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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先生也说了,我并非命短福薄之相,反而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说到儿孙满堂,孙小姐不禁脸颊绯红,“爹爹听后很是开怀,就不再整天忧心忡忡了,也请…也请公子莫要介怀…”

方兰生看到眼前这个病痛缠身却乐观美好的女子,不由得和那个家破人亡却不怀怨恨的贺文君的影像叠在了一起,心中怜惜丛生,“生病…”

“什么?”

“生病一定很痛苦吧?我偶尔得个小病,都会觉得难受得要死,还躲着不肯吃药…何况是…身体不好的人,听说总得喝那种特别苦的汤药,也不能出远门…”

孙小姐看着方兰生,笑起来的时候,唇边酒窝甜美。

“公子,你心地真好。其实,家里人…总怕我有个什么闪失,吃的用的全要备上最好,孙家虽不算富贵至极,却也能供我此生衣食无忧。”孙小姐望向高墙之外,“比起高墙外面那些靠自己双手辛劳养家的人,我…又算得了什么?应该自惭形秽才是,哪里还敢有怨怼和不满?”

这一番话,更加触动了方兰生,和她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任性和幼稚,不知珍惜…

孙小姐似乎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公子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呢。”

“从前?你、你见过我?”方兰生的脸色瞬息万变,“是说上辈子那时…”

“上辈子?公子也会相信前生今世这样的事情吗?”

方兰生无法回答,只是一径神色惆怅。

前世,如果说前世的他亏欠贺文君良多,那么今生的他,对孙小姐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说的,却没那么缥缈。”孙小姐摇摇头,“小时候,有一回孙叔带我去街上玩儿。走到河边,恰好看见几个孩子欺负一只小狗,那只狗脏兮兮的,瞧着有些吓人,旁边的人都不肯上去帮它…我正想请孙叔把狗儿救下来,一个男孩子就从人堆里冲了上去,打跑了其他小孩,救走了小狗。”

回忆令女孩的面容柔和美丽:“那一刻,我…我觉得那个男孩子真是威风凛凛,有勇气去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后来听人说,他便是方家的小公子。”

这段描述勾起了方兰生的记忆,他挠头道:“你说的是癞皮啊…我把它带回家去,和二姐一起养着它呢,养得它肥肥胖胖的…癞皮明明很温顺,搞不懂那些小孩干吗欺负它。”

孙小姐颔首道:“公子从小就这般良善…尽管已是过去很久的一桩小事,我却一直记在心里,不曾忘记。我的性子,可能软弱了些,习惯了听从父母之命,不喜欢去争什么。父母说在吉时抛绣球招亲能带来喜气,我也觉得那便这样吧…

“我久病在床,甚少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朋友,更谈不上遇到心仪的…所以,把缘分交给天来定,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非都是寻个人过日子,相夫教子,这样度过一生…”

孙小姐深深地低下头,有害羞之意:“可是,当我知道接了绣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时,我心里…心里当真高兴极了!即便听到公子并不中意这门亲事,还离开了琴川…我也…也并没有答应爹爹退婚之事…”

孙小姐微微侧身,似是有些难以面对方兰生:“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怎么可能?你…孙小姐…你千万别这么想!”方兰生摆手道。

“对不起…其实我也明白姻缘的事勉强不来,可我就是想…能和公子见上一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就算到最后公子还是不想应承这门亲事,我也…不再强求了…”

“我…”

方兰生准备好的退亲之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一个缠绵病榻藏在深闺之中的女孩,又有几时是可以操纵自己命运的,一生之中,又曾经将几个人烙印心头…

孙小姐反复思量了许久,不知何处来的血气上涌,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矜持,对方兰生诉说道:“公子若不嫌弃…我愿与公子举案齐眉,共度此生!”

这样炙热的表白,令方兰生深感为难,可是为难之中却也有深深的触动,他嗫嚅道:“孙小姐…你…我…我们…”

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订下白首之约,对于方兰生来说未免太过勉强,可是想到对面的这个女子,一生一世的等待,一魂一魄的伴随,她又何尝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孙小姐看方兰生神思恍惚,半晌,道:“莫非…公子已经有了情投意合之人?”

“情投意合?襄铃她…”方兰生脱口而出,继而又摇摇头,“也、也不算…我们没有…”

脸上的期盼都不免僵住,孙小姐闭上眼,将心里的刺痛掩过,轻轻点了点头:“我…我明白了,险些一时任性,做了坏人姻缘之事。公子见谅…我即刻去与爹爹说…退了这门亲事…”

说完这话,她便抽身向前厅走去,脚步踉跄,透露了心事。

方兰生心里还没有想清楚,嘴上却已忍不住喊住她:“等、等等…”

闻言,孙小姐站定,没有转身,双肩微微地颤抖。

方兰生也不知自己叫住她是想说些什么,“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小姐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熟悉的含情美目,穿过生死的距离,流连在那个叫晋磊,也叫方兰生的男人身上,再不能解开。

方兰生只觉得腰间的青玉司南佩隐有光亮,孙府后庭中,一园兰花,悠然盛放。

焦冥之城

一行人在琴川的客栈落脚,襄铃心内不宁,犹记得相会之初,彼此间颇多误解和矛盾,总觉得这一趟方兰生那边会有什么变故。

果不其然,方兰生赶回客栈时,脸色十分灰败。

“兰生…”襄铃关切地跑上来。

可没想到方兰生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二姐…刚才我回家一趟,听说二姐出事了…”

朋友们都是一惊。

“前阵子琴川起了场疫病,死了不少人…”方兰生忧心道,“二姐也不慎染上,一病不起…看过几个大夫,都说治不好。二姐的性子最是要强,生了病,也不许往外透风声,只有家里人知道…”想到二姐病倒,他不免面色忧伤。

“所以家人就在方家辟了个小院,只她一人住。前几日镇上来了些道士模样的人,自称是青玉坛的,他们四处看症,最后说有办法治这个病,不过得去他们那儿。

“病人吃下他们给的药,确实精神了些。有病人的几家合计了下,反正没法可想,不如就去衡山试上一试…青玉坛门人不让家里人跟去,只说病好了自然会将人送回来…”

众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动,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大家在街上也隐约听及时疫之事,却没想到青玉坛也牵涉其中。

红玉更是蹙眉不展:“竟有此事?”

“我要快些赶去探望二姐。”方兰生手脚都有些颤抖,“亲事什么的…都、都先放一边去…青玉坛医术高超,肯定比琴川的大夫强多了,不过,总得亲眼见到二姐才能放下心来…”

“我与你一同走趟青玉坛。”百里屠苏说道。

“襄铃也要去。”

方兰生挠头:“这…不太好吧?方家家事还劳烦别人…”

百里屠苏淡淡道:“早先你们不也为我的事情奔波许久?”

同伴,越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越显得珍贵。

众人片刻也未停留,就往衡山青玉坛去了。

青玉坛。

众人从青玉坛下层的瀑边行过,飞流三千激于湖面,溅起水花无数。

此地终年白昼,极目所视,皆是春机盎然。坛中更有桃木成簇,怪石嶙峋,每座青砖丹房上无不是爬绿蔓行。

“奇怪,虽然水声轰隆隆的,我却总觉得比前两次来的时候安静了许多啊。”方兰生狐疑道,“也不知二姐他们是在上层还是下层,按医理,患疾者该多晒晒太阳才对…”

方兰生走于众人前方,一边走一边念叨,风晴雪忽然一把拉住了他,“你们快看前面,那是…”

众人顺着风晴雪所指望去,就在不远之处有一丛亮光,定睛细看,是无数的光斑忽凝忽散。

“焦冥!”百里屠苏惊道。

“那边也有啊!”襄铃眼力最好,环视四周,吓得脸色都白了,“那边,那边全都是!”

“这里怎么会有焦冥?”二姐不见踪影,此处又出现焦冥,方兰生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不是只有吃了仙芝漱魂丹才会…”

“我们去找青玉坛的弟子问个清楚…”红玉心中预感不妙,夺路先行,“能找到少恭最好,但行事须慎…”

“你的意思是青玉坛发生了什么变故?”方兰生遍身冷汗淋漓。

“不可断言。”百里屠苏摇头道,“先寻到人再说。”

众人绕着青玉坛下层转了整整一圈,却始终不见一个门人。

“青玉坛一定出事了!”方兰生焦急道,“几座丹房附近竟一个人也没有!少恭和我二姐呢?这里怎么到处都是见鬼的焦冥!”

“兰生你别着急,”襄铃拉了拉气急败坏的方兰生道,“说不定少恭哥哥他们都在上层呢!”

此刻,再多的猜测都比不上见到人更重要,众人脚下不停,即刻穿过法阵,去向青玉坛上层。

光线逐渐暗淡,终年黑夜的青玉坛上层,遍地是散着青色幽光的白夜铃,丛丛花间,站着一个布衣男子。

百里屠苏立即带着众人奔过去,对方却一动不动。

近看之下,才发觉他神情呆滞,目视前方而无聚焦,犹如行尸走肉,放眼望去,远处还有几人,站得稀稀落落,皆如泥塑。

亦正如韩休宁之前的模样。

百里屠苏心中一揪,低声道:“这些人都已被焦冥蚀身。”

“这个人我在琴川见过!”方兰生掠过几人身前,一边惊道,“这个也是!她是镇上朱家的大女儿!”

“猴儿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琴川来的?那我们刚才在下层看到的…”红玉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方兰生几欲抓狂,抱着头叫道:“青玉坛到底发生了什么?琴川来的人怎么都被焦冥吃了?”

“二姐!”他高声喊着,“二姐你在不在?少恭!”

百里屠苏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破门而入,冲进了一旁的丹阁,其余几人也跟了上来。

丹阁内没有焚香,室内空旷而诡异,一名丽装女子立定阁中,长袍广袖,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髻。

方兰生愣了一瞬,欣喜地叫道:“二姐!”

他冲到女子面前,一把抱住了她,“二姐!可找到你了…真是吓死我了!”

他的二姐方如沁,却没有如他预料那般拎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起来。

“二姐…你没事就好…都是我不好…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

方兰生喃喃地说着,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却不想面对。他仍然紧紧抱着二姐的身子,二姐难得这么平静呢…平时她总是跳着脚责怪他的。

“二姐…你身子好点了没有?我带你回家吧…”

过了许久,方兰生终于缓缓松开了方如沁,对上了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空洞木然,再没有半点光彩。

“二姐…”方兰生倒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问着,生怕吓到她似的,“你只是在想事情对不对?”

方如沁面无血色,点了点头。

“你生我的气,故意吓我对不对?”

方如沁神情呆滞,继续缓缓地点头。

方兰生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会的…二姐…你不会的…不会变成…”

“二姐,我错了。”方兰生满面皆是泪水,“我不该逃婚,不该离开琴川…你骂我吧,狠狠骂,就像以前那样,你不是都会生气吗?”

他抓起方如沁的手,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脸上。

但那手掌冰冷无力…打在他脸上,只发出扑扑的闷响。

周围的几人早已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看到方兰生如此痛苦挣扎,竟找不到半句安慰的话可说。

“二姐,你干吗不理我了?是不是怪我离家太久,连你生病都没有守在旁边?我现在懂了,很多事你都是为我好,原谅我好吗?说你原谅我好吗?”方兰生跪了下来,抱住方如沁麻木的身躯,摇晃着、哀求着…

襄铃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挽住方兰生的胳膊:“兰生,你…”

“小兰,姐弟重逢,是否十分欣喜愉悦?”

欧阳少恭的声音从丹阁入口处传来…

众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欧阳少恭徐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青玉坛的弟子。

“少恭你…你没事?”

方兰生还有点怔怔,愣愣地问道。

“自是平安,让小兰挂心了。”他温温一笑,“小兰过来,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方兰生傻傻地站起身,向欧阳少恭身边走去,红玉狠狠一拽他的衣袖,“猴儿别去!”

方兰生被扯在了原地,转头看向红玉,一脸迷惑。

“红玉防心过甚了…”欧阳少恭似是讥笑,“说来亦非大事,不过是前几日琴川疫症流行,特将患病之人接来此处治护。”

“治病…二姐这般样子,只是因为生了病?”方兰生显出迷惑之色。

欧阳少恭故作无奈,摇了摇头:“小兰怎么不明白呢?你二姐如今这般模样,再也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这岂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方兰生一时未能理解欧阳少恭的话,“少恭…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红玉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斥道:“欧阳少恭!是你给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你为何要如此?”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不是已经说过,我是为让他们所有人脱离苦海吗?这些病患若是继续留在琴川,不出两个月,琴川便成一座死城,疫病还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城镇,我总不能放任不管…”

“少恭!”方兰生好像终于回过了神,质问道,“二姐的病就算治不好了,入土为安也罢,即使一把火烧了都行!为什么要给她服下仙芝漱魂丹?!”

“如此一来,你日后只能对着画像追忆,岂非太过无趣?”

“少恭你…”

“嘘!”欧阳少恭将指比在唇间,“小兰,你家姐过世之时十分安详,让我回忆一下她在做什么…对了!她正在替你缝制一件吉服——那是大婚时的红礼袍!唉,分明已是病入膏肓,却依然爱弟心切,把缝到一半的衣服带来青玉坛。我瞧见了这一幕,很是感动,所以在一旁耐心等待,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她把那件衣服缝完,才让她平静离去。”

欧阳少恭慢条斯理道:“只可惜,那衣服是病人碰过的,也不能留给小兰,只好举火烧了。”

“你…原来是你杀了我二姐!”方兰生双目虽是含泪,说话间却似要喷出火来。

“杀你二姐?何出此言?小的时候,她还带我去逛灯会,放花灯…我只不过想救她,那般日日受苦,看着可怜得很。”

“即便真是不治之症,也由不得你如此夺人性命!”红玉厉声道。

“却也并非不治…”欧阳少恭一派怡然。

方兰生回想起童年友情,再看面前这个妖魔,一时不能相信竟是一人,斥问道:“少恭…你究竟是少恭,还是我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变了,而是一直都在欺骗别人!”红玉一针见血。

“红玉这般说来,委实令我伤怀…”欧阳少恭垂目道,“医者皆是父母之心,然而纵是医道通天,又何来起死回生之说?凡人皆逃不过生老病死,活着的种种欲望总与苦难相随,却不过是镜花水月…倒不如服下这仙芝漱魂丹,形体长存,三魂七魄皆归玉横,岂不完满?”

“玉横?你把玉横交出来!”方兰生想到了什么,逼问道。

“小兰可是想寻你家姐的魂魄?可惜晚了,先前取走的那些,昨日我用来炼药,已然耗尽。”

“耗尽?”襄铃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没有了,比起魂飞魄散,还要消逝得更加彻底些。”

“你好残忍!”风晴雪斥道。

“残忍?晴雪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残忍?”欧阳少恭淡淡道,“我来告诉你,那是不由分说!不容辩解!只凭‘天命’二字,就令人永世不得翻身!我这样,不过物尽其用,又算得了什么?”

百里屠苏终于冷冷地开口:“仙芝漱魂丹并非只有一颗…而其效用,想必你也了如指掌…”

“百里少侠是指你母亲之事?”欧阳少恭笑笑,“其实,她也算是我的故人了,当初阻我大事,如今报以这般,只是礼尚往来。”

百里屠苏心中一动,“说清楚!什么故人?”

欧阳少恭并不答他,“当真可惜啊…没有看到你觉察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不过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会变得更加美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百里屠苏满含恨意的面孔,“如何?百里少侠,今日见到如此多的人与你母亲做伴,是不是非常有趣?还是说你已经亲手把她给烧了?”

百里屠苏咬牙不语,身上忽然浮出黑色煞气来,看向欧阳少恭之时,眸色已红!

“欧阳少恭!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百里屠苏长剑出鞘,卷着黑气而来,出手便是杀招。

但欧阳少恭竟然微抬右手,以一道白光阻住了百里屠苏的攻势。

欧阳少恭的灵力暴盛,竟不在在场任何一人之下。

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这个人身上超出他们预计的,实在太多太多。

“这焚寂之力,本来便是属于我的东西,”欧阳少恭饶有兴致地看着百里屠苏,“可惜尚未解封,到底成不了大器…不过看你双目赤红,黑煞腾腾,倒如想象中一般美妙。诸位何必着恼?日后同为焦冥,获了永生,随我去蓬莱安居,实在是大快人心!”

他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方家二姐,“诸位寻来仙芝,助我大事,能令我将回忆之地琴川的故人带去蓬莱,也不枉我煞费苦心造出一场疫病,在下便在此谢过…”欧阳少恭拱了拱手,“只是还差一个瑾娘,我断不敢辜负诸位的辛苦,已经派人去接她了。”

话到此处,欧阳少恭再不多言,一抬手便是“沧海龙吟”的起势。

“小心!”红玉大声提醒道。

众人还来不及防御,但见一道白光卷来,他们周身一围一紧,就连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亦被吸进光环,缚于原地寸步难行。

只有尹千觞依旧挺立,望着众人,一筹莫展。

一声熟悉的清啸划过天际,百里屠苏抬头,是阿翔!它见主人被缚,毫不犹豫地从空中俯冲下来!

“不可!”百里屠苏大吼一声。

可是已经太迟,欧阳少恭手中轻轻一弹,一团白光正中阿翔的躯体。

一声凄厉的鸟鸣!

修长的羽毛凌乱飘落,阿翔的身影重重跌在地上,滚了一滚,鲜红的颜色染红白羽。那双凌厉的鹰眼中噙满痛楚,它低低地哀鸣着。

“阿翔!”百里屠苏目眦欲裂,阿翔挣扎痛苦的模样像是一柄刀剜着他的心。

“救主心切,倒是令人感动。可惜不自量力,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百里屠苏双眼血红,疯狂地嘶吼着,却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

“百里少侠勿动肝火,你这般大喜大悲,容易伤身啊…”欧阳少恭笑道,“不知若是我再伤了风晴雪,你又当如何痛苦不堪…”

“少恭,你为何祸及他人?”出乎众人意料,尹千觞拔步向前道,“当初你只说对付百里屠苏,答应过我不会动风晴雪,玉横也一定封而不用!”

“尹大哥?”风晴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早已认识?!”方兰生亦是震惊不已。

“当初?”欧阳少恭傲然笑道,“我的大计自不必与千觞一一说明。难道你就没有事情隐瞒于我?”

尹千觞心中一阵百转千回,一瞬之间执起巨剑,正对着欧阳少恭劈下,欧阳少恭一顿,挺掌相迎。剑掌之隔不出三寸,光芒相制,丹阁中震动频频,二人就此胶着,胜负难分。

尹千觞眼见不好,借着一撤之力,腾出手来,朝着风晴雪几人释出几道法术,混乱间解了他们的束缚。

红玉刚一脱困,即刻凝力施法,红光划过,带着百里屠苏几人以及阿翔消失于丹阁内。

尹千觞松了一口气,提着巨剑看向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冷目生刃,掌中邪光忽然大盛,尹千觞举剑抵挡,反遭剑芒反噬,身躯失力向后摔倒,他极力催劲止住跌势,仍然受了不小的伤,半跪于地。

欧阳少恭身后,元勿踏前一步:“长老,可需追击?”

欧阳少恭并不看他,神色阴沉地摇了摇头。

他绕着尹千觞踱了几步,淡淡笑道:“我向风晴雪动手,你便心痛了?千觞何时恢复的记忆,也未曾知会一声,未免太见外了!”

欧阳少恭站定轻声道:“现在我只想听你好好地说,你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我的巫咸大人。”

会仙桥上,几道残光一闪,百里屠苏一众凭空跌了下来。

风晴雪率先站定,“尹大哥把我们救了出来,他自己却…”

“妹妹莫急,”红玉道,“他与少恭看似旧识,同我们在一起亦是居心难测。此举用心,尚不知深浅。”

“你还唤他做‘大哥’?”方兰生怒道,“他根本是包藏祸心!背地里都不知出卖了我们多少回了!”他闭上眼睛,神情痛苦,“二姐竟被少恭害死,真不知道现在还能相信谁…”

百里屠苏背对众人站在桥中央,阿翔卷翅瘫于身前,他冷冷地凝视着气息微弱的阿翔,忽然间,身上煞气大盛,似是要强行冲开封印,向欧阳少恭一雪积仇。

“苏苏不可以!”风晴雪连忙跑了过来,蹲下身去,掌心凝出碎光,像是一束生机,纷绕着飘进阿翔的体内,“我已经帮大鸟治了伤,暂时不会有事的!”

她拉住百里屠苏的手臂,等着他慢慢散去煞气,百里屠苏闭上眼睛,神色痛苦。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怪叫!

“双身共命鸟!”红玉惊道,“欧阳少恭竟豢养了妖物!”

三只巨鸟“品”字排开,每只鸟皆是双头,身形巨大,像是两只鸟儿各劈一半粘成的躯干,红蓝二色的硬羽由中而分,共享一对豪翅,振翅间云腾气滚,居高傲视,皆欲伺机而攻。

众人还在运气调息,百里屠苏与方兰生二人早已按捺不住,剑气和拳意化为两束极光贯出,天空中接连两声巨响,两只巨鸟便被炸得羽碎浆爆,第三只鸟儿见情势不妙,正欲转向飞逃,却快不过二人的合击,一瞬间,犹如火凤涅槃,全身化为灰烬,稀稀落落地飘落下来。

“看来还会有其他的妖物前来纠缠。”红玉道,“适才所见,欧阳少恭的力量远远超乎想象,当今之计,唯有先设法离开青玉坛。”

方兰生怒视青玉坛方向,虽不见人,心中却恨意难平。

“我还是有些担心尹大哥…”风晴雪道出心中忧虑。

“担心那种人做什么!他和少恭…他们俩完全是一丘之貉!!”方兰生道。

“什么也不要说了,先离开这儿才是紧要!”红玉说着,带领众人朝桥下走去。

百里屠苏行了几步,忽然站定,冷冷一回头…

“有好厉害的妖气…”襄铃警觉道。

桥面忽然打晃,几欲塌陷,一只大过雄狮数十倍的怪物扑将上来,利爪抬放间,桥石崩碎,头上鬃毛一甩,吼声震天。

“是梼杌!”红玉熟知这上古妖兽的破绽,喊道,“集中攻它的天灵!”

这巨兽似通人语,抬起利爪便向红玉攻去,红玉挺剑,一式“乱飞红暮”,插入巨爪中,怪物吃痛,嘶声狂叫,却张嘴留出空当,吃下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的两记攻击。

风晴雪和襄铃亦跟着补招,梼杌被抛于半空,方兰生结下“火天印”,双拳反复出击,拳拳中首。

梼杌的身形砸落下来,桥面顿时碎成两截,众人皆是身形一飘,稳稳站于桥下。

“居然能够驱使梼杌这般妖兽王将,欧阳少恭应是谋划已久…”红玉踌躇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起来了,他派人去找瑾娘姐姐了!我们快去救她!”襄铃突然想到什么。

“那个瑾娘也是欧阳少恭旧识,会不会是个圈套?”方兰生起疑道。

“不可就此断言。”红玉道,“小铃儿提点的正是,我们还是去江都瞧个究竟为好。”

几人皆看向百里屠苏,等待他发号施令…

“速去江都!”百里屠苏一收剑,所有人便跟着施起腾翔之术来。

飞云掠过,方兰生望着青玉坛的方向,目中含泪:“二姐…”

二赴江都

众人来到江都,正是入夜时分,花满楼却不见灯火。

他们急急地冲进院里寻人,恰好看到瑾娘带了几个丫鬟正欲离开。

瑾娘见了他们,不由得一惊,神色难明,红玉心思机敏,几句话便把来意讲清楚。

两拨人找了个僻静的小酒坊坐下来,细细问询下才知道,原来青玉坛竟已经派人来过了。

“白日里来的那个弟子十分面生,毕恭毕敬的模样,说是少恭请我去青玉坛做客。”

瑾娘仿佛心有余悸,就着酒盏喝了一大口烈酒,回忆道:“偏巧过几日便有京中贵客要上门来,不能怠慢。我一时脱不开身,就婉言谢绝了,说得了空再去…”

“谁想到,那人竟然动手强掳,要抓了我去!”说到这里,她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老娘岂是好欺负的!这花满楼能开到今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找麻烦的,哼!”

风晴雪仍是担忧地问道:“瑾娘姐姐没受伤吧?”

瑾娘叹了口气,“受伤倒是没有。只是把他打跑了,也把花满楼砸得凌乱不堪。且不论生意还能不能做,安全起见,总是要先避避风头。”

人没事便已是万幸了,其余几人相视看了看,显然都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瑾娘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原以为,是少恭又遇到了什么麻烦对头,可照你们所说…”

方兰生早忍耐不住,把欧阳少恭所作所为控诉了一遍,瑾娘一边听着,只是摇头不言。

百里屠苏看着瑾娘的神色,明白她心里将信将疑,一时难以接受昔日的朋友变成这般可怖的模样。即便是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就在一天前,固然对起死回生药一事有所怀疑,仍不愿相信是欧阳少恭刻意为之。

他一直将欧阳少恭当做他下山以来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二人的性子都不是那么热情如火,却能促膝谈心,抚琴赏月,并肩战斗…

今日,这一切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曾经以为是朋友,却变成敌人。曾经以为是解药,却变成毒药。

曾经以为有缘相遇,巧结知音,如今却证明不过是一张精心布置的网。

百里屠苏更想不透的是,欧阳少恭到底为何变成今日的模样,他所苦心筹谋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预感告诉他,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上的一角,隐藏在冰冷水面之下的,是可怕得多的阴谋巨兽。

“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想多言…”瑾娘艰涩开口,“少恭与我…已经认识了很久…”

“久不久又怎样,知人知面不知心!”方兰生恨恨地说,“我与二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又哪知他会变成这般牲畜不如!”

襄铃有些担忧地拽了拽方兰生的衣角。

瑾娘又喝了一会儿闷酒,慢慢低声讲起来:“与少恭相处,有时如沐春风,有时却觉得他神秘而疏远,让人一点也看不透…偶尔语风凌厉起来,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回忆起过往种种,只觉得如梦如幻,捏着酒盅的手指渐渐泛白,“我知道他在做几桩大事,个中细节他却只字不提。想来,我竟是半点也不了解这个人…”

这句话,说中所有人的心事,相知一场,他们又何曾真正认识和了解那个欧阳少恭?

风晴雪劝道:“瑾娘姐姐,不管怎么说…你先离开这里避一避吧。”

瑾娘垂着头,微微点了点。自她闯荡这江湖以来,也曾遇到过许多风雨磨难,她身怀异能,看过多少命运轨迹,断过多少生死祸福,只是这一遭,令她忽萌退意,觉得倦了。

瑾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抬眼四顾寻找,“阿宝呢?怎么没看到它?”

百里屠苏面色一滞,手抚上腰间的竹篓。

“大鸟被少恭打伤了…”风晴雪看了一眼百里屠苏,见他点头认可了,才打开竹篓,小心捧出虚弱的阿翔,“我已经给它治过,但一时好不了…”

瑾娘竟然立时垂下泪来,“我可怜的阿宝啊!我就知道它跟着你们过不上好日子…”

阿翔低低地鸣叫了一声,全没了往日的威风。

“你们不会还打算带着它继续奔波吧?这哪能好好养伤!”瑾娘又急又怜,叫道,“我瞧着,不如将阿宝交给我来照顾算了!”

百里屠苏并没有一口回绝,只是低头不语。他的手轻轻抚过阿翔暗淡的翎毛,阿翔虽然没精打采,但仍然依着他的手摩挲了几下。

瑾娘劝道:“百里公子,无论你们与少恭如何,我…总之我一定会悉心照料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