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看来你很喜爱烤鸭嘛!”孟桑将刷好皮水的鹅兄继续挂到窗边,拍了拍手,面上露出和善的微笑。

“那你来说说,做烤鸭时须得注意什么?烤鸭用的料水方子可记熟了?皮水何时上?”

“哦对,还有昨日教你的千层饼,前日教你的扯拉面,都学得如何了?”

闻言,文厨子眼里的光瞬间黯淡,支支吾吾答了个大概,耳根子有些红,低头道:“师父……我还有些要点没记熟,回去就练。”

“嗯,你自己心中有谱就好。”孟桑神色如常,不喜不怒,心中却啧啧称奇,恨不得拍手叫好。

文二短短几日就能记下这么多,手艺也精进许多!

啧,这徒弟开窍挺快,挺给她涨脸。

一旁的纪厨子围观了前后经过,心细地察觉自家师父微微勾起的唇角,以及放松的眉眼,不由会心一笑。

怎知他这嘴角刚提起,对面孟桑已经敏锐盯了过来,对着他也露出了和善微笑,欲要开口。

纪厨子打了个激灵,连忙恭声道:“师父,外头食材已经一一归置,下一道菜食要做什么,徒儿来帮您。”

再没徒弟问什么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孟桑心满意足,拍手道:“黄金鸡,红烧蹄髈……走,咱们忙活起来!”③

红烧蹄髈,得先用清水和香料将整块蹄髈焯水,明火燎毛,然后剁了块,再度焯水。之后无非就是炒糖色、下辅料、倒酒添水,大火烧开、小火焖炖。

现下没有后世常用的啤酒,孟桑挪来一坛宴席上饮的新丰酒,酒香淡淡,沁人心脾。

而黄金鸡又是另一种做法。

买回来的鸡得先治净,以防肉铺处理不够干净,孟桑特意一寸寸挑了,以免有毛,吃着不爽利。

随后将大肚砂锅中的清水煮开,添麻油、盐,再将整只鸡浸入。直至煮到鸡皮变色,再倒入葱段、花椒等,多炖片刻后将炭火挪走,就这么盖上砂锅盖子慢焖。

去肉铺买鸡时,孟桑还特意用低价买了好些旁人不要的鸡杂回来,准备另炒一道下酒菜。

恰在这时,宅子外头传来徐叔、魏询的说话声,以及拍门声。

“桑娘可在家?”这是魏询扬声在问。

紧接着就听见徐叔笑呵呵道:“你没闻见里头的肉香?这能是家中无人?”

孟桑小步溜去开门,正巧瞅见魏询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魏询气不打一处来:“徐老儿,你近来贪上桑娘做的吃食,倒是越发会挑我的刺了?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较什么真?”

徐叔瞟他一眼,也不搭理,只抬起右手,笑眯眯道:“孟师傅,给你这温居宴多添一条鳜鱼!”

这鱼瞧着可太漂亮了,又大又肥!鱼尾有力,不断抖落水珠;鱼身流畅,鳞片光亮;鱼眼饱满到微微突出,瞧着清澈透亮……一看就很好吃!

“多谢徐叔,这可得给你们添一道红红火火的松鼠桂鱼哩!”孟桑接过穿腮的草绳,笑着迎二人入宅。

原本孟桑想将二老引至内宅正堂,呈上些茶水、蜜饯和糕点,但魏询二人显然对吃食的兴致更大。他们将带来的温居礼放到正堂,随后就并肩挤到庖屋,围观众人在灶间忙活。

眼瞧着魏询手痒想帮忙,孟桑连忙拦住,假意嗔道:“文高、纪山他们是我徒弟,打个下手也就罢了。请您来是做客,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

这般态度坚决的一拦,魏询这才作罢。

片刻后,在国子监食堂做完活的柱子与陈厨子到了,很是自觉地寻了适合的活计,埋头苦干。

又过一炷香的工夫,宅子外头忽然热闹起来。

是宋七娘来了。

打开门,孟桑被眼前景象给吓了一跳,诧异道:“七娘你这是……”

只见宋七娘头戴及胸帷帽,穿着一身浅色三裥裙,妆容也清淡,和以往浓妆艳丽模样全然不一样,应是不想声张。

然而她身后却跟着数名杂役,各个抬着或大或小的家当摆件,梳妆台、矮柜、花瓶、茶具……瞧着模样都很新。

宋七娘见着了孟桑,灵巧地眨眼,轻快道:“还能是什么,给你的温居礼啊!”

说罢,她很是大气地一挥手,让身后杂役们将各色家当往宅子里头搬,随后也不介意孟桑身上的油烟味,极亲热地揽过孟桑胳膊,进了宅子。

家当是先送到内宅的,孟桑二人自也一并往里走,都顾不上和庖屋众人见礼。

甫一瞧见内宅和正屋,宋七娘立马摆出一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笑来。

“我就晓得你肯定抠搜,舍不得给自己置办新家当。这内外瞧着,未免也忒素净了。”

孟桑倒是不大在意这些:“这屋子是快致仕的国子监司业与其夫人居住,自然朴素些,但胜在结实好用。”

“结实好用是一码事,但你一个年轻小娘子,总也得在家中添些新物什吧?”宋七娘眉眼弯弯,“不过也不妨事,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嘛!”

“梳妆台和矮柜是我七月时让人寻上好匠人打的,本想留着自个儿用,这回先便宜你了。”

“还有花瓶、茶具,也是我亲自挑的,都是上好的货,你日后家中来了客人,只管拿出来用,多显面子呀!”

说罢,她压低了声音:“前后我都安排好了,今日是从我另一处宅子运来的,没走平康坊。”

“运都运来了,你可不许再跟我客气。一是谢过你那五张食方;二来咱们交情好,无须跟外人一般斤斤计较;三来嘛……”

宋七娘顶着素净妆容,眉眼流转出丝丝狡黠:“我可得好好讨好一番小桑儿,日后还指着你时不时送些吃食来。嗯……譬如昨日那月饼,尤其是肉馅的,尝着就很是不错。”

“你不许把东西退回来。”

这一大堆话一口气说完,不给孟桑半点回绝的余地,真真是让人感到好笑又无奈。

罢了罢了,好友盛情难却,日后多做些好吃的送去平康坊就是了。明日七娘离去,也再塞给她几道食方,免得原先五道菜式吃腻。

孟桑叹气:“不退回去,我可巴不得有人给我送银钱,好尝一尝天上掉的馅饼是什么味儿呢。”

看对方这么爽快应下,宋七娘眉开眼笑,快活极了:“对了,今日中秋,我留下住一晚,衣裳都准备好了,你可不许赶我走。”

孟桑笑了:“好好好,你尽管住。”

家当都妥当摆好,宋七娘让一众仆役先回去,只留了两个贴身婢子伺候,然后兴致勃勃拉着孟桑去前头庖屋,说要亲眼瞧瞧孟桑是如何做吃食的。

到了庖屋,见着魏询一行人。

孟桑踏出一半,为双方引见一番,相互见礼。

宋七娘本次摆明不欲声张,孟桑也由了她的意,只说是自己来长安后结识的至交好友。国子监食堂这拨人里头,魏询倒是猜出来了,但不曾多说什么,神色如常。

待到正堂拼起一张方方正正的桌案,各色吃食一一呈到桌案上,碗筷碟勺也整齐摆好,阿兰才姗姗来迟。

孟桑正在庖屋给松鼠桂鱼细细淋上酱汁,瞧见阿兰手里抱着一大布包。

不等孟桑发问,阿兰已将手中物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孟桑蹙眉:“你是说,这是姜阿翁托你转交于我的温居礼?”

阿兰点头:“原本昨日说好,今日我来时再去宣阳坊一趟,接姜阿翁一道来。可今日我去时,姜阿翁却说今日食肆里忙,不来吃宴席了。”

“对了,里头还附了一纸书信。”

温居宴是特意挑的午时,卡在朝食、暮食之间。这个时辰有些尴尬,今日又是中秋佳节,食客大多留在家中团圆,故而食肆内应当不怎么忙才是啊。

“嗯,我晓得了,阿兰你替我将它摆到正屋桌案上,我稍后再看。”孟桑垂下眼帘,浇完酱汁,将这盘松鼠桂鱼交予柱子端出去,准备开席。

温居宴,孟桑自然坐在主位,右手边分别为宋七娘、阿兰、柱子,左手边则为魏询、徐叔,至于文厨子三人寻着空位坐下。

孟桑举起自个人面前那碗酒,笑道:“多的我也不说了,诸位随意放开吃喝,今日温居宴尽兴就好。”

“家中碗碟不够,便在桌案上每一道吃食都配了一双木筷或勺,以作公用。”

说罢,孟桑爽快地饮下半碗温酒。

闻言,在座诸人都纷纷说了些祝语。大家都是敞亮爽快人,馋的就是孟桑手艺,不多客套,直接就开吃了。

宋七娘、陈厨子嗜辣,瞧都不瞧红烧蹄髈、黄金鸡等吃食,径直就奔着香辣味十足的辣炒鸡杂而去。

所有鸡杂都裹了一层芡汁,鸡胗、鸡心和鸡肠都很有嚼劲,吃着脆弹,而鸡肝尝来软硬合适,亦是不错。

明明是外人眼中的腌臜货,也不晓得孟桑是如何做到一丝腥味也无,辣得开胃。

宋七娘咽下口中鸡胗,又端起酒碗饮了一口,赞道:“这吃食过瘾,忒适合下酒!”

而坐在她对面的魏询,最先尝的是松鼠桂鱼。

白净瓷盘中,鱼头、鱼尾一前一后,中间的鱼身打了花刀,底部鱼皮不断,而鱼肉却如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般各自散开。橙黄色的酱汁将鱼肉从头至尾淋了个遍,浸透其中。

配上摆盘,仿若这条鳜鱼正在甩头摆尾,很是活灵活现。

夹下一块鱼肉放到碗里,魏询换了筷子,细细品尝。

初入口,味蕾就被酸甜酱汁刺激到,不由自主生出些许津液,很是开胃。

咬下时,才发觉这鱼肉经过了炸制,带了一层酥脆外壳,内里鱼香四溢、鱼肉鲜嫩,一点也不费牙口。

魏询吃了一筷又一筷,难得认可了老友一回。

这老徐,人不怎么样,挑的鱼是真不错,配着桑娘这绝妙厨艺,再美味不过。

不仅这两道,席间旁的菜式也很受欢迎,素菜也不例外。

西红柿炒鸡蛋,也就是大雍朝美名为“红日浮金”的一道家常菜。

鸡蛋金黄,西红柿红得晃眼,满满装了一盘。吃时,去皮西红柿微软,鸡蛋块吸满汤汁,稍加咀嚼,酸甜并着鸡蛋香充溢唇齿之间。

另还做了凉拌。将西红柿去根切片,整齐码在盘中,西红柿沙瓤饱满,上头撒一层薄薄的白糖。

这道凉拌菜是最早上桌,眼下白糖化了大半,已经出汁,恰是品尝的最佳时机。

正值午时,日头挂在头顶上,尝一片糖拌西红柿,再舒爽不过,没一会儿就众人分了个精光。

对这道菜,孟桑是存了些小心思的,摆盘时特意放在了自己跟前。

看到最后一片西红柿被夹走,她忙不迭捧起仅剩汁水的盘,舒舒服服地饮尽。

“嗯——!好喝!”

果然糖拌西红柿的精华就是最后剩下的汁水,酸甜口,很是沁人,带来一阵清爽。

孟桑美滋滋地放下盘子,这才发觉周遭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面露控诉之色。

徐叔眯了眯眼:“孟师傅不厚道啊……”

柱子也不甘其后:“师父嘴挑,能让您出手抢的必然好吃,您还一口都不留给我们。”

“是啊!”其余人纷纷附和。

“怪不得师父要将糖拌西红柿放在她自个儿跟前,原是等在这儿!”

被桌上其余人齐齐指责,孟桑一哽,旋即反应过来,落荒而逃:“烧鹅好了!你们慢吃,我去庖屋端烧鹅来。”

这一走,身后诸人顿时忍不住,笑了一会儿,继续吃喝。

桌上另两道亮眼的菜式,还当属黄金鸡和红烧蹄髈。

整只鸡已经被切块,拼在盘中。鸡皮色如黄金,油汪汪的,内里鸡肉瞧着紧致,散着鸡肉独有的鲜香味。

旁边另配一大碗鸡汤,可隐隐闻见酒香,想来是配着鸡肉一道吃。

阿兰爱喝汤,便先舀汤来喝,鸡汤鲜得人舌头都快没了。她顾不得烫,见缝插针吹着气,一口口喝个不停,很快碗中就见底。

徐叔是爱吃肉的,挑了一块骨头平整些的。

先用牙齿咬下鸡皮和一丢丢鸡肉,鸡皮滑嫩,油脂已被煮去大半,完全不腻;再一口吞进剩下的鸡肉,灵活的舌头搭配牙齿,没一会儿就能将鸡肉和鸡骨分离,那鸡肉看着紧致,吃起来却也很嫩,一点也不塞牙。

至于红烧蹄髈,色泽红亮,酱香逼人,大块大块堆在碗中,往下滴着酱汁,那叫一个豪气。

见着这道菜,即便是平日顾忌许多的纪厨子和文厨子,那都不管不顾起来,直接抓到手中啃。

豚皮炖成玛瑙色,泛着油光。咬上一口,豚皮软糯,胶质满满、肥而不腻,咸甜可口。待啃了皮、咬下筋,还能吸吮一番骨头,找出藏在其中的骨髓,一滴不剩吸入口中。

真恨不得配上白饭,好好啃个爽快。

就在众人吃得正酣、腹中半饱之时,远远就听见孟桑报了一声。

“烧鹅来啦!”

顿时,原本已经放缓动作的诸人,无一不提起精神、挺直腰板,等着最后这道大菜上桌。

烧鹅烤到外皮金红,被剁成块,整齐摆放盘中,四周还淋了一圈烧鹅汁。

因着刚出炉就上桌,鹅皮脆得惊人,“咔嚓”一声咬下,里头的鹅肉紧实、香味醇厚,咬时爆出肉汁,香得让人忍不住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哼声。

看着众人齐齐攻向烧鹅,孟桑觉得有点嘴痒了,蠢蠢欲动。

她轻咳一声:“其实呢,这烧鹅吃一二块尚可,吃多了难免有些腻,还得是配酸梅酱。酸酸甜甜的滋味,能瞬间化解那种油腻感,哪怕一人吃半只,也不会觉得……”

话音未落,桌案上其余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烦人的小桑儿!”

“师父你怎么又光说不做,馋死个人!”

“桑娘你可消停些罢!”

“……”

在众人指责下,孟桑挂起假笑,终于闭嘴了。

这一顿温居宴,主客尽欢。直至酒足饭饱,方才散场,各自归家。

五个徒弟离去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桌案上的残局,又将宅子内外都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离去。

唯有宋七娘留了下来。

她与孟桑先进屋内换了一身衣裳,再度回到正堂时,桌案上已经摆上各色蜜饯、糕点,还有两盏醒酒茶。

宋七娘衣裳繁琐些,她走出正屋之时,孟桑已经脱鞋上了堂中坐榻,收拾着众人带来的温居礼。

魏叔送的是一套新刀具,品质极佳;徐叔带来的是一摞瓷盘,方才温居宴就已用上;五个徒弟拿来的多是蜜饯干果、油盐米粮之类,家常但贴心;七娘就更不必提了,各色家当送了一堆,任谁看了都不禁咋舌……

孟桑将阿兰带来的大布包抓在手中捏了捏,心下隐约有了猜测。

打开一看,果真是两只软枕,一把厨刀,以及一封薄薄的信。

本朝用的枕头多是硬的,譬如木枕、瓷枕等。

而孟桑习惯了上辈子的软枕,总觉得硬枕不舒服。

原本耶娘尚在时,特意给她用棉花和荞麦各做了一只,过几年就会换新。可她这回来长安太急,收拾细软已是仓促,自然顾不得什么枕头。

在姜记食肆时,用的是木枕,她时常觉得不适。奈何生计所迫、寄人篱下,也就强忍着,只有一回和姜素提及过软枕的事。

一直到租下屋舍,孟桑这才琢磨着,要不她自己做个软枕好了,买点布和棉花,应当也不难?

却不曾想,姜家送来的温居礼就是软枕。布料舒适、针脚细密,枕面绣花精美,可见是下了大工夫的。

孟桑半垂着眼帘,又取出那一纸书信,飞快看完。

宋七娘走近,了然道:“是姜记送来的。”

孟桑折好信,叹了一声:“不错,软枕是姜素做的,菜刀是姜家阿翁所赠。”

“原在我离开食肆前,素素就偷偷在做枕头。前日,她从姜阿翁口中得知我要租屋舍,便在这几日连夜缝制,终是在今日送出。”

宋七娘蹙眉:“温居礼都做好了,为何不来吃宴席呢?”

孟桑摇头:“不晓得,信上没提。”

两人互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猜测,但都选择揭过这一茬,又笑着说起旁的事来。

宋七娘将手中厚厚一叠纸递给孟桑:“拿着,那些家当摆设只是无足轻重的前菜,没什么值当。这单子,实则才是我备下的温居礼。”

孟桑不解,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眼底立即带上了惊喜。

宋七娘慢悠悠道:“京中所有裴姓官员,他们住宅地址、家中大约几口人,都在这里头了。虽然我还没那天大的本事,当真将人家家底摸得清清楚楚,但总归对你有些用处吧?”

孟桑喜笑颜开,连忙将人拉上坐榻:“用处可多了,至少能寻去问一问。多谢七娘还惦记着此事。”

“怎能不惦记?”宋七娘戳了戳孟桑眉心,“总得让你提早寻到亲人,否则让人觉得放心不下。”

孟桑连忙说了好些哄人话,将宋七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夸了遍。

直把宋七娘逗笑,一边推她,一边直呼“受不了”,孟桑这才停下,好奇地问:“方才人多,我不好细问,你今日怎得想着要留宿?”

宋七娘笑意不减,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今日可是中秋,素日里那些恩客谁不得归家吃团圆饭,没得来平康坊作甚?我觉着一个人怪无趣的,索性来寻你做伴,好歹热闹些。”

闻言,孟桑浅浅一笑:“也好,我晚间再炒些小菜,咱们赏月饮酒,把灯话家常,也算美事。”

“只不过我家中仅一床布被,怕是要委屈宋都知与我挤在一处了。”

宋七娘眉眼含笑:“求之不得呢,我手凉脚凉,可不得寻个暖和一些的帮我捂一捂?”

两人笑闹一阵,悠闲地靠在坐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暮食时分,怀远坊薛宅,忽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喊。

“我的月饼呢!”

第35章 春卷

三个时辰前,东市一家书肆。

许平站在木架前,一边挑选架上书卷,一边还要听好友在旁边叽叽喳喳个没完。

“昨日归家,我阿娘见到我都快哭出来了,一个劲说我瘦了许多!”

因着是在书肆,薛恒很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了别的客人。

许平展开一卷旧书卷,淡淡道:“瘦了?我怎么记得你昨日早上起身时,还说过革带有些紧了?”

薛恒一噎,假装没听见这句,继续学着他娘的口吻:“她还一直问,‘哎呀,怎么忽然就不让家中送吃食了呢?在国子监有没有吃好呀?阿娘可听过传闻,都说你们国子监食堂难吃得很’,一直到昨日我回自己院子,方才停了这念叨。”

许平浅笑,挑眉看他:“那你没跟薛伯母解释,食堂现如今已变了许多,再不似原先那般难吃,其饭食之可口反而堪比东市酒楼?”

“哪能没说?”薛恒单手叉腰叹气,把玩着腰上的蹀躞带,满面愁容,“可无论我如何讲,我阿娘就是听不进去。今个儿用朝食时,她还在劝我回国子监后接着让仆役送暮食呢。”

“还好早早跟你约了今日来东市逛一圈,才总算避出来,耳根子清净许多。”

许平从架子上挑了好些落灰的陈年书卷,一并带去书肆主人那儿结账。

书肆主人识得他,笑道:“这些书卷搁得时日久了,纸张泛黄,也没人买,不值当什么银钱,郎君拢共给三十文便是。”

来这家书肆许多回,许平心中有数,晓得店家给出的银钱很公道,甚至已经便宜许多,于是很爽快地从空瘪瘪的钱袋里数了三十枚钱,付账走人。

今日是中秋,此时东市街上尚算热闹,许多人都出来逛着玩,手里捧着蜜饯、干果或者糕饼在吃。

许平此行就是为了淘些别人不要的旧书卷,眼下书卷到手,便没什么别的要买的,只陪着薛恒在街上闲逛。

路过东市生意最红火的蜜饯铺子时,薛恒脚下步伐未曾停顿一下,毫无留恋地离去。

见状,许平有些不解:“你今日不买蜜饯了?”

薛恒笑嘻嘻地隔着布料,拍拍自己怀中的两块月饼:“买什么蜜饯,有孟师傅做的月饼就够了。”

许平往那儿瞅了一眼:“安远兄,你出来闲逛,怎还随身带着月饼?”

“自然要随身携带啊!”薛恒一脸的理所当然,双眼放光,“昨日我就打开看了,抽到的都是广式月饼。按孟师傅特意交代的,这广式月饼得等它回油,待到饼皮变得油润,捏着有些许柔软,才能尝到最佳风味。”

“只不过我力道有些大,包着月饼的两张油纸又薄,轻轻一扯就都破了。没法子,我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干净油纸包着。”

许平颇有些一言难尽:“说的是一两日光景才会回油,你就不能先放在家中?”

薛恒昂头,理直气壮:“万一它趁我不在,偷偷就回完油了,那不就太可惜了吗!”

许平:“……”

安远兄,你当自己是在孵月饼吗?

这月饼回完油,还能跟孵出来的鸡鸭幼崽一般,撒开脚丫跑了?

“对了,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叫广式月饼?”薛恒忽然冒出疑问。

许平素来博闻强志,倒还真晓得由来:“是当今皇太后娘娘起的名吧?说是岭南一带的风味,称之为‘广’。”

薛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皇太后娘娘晓得的事儿可真多,会的也多。”

两人一路闲逛一路七扯八扯地聊天。

约未时三刻,薛恒二人从东市离开,各自家去。

薛家在怀远坊,东临西市。从东市出来,沿着街道一路往西而行,过七条大街,便回到了怀远坊与西市相交之处。

往右是热热闹闹、胡商繁多的西市,往左是怀远坊坊门。

依着往常,薛恒必然是逛完东市,再逛西市,快快活活买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直到坊鼓敲响,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今日他怀中揣着宝贝月饼,再没别的心思,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去,于是半分犹豫皆无,扭头进了怀远坊。

踏入薛宅大门之时,薛恒忽然有些茫然。

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薛恒愣了神,拧眉沉思,死活没想起来是何事,最终大喇喇将疑惑抛之脑后,带着月饼回了自个儿院子。

陪许平在东市逛了两个时辰,来回又是步行,薛恒多少有些疲累。进了正屋,他换了一身轻便寝衣,又将身边仆役都赶出屋子,随后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间,薛恒摸了一把瓷枕旁的油纸包,心满意足地合眼,沉沉睡去。

不多久,薛恒院子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梳着高髻,上头配着好些首饰,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踏入院子。

守下廊下的仆役们见了,忙不迭快步跑过去行礼,小声道:“夫人,三郎今日归来有些疲惫,正在小憩。”

薛母听了,挥手让这些仆役退下,随后继续由贴身婢子扶着往正屋去了。

天不算冷,屋门敞开一半。

薛母将婢子们悉数留在院内,随后放轻脚步,独自进屋。

绕过屏风,便能瞧见薛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嘴巴张开些许,随着呼吸发出轻微鼾声,正在酣眠。

薛母眉眼柔和下来,悄悄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弯腰,抓着那床被薛恒踹到一边的薄被一角,给她家三郎盖好。

起身时,薛母余光瞥见瓷枕边的油纸包。

她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慈爱地扫了一眼薛恒,含笑地伸手拿走油纸包。

唉,恒儿虽然于课业上不开窍,但着实是个孝顺孩子,再贴心不过。每回出门,归来时都不忘给阿娘买些糕饼或蜜饯,今日亦不例外。

薛母满腔慈母心,又给薛恒理了理额角碎发,这才握着两份油纸包,轻手轻脚地离开正屋。

出了屋门,廊下的婢子们纷纷涌上来,扶着手的、跟在身后的……一群人训练有素,没发出半点动静。

一直等走出薛恒院子,贴身婢子才笑着开口:“三郎又给夫人买糕点啦!”

薛母眉眼间不免闪过得意之色,笑叹:“他呀,于课业之上不及大郎和二郎开窍,但胜在一片孝心,又常伴我左右,是个贴心孩子。”

说着,薛母举起手上的油纸包,翻来覆去瞧了瞧,没看见带有哪家糕点铺子的名号,疑惑道:“往常带回来的是东市蜜饯、西市胡人糕饼,都是拿纸盒装的。也不晓得恒儿这回是从哪儿买的糕饼,看着很是寻常。”

一路回去,薛母踏入院门,便瞧见薛父正坐在内堂之中,悠闲煮茶。

薛母有意显摆儿子孝心,慢悠悠走过去坐下,把玩手中油纸包。

薛父正往茶锅之中添盐、橘皮等物,见薛母一直抓着手中油纸包不放,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①

他哼了一声:“三郎书不好好读,净想着出去吃喝玩乐,再买些糕点回来讨好你,全然没有大郎和二郎出息。”

一听这话,薛母有些不乐意,立即摆了脸子,开始护短。

“你说得什么话,恒儿纯孝,莫非还是什么错处不成?”

“出息,出息!大郎、二郎是课业不错,却一个个都外任,两三年难得回来几次,倘若没有恒儿承欢膝下,你我身边难道不冷清?”

“还有糕点,糕点怎么了?恒儿这是心中惦记着阿娘,可没你糟老头子什么事!”

薛父一噎,讷讷去煮他的茶汤,小声嘀咕:“你就护着三郎罢!什么孝心,和课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再说了,谁稀罕那糕点?包得如此随意,吃着定然平平无奇。”

“恒儿特意挑的,必然可口,你待会儿可千万别求着、央着,让我匀你一块。”薛母冷哼,伸手拆开油纸包,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三郎啊三郎,阿娘这大话都放出去了,你买的糕点可千万争气,别让你阿耶看低了去。

随着澄黄色油纸渐渐被打开,一股子月饼香甜气息散出,露出两块泛着油光的棕红色月饼,圆圆的,四周做出花纹。

顶部各自印着花样,一块印着“花好月圆”,另一块则是一幅人像画,寥寥几笔,勾出了嫦娥奔月的场景。

薛母看着那画,笑了:“恒儿带回来的月饼,闻着香甜,花样也十分精致。”

一旁撇茶沫的薛父闻到那股子淡淡甜香,强忍着不去瞧,正煎熬着呢!

听了薛母这话,他拧眉哼道:“不就是花样子好看些,有什么可称道的?”

一而再再而三被驳,薛母怒了:“薛四郎你真是忒烦人,左右是恒儿对我的一片孝心,你搁这儿说得这般起劲作甚!”

“你若再念叨,我便带着恒儿去二哥家过中秋。”

本朝女子出嫁迎亲之时,娘家姑嫂们会持着棍棒,瞅准新郎官一顿猛敲,端的是个“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待到嫁过去,日子不顺心也能和离,将所有嫁妆悉数带回,并领一份三年衣粮或银钱作赡养用,之后还可再嫁。

故而本朝的女郎们,底气足着呢。②

薛父本就有些耙耳朵,眼下更挡不住他家夫人越发猛烈的气势,急中生智地指着那月饼。

“你还吃不吃那月饼了?”

一听这话,薛母顺了顺气,笑眯眯捧着月饼,捏起一块来吃。

月饼外壳已经变得有些软,口感沙软;内里的芝麻馅料香味浓郁,甜丝丝的,很是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