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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无赖!”

男子听着别人的指鼻斥骂,只是轻轻摆手:“小事嘛,是男人就别斤斤计较,才喝没几口,又没什么酒味,还不够润润喉咙!走了走了。”他说着就要走,却被石家班人一把拽住:“不许走!先把酒钱留下!”

这一拉一扯间,那男子转过身来,风晴雪与百里屠苏方才看到他的正脸。不想一看之下,风晴雪却是大惊,不禁脱口叫了出来:“啊!大…大哥?!”

百里屠苏听她这一叫,也跟着吃惊,转而盯着那男子。

却见男子也正盯着自己,醉意蒙眬的眼中,须臾却是一亮:“哟,这不是恩公吗?”落拓男子并未理会风晴雪的呼叫,却是笑呵呵地奔过来打着招呼,跟百里屠苏搭上了话,“哈哈,果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百里屠苏这时也认了出来,这人便是当日江都城中他遇上的那个醉汉,一番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认他做了“恩公”,满口叫个不停。只是万万想不到,江湖竟然如此狭小,一番生死之后,竟在这宁静的小城中,再次与他相遇。

风晴雪却急急往前奔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那男子的脸,又叫道:“大哥?”这次却是未再造次,倒有些不敢相信的探问之意。看来方才风晴雪真的是在叫这男子做“大哥”,百里屠苏确认了这一点,不觉间蹙起了眉头。

那醉鬼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禁左右望了两眼:“‘大哥’…说我?”

风晴雪切切地点了点头:“对啊,你…”话到口边却又迟疑。

男子却挠了挠头:“我可不记得有这般年纪的妹子。”他说罢,转而又一打量风晴雪,歪着嘴角一笑,“不过,小姑娘生得水灵,若要认我做个干哥哥,哈,倒也不是不可以。”

风晴雪一时百般疑惑:“甘…哥哥?甜的?”

一旁的百里屠苏却是起了一分怒意,冷峻神色又上双眉,不禁挺身挡在了风晴雪前面,直盯着那浪荡的男子不语。

“说笑而已,恩公莫要当真。” 男子看出了些许端倪,赶紧挠着头解释。

“你们认识这无赖?!那正好,替他把酒钱赔了!”一旁石家班的人冲上来插嘴。

“不认识。”百里屠苏冷冷地答道。

“恩公怎么见外了?江都城赌坊外,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男子可不认生。

“我替他赔吧,要多少钱?”风晴雪忽然说道,在场几人都是一怔。

“妹子心善!哈哈,以后定会有好报,嫁个好人家!” 男子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又堆了上来。

百里屠苏却是无语,那石家班的人见有人出头,已连忙与风晴雪点算起酒账来。

风晴雪并不还价,也无质疑,只是看着那男子说了声:“我去给钱,你先别走哦,要等我回来。”便真的跑去与石家班结账去了。

落拓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又看着百里屠苏,言道:“恩公大概是我贵人,每次遇你都有好事。”

百里屠苏面色仍是不悦,却忽闻一旁有人喊道:“可找到这你醉道士了!”

话音未落,有两个轻装的男子跑了过来,一时挤开了百里屠苏,围着那男子急急地说起话来。

“城外这阵子出了大事,你收拾收拾,明日去捉鬼!”这两人听口音就是安陆本地人,口气急得很。

“捉鬼?”醉鬼却懒散地摆了摆手,“不去,这阵子只想喝酒,不想管事。”

“你这德行,哪天不想喝酒!”那两个男人愤怒地说道,“平日顶着道门俗家弟子的名号,十天半月来安陆做些小法事混酒钱,如今有多些钱赚,竟还不要?”

“多些钱?多多少?” 男子听见钱却来了兴趣。

“够你买上三十坛好酒了!”

“那说来听听?” 男子哈哈笑道。

“安陆附近有个自闲山庄你是听过的吧?”那人讲道,“几十年前庄子里的人一日之内被仇家杀了,怨气不散,鬼气冲天,连带着山庄所在的碧山也成了一个乱葬岗。后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觉察怨魂霸道,就给自闲山庄施了个封印,困住那些厉鬼。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另一人接着言道:“可最近邪乎了,有些人途经碧山被鬼伤着,还有丢掉性命的,大伙儿怀疑那封印是不是没用了。前些日子,我二舅还看到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个发光的东西,周围有鬼魂被吸了进去,可是看那几人形貌,又不像是来除害的,倒有些鬼鬼祟祟。”

这话一入耳,百里屠苏不禁悚然一惊。玉横的碎片难道又出现了?!

“这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邻里间就合计着凑了些钱,想请醉道士你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愁容满面地说。

那落拓男子听了,垂头思索片刻,“麻烦啊,和厉鬼相关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办?好歹得加个十坛酒的钱吧…”

百里屠苏打断他的话,径自问道:“发光之物,确有其事?”

两个安陆人一怔,看了看这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问道:“你是醉道士的朋友?看打扮像江湖人,若能一起帮个忙是最好。”说着,他们也是面现恐惧之色,“发光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我二舅年纪大,眼神却好着呢!”

“由此地如何去自闲山庄?”百里屠苏又问。

“从西北面出城,就是碧山了,沿路一直走,肯定能看到!”见这少年竟大有出手帮忙之意,两个人有点喜出望外。

“恩公,你不会是想着多管闲事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旁的落拓男子说。

百里屠苏哪里理他,只对面前两名男子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前往一探。”

这一语落下便是定论,饶是一旁的落拓男子吃惊,却再没有半点转圜。两个愁眉不展的安陆人此刻分外惊喜:“这么说是答应下来了?好好好!报酬先给你,乡亲们的心意,可一定得收着。”

“喂喂!刚刚不说那是我的酒钱吗?怎么随便就给别人?!”落拓男子却再也忍不住了。

“你俩不是认识的吗?”那男子掏出一个钱袋,却是一怔,“好好好,给你就是,八成都要拿去换了黄汤,小心哪天淹死在酒缸里…拿了钱,可别只顾买醉,大伙儿还等着消息呢!”说着将钱袋往男子的怀里一塞,两个人嘀嘀咕咕地便走开了。

“我又没说要去…”那男子掂着手里的钱袋,嘟囔着,却又是一笑,“算了,有钱买酒心情好!明天去瞧瞧也成,辰时三刻与恩公在山庄门口相见。”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毫无醉意的笃定之语,转身便要离去。

“慢!”百里屠苏一下叫住了他,“我尚有事,要问阁下。”

男子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只静静地听着。

“你…可是姓风?”百里屠苏踌躇一瞬,问道。

“风?不是啊,哪儿来的这个姓!” 男子仿佛仰天一笑,“在下尹千觞啊,‘醉饮千觞不知愁’,这名字岂不好记得很,恩公这次可要记得了!”

百里屠苏闻之,不禁默然:“这么说,你并非方才那位姑娘的兄长?”

“干妹妹恩公又不让认,想做人家兄长,也当真没这个福气了。”尹千觞没正经地笑说一句,挥挥手道,“明日见吧,恩公。”说着便再不停留,径自摇摇晃晃地离去。

百里屠苏望着他的身影,心中一丝怅然,又不知几多深思。

衡山,青玉坛

青玉坛,丹阁。

烟雾缭绕之中,欧阳少恭站在顶天立地的丹鼎旁,手中把玩着那座小巧的博山炉“蓬莱”。

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位魁梧长髯的男子,一袭道袍,果敢干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近日寻得一处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将玉横碎片带去,取回之时想必吸魂无数,加之其余数块,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将其重塑!这些碎片皆饱含魂魄,玉横重塑后定是力量充盈无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是炼出神仙之药,又有何难!”

欧阳少恭面色依旧淡然,语意却带了讥诮:“玉横之力,并非如此轻易驾驭…其实掌门行事,何须与我直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门,合该做这阶下之囚…如今困于此地,不过朝夕炼药,再无他想…”

雷严目中微怒:“好一个再无他想!少恭视长老之位为阶下之囚,竟还比不过亡命江湖?!”

欧阳少恭悉心料理着鼎中丹药:“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雷严逼上一步:“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坛繁华再起,自可助你完成!而今逢本门复兴之机,坐拥玉横之力,何愁诸事不成!”

欧阳少恭笑着摇摇头:“掌门想的是千秋霸业,少恭却只求一方天地,自然无话可说。”

“少恭!当年是谁令我看到从未想象之力?如今却道无话可说,你不觉得太晚?那些修仙门派当年借讨伐之名屠我弟子、毁我典籍,青玉坛两百年来忍辱偷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少恭身有绝世天赋,炼丹之技众所不及,却为何自甘无为,视门派耻辱于无物?!”

“青玉坛是否能再荣华极盛,少恭全无兴趣。只怕掌门眼中所见亦仅仅金丹之术,我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广大,何愁寻不得替代之人?”

雷严一掌拍在丹室的木案之上,案子应声而碎:“冥顽不灵!”

欧阳少恭眉梢微挑:“近日心中仅存一事疑惑,望掌门不吝赐教,敢问究竟如何说服寂桐背叛于我?”

雷严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色:“凭少恭心思深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无可奉告。”

欧阳少恭点点头:“也罢,自不强求。”

雷严一时语塞,转而问道:“此炉洗髓丹何时可成?”

“尚需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我领人前来试药!”

雷严命麾下弟子严加看管,继而拂袖离开。

欧阳少恭看着雷严远去的背影,神色冷然,继而捻起那尊博山炉,指尖轻点,那炉上的莲瓣,又亮起了一层。

第六章 碧山幽魂

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碧山小径

次日,众人计议已定,先往自闲山庄,看有没有玉横的线索,若是能夺到玉横,又或者查到青玉坛踪迹,再去衡山要人,便简单得多。

他们离开安陆,往那座被唤做“碧山”的小山进发。出城不远便望见青色的山峦画影,这点脚程对他们几个来说实在堪称近便,眼看快要到山路之前,却迎面看见两个人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主一仆,看着是商旅模样。

“你们要走碧山这条道?!”那商人仿佛见了鬼还是遭了劫般的惊慌失措,看见几个年轻人,不禁大呼小叫起来。

百里屠苏点点头。

“千万别过去!有鬼要害人的!”商人的仆人摇着双手叫道。

“我才去外地几个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以前明明不是…”那商人自顾自念叨,说到一半,却又像怕被谁听了去似的,住了嘴。

方兰生拍了拍胸脯:“不怕!我们就是要去捉鬼。”

“捉鬼?就凭你们这么点人?”商人眼睛一瞪,“都是些不要命的!”说着招呼了他的仆人,埋头就往县城方向走,偷眼瞥着百里屠苏几个人,那眼神,就仿佛在看已经死掉的人。

“看样子碧山与自闲山庄确是出了些什么事情。”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红玉肃然言道。

“走走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兰生却是豪情万丈,“敢小瞧我?本少爷偏要捉住几只厉鬼给他们瞧瞧!”

方兰生说着,当先往那鬼气森森的山里大步走去,百里屠苏也无二话,淡然迈步前行,几个人都跟在后面,一起登上了入山的小道。

进入山中,只见山道两旁时而出现破败的屋舍,仿佛这山中亦曾多有人迹居住,却不知是毁于何年兵火灾祸,早已空废。不知是不是山中湿幽的空气造成的错觉,耳边似乎总有凄凄然的声响在回荡,忽近忽远,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处行走,便觉得山气愈加寒冷,那种寒冷与外间气候变化带来的凉意并不相同,更似是一种发自地底深处的、隔绝人世的幽凄阴郁之气。

方兰生起初志气昂扬地打头前进,走着走着就不禁脚步迟疑,再过一会儿却是已闪到了队伍末尾,趁人不察,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近来一番历险,论恐怖的所在也见过几处,但偏是这鬼气森森的荒山,虽然并未见到什么妖魔厉鬼冒出头来,却不知不觉间让他感到寒意渗入肌骨深处,饶是再好强嘴硬,这份从内心生出来的惊悸不安,令他那股带着三分傻气的无畏一时彷徨消散。

总有些什么好像遥远缥缈,却又缭绕不绝的东西在撩动着他,令他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他一边走着,嘴唇不禁翕动,碎碎地念叨起来——是一篇佛家经典《大悲咒》,念着它,似乎尚可让心境稍稍安定。

襄铃娇嗔的催促声传来,方兰生忙忙地应了一句,拔腿去追同伴们。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林间微风拂过他腰间的坠子,那枚自幼就与他贴身不离的“青玉司南佩”,发出了一瞬闪亮的清光。

方兰生退了下去,队伍打头的就变成了百里屠苏。背剑的少年却是丝毫不为这山中诡异的氛围所动,一脸冷峻,只默默而坚定地前行,脚步踏处,眼神过处,竟是比鬼山中的空气更为肃杀。

百里屠苏身上这种特有的气息,平时并不明显,每当面对敌人或危险的时候却会如犀利的剑气一般瞬间升腾,甚至笼罩住周身的一切,令与他同行的人都不禁慨然有感,心中一阵肃穆与凄然。

又行了一两里路,空气变得更加污浊,山中诡异的阴气笼罩在四周,遮天蔽日,竟比初入山时更为厉害。这大概便是已经接近鬼物聚集之处的征兆,百里屠苏起了警惕,握紧佩剑,带领伙伴们步步谨慎地向山道最高处前进。

众人这般在鬼雾中迷茫行走,不经意间,猛然见一座形制庞大的破败庄院已出现在眼前,仿佛隔世蜃楼,就这么突破迷雾地降临,或是从幽冥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几个人都有些惊讶,不禁谨慎地住了脚步。还是襄铃的眼睛最好使,立时便瞧见那门楣上破烂的牌匾,上面几个字依稀倾斜,读出来是:“自闲…”

自闲山庄,安陆人人闻之变色的传说中的鬼宅,已经到了。

“哇!还以为就是几间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方兰生瞧见这鬼屋,却不禁感叹了一声,继而挠了挠头,“这大门…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

他这句嗫嚅似的无聊话语,却引得襄铃小耳朵动了一动,听了方兰生那句没来由的碎语,却不知怎么,那股深深的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如同阴雾一般浓浓地笼上了心头。

百里屠苏四面查看一番,说道:“封印已几不可见,厉鬼尚不能脱出。但凶厉阴气由门内溢流,祸患无穷。”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沉默了一时,就连方兰生都不禁闭上了嘴,咕嘟咽了口唾沫。

“恩公可来了!叫我好等!”这一声糙汉醉醺醺的热情招呼好似晴天霹雳,惊得深沉思考的众人皆是一个愣怔。

那个人…来了。百里屠苏依然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方兰生回头看着那大大咧咧走过来的一身破衣服的醉汉,想起昨日从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口中听得的事情,“这…就是长得像风晴雪大哥的那人?怎么是个酒气冲天的酒鬼?”方兰生抽了抽鼻子。

尹千觞听得此言,不禁大摇其手:“此言差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几杯美酒下肚,就什么烦恼全没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方兰生撇嘴道:“切,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赌徒赌到倾家荡产还整天想赢钱嘞,一回事。”

“小兄弟厉害哟!”谁知尹千觞更来了劲头,“你怎么知道我也时常去摸两把,稳赚不赔,嘿嘿,那些输钱的人都是手法太拙劣!”

方兰生直直地望着眼前之人,第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人,他张口结舌,愣是没说出话来。

百里屠苏有些冷冷的言语,打断了他们的拌嘴:“可有道士打扮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

尹千觞见恩公有问,连忙笑脸相迎,却是摇了摇头:“门边蹲半天,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唉,不说这个了。”他一挥手,忽而转了话题,“恩公呀,昨夜我苦思一晚,该怎么报答你在江都的大恩,终于被我想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塞进百里屠苏手里。

百里屠苏问道:“何物?”

“一位高人赠与我的卷轴,如今我转送给恩公,上面可是记载着不传之秘…”尹千觞笑得神秘,“譬如如何倏忽千里,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某些地方…嘿嘿,恩公明白人,一看便知。”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掌中那个极破烂的卷轴,只是蹙眉无语。

尹千觞道:“讲个正经事儿吧,我瞅了下,自闲山庄的封印眼看快没了,说不准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一把…里面的鬼暂时出不来,可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话未说完,却忽地被方兰生的声音打断:“声音…有声音…”

方兰生不知在叨咕什么,这话语却已是在远处,众人听了不禁看去,只见他一个人站在自闲山庄的大门前,眼看就要走进去。

方才众人只顾着跟尹千觞混缠,却不知方兰生什么时候已独自走了那么远。红玉不禁一惊:“猴儿做什么?”

方兰生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仍是念叨着:“喊我…进去…”说罢这一句,竟不由分说一步迈进去了,瞬间身影便消失在鬼雾之中。

“回来!”百里屠苏大叫。追上去时,却被山庄大门内雾气所阻,全不见方兰生踪迹。

“我们去追兰生!”风晴雪急道。

“慢!”尹千觞忽然一声大喝,止住众人脚步,“那位小兄弟说不定是给鬼怪的声音迷住了,身不由己走进自闲山庄…唉,这…”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说,鬼怪故意引人,冒冒失失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施个法,给我们几人来个避鬼咒!大鬼防不了,小鬼倒是会远远避开。”

“要施法就快啊!”襄铃却是急了,叫了一句,“讲来讲去,呆瓜不就更危险了?!”

“来了、来了!”尹千觞应着,便手舞足蹈念起咒来,“看我纵横江湖、独门道法——我左青龙,右白虎,胸前有朱雀,背上有玄武,头上有仙人,足下有玉女,手中三将军,十指为司马…”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襄铃急着问道:“好了吗?”

却见尹千觞双手一捂肚子:“忽然、忽然肚子痛,哎哟!昨晚下酒菜不该买便宜的猪头肉…”

众人全然无语。

尹千觞急急言道:“我我我、我得去林子里…一下!这法术施不施其实也还好!你们要寻人就先走!我可不是拿了钱不办事,实在是…拉完了我就追上来!”

说着,人已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阵萧瑟的风吹过,地上树叶被纷纷扬扬吹起。

“他…和大哥一点儿都不像…”半晌,唯有风晴雪还说得出一句评价。

百里屠苏眉心微蹙:“速进自闲山庄。”

梦境如真

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

他的眼神凝滞,早已沉沉陷入梦中。

梦境里,他坐于一座华丽大宅之中,一对中年夫妇居于上座,正笑着对他说:“这可是叶家这些年来头等喜事,我叶问闲的泼辣女儿居然也有嫁出去的一天。”

旁边闪出一个娇俏的女子来,撒娇道:“爹!你又说我坏话!”又转对他,拧着身子不依道,“晋郎,爹和娘欺负我,你都不帮我…”

方兰生心下迷茫,却听闻自己开口说话,声音沉稳,带着一点温柔:“沉香只是性子直爽了些,晋磊便是喜爱她这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本不必如寻常闺秀般矫揉造作。”

上座的叶问闲哈哈大笑道:“磊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夫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以后这自闲山庄的家业还得交到你的手上!”

而自己躬身道:“小侄一定会好好照顾沉香,此生绝不负她。”

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心。

场景忽变,他已坐在一间竹林小屋之中,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却不是刚才那叶沉香。

女子身子单薄如柳,面带病色,却难掩清丽,恳切劝道:“师兄,你当真不能放下仇恨?为了报仇,竟去欺骗女儿家的感情…”

他的声音却激越不忿:“叶问闲残杀师父、师娘,自然要他血债血偿!杀他一人不难,但如何消我心头之恨!我定要让他尝尽痛苦而死!”

“师兄,爹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的人!”女子情急之下,心口绞痛,加之咳嗽不已,其状令人心生怜惜。

她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回答:“我已没有回头路!文君,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好好养病才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他决绝地起身离去,袖脚被那女子牵住。

“师兄…当初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吗?”

他僵了一瞬,声线变得低柔,却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过一眼,百般决心都将化为飞灰幻影:“记得,到死都不会忘掉。”

画面飞闪,依稀便是自闲山庄的模样,只是四处火焰缭绕,夹杂着人的凄厉呼救声。

他手持一把唐刀,袍角血迹密布,面前尽是穿着家丁服饰的尸体。

而那名为沉香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嘶喊着:“晋郎,你疯了吗?!为何杀戮家人!”

他狂笑道:“家人?我的家人里没有姓叶的,仇人里倒有姓叶的!当年你爹心狠手辣,仅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就杀死我恩师!贺家老小十一口人,尽死于你爹掌下!只除了我师妹贺文君,那时由我陪着在外求医,方才逃过一劫!”

叶沉香闻言惊慌失措:“你、你一定是错怪爹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复又想起了什么,声音骤然低沉,“晋郎与我…与我恩爱几年,难道全是假的?!”

“你在我心中,不过是个复仇的棋子,何来恩爱?苍天有眼!明年此时便是你叶家满门祭日!”

手起刀落,扬起一泼滚烫的鲜血,他未有犹豫,任那腔血尽数淋在自己面上、身上。那是复仇的快意,还他师父一家的血债。

沉香的身子软软倒在烧红的木板上,目眦尽裂,眼中流下血泪来,“晋郎!我那么喜欢你…你好狠的心,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竹林小院,萧瑟不堪,他坐于石碑前,抚着那上面冰冷的名字,“文君,贺家终于大仇得报,我很开心…小时候,我就说过一定会娶你…成亲以后我们永远住在山上,不理凡尘琐事,养一群鸡鸭,生两个孩子…如今,我来迎娶你了,文君。”

小院内跑进来一个青年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晋磊!当初我们说好只杀叶问闲那个老匹夫,他多行不义,活该有此下场!你怎么能带了其他江湖恶徒,屠尽叶家满门!”

他扯开男子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抱着石碑,道:“滚开!别来烦我!我要筹备与文君成亲之事!”

“成什么亲!她当初病得快死,怎不见你娶她?!那时你在做什么?只忙着和叶家小姐的婚事!”

病得快死?他忽然觉得目涩口干:“文君病了?你说清楚…”

“你疯了吧?贺姑娘早已过世,她是你成亲前两日亲手葬下的!”

“重病…死了?”

男子再不愿与他多言,丢下恶狠狠的话便走了:“晋磊!你好好看看身后!写的什么!”

他的手指僵硬,抚过墓碑上的字迹,花了好大力气才辨认清楚:“贺文君之墓…”

前尘往事尽显,他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颈,喘息不能,“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扔下她一个人…”他提起丢在一边的刀,贴上颈间,“文君,这就来陪你!”

倏忽间,他腰上青玉司南佩一闪,唐刀落地,他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自闲山庄

这一边,百里屠苏等人已踏入自闲山庄鬼雾弥漫的大门,往内深入,走不几步,便已全然看不清一丈开外的前路。百里屠苏对众人道:“此地鬼气甚重,雾气必是常年不退,须得谨慎。”一边呼唤阿翔寻找方兰生踪迹。

众人在雾气弥漫的残败庄园中辗转绕了几个弯,似乎已经深入到山庄内部,百里屠苏的脚步忽的慢了下来,一同放慢了脚步的,还有红玉。

“百里公子,是否也觉察到了?”她凑近百里屠苏身边,谨慎地低声说道。

百里屠苏不言,只点了下头,犀利的眸光中充满了警惕。

“觉察?觉察到什么?”风晴雪见他二人的样子,不禁低声问道。

“有鬼作怪。”红玉仍是若无其事地慢慢走着,口中却说出惊人之言,“从进入山庄到现在,我们一直在相似的房舍之间原地转圈,并未真的前进。”

“什么东西?好吓人啊…”襄铃也是一惊。

红玉言道:“只是这鬼物的幻术竟能将我们几人困住。并非一般阴魂不散的小鬼能做到,恐怕是红衣厉鬼。”

“红衣厉鬼?”风晴雪眨了眨眼,“厉鬼大概就是很厉害的鬼?却为什么要穿红衣呢?”

红玉神色有些黯然道:“有的鬼魂生前含了极大的怨气,特别是受冤而死之人,死后若是怨气极盛,便会化做红衣厉鬼,属于鬼物中极难缠的一种——而他们本身,细细想来,却也是十分可怜的。若是这类鬼物作祟,纵使是我们这样有些身手的人,也当小心。”

话才说到这里,忽见百里屠苏纵身一步,挡在了三个女孩子身前。一瞬静默之后,他突然拔剑斜指,犀利剑气一时荡开了面前围拢的浓雾。便在此刻,只见金光一纵,红玉双剑已经出鞘,剑中所含利金之气与百里屠苏的火焰之力交相配合,一招雷霆惊梦,剑光如雷电贯下,四面幽暗一时亮起。

只闻一声凄厉的惨叫,昏暗中似有一个女人遭受了重创。须臾过后,雷光之下,一个周身破烂衣袍的红色身影逐渐显现眼前,飘飘忽忽,有身无足,面目青紫可怖,竟当真是一只现了形的女鬼。

百里屠苏纵身而前,口念降魔咒诀,使出天墉城镇鬼驱邪的剑术,将那本已受红玉一剑之威、失去反击之力的厉鬼牢牢辖制在自己剑锋之下。

女鬼尖叫了两声,转而变成沉哑的低喘,一双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盯着眼前的四个人,还欲挣扎。

“鬼物!方兰生可是中了你的迷咒?”百里屠苏上前逼问,女鬼并不答话,只是吐着鲜红的舌头,愤怒地示威。

“说!为何作怪困住我们?”红玉冷静至极,问道,“兰生一个外乡之客,能与你们有何仇怨,你们要将他迷去?”

那厉鬼安静了下来,静默良久,一开言,凄厉刺耳,吐出满腔天大的怨恨:“那个臭小子,害死自闲山庄满门,活该遭此报应!”

“你说什么?”襄铃听了女鬼的话,气得一跺脚,“呆瓜从来没到过这里吧,怎么可能害死这里的人?再说,几十年前呆瓜还没生出来,怎么可能在这里害人!”

厉鬼并不理睬,只是时而畅快时而痛苦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怨毒。

百里屠苏不禁眉梢一挑:“难道…你说的是前生之事?”

襄铃等人听闻此言,都是一惊。那红衣厉鬼却笑了两声,又哑着嗓子言道:“那个狠毒至极的人,为报私仇,杀死叶家上下几十口人,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也都不曾放过。我们在这里为怨气所缠,他却自去投胎转世,又过起快活日子。我恨,我们都恨!!今日总算等到他来,我们定要了他的命,报仇!”

襄铃听了这厉鬼的话,不禁连连摇头道:“不会的。兰生那么善良,才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襄铃不信!”

“什么兰生,他叫晋磊,几十年前自闲山庄叶庄主的女婿,晋磊!”红衣厉鬼大叫道,“他将叶庄主一人的过错,报复在我们所有人的头上!他卑鄙至极,假意欺骗我家沉香小姐的感情,只因为小姐是叶庄主唯一的女儿!呵呵,他假意与沉香小姐相好,与她结亲,然后趁着庄主不备,一夜间杀光叶家上下所有的人,还一把火烧了这自闲山庄!我们这里所有的鬼,都是被他一柄刀冤杀而死!!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报仇,报仇!”

红衣厉鬼好像疯了,尖叫不止,狂乱挣扎间,不慎碰上了百里屠苏的剑刃,突然厉声高叫,转而不见了踪影。四周的迷雾幻象也一时散去,一条荒败的道路显现在四人眼前,虽然残破,却是一条真正能通往山庄深处的道路。

厉鬼方才的话,使得百里屠苏等四人心中震撼,都是一时默然。难道方兰生真的便是他们前世的仇人?然而据女鬼方才所言,数十年前那个名叫“晋磊”的人于此间复仇的方式,未免过于惨烈狠决,听来令人欷歔,却怎么也无法与他们所认识的那个碎嘴唠叨、活泼单纯的方兰生联系在一起。此事令人心寒,不容多想。

百里屠苏默了片时,只是说了句:“找人要紧。”便又带领几个伙伴,一同往山庄深处而去。

百里屠苏等人又前行了几进院落,路上偶尔遇到几只怨鬼,轻松便扫去了。他们来到一座阁楼左近,远远似乎可见阁上破旧的牌匾,题着“香雪阁”三个尘封的字。附近并不见人踪影,也无鬼物出现。正犹疑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是阿翔报来的信号。

“找到了!”百里屠苏领着几人冲进这破败的阁楼庭院,远远便见方兰生站在院中。众人欣喜,刚要叫他,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从未见过的长刀,兀自在那里疯狂地挥舞,仿佛是在砍杀着什么,双眼失神,已经全然没有了理智。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一边挥刀一边嘶喊着,声音都已变得沙哑。

“兰生!”襄铃急得叫了一声,便要上前。

红玉一把拦住:“小铃儿先别去!猴儿不对劲!”

话未落,却见方兰生忽然将头转了过来,发红的双眼盯着四个朋友,突然爆喝了一声:“杀!!”便手舞长刀冲杀过来。

“小心!”百里屠苏喝了一声,剑已出鞘,众人尚未醒转过来,两人的刀剑便硬生生碰在了一起。

方兰生是真的中邪了。看到他手握长刀对百里屠苏刀刀逼命的情境,红玉等三人总算实实在在地看清了这一点。

“猴儿醒醒!”

“兰生,别打了,是我们啊!”

几人一边大喊着劝诫,一边也各自亮出武器,上去为百里屠苏助阵。

然而无论如何叫喊,双眼充血的方兰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砍杀。他的力气与杀意似乎都一下子比平时暴涨了几倍,不顾生死地胡杀乱砍。

面对自己的同伴,百里屠苏却不敢使尽全力,以免伤到方兰生,只能在守势中寻找机会,不免被动。好在方兰生处于邪魔之间,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招数凌乱,身法也是漏洞百出,百里屠苏等人密切配合,以四围一,总算控制了局面。

百里屠苏侧转长剑,用并无锋锐的剑身击中方兰生颈侧要害,将他放倒在了地上。

“兰生!”混战告一段落,襄铃气呼呼地大叫一声,冲上前来,对着发狂的少年瞪大了双眼。

方兰生正在呆呆地喘息,看到有人在面前,霍地又站了起来,手持长刀,双目赤红地看着襄铃,样子仿佛要生吞了她。

“小铃儿?!”红玉见这情势危险,不禁高叫。

襄铃却并无畏惧,只是怒喊道:“呆瓜!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鬼魅术也能把你弄得晕乎乎!”

方兰生全不知面前人在说什么,只闻他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眼中的红光变得更盛。

襄铃双眼直视着方兰生,须臾,一双明媚的眸子中,忽地泛出金光:“还不快醒过来!”

她命令似的叫了一声,眼中金光骤然一闪。似乎就在这同一刻,众人都看见方兰生腰间常戴的那枚玉佩之上,一道青光亮起,转而便又消失。

方兰生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柄奇怪的刀,就这样忽然凭空碎掉了。长刀脱手,他眼中的红光消失,狂乱的脸变得呆滞,又愣了须臾,一种迷惑的表情浮现出来——人,是醒过来了。

“我…”方兰生嗫嚅地说着,声音已不复沙哑,“我怎么会在这儿…文君…”他说出一个令人不解的名字来,忽地,却摇了摇头,“不对…我不是晋磊,我是…”

“笨蛋!”襄铃骂了一句,却将金光闪闪的双眼望向方兰生身后,小手一指,怒叫道,“搞鬼的讨厌怪物!你出来!”

方兰生的背后,一团黑影渐渐浮现,瞬间显出一个人形——一身血迹,骨瘦如柴,发髻凌乱,指爪如刀,活脱脱一个厉鬼的样子,可是看她那一身残破的衣裙装扮,依稀可以辨出,生前是位世家千金。

“哪里来的死丫头…坏我大事!”显形的厉鬼沉哑的嗓子,阴冷瘆人。

襄铃一撅嘴:“襄铃才没死,死的明明是你!”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喝问道:“无缘无故为何害人?!”

“无缘无故…你说我无缘无故?!”厉鬼双眼一瞪,转头指着一旁犹在发愣的方兰生,“就是这个人…上辈子虚情假意骗我!害死叶家满门!我杀他报仇有什么不对?!”

“上辈子骗你?”风晴雪听了这话,不禁睁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那叶家小姐,沉香小姐?”

“不错!我就是叶沉香,被晋磊害得死不瞑目的叶沉香!!”厉鬼怒喊了一句,震彻整个破败的庭院,她的怨气和鬼气远胜一路上遇到的种种鬼怪,似乎整个自闲山庄的怨气之源便在此处。

“我恨!我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他!”

她吼了两句,愤恨地喘息,仿佛一腔深不见底的仇怨无法发泄,直要将她自己都蹍得粉碎。

“只可惜…他身上带着佛珠,我不能靠近,要不然、要不然…”叶沉香的声音阴沉已极,“还有那该死的青玉司南佩!我本可以用鬼魅术惑他自尽,几乎成功了…却三番五次被捣乱!”说着她怨毒地指着襄铃,“又来了,你这死丫头!破我法术!”

襄铃瞥了她一眼:“什么破烂法术,比起九尾天狐的魅术差远了,不知羞…还敢骂我!”

“这位…这位姑娘,有话…那个好好说。”方兰生此时已全然醒转过来,看见眼前情景,不禁有些呆滞,“我们俩,认识?”

“晋郎…你问我吗?”叶沉香声音似泣似笑,语意微乱,“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哼哼…你居然问我们认识吗?!”

方兰生被她说得更是茫然,不知如何对答。

“一日夫妻百日恩…”叶沉香幽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庭院,“可叶家…爹、娘…整个庄子都毁了!你把叶家害得这么惨!自己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你甚至不记得…亲手杀了我吗?如今还作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站在我面前!你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