右臂轻挥,小鸟展动双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微蓝的天空。

“那人是闲散惯了的,事情当真如此紧要,竟要迫他出手?”寂桐面有忧愁之色,许是话说得急了,掩口咳嗽起来。

欧阳少恭见状,忙扶住她身体,从怀中取出一小颗雪白的丹药,小心给她服下。过了半晌,见寂桐咳嗽止住了,才淡淡回答:“请他帮忙,并非为了玉横,而是另有要事相托。”

他显然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挽着寂桐向山下缓缓而行,语气和缓:“寂桐,你自从随我逃出青玉坛,一直未曾好好休息过。此去寻找玉横,前途未卜,我已在琴川租下一间小院,你安顿下来安心等我便是。”

寂桐一时沉默,眼中有枯槁之色浮起:“如今我已老迈,反倒要少爷来照顾我了…”

“我自小便由你费心衣食起居,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养育之实,照顾你本是理所应当。”欧阳少恭眼中显出不同平日的温柔,“我知你喜爱花草,院中不如多买些种子种下,也好打发时日。”

寂桐有些急切地说:“我只担心…”

欧阳少恭面色一冷,挥手打断了她:“寂桐不必多虑,此去诸事,我已有计较。”

山风微凉,欧阳少恭的外袍随风鼓起,看上去竟是如此疏离。

寂桐嘴唇微启,一时间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心事,自己竟是再不能懂。

第一章 十里琴川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寻剑

琴川镇。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向水,河水琴弦似的穿城而过,所以有“琴川”之名。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着青瓦,游船穿越柳荫,满城人间烟火。风尘仆仆的南疆少年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时而目光微闪,扫过人群,旋即垂下眼帘。英挺的面目和额心点的一滴殷红朱砂令豆蔻少女心里暖流翻涌,偏偏眉眼之间那股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处,人群悄无声息地让开道路。这样一个人,锋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碰上便会伤手。

他是百里屠苏。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脚程,那个女孩应该就在这座小镇里游荡,但是他找了大半个镇子,一点踪迹也无。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体内那股霸道的煞气似火焰缓缓流淌,无声地烧灼骨骼,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放入了炭炉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红,“杀戮”之气正在缓慢地吞噬他的意志。众人的避让让他感觉好些,这时候他确实也该离活人远些。

河边人群涌动,挤得寸步难行,只怕有几百个人在那里围聚着看好戏。

今晚除了花灯盛会,还有桩大喜事,琴川镇的首富孙家有位小姐要抛绣球选亲。

也不知道这首富的独生女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举起绣球之际会悠悠地经过绣楼?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没有多想,这些事跟他无关。

心中的凶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头,肩上的阿翔低鸣了一声,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头,有起飞之势。百里屠苏眼角余光一转,扫见一个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闪入了深巷中。

大约是有人在跟着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绝不会认错那个幽蓝色的曼妙身影。

一个剑客,不会认不出自己的敌人。

百里屠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灼热之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话…他会不会把这座小镇变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他低声说,“我…先出镇子。”

也许真正适合他这种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里就算你疯了狂了,也不过是如野兽般咆哮着奔跑,把剑当做爪牙挥舞,最后疲惫地一个人倒在朔月之下。

满城烟柳和娇美的新嫁娘…与他本就无关。

阿翔感觉到主人声音中的焦急,箭般腾起,长鸣着扶摇而上,融入晦暗的夜色。

百里屠苏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个醉酒的人,红色从眼底蔓延入眼睛深处。能令他沉醉的东西不是酒,而是对血腥的渴求,没有焚寂,他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一声裂空的长鸣,白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长弧!

阿翔!它找到了!

纵然冷漠如百里屠苏,也不由得一阵喜悦。他循着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静深长,地上铺了一地落花,放眼却没有人迹。按说阿翔是不可能看错的,可为什么没有人?一阵剧痛从脑海中冲出,百里屠苏觉得双眼仿佛被无数根灼热的针刺穿,眼前所见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血色。

“嘻嘻,淫贼,怎么现在才追上来呀?”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话说得那么轻松,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里屠苏挣扎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足。

幽蓝色的纤细身影坐在高墙之上,星光之下,火红色的断剑被随手搁在一旁。

女孩歪着头,长辫垂在一旁,颊边一对浅浅梨涡,“这剑来头不小吧?你从哪里得来的?”

“把剑还来!”百里屠苏低喝。

朔月隐藏在暗淡的云层里,正逐步引燃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把剑还我…然后…快…走开!”他身子晃了晃,单膝点地,说出这最后一句,牙齿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克制不住心头的杀意。

女孩跳下墙头,凑了过来:“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双盛满血与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变了一个人,缓缓起身,拔剑。黑气仿佛藤蔓滋生,笼罩了他周身。

“别这么生气啊,又没说不还你…”女孩话犹未尽,剑气已霹雳般刺至。

女孩震惊中腰肢顿挫,剑气堪堪擦着鼻尖掠过。

百里屠苏已然被煞气控制,剑势和步伐都凌乱不堪,剑上噬人的凶气却寸寸生长,每一击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惊且忧,一边躲闪一边问道:“我…我没有敌意…你怎么了?”

然而百里屠苏已无法唤醒。

女孩被凌厉的剑气逼到了墙边,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挡。焚寂和百里屠苏的剑交击,撞出黑红色的光焰,笼罩百里屠苏的煞气越发炽烈。

“淫贼!你醒醒啊…我打不过你…我错了还不行吗…”女孩觉察到剑的异状,不敢再格挡,只能不断跳跃闪躲。

两人错肩闪过,百里屠苏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杀,剑上煞气和空气交割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女孩只能凭直觉挥剑回挑,剑身相击,火花溅落如夜中烟火,双剑长吟如龙经天。

女孩再难支撑,跌坐在地。百里屠苏回身挺剑直指,女孩再也无力抵挡,闭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里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啊。”

原来所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剑锋临体的瞬间,缠绕在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猛地收缩,如千万妖魔正从地狱扑出,却忽然被极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没死…那就…好…”百里屠苏喃喃地说,不似自己的声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如银蛇般弹跳开。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臂,试他的脉搏。

“这个人…”她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双眼中,涌起隐隐的忧虑。

行舟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对着幽谷深潭抚琴,水中雾气蒸腾,雾气中龙影闪灭。

他奏春风徐来之曲、夏日篱荫之曲、秋山枫叶之曲、冬雪绵绵之曲,雾气中龙影翻转,以长吟相和。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没有学过弹琴,可这一刻指尖琴音流转,已浑然忘我。

多年来体内一股煞气一直伴着他,靠断剑焚寂来镇压,而焚寂本是凶物,他这从里向外寸裂的身躯就靠着煞与魔相持,以守内心一丝清明。折磨反复,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尽头。

偏偏这一次,琴声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围,无法降伏的煞气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记忆中罕见的一个好觉,嘴角含着一丝笑。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乌木房间。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房间随波晃动,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夺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

她的额发轻轻柔柔地垂下,虽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手。两人交握之处,蓝光盈盈,有真气流转之象——她,是在给自己传功治疗。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握过他的手。

百里屠苏望着对方,愣了半晌,之后僵硬地将手抽离。

女孩被他的动作惊动,揉着眼睛起身,见百里屠苏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这是何处?”他的语气有些警惕。

“你不记得了?”女孩歪着头看他,“之前我们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却忽然昏倒。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船上的人说认识你,我就带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啸一声,似是附和女孩的话。

“你可好些了?”女孩关切地问。

百里屠苏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不但没有受伤,之前被煞气折磨的种种痛楚反倒被安抚了,这个朔月之日,变得不那么难熬。

“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女孩眨了眨眼:“煞气?我不太明白…你杀气倒是挺重的呢。只是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有用吗?”

百里屠苏已觉察到此女言语处事不似常人,不断给他带来更多迷惑,他静静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转,沉思不语。

女孩指指放在一边的焚寂:“这把剑还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

百里屠苏接过焚寂,收回剑囊缚好:“并非生气,只是此剑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愿意回答。

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不知所措。

女孩当面被拒,却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回想起雾灵山涧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对哦,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女孩点着头,忽而一笑,“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听闻这话,得意地鸣叫几声,展翅跃起,临水盘旋了一圈,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