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子监小食堂上一章:第4章
  • 国子监小食堂下一章:第6章

如此一番详实又恳切的言语,孟桑既不便推辞,也不愿推辞。

她笑道:“这有什么的,您不必忧愁,我应下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定,魏询神色轻松许多,换了一种更缓和些的口吻:“桑娘,我听姜老头说,你来长安本是为了找阿翁?”

眼下魏询抛开“孟师傅”的称呼,而换成“桑娘”,一为亲近之意,二则表明此为私事。

孟桑颔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确是来长安寻阿翁的。家中突逢变故,阿耶阿娘在外生死不知,无法再呆在扬州府,我便试着来长安投奔阿翁。只可惜我与阿翁素未谋面,对之知之甚少,来长安后遍寻不得。”

她忽而喜道:“魏叔是要帮我寻人吗?”

“不错,”魏询点头,神色沉静,“虽说你在国子监内做活,无须担忧吃住,也不会遇着什么歹人,但一个孤零零的女郎在外,总归让人不放心。”

孟桑心头仿佛涌过暖流:“多谢魏叔关怀。”

魏询摆了摆手,又问:“我本就是长安人士,又在国子监里呆了许多年,身边也有许多好友,你且说些线索,我托人帮你问一问,兴许能快些找到你阿翁。”

提起这个,孟桑却犯了难,长叹一声:“阿翁与阿娘之间关系不睦,早早断了联系,平日阿娘也不怎么提起阿翁。我所晓得的一些线索,都是从阿娘往日的只言片语推测而来。”

“无妨,你只管说来。”魏询心中有数,此番寻人必定不易。毕竟孟桑都来了长安两月有余,仍然没有头绪,可想而知她手头也没什么线索。

于是,孟桑将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来:“阿翁在长安为官,我阿娘是家中独女,早年丧母,并无兄弟姊妹。阿娘曾提起过,说‘庭院内有一棵百年桂树,自小就爱在树下玩耍’,可见早在三十余年前,阿翁就有了自个儿的宅院府邸,或是家境殷实,或是官位不低。”

“离家时倒还带出一支阿娘的簪子,只是来长安首饰铺子问过,是当年长安城里流行的样子,并无特殊之处,也追溯不了买家。”

魏询蹙眉:“这线索着实少了,簪子且不提,这偌大长安城一百余坊,家中种桂花的不知凡几,而在朝为官者人数众多……对了,你还未说你阿翁姓氏。”

孟桑这才发觉自个儿竟然把最重要的给忘了,连忙补充道:“姓裴,阿娘名唤裴卿卿。”

如此听完,魏询也不免犯难,叹道:“朝中姓裴的老大人们可不少啊,况且也不晓得是否还留在长安,万一已经去了外地任上……”

是了,当初宋七娘也是这般说的。七娘常出入高官府邸,是少有对各家内情知晓一二的,即便是如此,她也会对孟桑寻阿翁一事犯难。

在孟桑来国子监当日,她还特意早早遣了奴仆来姜记食肆,说会帮着再留意。

孟桑沉沉叹气,她自然也晓得其中变数颇多,或许阿翁早已外任,或许阿翁换了宅邸,或许阿翁已故……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阿耶阿娘生死不知,她但凡回扬州府,就免不了要被那些不常来往的叔伯们压着随意嫁人。

留在长安寻人,虽然前路不可知,但也比胡乱被人许配出去好得多。

孟桑强打起精神,温声道:“我晓得寻人不易,魏叔不必心中存有负担。无论结果如何,您此刻愿意相助,桑娘已是感激不尽。”

魏询摆手:“我会尽力帮你寻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寻找阿翁的事情暂且没有下文,孟桑本身倒还看得开,只管把此事暂且抛之脑后。

她领着阿兰二人去库房领了食材,一边为明日朝食做些准备,围了一圈挑坏豆,一边暗暗思索晚间究竟要做什么菜式。

夏末秋初,日子一阵冷一阵热的,没个定数。就拿今日来说,是要比前几日要凉快些,倘若衣裳穿薄很有可能受了凉气。

要不做一道热乎些的下饭吃食?

就在孟桑没想出个所以然时,恰巧望见徐叔领人过来,他身后的杂役们提着扁担,筐里各色食材都有。

徐叔远远孟桑,笑眯眯道:“庄子上送了新摘的菜蔬,孟师傅快来瞧瞧,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我都帮你留下来,不必客气。”

孟桑丢开手上一把豆子,凑近去看,在看见其中一个装满新鲜茄子的扁担筐时,忽然灵光一闪。

对喽,这个冷冷热热的时节,暮食用一道鱼香茄子煲,可不就正恰当么!

孟桑笑着指了过去:“徐叔,那就不跟您客气了,我想要那筐茄子。”

第13章 鱼香茄子煲(一)

鱼香茄子煲想要做好吃,豆瓣酱、鱼香汁和淀粉少不了。

鱼香汁靠配比,而淀粉也不是问题。孟桑来国子监时,就带上了两包她与姜老头协力做的土豆淀粉,以防来这儿做菜时会用到。

最后一个必需品豆瓣酱,倒是让孟桑记起来了要紧事——她先前自己花银钱买齐材料,又买了半大陶缸,花了足足一月才腌出一缸豆瓣酱。昨日进国子监食堂有些急迫,仅收拾了衣物细软和一些惯用的自制调料,而那豆瓣酱却被遗漏在姜记食肆的后厨里。

虽然宣阳坊与务本坊不远,但是那一缸满满当当的豆瓣酱极重,就算是再加上阿兰、柱子,也没法稳妥搬到国子监。

偏偏这又是鱼香茄子煲不可或缺的辅料之一。

思来想去,孟桑只能找上徐叔,询问可否借她人手一用。

徐叔听清来意,二话不说应下此事,当即点了三名孔武有力的杂役,又让人将库房运菜蔬的驴车牵到后门。若非他还需要留下与陈师傅等人核对明日食材单子,只怕也会跟着一道去。

两坊之间相隔不远,又有驴车载着一行人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姜记食肆。

大堂内,姜老头和姜素正在收拾,朱氏坐在柜后算着账目。

见到孟桑,姜素露出欣喜笑脸,擦干净双手迎上来:“桑娘,你怎么回来啦?在国子监做活可还适应吗?”

孟桑快走几步,拉住姜素的手:“回来取东西,在那儿做活很好,周遭人也很和善。”

耐心解答了姜素的疑问,孟桑又与姜老头、朱氏见过礼,方才道明来意:“昨日走得急,先前腌下的酱料忘记带走,这才着急回来取。”

原本陡然警惕起来的朱氏,顿时泄了气,闲道:“还以为是缺了什么重要东西,就只为了那缸脏兮兮的酱啊……”

当时孟桑腌制豆瓣酱时没做任何遮掩,每一步都大大方方。一开始朱氏还好奇去瞅瞅,可一瞧见经过孟桑手的胡豆全是灰,她就觉得脏极了,这哪里是能入口的东西!

自那以后,朱氏每每看见孟桑清晨起来翻搅豆瓣酱,都一脸嫌弃的模样。①甚至在豆瓣酱腌制成的那一日,孟桑本想舀一罐子出来炒菜。还未等她动手,就被朱氏厉声制止。

“这酱不干净,若是客人吃出什么事儿,你交代得起吗!”

那时孟桑看着朱氏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架势,着实没办法。本以为自掏腰包就不会被朱氏逮住不放,哪晓得还有这出?最终只好往里头倒上素油封口,一直摆在后厨没动过。

眼下,朱氏还在小声嘀咕:“可快些取走吧,怪占地方的,指不定都发霉了。”

孟桑笑笑没说什么,让带来的杂役去后厨抬酱缸,利落办完事就准备离开。

离去之时,姜素被朱氏留在店中,而姜老头一声不吭出来,硬是要将孟桑送到坊门口,一路上零零碎碎问了许多与国子监食堂有关的事,生怕孟桑过得不顺心。

孟桑和声安抚道:“姜阿翁莫担心,魏叔很关照我,待八日后的旬假,我再来姜记食肆看望您。”

姜老头哼了一声,口吻很是霸气:“魏老儿他敢不对你好!就他那三把手的糟烂手艺,日后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

“昨日我与他说了你寻阿翁的事,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长安各个衙门结交的人多,你只管让他帮着你去找,晓得否?”

孟桑眉眼柔和:“嗯,都记住啦!”

送到坊门口,因着店中还有事,姜老头不便再继续送。临别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不由分说塞到孟桑手上。

孟桑诧异,这里头至少也有四五两银子,缘何突然递来这么多?她当即就想还回去。

谁知姜老头背了手,板着脸凶道:“拿着!这两月来,朝食生意多亏你才做得那般好,宋都知的单子本也是看中你的手艺,更何况你去国子监前还留了粢饭团的食方子,本就是你应得的!”

“还有那些咱俩切磋技艺时,我从你这儿学的吃食。你且安心,老叟绝不会拿出来用,只自个儿私下解个嘴馋。”

话音未落,这老叟似是怕孟桑硬要还回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等隔开十步远,他才又转过身来,硬声道:“别忘了回来看看糟老头子我!若是……若是活计太忙太累,也别硬撑着非要过来。你一个女郎独自在外,且照顾好自个儿!”

说罢,姜老头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啰里啰嗦”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等孟桑回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有些驼。

孟桑眨去眼睛里的热意,扬声道:“定拿着好吃的吃食回来孝敬您!”

姜老头没再说什么,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

去姜记食肆取豆瓣酱这一路,去时快,回来也很快。

几名杂役稳妥小心地抬着酱缸,将之归置到后厨小院的墙根,随后与徐叔回禀一声后,就各做各的活计去了。

徐叔走近,将手中拎着的一挎篮五花肉递过来:“孟师傅走时要的豚肉,都是让底下人按照你所说挑的,你看看可还满意否?”

一旁的阿兰连忙接过来,送至孟桑跟前,好方便其观察。

只见挎篮里五花肉都切成长条,从侧面看,肥瘦交叠,少说也有四层,确是上好的五花。

孟桑笑着谢过:“麻烦徐叔了,这豚肉选得极好。”

徐叔双手背在后头,乐呵呵道:“那我老徐就放心了,可还等着孟师傅做的暮食呢!”

双方又笑说几句便散了,孟桑带着阿兰和柱子忙活起来。

半日过去,约是申时二刻,孟桑三人将手里头的食材一一规整好,开始做鱼香茄汁煲。

先将茄子切段,红椒剁碎,五花肉切丁剁成泥,其中五花肉剁泥的时候须得收着一些,保留颗粒感。然后就可以开始调配重头戏——鱼香汁。

无论是鱼香茄子、鱼香杏鲍菇,或是鱼香鸡丝、鱼香肉丝等等,鱼香汁永远是这一系列菜肴的灵魂之一。好的鱼香汁极其讲究配比,先后放入适量的糖、酱汁、酢,再来一丁点黄酒增香,最后撒上些许姜末,搅拌均匀,如此便成了。②

起锅,倒油,下姜末、剁碎的红椒炒热,随后添进鱼香茄子煲的另一精髓豆瓣酱。等熬出了红油,放入五花肉煸炒出香,将茄段全数倒进锅中,最后依次加入鱼香汁与水淀粉。③

到这一步,豆瓣酱与鱼香汁的香味,已经完全被油和红椒激发出来,里头还混杂着不可忽视的豚肉香味,种种融合一起,将后厨所有人的心思都勾了过来。

就连和孟桑隔了个过道的魏询,都不禁停了手中活计,偏头看了一眼。

孟桑盯着锅内,不断翻炒,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即扬声唤:“阿兰!”

“来啦!”阿兰让开位置,其身后已经搁了七个找徐叔借的小炉子,上头的陶锅刚烧热。

依次在陶锅中倒入冷油,随之将翻炒到七成熟的鱼香茄子分散装入各个陶锅。茄子入锅接触到油的那一刻,“刺啦”声不绝,油点在四处飞溅。

盖上陶锅锅盖,将香气尽数封在锅内。小火炖上半盏茶工夫,再度掀开锅盖时,锅里汤汁略黏稠,“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撒上碧绿葱花,如此便做好了。

孟桑舒了口气,暗自遗憾。若要是完美无缺的鱼香茄子煲,理应用剁椒或者泡椒,今日来不及现做,只好用红椒代替。

一旁,魏询手头几道菜肴也差不多做好,正在装盘出锅。

大雍贯彻的是分食制,除非是关系极好的至亲好友,不然每道菜都是用单独的碗盘装盛。

不过在孟桑看来,这种煲理应是就着陶锅或砂锅吃,锅壁的余温会使得锅内不断“咕嘟”冒泡,锁住所有香气,方得煲之妙处。若是眼下用碗盘分了,便失了最大的乐趣。

魏询看小炉子火都熄了,也不见孟桑有下一步动作,不禁发问:“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孟桑叹口气,将自己顾虑的事情一一道来。

对于这个技艺精湛、身世可怜的后辈,魏询心中多少有些怜爱惜才。

犹豫片刻,魏询定声道:“无妨,就用陶锅装着,食盒内再备上干净碗盘。若是大人们真的不喜,届时再分就是了。”

峰回路转,孟桑立即转愁为喜,眉眼俱是笑意,忙指挥阿兰去找徐叔,拿些耐热的大食盒来。

魏询看着她解决烦恼后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不禁摇头失笑。

下一瞬,严肃惯了的食堂大师傅反应过来,飞快压下唇角,恢复往常的板正。

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惯着一回后辈也无妨。至于诸位大人是否接受,端就再看罢!

第14章 鱼香茄子煲(二)

钱博士是四门博士,最重规矩,对待监生也十分严厉。

大到课业考试,小到衣着装束,无一不严格管教门下监生。因此四门学的监生们最怵的就是他,课上从来都是规矩端正、不敢私语,生怕被揪到就要罚抄书,严重者被送交监丞惩治。

即便在监生中落了一个严苛的名声,但钱博士本人毫不在意,甚至极为满意这样的结果,从而在课上越发严厉。

不过,今日的钱博士觉得很不顺心。

也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许多监生总是以互相使眼色或者说些私语,心思全不在课业上。

钱博士忽而转过身,用手中戒尺敲击某一位监生的桌案,目光如刀:“你来说说,‘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是何解?”①

那监生被捉到课上与人交头接耳,心惊胆战地站起,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理解。

钱博士眉头紧紧拧起,点出其中说错了的地方,冷声道:“抄百遍。”

监生讷讷道:“喏。”

一日下来,多次杀鸡儆猴,监生们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劲儿,总算尽数收敛起来。

见状,钱博士面上的不愉之色淡去,继续讲课。

夕阳西下,到了各学下学的时候,监生们收拾完物品,或是呼朋唤友去外头食肆酒楼,或是哭丧着脸往食堂而去。

钱博士手里拿着书卷,冷脸离开讲堂。走了没几步,他察觉有东西落在讲堂,便又回去取。

快到讲堂时,就听见原本鸦雀无声的监生们,正待在里头正咋咋呼呼聊个没完。

里头有一人嗓门大些,语气里一半兴奋一半痛苦:“唉!一想到明天才能吃到新厨娘做的吃食,每日还得忍受难以下咽的暮食,我就难受得紧!”

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自打吃了那葱油索饼,我一整日的魂儿都被勾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这些都是四门学的监生,大多是在食堂用食,俱都尝过葱油拌面。

钱博士的眉毛再度拧紧,恼怒再度涌上心头,刚想进去喝骂这些心性不坚的监生,又听见了有人好奇发问。

“子津,这葱油索饼当真那般好吃?”是薛恒的声音。

听到有人唤许平的表字,钱博士的脚步顿时停住。

许平平日里不骄不躁,所有心思扑在课业上。旬考次次都是四门学的头名,上月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月考,他更是压了许多国子学监生一头。

向来是钱博士最为得意的学生,无人能出其右。

在钱博士眼中,此子不重口腹之欲,一心向学,定不会被什么新奇吃食所诱惑,或许还会斥责这些只顾贪图片刻享受的同窗。

紧接着,就听许平满是哀怨地长吁短叹:“安远兄,你是不晓得那葱油索饼的滋味,当真让人朝思暮想!哪里只有诸位同窗这般思之成疾?我亦如是!这一日过来,听不进课,每每念起明日新朝食就心痒难耐!”

讲堂外,钱博士气的胡子都快歪了。

旁的监生一贯如此也就罢了,怎得他这得意门生忽然间也成了这副模样,失了从前的稳重,竟只是因为一碗索饼就影响向学之心!

气煞他也!

钱博士恼极,一甩衣袖,怒气冲冲迈进讲堂。

这一手回马枪,惊得诸位监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噤声,低眉敛目装鹌鹑。

钱博士将遗落之物收入怀中,怒目环视讲堂内的监生,冷声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你们成日只关心口腹之欲,不精于学业,不谋求君子之道,无心百姓社稷,半点长进都无!”②

“所有人都将《卫灵公》篇默百遍,明日带来!”

说罢,钱博士抬腿便走。他经过许平身侧时,极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许平一眼,随后重重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离开讲堂。

国子监内,各学博士与助教的廨房都在一个院子里,离食堂不远,故而钱博士回廨房的一路上,会遇到许多去食堂用暮食的学生。

往常他们都是探讨课业,或是谈论时事,钱博士前后都被这些声音包裹,自是觉得十分满意。然而今日却有了不同,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新厨娘和葱油索饼。

那些尝过葱油索饼的人回味无穷、啧啧称奇,未曾尝过的半是惋惜半是好奇。

听得钱博士是吹胡子瞪眼,深觉国子监内浓厚的向学氛围,俱被那新厨娘给搅乱,心中不满愈甚。

直至他进了廨房院落,终于不会再听见周遭传来有关“新厨娘”和“葱油索饼”的话,总算舒坦了一些。

哪成想,耳根子刚清净没多久,就听见有交谈声并着脚步声渐近,依稀可分辨出是白庆然和一位在四门学任职的苏博士。

苏博士言语里满是不解:“景询,新厨娘做的葱油索饼,里头只是香葱和素油,难道不觉油腻?”

白庆然笑道:“骗你作甚?那孟师傅最擅长新菜式,其手艺可真是精妙绝伦,所有平平无奇的食材到了她手中,都能变成闻所未闻的美味珍馐。”

无意中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钱博士,脸黑成了锅底。

怎么又是新厨娘,又是葱油索饼?没完没了是吗!

白博士两人走到四门学的廨房门口,并未进来,而是继续围绕着“葱油索饼”闲谈。

里头的钱博士只觉得心烦。他虽然认可白庆然的才华,但一直对其放荡不羁、喜爱流连平康坊的性子不喜。眼下又听对方浪费诗文才气,将葱油索饼夸得是天花乱坠,钱博士气得耳边嗡嗡响。

国子监内忽然刮起的歪风邪气,必然有着白景询一半功劳!

就在钱博士快要忍不住出声打断时,就听见食堂杂役的声音,说是来送暮食的。

白庆然这厮又开口了:“似乎孟师傅只负责朝食……苏博士,可要与白某同到东市瑞云楼吃鱼脍去?许久不尝,甚是想念啊!”

没等苏博士应答,就有食堂杂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暮食中,就有一道鱼香茄子煲是孟师傅做的呢!”

如此一来,白庆然竟是当场改了主意,果断道:“那我还是留下吧,许久没用过监内食堂的暮食,确也有些怀念。”

门内外,钱博士并杂役等一众人:“……”

食堂送来的暮食,你一回都没吃过,谈何怀念!

第15章 鱼香茄子煲(三)

无论他人如何想,白庆然很是坦然地留了下来。

来送暮食的食堂杂役笑着请诸位大人进廨房,欲要为其呈上吃食。

即便是白庆然一时兴起宣布留下用暮食,食堂准备的分量也是足够的。

毕竟各学博士并助教中,多数已经成家,所以即便是食堂手艺最好的魏询烹饪吃食,这些大人也会选择家去,真正留下的着实不多。而食堂以防万一,也会多备一些送来。

太学博士共有六名,今日仅白庆然一人留了下来。因他和苏博士交好,就索性让杂役将饭食送来四门博士的廨房。

待一盘盘菜肴呈上诸位博士的桌案,最终只剩下几个大食盒没动。

杂役叉手行礼,恭声道:“这是新来孟厨娘做的鱼香茄子煲,说是配着陶锅吃方得其中妙处,只不过一只陶锅分量颇多,须得两位或三位大人分食。”

“也带了干净碗盘备用,皆随诸位大人心意。”

钱博士最重规矩,即便自个儿在家中也是坚定不移贯彻分食制,此时听了杂役所言,他只觉得不成体统,当场斥了一句“荒唐”。

与之相反的是白庆然,他本就喜好新鲜玩意,又在宋七娘那儿听多了她对孟桑厨艺的夸赞。

听了杂役所言,他立即问了苏博士意愿,将两人食案拼在一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招呼杂役。

“有意思!就依孟师傅的,我且要看看里头是个什么妙处。”

那杂役颇会察言观色,“喏”了一声,给白庆然与苏博士呈上一只陶锅,随后从另一只备用的锅里头,单独为钱博士舀了一盘。

“陶锅烫手,还请大人们小心留意,莫要伤着。”

陶锅刚上桌,白庆然已是迫不及待地用厚布掀开锅盖。

在厚实的陶盖被掀开的一刹那,原本牢牢锁在其中的咸香味顿时炸开,以万夫莫敌之势横扫整间廨房。

数根茄条乖顺地躺在锅中,每一根都喝饱了汤汁,被红油严严实实包裹着,紫色外皮炖到油光滑亮,原本白色的内里被汤汁浸成褐色。

除此之外,零碎但不可忽视的肉末散在各处,既点缀了画面,又增添豚肉香味,更有鲜红椒末和碧绿葱花相衬。

锅内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小泡,似是底下还有炉火热着,颇有围炉用食的乐趣,平白添了几分热闹之气。

有这么一锅鱼香茄子在,桌上其他盘子里的菜肴陡然失色。

白庆然先是手快夹起一根茄条,等不及吹凉,急不可耐地咬上一口。

顿时,茄条里的汤汁争先恐后溢出,茄香气裹着红油咸辣味霸占整个口腔,使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白庆然虽然被滚烫的汤汁烫得闷哼一声,但完全舍不得吐出,整张脸都憋得有些红,一边哈气一边咀嚼,颇有“为了佳肴一切皆可抛”的架势。

好容易咽下,白庆然抿了一下被烫伤的舌尖,大笑出声:“妙极,妙极!孟师傅果然一手精湛技艺,根本不是祥云楼里那些平庸庖厨可比!”

听白庆然这般说,苏博士也夹了一块品尝。

方才苏博士见到白庆然被烫到的“寒碜”样,感到十分好笑。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夹到碗中后,苏博士先是稍稍吹了几口气,再游刃有余地将整条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没了烫舌的汤汁影响,苏博士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茄条的润滑口感,一抿一吸,轻而易举就吮出大半汤汁,再稍稍咀嚼,滑溜茄皮、炖到软烂的茄肉、颗粒感十足的五花肉碎、微软椒末渐渐混成一处,却层次感分明,不削减任何一份食材的本身香味。

苏博士闭眼细尝后,很是不舍地咽下,赞道:“咸香可口,风味甚好。”

抒发了几句心中所想,苏博士一转眼就瞧见白庆然压根不碰别的菜肴,手中筷子一心只往陶锅里伸,全然是虎狼扑食的模样。

苏博士顿时急了,举着筷子快速抢食。

“景询,白庆然!你给我留着点,慢些夹!”

这厢吃得热热闹闹,就显得独享一张食案的钱博士那儿有些冷清。

因着对新厨娘先入为主的不喜,即便钱博士也觉得鱼香茄子煲的咸香味十分动人,但还是强忍着不去碰那盘子。

他手中筷子只伸向另两道魏询做的菜式,将就着吃了大半碗白饭。

可方才白庆然与苏博士一前一后的夸赞,如同魔音入耳一般,不停在钱博士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

钱博士将两盘魏询做的菜肴吃光,已是半饱。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筷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一筷子没碰的鱼香茄子煲,又瞄了一眼手中还剩了半碗的白饭,有些犹豫纠结。

君子应戒骄奢淫逸、铺张浪费。

他若是随意浪费吃食,糟蹋百姓血汗,难道不是违背君子之道?

往常他见到有监生浪费,总会去斥责对方,而他身为诸位监生老师,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

嗯……故而,他并非是贪图口腹之欲,而是贯彻为人为师的准则。

自觉将其中利弊分析清楚的钱博士低咳一声,筷子终于伸向了盘中的鱼香茄子。

茄条入口,浓郁的酸甜滋味、茄香、五花肉香在舌尖齐齐散开,那红椒的辣味仅是锦上添花,并未喧宾夺主,更使得整道菜的味道层次分明,极为下饭。

仅吃了一口,钱博士就感觉口中津液顿生。

他少时家境贫寒,阿娘做的吃食中鲜少见着肉的身影,若是碰上沾了肉味的汤汁,钱博士便会舀到碗中扮了杂米一起吃,不舍得浪费一丁点。

这个习惯直到他入朝为官、手头充裕后也不曾改过。

此时,钱博士忙不迭夹了几块茄条铺在白饭顶上,再浇几勺盘底汤汁,将碗中诸物拌匀。

汤汁将微硬的白饭泡软,混着茄子一起吃,便在原先的咸香味中再添一抹稻米清香,别有乐趣,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钱博士吃得正尽兴,暗自可惜菜肴因久放而变得温热,无法体会刚出锅那一刻的美妙时,就听见吃饱喝足的白庆然跟苏博士搁下碗筷,开始饭后闲聊。

白庆然餍足道:“怪不得孟师傅坚持,到此时方知陶锅之妙。”

“直至咱们吃完落下碗筷,却不见锅内菜肴变凉,皆因陶锅锅壁封住热气,使得无论何时食用,皆含着刚出锅时的热乎劲儿。”

苏博士这一顿暮食用得很是畅快,听后立即出声相和,深有同感。

唯独钱博士对着自己那盘温热的鱼香茄子,捏着筷子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顿时就觉得没滋没味了。

第16章 豆浆油条(一)

“刺啦”一声。

一根长长的面剂子被放入油锅中,立马引出无数小气泡,将面剂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那面剂子先是从头到尾浸泡在油里,炸一会儿后浮了上来,气泡却不见少。此时面剂子米白色的外皮变得微黄,在一双木筷的波动下,于油锅中均匀翻面。

随着面剂子在炸制的过程中不断蓬松变大,外皮颜色也跟着慢慢变深,渐渐由淡黄变成漂亮的金黄色。

“炸油条最要紧的就是给它不停翻身,让每一面都能均匀炸制……”孟桑缓声向阿兰解释,又往锅中放入一根瘦长面剂子。

此时,油锅中躺着五六根油条,由左至右,熟的程度不一。

孟桑极为耐心地依次为每一根翻面,不停来回重复,绝不厚此薄彼。每当最右边一根油条熟了,就会被立即捞出去控油,同时再扯着新的面剂子放入锅中,整套动作下来井然有序。

“除了翻面,另一要点就是油温,像现在这般是恰好的。灶火过旺,则油条容易炸老,油腻有余,酥脆不足。”

“好了,你来试试,”孟桑将手中木筷递与阿兰,又低头交代,“柱子,灶火记得控住。”

看火的柱子连忙应声:“孟师傅放心,我晓得!”

站在一旁的阿兰接过木筷,心中默背了一遍方才孟桑所言,十分拘谨地为锅中油条翻面。

“炸油条仅需仔细小心,没什么难的,放轻松些。”孟桑拍拍阿兰肩膀。

正在说话时,有两位监生走入食堂。

孟桑有些诧异,下意识瞄了一眼窗外。

现下还未到卯正,怎得就有监生来食堂了?未免也太早了些。

孟桑下意识看向来者,意外发现其中一位监生颇为眼熟,好像他昨日也是第一个来食堂的。

她笑着招呼:“今日朝食刚做好,两位稍等,这就为你们盛来。”

来者正是许平和薛恒,前者神采奕奕,后者眼皮子还耷拉着,似还没睡醒,困倦不堪。

许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兰炸油条,顺手去扯薛恒地袖子,很是兴奋:“安远兄,你快来瞧瞧这新吃食。刚放入锅中不过瘦长一根,出锅时竟能变得这般大,看着好生有趣。”

而薛恒敷衍地“嗯”了一声,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对食堂的吃食兴致缺缺。

昨日他受了田肃等人的激将法,下学后立即找人回去传话,说无须家中日日再送吃食来,以后与许平共进退。

然而此番壮志豪情,等尝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后,顷刻间转为后悔,恨不得将那传话的人喊回来。

真的是太难吃了!

白饭煮得夹生,咽下去时如同砂砾刮过喉咙;红烧鲤鱼,鱼肉都炖老了,尝着还有堪比黄连的苦味;就连最不容易出错的清炒时蔬,都做得软烂寡淡如嚼蜡……

一回想起来,薛恒硬生生压下想吐的冲动,长长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长安城里的名厨,最顶尖的留在皇城,次一点的不是在各大酒楼,就是在高官贵胄府里,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个小摊、开个食肆赚银钱,手艺最差的才会进各个府衙公厨食堂,每月混个养家钱而已。

眼前这位被许平等人夸上天的新厨娘,或许做出来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罢了,而许平他们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较之下,才会觉得惊为天人,实则平平无奇。

正出神想着,身前突然传来孟桑轻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浆、三根油条,请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