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皮酥到极致,半分油腻都无。

薛恒斩钉截铁道:“这范阳烤鸭当为天下烤鸭魁首!”

他一侧头,就瞧见许平竟然在干吃饼皮。

薛恒愣住:“你不包烤鸭,干吃饼皮作甚?”

许平理所当然道:“自是因着好吃啊!”

无他,这饼皮做得实属一绝。薄而不破,尚且携有出蒸笼时的一丝湿气,却并未软烂,摸着温温热。

单吃此饼皮,咬时能感受到微妙韧劲,咀嚼一番,渐渐回甘,品出最为朴素也最诱人的小麦香。一抹隐隐约约的甜,能直直透进人心里去。

这种吃法落在爱吃肉的薛恒眼中,着实无法领会精妙。他摇了摇头,转而攻向一直受冷落的金陵烤鸭。

金陵烤鸭瞧起来也不赖,鸭皮色泽红润,泛着油光,而鸭肉呈淡淡褐色。因着淋了卤汁,整盘鸭肉块显得有些蔫蔫的,仿若穿上一层湿哒哒的深褐色外袍,那鸭皮一看就没有范阳烤鸭来的酥脆。

还有那卤汁,闻着咸甜咸甜的,这能好吃吗?

薛恒已经将范阳烤鸭一扫而光,腹中半饱,对这道看着不合眼缘的金陵烤鸭,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他漫不经心地夹着一块鸭腿肉,抖掉肉上的卤汁,随后低头去咬。

仅一口,他就沦陷了。

如若说范阳烤鸭是凭借将鸭皮之下的油脂,悉数烤化,以饼皮、酱料、葱白丝等等为辅,才消去油腻。

那么这金陵烤鸭,仅需一碟咸甜卤汁,就足以让人倾心不已,再不觉有一分一毫的腻味。

鸭肉烤制时吸满料汁的香,故而此时随着不断咀嚼,肉汁会从缝隙里溢出,在口中肆意流淌。而咸甜卤汁,简直是神来之笔,咸得恰好、甜得动人。

那鸭皮被卤汁泡得微微有些软,失了刚出炉的酥脆口感,却反而有了另一种独特滋味,香彻人心,配着微甜白饭,简直一绝。

随着舌头与牙齿的共同努力,细嫩多汁的鸭肉被从鸭骨之上全须全尾地剔除,经过多番的撕咬咀嚼,最后理所当然地被咽下。

如此美味的金陵烤鸭,吃完仍觉意犹未尽!

薛恒只感到惊为天人,夸赞之词脱口而出:“金陵烤鸭之妙,再无能与之比肩的!”

一旁,许平悠悠开口:“哦?”

“须臾前,似乎正有人评了一句‘范阳烤鸭当为魁首’。”

“安远兄,这魁首二字,莫非是我一直领会错意思了?”

薛恒僵住,吮着鸭骨头,憋出一抹尴尬笑容来。

“哈……哈……”

第31章 油墩子

后厨之中,陈厨子专心照看公厅炉里的烤鸭,而文厨子正在马不停歇地蒸饼皮,皆忙得不可开交。

魏询和徐叔站在灶台边,一同享用刚出炉的热乎烤鸭,时不时互损几句。

这时,去廨房送暮食的杂役回来食堂,欲经后厨往小院去。

魏询喊住他们,正声问诸位大人可满意烤鸭。

领头的杂役堆起笑来:“诸位大人赞不绝口!有喜欢范阳烤鸭的,也有更喜欢金陵烤鸭的。像是四门学的钱博士,就更偏爱金陵烤鸭一些,还问咱们何时再做烤鸭呢!”

“今日祭酒大人也在监内用暮食,却是喜爱用饼皮裹着吃的范阳烤鸭一些。”

魏询听完,便摆手让杂役自去做活。

而一旁,孟桑听完杂役所言,唇角翘了翘,继续热火朝天地炒着鸭架。

这些鸭架是纪厨子片去大半鸭肉后剩下的,因着孟桑提前嘱咐过,所以都送来了后厨。

孟桑将之剁成大块,加了椒盐,大火炒香,最终将所有椒盐鸭骨架都盛进木盆中,扬声喊柱子来端走。

柱子本在后厨与食堂相通的小门处张望,听见孟桑高声唤他,连忙赶过来。

孟桑瞥他一眼:“看什么这么愣神,怎得喊你几声都不曾听见。”

柱子连忙赔笑告饶:“师父莫怪,是徒弟瞧外面监生争论太有意思,一时失了神。”

“争论什么?”孟桑有些不解。

柱子端起那盆椒盐鸭骨架,抑扬顿挫道:“当然是在争论,烤鸭之中,究竟是范阳的好吃,还是金陵的更美味!”

“监生们可厉害了,从色泽、口感、味道、香气等等,一一论来。徒弟听了一耳朵,只觉哪边说得都有道理,让人摇摆不定呢。”

闻言,孟桑忍俊不禁。

着实没想到,国子监食堂内爆发的第一轮争辩,既不是咸甜粽子哪种更正宗,也不是咸甜豆腐脑哪种更好吃,竟当是她戏言过的烤鸭南北之争。

那倘若以后她将粽子、豆腐脑也添进食单,这群监生岂不是日日都要辩上一辩?

那可就热闹啦!

见柱子还傻愣着,孟桑敛了笑意,瞪他:“还不赶紧去送鸭架?”

柱子这才回过神,连连告饶,忙不迭端着盆跑远。

灶台上留了三盘,一盘推给魏询与徐叔,第二盘留给忙碌干活的五个徒弟,最后一盘孟桑单手端起,捏起一根啃着,乐滋滋地出去瞧热闹。

甭说,她还真想看看监生们是如何争辩的。

出了小门,就望见以薛恒为首的金陵烤鸭党,正跟由郑监生领头的范阳烤鸭拥趸,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

扫了一圈,孟桑望见许平坐在外围,两边不沾,正在看戏。

她走过去,笑着问:“许监生口才好,怎得在这儿坐着?”

许平坦然自若地举起双手,一手饼皮、一手椒盐鸭骨架:“烤鸭虽妙,但许某唯爱此二者耳。”

一听这话,孟桑深以为然,顿时引为知己。

椒盐鸭骨架,细嫩的鸭肉在大火炒制下变得紧致却不干柴。吃时须得从各种骨头上,尽力撕咬所有残存的鸭肉,罢了还能再吮吸一番,感受椒盐香味与肉汁带来的双重美妙。

怎一个爽快尽兴能道出心中滋味!

而单啃饼皮的乐趣,更非寻常人能体会的。

上辈子,她上的小学挨着菜场。孟桑最喜欢每日傍晚放学,去菜市场门口卖春卷皮的摊子旁边呆着。

看着老奶奶坐在小凳上,面前支起一小炉,右手窝着欲坠不坠的面糊,在平底小铛上飞快糊上一层。不多久,那面糊变干,左手撕下来就成了一张漂漂亮亮的春卷皮,带着面糊的淡淡甜香。

老奶奶脾气好,有小丫头一直在旁边盯着瞧,她也不生气,只笑呵呵地问:“要不要买两张?奶奶只算你一毛钱。”

可惜孟桑在孤儿院长大,并不像同龄人那般有些零花,一毛钱都掏不出来。

也不晓得老奶奶是否看出了她的窘迫,后来再去时,老人家都会现烙一张春卷皮,送予她尝。而作为交换,她须得帮老奶奶看顾片刻面糊桶,一旦奶奶手掌心里的面糊缺了,就帮着舀一些。

那春卷皮的滋味哦,哪怕如今隔着千年时光与岁月,孟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面皮干干的,却异常柔软,对叠之后一口一口咬,微微面香能浸透整个口腔,刻入灵魂的好吃,当真能让人落下泪来。

只可惜,待到她上了初二,好容易攒了一些零钱,想要带给那位老奶奶时,烙春卷皮的小摊已然不见了。

如今想起此事,孟桑心中仍存有深深遗憾与惘然。

“孟师傅?”

“孟师傅!”

一声声不同嗓音的高声呼喊,将孟桑飘远的思绪猛然拉回,一脸茫然望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

这……他们不是在争论什么烤鸭好吃吗?

怎得都聚到她跟前了?

见孟桑回神,薛恒舒了一口气,当即又把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想让孟桑这位掌勺的大师傅来评判。

孟桑面无表情:“……”

引火上身,她方才就不该偷偷溜出来看热闹!

再者说了,她觉得都很好吃,哪有高低之分!

孟桑扯出一抹假笑,眨了眨眼:“你们晓得金陵有一句老话叫什么吗?”

众位监生面面相觑,静候下文。

孟桑笑了,一字一顿道:“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金陵!”

众监生在口中默念几遍,仍不解孟桑为何忽然提起这话,乖巧合上嘴巴,一颗心高高吊起。

见这群年轻郎君已经完全被带偏,孟桑心中得意笑了,再接再厉:“能有此言,盖因金陵人太会吃鸭,烤鸭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吃法。”

“带汤的,有鸭血粉丝汤。汤底须得是老鸭汤,浓厚香醇。粉丝顺滑,鸭血嫩的一咬就破,还得再配上各种鸭杂。爱吃芫荽的可以剁碎撒上去,绿油油地,好看又香,不喜芫荽味儿的也可以不添。啧,那滋味,保证一口下去魂都没了!”①

“吃饼子,那必须得是鸭油烧饼。金黄皮子,撒上芝麻,半只手掌一个。那里头一层一层的皮,酥到吓人,每咬一口都极有可能落下许多酥皮碎,得用另一只手等着,最终拢到一起塞进嘴里,方才圆满。更不必提那惹得人津液顿生的鸭油香味,当真是回味三天,仍觉不够,恨不得日日都啃上一块。”

“若是单吃鸭肉,也还有一种盐水鸭,皮薄肉嫩,咸香入味。鸭皮当真是煮到晶莹剔透,比上好明玉还亮,嚼起来竟有些脆感,丁点不油。鸭肉嫩得很,却又紧致极了,骨头吮一吮还有咸汁儿。保管吃半只盐水鸭下肚,还想再来半只,配上点美酒……啧啧,那便更妙了。”

“……”

孟桑滔滔不绝,细致说了好几种鸭子吃法,口若悬河,直勾得周遭监生再想不起去争辩哪种烤鸭好吃,只想嚎上几句——

“孟师傅,你别光说呀!食堂什么时候把这些都做一次?”

“还有你提到的那爽滑粉丝,又是个什么吃食?听着怎么比馎饦还滑溜?”

孟桑奸计得逞,暗自憋笑,一本正经道:“待日后寻着时机,我再做与你们尝尝,日日吃鸭也不好。”

“对了,明日便是八月十四,下学后你们该家去过中秋。虽说食堂暮食你们吃不着,但还是可以来领糕点的。”

顿时,监生们一扫面上菜色,容光焕发起来。

“什么糕点?是宫中皇太后娘娘中秋常吃的月饼吗?我家中厨子做过一次,尝着挺寻常的,但是孟师傅做得必定好吃!”

“咱们做什么馅儿啊,孟师傅,上回南瓜饼里头那灵沙臛就很是不错!”

“哎呀,这些都不要紧,我只想晓得一人能有几块!”

监生们的诸多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抛出,像极了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鸟雀儿,当真是热情地让人招架不住。

不远处的五个徒弟不约而同露出无奈神色。尤其是纪厨子,他刀功好,今日被安排了片鸭肉的活计,方才一堆人围着他瞧,当真是紧张得很。

孟桑拍去手上碎屑,端着空了的椒盐鸭锁骨起身,一一答道:“就是月饼。内馅会做很多种,灵沙臛亦在其中。一人能领两块,人人都有。”

“明日我与食堂诸位厨子、杂役,在此静候诸位监生哦。”

说罢,孟桑转身就走。

她这好容易租了屋子,不得赶紧去斋舍收拾好衣裳什么的,今日就搬走?

待会儿回到宅子,里外清扫一番,再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就能躺在正堂悠悠闲闲地赏明月,这多舒坦啊!

监生们心中还有诸多疑问,也有想磨着孟桑多讨几块月饼的,但都不敢拦着她,乖乖让开了一条道。

待到孟桑背影消失在小门,这些年轻郎君们回过神来,警惕地打量着身边人,就差没把“莫要与我抢月饼”写在额头上。

人群之中,只有许平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瞧着孟师傅方才狡黠笑颜,只怕这月饼里暗藏玄机啊!

孟桑这么一句轻轻巧巧的“明日来领月饼”,惹得诸位监生们一夜都辗转反侧,着实心痒难耐。

翌日,他们来食堂用朝食时还在三三两两的议论,多是在猜月饼有什么馅。

“这位监生,你要几个油墩子?”

这一声,总算让这些满是兴奋、争论不休的监生们回神。

排在首位的监生愣愣问:“能领几个?”

阿兰淡道:“最多四只,另配清粥小菜,足以饱腹。”

那监生还算是实诚,看了一眼灶边晾油的油墩子,忖度一番自个儿的饭量,只要了两只。

阿兰点头,爽快装了给他。

在她身后,孟桑正在教文厨子等人怎么炸油墩子。

油墩子是上海,也就是如今华亭县的小吃,外地也有直接叫它萝卜丝饼的。

做时并不麻烦,食材也简单得很。将萝卜切丝,添点盐、葱花调味,再配好一盆面糊,之后起锅热油,即可着手炸制。②

其实炸制时,须得有一平底宽勺,才能做出木墩样儿。只不过孟桑尚未来得及托徐叔去寻匠人打制,便先用宽勺来做。

勺内涂油,先添上一层面糊当基底,夹一些腌好的萝卜丝搁在上头后,再添一层面糊填住顶部,随后将宽勺放入油锅里,直接开炸。

因着勺底涂过油,眼下只要油墩子成形,晃一晃勺子,它就会乖巧离了温床,自行去油锅里闯荡。

一个走了,再做另一个,连连不断。加之这口锅够大,两人合力炸制,一人炸、一人夹出,几乎可以断断续续供上油墩子,无须监生一直排着一动不动的长队。

领走朝食的监生,寻张桌案坐下,专心对付起朝食。

这油墩子瞧着金黄亮眼,油香、面香并着萝卜香味齐刷刷往鼻子里钻,煞是诱人。

夹至唇边,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在轻微的“咔嚓”声中,油墩子一分为二,内里素白的萝卜丝相互粘连,直至被无情扯断。

外皮炸得很酥脆,甚至有几处都略有些焦,但全然不影响口感,反而让香味更浓烈、口感更明显。

里头的萝卜丝水嫩嫩的,与面糊亲亲密密黏在一处。因着顶部那一层面糊未曾完全堵住所有缝隙,故而里头还留有一些小孔,散出些许热气。

这时候再端起清粥,抿上一口,当真称得上是极为服帖的一顿朝食了,暖胃又好吃。

待到监生用完朝食,恋恋不舍离去之前,还有人锲而不舍地问孟桑关于月饼的事。

对此,孟桑一概笑眯眯回道:“晚间就晓得了。”

当真是一张封严实的嘴,半个字都不透露。

诸位监生如同手下败将,纷纷铩羽,长吁短叹着去上今日早课。

第32章 月饼(一)

送走一众监生,孟桑等人收拾收拾,开始着手做月饼。

模子是孟桑提早画好花样,托徐叔去寻手艺精巧的木匠做的。

不同花色、不同形状的模子中,有两种是刻上吉祥话的,有四种是雕成各色花卉的,还有两种为印着小人景物……加起来足足有八种样式的模子,耗了数日才做成,于前日送来的国子监。

彼时,孟桑尚在昭阳长公主府中做竹筒饭和暖锅,直至昨日回食堂才看见成品。她将各种模子放在手掌心仔仔细细瞧了,确认无误后,终是安下心中一块大石。

到底还是徐叔人缘好,不知是从哪儿寻得上好木匠,竟然真做出了她想要的各种模子花样,与送去的描画一模一样。

无论是走势还是深浅,俱都无可挑剔。

这些匠人的手艺可真绝,活好又便宜!

做月饼所需的各色食材都是备好的,像是红豆、绿豆等物,更是早在昨日孟桑离开食堂前就已经泡下,如今隔了一夜,现下可直接拿来入锅中煮了炒馅。

杂役们在徐叔指挥下,将食堂里的高脚桌案悉数搬来,拼成一张大桌,又归拢各色会用到的食材、砧板、擀面杖等。

同往常一般,本次也是孟桑边做边教,先给五个徒弟打个样。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这回魏询不再背手旁观,也站在桌案边,与众人一同学做月饼。

月饼此物在大雍应算作是烤饼一类,皆因着中秋之时,当今皇太后便会指明让宫中御厨做此吃食,渐渐地传至外头。

长安城中各家各户慢慢就习惯了,中秋就得吃着月饼赏月。即便是贫穷人家,也会买一块便宜些的,拿回家分给孩童们吃。

只不过皇城之外的庖厨们,多是仿着宫中样式来做,仅有少数几位擅白案的名厨能得六七分精髓。唯有丰泰楼的曲大师傅,因着是御厨出身,故而做出的月饼风味与宫中的差不离,价钱自然也贵了不少。

即便如此,每逢中秋,丰泰楼的月饼总是卖得极好,无其他酒楼食肆能出其右,哪怕是专门卖糕点的铺子都得退避三舍。

不过,现下国子监食堂里,众人倒是都对孟桑的手艺信心满满,无一不用灼热视线盯着孟桑的一举一动,巴不得赶紧尝到孟师傅做的月饼是何等滋味。

肩上压着众人莫大期许,孟桑摇头笑了笑,低下头平心静气地做月饼。

这次准备做三类月饼——广式外皮的,馅料分别为豆沙、黑芝麻、枣泥、五仁;苏式鲜肉月饼,得选用新鲜豚肉;此外便是软软糯糯、精致漂亮的冰皮月饼。

原本也该有咸蛋黄馅,只可惜她先前做的咸鸭蛋还未腌够日头,暂且吃不了,当为一大憾事。

传统广式月饼与苏式鲜肉月饼的饼皮,做起来略有差别。前者需要的量大些,因而被孟桑排在首位来做,也好赶在监生下学前供应上。①

广式饼皮用到的糖浆,早在昨日烤鸭时,孟桑就已着手熬制好。经过一夜的冷却,盆中糖浆变成了极为亮眼的橙红色,晶莹剔透,透过糖浆能清晰望见碗底花纹,没有一分杂质。

魏询站在桌边,瞧见孟桑率先拿来糖浆盆,胡子不禁抖了抖。

昨日熬制糖浆时,他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孟桑往锅里倒入大量白糖,肉疼得他脸皮子都在抽搐。

这白糖是皇太后拟出的法子,由隶属官府的工坊负责熬制,卖的价钱称不上高昂,但寻常人家可不敢这般大手大脚地用。

若非国子监为朝廷所设,来食堂的监生人数也不多,使得银钱尚算充裕。否则哪能这么由着孟桑“糟蹋”,非得心疼死不可!

当时,孟桑倒也望见了魏询黑成锅底的神色。她讪讪一笑,扭过头,仍然坚定不移地继续往锅里倒糖。

全然一副为了美食无所畏惧的大义凛然之态。

眼下,孟桑又取来一干净的宽碗,往其中放糖浆,再添了油、枧水和些许盐,搅拌均匀至完全融在一处。随后添上面粉,不断翻拌叠压。

做月饼皮不似揉面,切不可用揉之类的手法,免得起筋,最终揣成面团后,拿盆倒扣住,搁在一旁醒面。

接着要做的便是各色馅料。

这回排头个的是豆沙馅,也就是监生念念不忘的灵沙臛。大木盆中的红豆经过一夜浸泡,眼下已被泡到微微鼓起,去浊水入砂锅,另添清水,再盖上锅盖,把控着火候慢慢熬煮。

待到掀开砂锅盖时,里头红豆已被煮烂,豆皮皆裂出口子。

黏密的“咕嘟”声中,锅中时不时冒出泡又炸开,红豆沙的香气已经渐渐涌出,甜到让人忍不住想直接舀一勺来,直接尝尝个中甜蜜滋味。

孟桑对诸人充满渴望的眼神视若无睹,一心盯着锅中。轻轻翻搅片刻,吩咐柱子将火熄了,接着将锅中红豆晾凉控水,再用小石磨慢慢磨成泥。

和后世用机器打碎的豆沙不同,这种慢慢磨制的豆沙,颗粒感更足,口感更丰富,香味也更浓郁。

除了费事费人费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短处。

就好比前些日子朝食里的豆浆,得是用大石磨磨了足足三遍,才滤了渣子到锅中煮,那香味比后世机器直接打出来的更为醇厚浓郁。

孟桑另起一锅,往里头添上油,将豆沙泥悉数倒入,缓声道:“炒制时的火候极为重要,只能用小火,通过不断翻炒来使之成形。”

炒豆沙着实是个辛苦活。孟桑足足炒了半炷香工夫,又往里头倒入一碗白糖,再度翻炒至细腻后又加糖浆,随后仍是不断重复翻炒,直至豆沙变得微干,方才停手。

呼出一口气,未等孟桑开口,阿兰已经举着帕子来帮她拭去额上细汗,动作轻柔又妥帖。

孟桑笑着夸了阿兰一句,正想与身边其他人说些什么,冷不丁就瞧见魏询盯着刚炒制好的豆沙馅,面上流露的心痛之色与昨日围观熬制糖浆的神色,如出一辙。

他抬头看着孟桑,活生生像是在看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败家子孟桑:“……”

魏叔啊魏叔,这才到哪一步?

待会儿可还有一堆馅料,等着大量白糖使呢!

左右当初说要给监生与诸位大人做月饼时,魏叔您可是点了头的,现下再怎么追悔莫及,也不好反悔啦!

孟桑继续对此装瞎,唤来徒弟们,舀了豆沙馅让他们尝个味,随后又领着他们去外头大桌,准备先将豆沙馅的月饼做出一盘,赶紧送进公厅炉里烤制。

饼皮和内馅都有了,之后无非是切面剂子、裹馅料、入模具压出花样……这些都没什么难的,除了教阿兰和柱子时稍微花了些心神,像是文厨子三人并魏询都浸淫庖厨多年,学过一遍就能飞快上手。

众人齐齐上阵,围着拼起来的高脚桌案,手上忙碌,口中不停。

柱子笑道:“师父租了屋舍,可动过灶台不曾?要是还没烧灶,不若咱们明日给您温居去!”

此言一出,陈厨子率先响应,文、纪二人紧随其后,便是连阿兰都一本正经地夸了柱子一句“这事你想得周到”,惹得柱子眉开眼笑。

孟桑抽空扫了徒弟们一眼,挑眉:“我这是租的屋舍,又不是新房,何来温居一说?再者明日是中秋,你们不好好留在家中团圆赏月,跑我这儿作甚?”

陈厨子憨憨笑了两声:“师父哦!咋个就不温居嘞?还是要得。我们几个早些来,给您带些温居礼,然后再家去过中秋,很稳当的呀!”

其余人再度纷纷点头,一副“陈厨子说得极是”的模样。

在一旁捧着茶碗、围观众人做月饼的徐叔啧啧两声,一语道破天机:“他们哪里是想去温居,分明是馋你这个师父亲手做的温居宴席!”

闻言,孟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而五个徒弟面色讪讪,一时讷讷不语。

不等她开口,徐叔复又笑呵呵道:“不过,徐叔我觉得你这几个徒弟说得也对,租了新宅子是桩好事,确也该凑一桌人,给你温居暖锅。”

他眼锋一转,盯上了显然已经竖起两只耳朵的魏询,哼笑道:“魏老儿,你觉着呢?”

魏询轻咳一声,板着脸:“是桩喜事,合该温居。”

有这两位食堂大佛打头阵,五个徒弟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变着花样劝孟桑。

话里话外情真意切,倒是半字不提他们心心念念的宴席。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孟桑笑着长叹一声,瞪了一眼闹得最起劲的柱子,终是松了口。

“成吧,明日大家午时来,吃罢就各自归家过中秋,好歹也留些肚子用家里的团圆饭呀!”

一锤定音,得偿所愿的众人做起月饼来越发努力,摔模子时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哐哐”响个不停。

不一会儿,木托盘内便放满了一只只豆沙月饼,各色花样都有,整整齐齐的。

因着手边没有可以喷出细密水雾的喷壶,孟桑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手沾水随意从半空中洒一些水珠到饼面上,继而将之送进公厅炉中烤制定型。片刻后取出,刷上一层金黄色蛋液,回炉继续复烤。

豆沙馅做好,剩下几种自也不能落下。

黑芝麻与枣泥的做法也不难。黑芝麻得先炒熟,再跟煮烂并脱壳的绿豆一同磨成泥,炒制成馅;做枣泥馅时,先得去了枣中小核,再通过煮、磨、炒,从而成团。

唯有五仁,较之前三种馅料麻烦许多,在后世的争议也大些。

白、黑芝麻混合炒熟,花生仁紧接其后炒制,再悉数与西瓜仁、杏仁、松子仁、核桃仁等多种干果混在一处,撒上面粉拌匀,另添青红丝等辅料,再度抓拌成团。②

前段日子拟食材单子时,孟桑犹豫过要不要去了青红丝。

毕竟青红丝这小料,有人觉得缺了就没灵魂,也有人死活吃不习惯。

其实好吃的青红丝里,青丝得用青梅蜜饯或是杏蜜饯,而红丝则需玫瑰蜜饯来做。这些食材哪怕搁在后世,价钱也不低,故而后来的青红丝逐渐拿橘子皮、西瓜皮、冬瓜之类更便宜的来代替,口感越来越差,连带着五仁月饼也不受待见。

而今,朝廷拨给国子监的银钱不少,捉钱人每月送来的利息银子也多,像是难得如昨日那般豪气吃一顿烤鸭宴,徐叔也不会手软。

可要想大量购入青梅蜜饯和玫瑰蜜饯,即便是豪气的徐叔也得犹豫片刻,才能狠下心应下。③

故而孟桑当时琢磨了一下,或许即便拿青梅玫瑰来做,许多监生仍会不喜青红丝。不若就将五仁月饼的数目削去一些,既减轻银钱上的压力,也省得惹监生不满。

倘若真有不喜青红丝的监生,接连两块都开出了五仁月饼……

孟桑但笑不语,很是无辜。

那只能恭贺那位监生运气忒“好”了呗,下回请洗手洁面,再来领吃食!

广式饼皮和四种馅料中,五仁馅需要的数目少,孟桑索性打样时就做好一大盆,其余一些都交给了文厨子三人来做。

他们有功底在身上,加之孟桑教得细致,基本能做得差不离,好让孟桑安下心继续做另外两种月饼。

正巧这时公厅炉烤制的豆沙月饼出炉,数块棕红色的月饼呈现众人眼前。

瞧着精致小巧,顶面花样清晰漂亮,浑身找不到一条裂缝,那浓郁的甜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孟桑仅取了三块,每块切成六份,分与众人尝了个味。

刚烤好出炉的月饼,尚未回油,但尝着也还算香。

一口咬下时,齿间可以感受到微硬的外皮渐渐变软,内里的豆沙馅细腻中又有些微颗粒感,混在一起,甜滋滋地很是沁人。

谁都未曾想到,率先忍不住赞叹出声的竟是一贯端着的文厨子。

“灵沙臛细腻,皮薄馅厚,好吃!”

顿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去。

文厨子发觉自己失态,有些狼狈地撇过头,耳根和脖子后头渐渐憋出红意。

孟桑笑着给徒弟解围:“这月饼还得再回油一日,风味才最佳,先将这些装起来吧。”

纪厨子等人立即应声,而徐叔连忙吩咐他手下杂役,让他们将提早印了章的油纸拿来。

圆印章是孟桑描模具花样时,灵机一动画的图样。主体为“国子监食堂”五个错落排开的字,间或添了些文卷、笔墨的简笔画,最外侧一个漂漂亮亮的细圆环,简洁可爱。

印章一拿回来,孟桑就爱不释手地把玩许久,随后才交给徐叔,托徐叔安排专门杂役在油纸外侧正中央印上。

眼下用油纸将豆沙月饼一一包好,“国子监食堂”的图样刚巧位于正中央,很是显眼。

阿兰将所有人包好的月饼妥帖收拢到一处,询问道:“要取个竹筐来,专门盛月饼吗?这样等监生来了,能随他们自己喜好来领不同馅料的。”

“那有什么乐趣!”孟桑摇摇头,狡黠地道出心中小心思,“竹筐是可以先拿些来备用的,但等到这些月饼都做好,咱们挑出给诸位大人们的份例后,悉数打乱,重新装进竹筐。”

其他人尚还懵着,不解这是何意。

阿兰却联想起上回做的南瓜饼,恍然大悟道:“是和南瓜饼一般,让监生随意取两块,且看他们手气如何?”

“是极!”孟桑笑了,顶着众人无言以对的神色,很是无辜地耸了下肩膀,“难道这不是乐趣满满吗?多好玩!”

魏询等人:“……”

这是你的乐趣,监生的痛苦不堪吧!

你就是仗着手艺好,监生们都眼巴巴顺着来,便是被戏弄也觉得是自个儿的问题,方才这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倘若换成在场其他人,只怕早就被监生们用各种文雅骂人话,狠狠骂个狗血淋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