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在心中为尚被蒙在鼓里的监生们,好生鞠了一把同情泪,心中却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魏询虽然心中无奈,但还是纵着孟桑,没有开口驳回此事。

瞧着,桑娘心中尚有分寸,不敢戏弄到诸位大人身上,至于监生嘛……

左右他们从不对桑娘生出怨怼,时时求桑娘多做些美味吃食,便是如这般被戏弄,也只会怪自个儿手气不好,想来无甚大碍。

环顾一圈,不见有人提出异议。

孟桑眨眨眼,抿唇一笑,招呼他们赶紧去做月饼,她自己也带着魏询三人做剩下的两种月饼。

鲜肉月饼本是江浙,也就是现下淮南道、江南道常见的月饼做法,尤以苏氏鲜肉月饼最为出众。④

饼皮所用面团与油酥做好,得先将面团擀平成长条,叠被子一般将油酥包入其中,再度擀平后,将之卷起,切面剂子备用。

能不能做出好吃酥皮,这一步极为要紧,半点不容出错。

待拌好豚肉馅料,之后就是包月饼的活计。

鲜肉月饼无须塞进木模子里压出花样,要的就是圆乎乎的饼子模样,最后在表面刷一层蛋液,即可送进公厅炉开烤。

孟桑正犹豫是不是将做鲜肉月饼的活计一并揽下,就听见魏询一本正经发了话。

“你领着阿兰、柱子去忙旁的,这鲜肉月饼我晓得如何做了。”

话虽如此,孟桑仍是又盯着魏询做一遍饼皮,确保没有任何差错后,方才继续领阿兰二人做冰皮月饼。

就这样,众人各自忙碌,揉饼皮的、炒馅料的、调配饼皮颜色的……一盘盘月饼或者运到冰窖冷藏,或是被送入公厅炉烤制,食堂内外渐渐染上各种月饼香味,久久不散。

日头西移,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今个儿是八月十四,大多监生从明日起放三日中秋假,因而许多监生家中都派了仆役来接自家郎君。

家世煊赫的,驾来的是马车,光小厮、婢子就有四五人,端着鲜果饮子、捧着干净帕子,派头大得很;家世一般的,来的是驴车,瞧着也朴素许多;再寻常些的,便是一位仆役或小厮来候着,欲要陪着他家郎君步行归家……总之是各家有各家的法子,各有各的归处。

这也使得素日清静的国子监大门外,变得异常热闹起来,车挨着车、人挤着人,原先尚算宽阔的街道仅留出中间一条小径,勉强通行。

各家仆役们盯着紧闭的国子监大门,数道灼热目光就差没将大门戳出洞来,都恨不得早些见到苦读多日的自家郎君。

只可惜里头好些人都激动得太早,他们家郎君此刻心心念念的根本不是归家团圆,而是赶紧奔到食堂抢中秋月饼。

说笑呢,那可是经了孟大厨手的月饼,定然不比宫中御厨做得差,不得抢个最新鲜热乎的?

薛恒便是其中最抢眼的,一如往常领先他人一步,急匆匆往食堂而去,所经之处,照例刮起一阵微风来。

好巧不巧,这一群人再度被国子学、太学等监生撞了个正着。

接连两日,瞅见其他四学的人风风火火刮过自个儿面前,原本正在说笑的田肃等人再度哽住,费解地盯着这群看起来火急火燎的同窗,目送他们快步越走越远。

“接下来三日是中秋假,他们不去大门寻自家仆役,反倒往食堂那儿走,是何道理?”

有人浑不在意地嬉笑道:“总不能在食堂用猪糠,吃上瘾了,一日不用憋得慌?”

田肃心头不免也闪过疑惑。

难道他们真去食堂,要用完暮食再归家?

猪糠也能吃出花?

有监生犹犹豫豫开口:“莫非……莫非食堂的吃食当真变好吃了?否则怎会让他们如此流连忘返呢?”

一听此言,田肃回想起数日以来上早课前的情景——许子津那些监生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萎靡不振的神色,步伐缓慢,仿佛在食堂遭了多大罪一般。

如若食堂当真有所改善,那些四门监生定要来自个儿面前耀武扬威,出一出往日恶气才是,又怎会仍然满面愁容呢?

再说往那处去也不只是食堂,往里不还有监生斋舍吗?

念及此处,田肃嗤道:“食堂有所改善?呵!指不定是积攒了多日脏衣,急匆匆去斋舍取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明个儿放假,留在这儿看他们作甚,不如归家去。我都多日没见沁娘了,心中惦念得紧呢!”

如往常一般,田肃下了结论,大多太学监生无论心中如何想,口中总得迎合几句。

“田兄所言甚是!”

“总听田兄提起沁娘乖巧柔顺,黏人得紧,不若下回带出来一见?”

“啧,真想不到那些四门学和下三学的这般邋遢,羞得慌哦!”

听到最后一句,田肃面色有些许不自然,僵着脸催众人赶紧往大门走。

这群里中,倒也有几位太学监生悄摸摸地扭头,打量着那些已经走远的四门学监生们,若有所思。

即便是拾掇些脏衣什么的,也不至于四门学、律学等监生人人都如此吧?

莫非……还当真是食堂有了改善,做出来的吃食美味到让人欲罢不能了?

哎,对了!往常不是许平和薛恒一道走的吗,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方才怎么只见薛安远,不见许子津?④

“阿嚏!”

空荡荡的四门学讲堂内,不见其他监生,唯有今日负责最后一堂课的苏博士与许平二人还留着。

许平没由来地打了个响亮喷嚏后,连忙向着苏博士赔礼,并道了一句“学生无状”。

较之严厉的钱博士,苏博士的性子实则平易近人许多。他从不拘着监生,下学时也不必死板遵守什么“监生须得在博士、助教之后才能离开讲堂”的规矩,平日得了空,更会与监生们说笑几句。

就好比今日,苏博士讲课时,瞧见底下这群监生们躁动不安的模样,不但不发怒,反而会心一笑。

毕竟明日可是中秋,谁不是心心念念着归家团圆,惦记那三日假期?便是他们这些博士、助教,不也有过这种期盼休假的年轻时候。

于是一到时辰,苏博士简要叮嘱几句,便爽快地放诸位监生离开,只出声拦住将要踏出讲堂的许平,让许平留下与他一道回廨房,说是钱博士寻他有事。

这一留,便留到了讲堂内监生走光。

许平陪着苏博士收拾好诸多文卷,方才一并往廨房走,路上又提及片刻前许平打喷嚏的事来。

苏博士温声道:“近日一天天冷下去,子津你记得多添些衣裳,莫要染上风寒。”

许平恭敬道:“学生知晓,多谢博士关怀。”

“你这半大郎君,就是忒守礼节了些,怪不得能合钱博士的眼缘,”苏博士摆手笑了,又露出些许好奇,“对了,今日安远他们急匆匆就往外奔,是何缘故?往日放假,虽也急躁,但不至于如此作态。”

提及此事,许平脑海中又浮现了方才薛恒那欠兮兮的模样,以及诸位同窗幸灾乐祸的笑意。

方才他被苏博士出声留下后,薛恒当机立断地朝着他眨眼,双眸中写满了“子津你自求多福”。随后朝着苏博士行了弟子礼,竟是头也不回地离了讲堂。

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无!

而那些同窗,一听许平被留下,一双双眼睛陡然就明亮好几分。

被众人抛弃的许平当即有些哽住。

怎得,见他被留下了就这般喜出望外?

说好的同窗情谊呢?

不过嘛,倘若许平这一番所思所想,被那群监生们知晓了,定然还会在幸灾乐祸之余,多加上一声痛骂。

许子津,你忒不要脸!

你与薛恒每日为了抢头盘不断早起,寅时七刻就赶到食堂,每日下学还头一个冲出去。

这也就算了,到底是你们能狠下心少睡片刻,且脚程快。可你们二人领了吃食后,竟然大剌剌就近坐下,当着一众还在排队监生的面,一边享用吃食,一边相互探讨品尝到的美妙滋味。

这怎能不招人“记恨”!

眼下,许平自觉无辜,内心暗暗叹气,面上倒还把持得住,恭声回苏博士的话。

“食堂掌勺的孟师傅说,今日监生归家前,可去食堂领两块月饼。”

闻言,苏博士了然,笑道:“那就怪不得了,新来的孟厨娘手艺着实好。月饼一事,徐监丞倒也来各学廨房说过,说是今日发。”

两人对谈间,与往大门而去的田肃等人擦肩而过,不久便到了廨房所在院落。

四门博士的廨房内,钱博士正专心致志翻看众监生今次旬考的卷子。

他察觉脚步声靠近,抬头便瞧见苏博士领着许平进屋。

“你要的人,我可帮你带回来了,”苏博士笑了笑,一眼瞧见钱博士桌案上的油纸包,顿时目光如电,“食堂送来的月饼已经到了?”

自从偶然间吃了孟桑做的鱼香茄子煲后,钱、苏二位博士日日留在监中用暮食,时不时白庆然也会加入此行列。

原本他们三人年岁不一,钱博士最为年长,白庆然最为年轻。苏、白二人关系还亲近些,但与钱博士之间仅是同僚。经过多日一并用暮食,倒是渐渐熟悉起来。

钱博士绷着脸,点头道:“杂役已送去了沈祭酒的屋子,你且去领罢。”

话音未落,钱博士犹豫着,又憋出来一句:“白景询今日是太学最后一堂课,眼下也该回来,不若你顺道去隔壁喊他一道去。”

“我省的!”苏博士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一走,屋内便只剩下了钱博士与许平二人。

许平心中尚还遗憾没法抢今日头一份月饼,听见两位博士说到“月饼”时,忍不住往那油纸包处瞧。不过,眼前更为重要的还是弄清钱博士为何独独唤他而来,赶忙敛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十分恭敬地叉手行礼。

礼行到一半,被钱博士伸手托住。

“既已下学,只我们师生二人在此,子津不必这般守礼。”

许平顺势而起,半垂着眼帘,目光投向前方砖石地,面上仍然是一副乖顺听话的好学生模样,心中却略有些忐忑不安。

是他本次旬考发挥失常、退步许多,因而钱博士特意将他找来训诫劝学一番?

正在许平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之时,视线范围内逐渐出现了钱博士的靴子尖、襕袍、革带。

是钱博士离了桌案,背手走到他跟前,声音沉沉。

“子津,你是不是仍重口腹之欲,贪恋食堂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

此问如当头棒喝,许平心中一紧。

往常心眼比同龄人多出不知多少的许子津,眼下也愣住,不知要如何答话。

钱博士一贯秉持眼见为实的道理,能有这一问,定然是何时无意中瞧见他沉迷食堂吃食了!

许是见许平久久不应答,面上紧张,钱博士又开了口。

“许主簿为官清廉又乐善好施,使得你在国子监内吃穿用度,必然无法与其他监生相比,手头拮据,故而三年来从不见你去监外用朝食、暮食。”

“如今食堂来了孟厨娘,技艺绝佳,便惹得你一时沉迷口腹之欲。记着上一回在讲堂,我曾说过你此举不妥。”

果真是因为食堂吃食吗?

许平抿唇,低下头来,死死盯着身前一亩三分地,乖乖认错:“是学生错……”

未等他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了钱博士的右手,上头放着三只叠起来的油纸包,油纸正中央印着“国子监食堂”的模样,正悠悠散着月饼甜香。

钱博士咳了两声,板着脸道:“你这回旬考考得不错,日后要更为勤勉。这三块是食堂送来的月饼,你且拿走,赶紧归家过中秋去。”

老师在给自己……月饼?

许平猛地抬头,难得顾不得师生之礼,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钱博士脸上瞧。

钱博士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岁,今日送月饼的事还是头一回,被得意门生这般傻愣愣盯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咽了咽津液,面上的严肃神色一如往常,只是那有些飘忽不定的目光出卖了他心中局促。

“至于口腹之欲……咳,也要注意克制,勿要影响课业。”

钱博士定了定神,右手往许平处又送了送:“傻愣着作甚,快些拿走,不是你说喜爱孟厨娘做的吃食?”

一番话入耳,许平这才悠悠回过神,心中百感交集。

他眼眶微微发热,倏地偏移开视线,意图遮掩。

许平晓得钱博士看重自己,平日里才会越发严厉,要求极高。

入国子监三年,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钱博士流露如此柔和的神色,乃至做出了长辈疼爱晚辈的举动,满怀慈爱地递来他喜欢的吃食。

许平嗓子眼发干,鼻子也酸了,有些哽咽。

而钱博士见许平还不说话,又不接过月饼,一双眼还虚虚看着某处。

钱博士下意识随着对方视线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自个儿桌案上剩余的三块月饼。

几乎是瞧见两块月饼的那一瞬间,钱博士话都没过脑子,就已经脱口而出。

“莫要贪心,只能分你一半。那三块是为师的,定不能再匀给你!”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安静到能听清廨房外头杂役的细微交谈声,以及白、苏二位博士边走边聊,渐行渐弱的脚步声。

许平:“……”

他心中波澜起伏的情绪瞬间平复,眼眶热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嗓子眼不干,鼻尖也不酸了。

哦,您说好君子不重口腹之欲的呢?

“哐”的一声,四门学廨房的门被人从里关上,力道之猛,许平只觉得耳朵都被震了一下。

里头,钱博士瓮声瓮气道:“拿了月饼就赶紧走,留在这儿作甚!”

许平双手捧着被强塞的三只油纸包,啼笑皆非,认认真真冲着门内行礼,方才迈着轻快步子离开院落,一路往食堂而去。

许平的眉眼唇角还带着笑意,手指摩挲着油纸包,感受里头月饼隐隐渗出的暖意。

快至食堂,他脚步一顿,十分顺手地将三只油纸包塞进怀中,方才坦然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待进了食堂,诸多监生正分别被安排在两边排队,而与大门正对着的前方,孟桑等厨子面前一字排开八只竹筐,里头摆着装了月饼的油纸包。

所有监生由两侧而来,领了两块月饼就能直接离开食堂。

许平直觉里头氛围有些不对劲,定睛细瞧,便瞅见排队的诸位监生脸上,几乎都流露着异样的期许,而正在领月饼的八位监生,一举一动皆是踌躇,颇为举棋不定。

正在许平观察众人之时,早早领了月饼的薛恒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唤了许平一声,凑到他旁边,当即长吁短叹起来。

“子津,孟师傅又耍了南瓜饼那一招,这些月饼悉数都打散了,能领到什么馅料皆看手气!”

闻言,许平了然,但不解道:“月饼皆有不同花样,即便隔着油纸包也能摸出来不同,只要有前头几个人领了月饼后,拆开一看,大家不就晓得哪种是什么馅料,又是什么样式的月饼了吗?”

“之后大不了各自换换,也并非难解之局。”

薛恒听了,又重重叹了口气,滔滔不绝:“我们哪里想不到?这回的月饼,既不许提前去摸,碰到就得拿走。”

“领回之后,也有几位同窗掰开吃了。可我们哪里能想到,除了酥皮鲜肉月饼、与孟师傅说的冰皮月饼好辨认之外,广式月饼花样众多。”

“四种内馅,却足足用八种不同花样。即便是同花样的,内馅也不一样,竟是做时就都打散了的!”

“这总不能人人都掰开吧,同窗之中还有少些人想带回去,给家中耶娘弟妹尝尝呢。”

许平听完这一大段话,心中不免一凉,但立即又感到微微庆幸。

食堂总不能给国子监内诸位大人们也玩这种花样吧?

换言之,按照他刚刚摸了之后的手感,至少怀中三块月饼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接下来他领到两块什么样式的,都能让阿耶阿娘尝到大半月饼口味,也算不亏。

而此时,薛恒咂摸着两人刚刚的对谈,倏地回过神来,质问道:“你刚刚才来食堂,同窗们领完月饼也几乎还未离开,如何知道摸一摸就能晓得不一样的!”

说着,薛恒用力朝着许平身上嗅了一圈,锐利盯住微微鼓起的怀中,随后竟是二话不说,趁着许平未曾反应过来,手如急电一般扯了许平衣衫,往里头一摸。

许平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阻拦薛恒所为!

摸到鼓囊囊三只油纸包后,薛恒当即不敢置信地盯着许平,大声质问。

“子津,为何你已有三块月饼!”

此言一出,震耳欲聋,食堂内外为之一静。

无论是犹豫选月饼的、规规矩矩排队的,还是已经领完月饼正在看热闹的,皆朝此处投来锐利目光。

许平:“……”

安远兄,我真是,多谢你了!

第33章 月饼(二)

后厨灶台旁,孟桑正在将六个油纸包摞起,四块广式月饼放在最下面,中间为冰皮,最上头是鲜肉月饼,最后用细绳将它们捆结实。

一旁,徐叔手中抓着一小吊银钱,约有六七十文的样子。

他看着孟桑,微微嗔道:“不就是多取走十二块月饼,左右今日做的多出些许,又算不得什么,何必再给拿银钱来?”

孟桑摇摇头,坚决道:“哪有白拿食堂东西的道理?柱子与我说过,或拿或取,只要是领走私用,非用在监生身上,便得悉数将相应银钱补上。”

“我晓得徐叔您待我好,但总不能让您难做。这些银钱再少,也不应让您事后默默帮我补上缺空。”

彼此也相处了半月有余,徐叔晓得孟桑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些拗。他无奈笑了一声,到底将手中银钱收入怀中,待会儿再归到公账上。

这时,阿兰从小门快步进了后厨,走到孟桑身边。

阿兰恭声问:“师父,杂役说您在唤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徒弟帮您的。”

“确实有事寻你,”孟桑点头,却不着急说所为何事,倒是先提起另一事,“许监生的‘麻烦’解决了?”

许平被薛恒当众“揭发”身怀三只月饼时,孟桑只来得及看了个开场,瞧见许平与薛恒被诸多监生团团围住。

未看尽兴,她就陡然想起自己今日还有要事要做,忙不迭将发月饼的活计悉数交给徒弟们,自个儿回后厨找徐叔,要来细绳捆月饼,故而不晓得后续。

究竟许平是如何在短短片刻内,就摆平一众监生的?

当真让人好奇得紧。

纵使沉稳如阿兰,想起方才混乱又好笑的场景,眉梢也带上三分笑意:“许监生被薛监生揪着,好生问了个清楚明白,其余人皆是虎视眈眈的模样。”

“可一旦许监生说出这是四门学的钱博士,因他这回旬考考得好才给的,其余人当即就有些退缩。而待到许监生慢慢悠悠又说了一句……”

阿兰咳了两声,努力仿着许平素日不紧不慢的语调来:“其实许某愿助诸位同窗一臂之力,去寻钱博士问一问旬考考得如何。正巧今日归家过中秋,好让家中耶娘知晓我们的旬考……”

装完许平方才的模样,阿兰笑道:“许监生话还未说完,周遭监生立马如退潮一般散去,避之如蛇蝎,继续一心排队领月饼了。”

孟桑听罢,没忍住“噗嗤”一声,拍着灶台哈哈大笑。

果然古往今来,大多数学生最怕的除了老师,就只有考试成绩,即便是国子监的这些监生们也不例外。

一怕博士揪着不放,二怕月考旬考放榜,三怕食堂不走寻常!

孟桑还惦记着去找宋七娘,不一会儿就止住笑声,轻拍着阿兰肩膀问道:“我记着你明日旬假,今日也该家去?”

阿兰一愣,点头:“对,是明日朝食人手不够,须得我留下帮师父?”

会放中秋三日假的,仅有监内诸位大人和监生。这些监生中大部分为长安人士,直接家去就好,但难免有些监生家离长安太远,三日内不足以来回,便留了下来。

每到了用饭的时辰,食堂仍需为这些监生准备朝食、暮食,其余空暇时分可以自行支配。

“中秋留在监中的监生不过二十余人,我领着柱子能应付,你且安心在家中歇一天。”孟桑笑着将另一捆扎好的月饼递给阿兰。

“还记得四日前见的姜阿翁?等会儿你替我去宣阳坊的姜记食肆走一趟,帮我将这月饼交予他。也替我转告一声,若他明日午时有空,可来我家吃温居宴席。”

阿兰将一条条记下,将月饼接过来小心拎着,温声道:“师父安心,我待会儿就去送。您屋舍所在,徒弟已牢牢记住,也会一并转告姜家阿翁的。”

孟桑对阿兰这个大徒弟,也是唯一的女徒弟,一向是放心的。她笑着夸阿兰一句“稳妥”,随后自个儿拎了两捆月饼,与之一道离开。

经过食堂时,有大半监生领完了月饼,已经家去。

许平因来得最迟,方才又闹腾一番,正缀在长队最后头,缓缓前行。

孟桑带着阿兰往大门走时,恰好与之碰上。

她很是不厚道地笑了:“往常许监生都是头名,难得见你排末尾啊?”

闻言,许平刚挂上的浅笑僵了一瞬,窘道:“孟师傅就别打趣许某了!这回着实是福祸相依……”

陪在一旁的薛恒听了此话,睁大双眼。

他顾忌着周遭还有其他监生,于是用手半掩着嘴,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什么福祸相依,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加起来足足五块月饼,五块啊!”

薛恒无比垂涎,无比心痛,只恨自己这回旬考前顾着玩乐,没有好好温习课业。否则若是他也考了个好名次,那博士们岂不是也会……

念及此处,常年排在末位的薛安远稍稍冷静些许,满心荒凉。

他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就算拼尽全力,也无甚大用。

这月饼啊,注定与他薛安远无缘,真真是可悲可叹!

被这么一拱,许平面上好不容易挂上的笑意再度僵住,拳头捏起又放下。

要说薛安远故意存什么坏心思,却不至于。

方才一解困局,薛恒就来道了歉,说:“愚兄不该说话不过脑子,让子津你这般难堪,是我之过,随你处罚”。

言辞十分恳切,还自发留下陪他排长队,消磨时光。

可你要说他这人通情达理吧,好似也不太对。

毕竟事到如今,薛安远还“气鼓鼓”的,总拿充满“敌视”的眼神瞟他,弄得像两人是什么八辈子的仇敌似的。

许平长吁一口郁气,挑眉问:“不若我匀你一块?”

闻言,薛恒却是连连摆手,义正言辞道:“给我作甚,我一块都不要!孟师傅做的那般好吃,你带回家给伯父伯母尝尝,多吃一块月饼也是桩乐事啊。”

“再者说了,这是你旬考考得好才得来的,理所应当是你的。我就是着实有些羡慕,埋汰埋汰你,不必搭理我。”

此言入耳,许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难得失了平日里的风度,狠狠瞪了薛恒一眼。

平生有这么一位好友,当真是……唉,百感交集!

看两人你来我往,孟桑偏头憋笑。她惦记着要去寻宋七娘不便久留,与二人打了个招呼后,扯着阿兰往食堂大门外走。

两人从后门离开国子监,在坊门处分开。孟桑直直穿过街道,往对面平康坊坊门而去,而阿兰得先沿着街道走一段路,去到相邻的宣阳坊,将月饼送到后再归家。

正值申时三刻,平康坊内已经热闹起来,不复孟桑从前巳时来时那般静悄悄的,仿佛坊内一草一木都在酣眠。

今日头一回由西边坊门入的平康坊,孟桑仍算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宋七娘所在的四进大宅。

宅子门口刚巧热闹着,一身橙黄色石榴裙的年轻妓子正在送客。她一转身瞧见孟桑从街道转角往这儿处走,双目陡然亮了,连忙冲着宅子里头唤人。

“快去告诉阿奇!孟小娘子来了!”

“哎呀,快点快点!”

许是宅子里有人应了声,石榴裙的妓子安下心来,转身朝着孟桑挥帕子,很是热情。

“孟小娘子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孟桑刚巧走到宅子前,也还认得她,于是笑着点头:“一切都好,菱娘越发风姿动人了。”

见面就听见一声夸,菱娘用帕子捂着樱桃小唇,嘻嘻笑道:“果然还是孟小娘子嘴甜,比那些木楞人贴心多了,让人瞧着心中欢喜。”

说着,菱娘叹了口气,半是忧愁半是欢喜地道:“唉,孟小娘子留下了那五道食方子,也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件坏事。奴家日日都吃着停不下来,不过十数日,就胖了许多。若是再这么下去,跳舞就不轻盈不好看啦!”

孟桑默然,咳了一声:“怎得就是胖了?分明是圆润,菱娘这肌肤细嫩,光滑如明珠,配上灵巧舞姿,平康坊中大多人不如你呢。”

闻言,菱娘假意嗔怪一声,当即又眉开眼笑了。

就在两人对谈时,宅子里头终于冲出一位瘦得像猴儿一般的半大小子,恰好就是孟桑前两月来送吃食时,常常出来接待并送她回宣阳坊的仆人阿奇。

见着了孟桑,阿奇立马堆出真情实意的笑来,连忙引着孟桑往宅子里头走,挑的都是偏僻小道,免得让孟桑被宅内的客人冲撞了去。

一路上,阿奇那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叽叽喳喳个没完。

“半月不见孟小娘子,当真想念得紧!”

“孟小娘子瞧着又貌美许多,定是叫许多年轻女郎艳羡呢……”

“哎,不过孟小娘子来得不巧,今日来了好些客人,都知正在堂中陪着。不过孟小娘子安心在屋内坐一会儿,我待会儿悄悄寻机会,去给都知传个信。”

“都知要是晓得你来,定然欣喜不已。哪怕只有片刻,也得寻个由头抽出身来,与孟小娘子见一面的。”

“……”

孟桑抿唇笑了,没有搭话。

以前来给宋七娘送吃食时,她颇有些招架不来阿奇的话痨。许是入国子监后,身边多了个有过之无不及的柱子。如今她再度见着阿奇,竟然觉着阿奇也算不上话多。

阿奇年岁不大,却极通人情世故。他将孟桑带到一间离大堂很近的空屋子,喊了其他仆役来门口守着,免得有客人误闯,冲撞了孟桑。复又吩咐他们给孟桑上些可口饮子、暖糯糕点,什么金贵好吃上什么,然后才溜去给宋七娘传信。

不过半盏茶工夫,孟桑才品了几口鲜果饮子,尝了一块宋七娘这儿的糕点,房门便被人从外边拉开。

进来的正是盛装打扮的宋七娘,着一袭岱赭色间色裙并金色披袄,梳着单刀半翻髻,上头插着莲花金梳背及各样簪子,双臂上还套了一双金镶玉臂钏。妆容更是美艳动人,眼波流转间,便能轻易撩拨旁人心弦。

谁不喜欢美人呀!

孟桑当即惊艳地“哇”了一声,笑嘻嘻道:“今日见着七娘,我才知晓壁画上的飞天仙女该是什么模样!”

宋七娘亲眼瞧见孟桑,满是笑意:“我才不听你这些话,小桑儿惯会嘴甜哄人,待下回你见着其他貌美女子,又该拿着这套说辞去应付人家了。”

她话里是这般“嫌弃”,但双手已经熟稔地扯过孟桑的手腕,很是亲热:“今个儿是什么风,将孟大师傅吹来我这小庙呀?”

孟桑微微侧身后仰,拎起身后桌案上放着的一捆月饼,笑吟吟道:“来给七娘送中秋月饼,顺道邀七娘明日午时来我家中吃温居宴席。”

得知油纸里头包的是月饼,宋七娘当即来了兴致,只恨不得立即拆几块出来尝个滋味。

可听见孟桑的后半句,月饼顿时被她抛到脑后,讶异又忧心。

“你不是住在国子监?何来的温居?不对,你哪来的银钱买屋舍?”

孟桑失笑,连忙将前后经过捋了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包括为何要搬出、如何赚到的银钱以及为何有了这一场温居宴席等等。

听罢,宋七娘竟是毫不顾忌形象地叉腰笑了:“五个徒弟?小桑儿你才几岁,怎么都是五个徒弟的师父啦,哈哈哈哈哈……”

孟桑噎住,万没想到宋七娘头一句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