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薛母就用完了一块芝麻馅的,又去拿另一块,想了想,没立即去咬。

她睨了一眼旁边不断偷瞄的薛父,暗自憋笑,哼道:“包得随意?平平无奇?三郎孝心不值一提?”

薛父好茶,也喜爱在烹茶时配上一碟糕点。可眼下闻了这股子香味,哪里还瞧得上桌案上的寻常吃食?

听薛母这般一说,薛父当即顺坡下了,腆着老脸又是告饶又是央求,总算哄得他家夫人浑身舒坦,将手中最后一块月饼掰成两块。

薛父得了半块,心中乐不可支,举到眼前细细瞧着。

只见棕红色外皮之内,包裹着的馅料很是丰盛,各色果仁、红色、绿色的丝混杂。靠近,能闻出各色果仁香,还有一丝丝的蜜饯甜味。

轻咬一口,口感酥松,香味浓郁,甜得恰到好处,层次无比丰富,丁点不腻。再啜饮一口刚煮好的微烫茶汤,茶的清雅与月饼的香甜相互融合,再美妙不过的滋味。

“茶呢?”薛母扬起语调。

“来了来了,这就给夫人端上。”

傍晚微风习习,薛家夫妇俩,一口茶汤一小口月饼,面上是如出一辙的享受。

没一会儿,两人手中的月饼就快见底。

此时,院门外忽然出现一抹身影。

是薛恒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而来。他气喘吁吁,扶着院门,正巧看见薛母正在将手中一小块月饼,整个送入口中。

薛恒顾不上顺气,横眉瞪目,高声怒喝:“阿娘,那是我的月饼!”

奔至薛父薛母跟前,薛恒一眼瞅见空空如也的油纸,心中悲戚万分,嚎道:“我的月饼!我守了十二个时辰的月饼!”

“好不容易等到它回油啊……”

“孟师傅说了,时令糕点不另做,这回没了就等得明年中秋了!”

看着薛恒抢过油纸,将之抱在怀中,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愤不已的模样,薛父薛母面面相觑,一时茫然。

到底还是薛母了解自己儿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隐约猜到一些真相,讪讪道:“三郎,这月饼不是你买给阿娘的?”

薛恒闻着空中残余的月饼香气,欲哭无泪:“今日忘了给阿娘买糕点蜜饯了啊!这是监内食堂发给我们监生的中秋月饼,我想留到晚上再吃的……”

薛母回味着方才尝到的滋味,有些讶然:“可你们食堂不是出了名的难吃?”

不等薛恒答话,她自个儿忆起从昨日到现在,薛恒一直在重复和强调的事,顿时明白过来。

居然不是三郎在嘴硬!

国子监食堂当真改善至此,堪比东市丰泰楼了?

薛母看着儿子的难过模样,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一小块月饼,约两枚棋子叠在一起的大小。

薛父轻咳一声,故作严肃道:“多大的郎君,为了一口吃的鬼哭狼嚎,不成样子。”

“为父这儿还有一点,拿去,好歹尝个味。”

闻言,薛恒就跟饿狼扑食一般,急吼吼夺过月饼,生怕他阿耶临时变了主意。

月饼入口,薛恒极为珍惜地含着,细细感受那月饼在口中渐渐变软,品尝干果碎和青红丝的不同口感,最后依依不舍地咽下。

天色暗下,天边渐渐挂起一轮圆月,皎洁动人。

薛恒品着口中残余的月饼香,终是想开了,长叹一声。

罢了,就当孝敬耶娘。

左右后日就能回国子监,有孟厨娘做的其余吃食在,也能聊解一丝憾意。

薛恒收敛悲意,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刚想和薛父薛母说几句体己话,就听见薛母犹豫开口。

“三郎啊……要不以后家中还是给你送暮食?哦,不对,连着朝食、暮食一起送罢?”

薛恒不解:“您也晓得食堂吃食可口,为何还要送?”

薛母抿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阿娘觉着,光月饼就能做得这般美味,那平日的朝食、暮食,定然也不差了。”

“这样,你吃家里送去的,另外将你那份朝食、暮食领了,交予仆役送回来?”

“哎呀,就半月光景,阿娘之后得回你外祖家一趟,少说年前才回长安。好歹让阿娘享个口福嘛……”

薛恒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仿若被雷劈了一般。

您还记得今早朝食,是如何心疼儿子,生怕儿子吃不好的吗?

这怎么还跟我抢吃食了?

阿娘,您这是想要儿子的命!

此时,临近薛宅后院的街道走过行人,被宅子里传来的惊天哭嚎吓了一跳,掩耳而走。

好端端的中秋,怎得还有人哭了呢?

殊不知中秋夜,各家自有喜怒哀乐。

升平坊许主簿家,全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许平取出余下的三块广式月饼一一掰开,馅料各有不同,唯缺五仁。

而宣阳坊姜记食肆,一家人因姜老头去长公主做活却未得酬金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

务本坊里,国子监斋舍内,算学监生孙贡劝说同窗,莫要再抹黑孟师傅与食堂。众人逐渐被说服,想着等其余监生回来后再商量。

而被他们提及的孟桑,正与宋七娘把酒言欢。她们或是嬉笑打闹,或是说着体己贴心话,酒酣耳热之后,抵足而眠;

长安城北边的皇城之中,圣人设了家宴,席间不论礼仪规矩。

昭宁长公主饮多了酒,正和卸去帝王威严的阿兄说笑,时不时抱怨谢青章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她的孙女见不着影儿,又或是忧愁皇太后与驸马何时归来。

沈道与皇后在一旁微笑听着,其余子侄各自说话,都不觉拘束。

而被念叨的谢司业置若罔闻,端的是清风朗月、谦谦君子,把着一爵温酒,走向凭栏处,将整座长安城纳入眼底。

中秋佳节,今夜且共赏一轮皎月。

翌日,延康坊汤宅。

大门外,杜昉守着备好的马车,正在四处张望,顺道等他家阿郎出来。

不一会儿,谢青章由汤贺陪着,右胳膊上还抱着一圆润可爱、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正低声说着话,从门内出来。

女童奶声奶气问道:“谢叔叔,你何时再来看珍娘呀?”

谢青章眉眼柔和,缓声答道:“下旬,我来见你阿耶时,给珍娘带家中庖厨做的吃食,好不好?”

珍娘为难地咬着唇,绞着手指头,纠结半天:“虽然谢叔叔家中厨子做的糕点很好吃,但珍娘也很喜欢蜜饯果子。可我阿耶说,珍娘不可以两个都要……”

“不必理他,我都带来一些。”谢青章遇上珍娘,向来好说话。

珍娘立即笑嘻嘻的,圆眼弯弯,欢呼雀跃:“珍娘最喜欢谢叔叔啦!”

陪在一旁的汤贺,失了往日板正严肃的大理寺少卿姿态,哼道:“是了,每次你这个谢叔叔来,珍娘就瞧不上阿耶了。”

“还有一贯冷面的谢司业,素日对我和明承都不假辞色,遇着珍娘倒是好说话得很。”

谢青章抬眸看他,神色淡淡:“今日雁秋难得话多,倘若在官衙时也是如此,想来冷寺卿也不必日日苦着脸。”

汤贺哽住,懒得搭理他,望向珍娘:“珍娘,你要和谢叔叔家去?”

珍娘笑眯眯地朝他张开双手:“不,珍娘也喜欢阿耶,要陪着阿耶钓鱼!”

闻言,汤贺面上不愉之色这才消去一些,抱过心肝宝贝,瞟了一眼谢青章:“谢司业,不多送了。”

说罢,一贯礼节周到的汤少卿,头也不回地离开,顺口让阍人将门关牢一些。

看着汤宅大门在眼前合上,谢青章轻轻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一转身,欲往马车走去,却瞧见杜昉正呆愣看着某处。

谢青章有些意外,负手走近马车。

直至他走到跟前,轻咳一声,杜昉才回过神来,赶忙告罪。

谢青章瞥他一眼:“在看什么这般出神?”

听出主子不准备计较,杜昉笑容满面地指着前方一处,轻快道:“阿郎你瞧,那不是前几日来府中的孟厨娘嘛?”

谢青章眼睫微眨,朝着杜昉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街道边,有一身着嫩鹅黄色四裥裙的年轻女郎,韶粉色菱花纹披帛收了一半;头上梳着交心髻,配有三四样小巧首饰,隐约瞧见其中有一支镶玉银钗;妆容淡雅,但眉间花钿,为其增添几分这个年纪女郎应有的娇俏。

正是孟桑。

一旁,杜昉还在说个没完:“我那一回见着孟厨娘,她穿胡服、梳单髻,很是素净。方才我偶然瞧见,险些不敢认呢。”

谢青章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忽而问:“她在吃什么?”

清脆的“咔嚓”一声,淡黄色的春卷皮应声而断,被孟桑豪气地吞入口中。

春卷皮炸到酥脆,内馅是用豆芽菜、韭菜、胡萝卜等等切丝做成,吃着口感清爽,恰好消解了春卷皮经过炸制而带来的油腻。

孟桑咔咔几下,将这一根素馅的春卷吃光,又立即盯上旁边豚肉馅的。

这一回咀嚼时,既能感受到春卷皮经过油炸之后的面香,还有豚肉香、蛋香、韭菜香气等等混在一起。因着豚肉新鲜,水分控得也好,吃着一点也不干柴。

孟桑乐滋滋地抓着油纸包,一口接一口地啃着,一边单手展开宋七娘给她的单子,张望着找路。

咦?这家写着就在附近呀……

就在她一心二用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略耳熟的声音。

“孟厨娘?”

“孟厨娘!”

听见有人唤她,孟桑抬头,循声望去,一眼就瞧见了立于马车边的谢青章主仆。

孟桑下意识点头应了一声,挺直身板走过去。

临到马车前,孟桑欲要叉手行礼,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还有没吃完的春卷。

孟桑:“……”

呃,面前这人算是她上司的上司。

不晓得在上司面前失礼,会不会被赶出国子监啊?

孟桑内心胡思乱想,面上倒是很坦然,勉勉强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见过谢司业。”

起身后,孟桑又朝着杜昉颔首致意:“杜侍从。”

她默默将抓着春卷的右手避到身后,一抬头,却瞧见这位谢司业正默默盯着她右手所在处。

孟桑眨眨眼,满心茫然。

什么意思?

谢司业是瞧上她的春卷啦?

第36章 油泼面

延康坊,茶肆二楼角落。

窗边,孟桑与谢青章相对而坐。而杜昉抱着剑,悄无声息退出去,守在二楼木梯处,不让闲人打扰。

屏风内,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正中央为四碟茶点,而靠近谢青章一侧,另摆有一只鼓囊囊的油纸包,依稀从缝隙可以瞧见里头装着数根春卷。

孟桑目光游移,只管往窗外瞄,一眼都不想看见那油纸包。她面上泰然自若,可一想起须臾前的场景,心中满是悔意。

原本今日这春卷,是算好两人分量,给她与七娘当朝食的。

今早七娘一起身,就兴致勃勃拉着她装扮。待到妆容、发髻等等都齐全,孟桑未得及给七娘炸春卷,宅子外头就有仆役拍门。

那仆役是赶着开坊门的时辰,马不停蹄来的务本坊,气喘吁吁地小声道:“白博士在坊内等了都知一夜,现今还未走!”

一听此言,宋七娘面色有些复杂,连春卷都顾不上了,匆匆与孟桑道别,就与那仆役回了平康坊。

食材都已备下,春卷皮也烙好,孟桑只能自个儿将春卷都炸了,当做零嘴来吃。

而片刻前,她与谢青章主仆二人在汤少卿宅前相遇。

彼时,她发觉谢青章盯着自个儿避在身侧的右手看,下意识疑心这位谢司业是不是瞧上了她的春卷。

原不过是心中想想而已,怎知就不小心就问出口了!

偏生这位霁月清风的谢司业,微愣之后,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了一瞬,旋即压平,反问一句。

“那还有吗?”

身为一位庖厨,随时随地应付食客的疑惑,是刻入肺腑的本能。

孟桑下意识答话:“确也还有一份,只是放凉一些,怕是风味不佳。”

谢青章眉眼淡淡:“无妨,多谢孟女郎。”

理智比本能慢了一步的孟桑:“……”

孟桑啊孟桑,你嘴皮子这么利索作甚!

糊涂!

越回想方才的事,孟桑就越发后悔,只可惜悔之晚矣。

一隅天地中,渐渐弥漫起茶香,淡淡沁人。

谢青章正在专心致志地烹茶,断断续续惹出动静。火烤茶饼时的声响很轻,而碎茶饼被碾碎时的声响却略显粗粝,有茶屑过茶罗子的“簌簌”声,旋即也有小锅釜中泉水初沸的隐隐声响……①

配着茶香一起,孟桑原本有些窘迫的情绪渐渐淡去,整颗心都静了下来,呼吸放缓。她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从窗外挪回,悄悄观摩谢青章煮茶。

初沸水纹如鱼眼,谢青章不紧不慢往里头添盐;二沸连珠,他先分水,又撒茶粉,竹具搅茶;待到三沸,锅中腾波鼓浪,他有条不紊地将之离火、分茶。

孟桑原本是好奇煎茶,后来却不由自主往谢青章一双手瞧。

肤色是偏白的,十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细看,能瞧见虎口、指腹等处似有一层薄茧,想来应是常年执笔或练习骑射所致。

这样一双手摆在面前,一丝不乱地用着各色茶具,再被深色锅釜、深黄绿色茶饼、白净瓷器等等映衬着,很难不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孟桑自认为是个俗气的人,不论上辈子,还是当下,她都确确实实算是喜爱美手之人。每每遇上,她都忍不住多瞧几眼,眼下自也不例外。

并深深觉着,谢司业右手手腕处一枚几不可见的小痣,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当真算是神来之笔。

忽而,那双手将白瓷茶盏推过来。

谢青章眉眼淡淡:“孟女郎赠吃食,谢某只能聊添一杯茶水,权当回礼。”

“这家茶肆开了有些年头,铺子虽不大,但胜在清净,且无论是茶饼、泉水,抑或是所用茶具都算讲究,女郎不妨尝一尝。”

孟桑暗地里垂涎人家一双手,面上却还是十分正经的,轻声谢过,接过茶盏。

甫一入眼,倒是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好看”。

白净茶盏之中,茶沫未消,白绿相间。白色茶沫为天地,水天连成一片,绿色茶沫为山亭,重重青山映日。

孟桑眼中涌上钦佩之色。

凭此,即可见这位谢司业于茶之一道,定是个中高手了。

谢青章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小心茶水烫口,女郎慢用。”

孟桑半敛住神色,很是得体地浅笑,再度谢过,方才端起茶盏。她心痛地刮乱上头十分好看的风景画,轻抿一口。

尝来浓淡适宜,唇齿留香,余味不绝。

孟桑搁下茶盏,微笑道:“不知谢司业寻儿来,是为何事?”

谢青章用茶汤润了润唇,淡道:“家母先后尝了好些孟女郎做的吃食,很是喜爱,故而想请女郎时常来府上烹制吃食。”

“所需酬金,或是别的什么事,只要谢某能做到,孟女郎皆可提。”

“当然,如若女郎忙碌于国子监食堂诸事,无暇抽身,自也是无碍的,不必忧虑其他。”

由他这么一提,孟桑有些讶然。

听着谢司业话里意思,应当是知晓她现如今在食堂为庖厨。

莫非是杜侍从告知于他的?

还有昭宁长公主吃食一事……

孟桑沉吟片刻,飞快想出了解法子,继而抿唇一笑:“这倒无甚好为难的。每逢十日一休,当日去府上烹制吃食,坊门合上前回到务本坊即可。至于平日里……”

她眨眼:“国子监食堂会为诸位官员准备暮食,皆归各位大人处置。想来,谢司业未曾在监内用过吃食罢?”

无须对方多言,谢青章当即想起沈道曾提过“新厨娘一并帮着做监内诸位官员的暮食”一事。

他若有所思:“女郎言下之意是,平日里,我可将监内食堂送来的暮食,装了带回府中?”

孟桑笑道:“是了,只要谢司业不觉此举冒犯或不合礼数,即可自备食盒将暮食装走。”

“左右都是诸位大人理应享用的份例,皆为圣人恩泽,留在监内与带回府中,实则并无差别。”

“其实不仅是暮食,按照规矩,诸位大人也可来食堂用朝食。像是太学的白博士,这些日子就时常早晨过来,亦觉用着很好,间或也会装了暮食带走。”

至此,谢青章眉目舒展开一些。

一念及昭宁长公主待会儿听闻此事后,喜笑颜开的模样,他的唇角不禁上扬些许。

谢青章温声道:“此事可行,日后便麻烦孟女郎了。”

孟桑轻轻摇头,很是客气:“不敢,身为食堂庖厨,为诸位大人与监生排忧,实乃分内之事。”

谢青章颔首,对此没多说什么,只道:“孟女郎应下每回旬假来府中烹制佳肴,这并非分内之事。不知孟女郎可想好,要多少酬金,又或是需要谢某帮什么忙呢?”

闻言,孟桑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开口。

桌案上茶水凉了一些,触手温热。

“不急,女郎可慢慢想。”

说罢,谢青章打开油纸包,咬下一小段春卷,配着清茶,竟是旁若无人地用起茶点来。一举一动十分文雅,也很是自在。

孟桑:“……”

感情这位谢司业还真是来喝茶吃点心了?

她暗自嘀咕一句,便琢磨起需要什么作为报酬。

银钱?

说实话,她现如今在国子监内做事,月钱十分稳定,身上也还有三十多两银钱傍身。虽说钱这玩意越多越好,但于她而言,已不再是燃眉之急。

剩下的便是——如何帮着魏叔重振食堂,找到未曾谋面的阿翁,以及去沙漠寻找凶多吉少的阿耶阿娘。最后一桩事,所耗人力财力甚多,绝非隔三差五去对方府上做吃食,就能相抵的。

孟桑拿定主意,清了清嗓子:“不需银钱,仅想托谢司业帮两件事。”

谢青章饮茶清口,这才端正坐好,瞧着是十分看重的模样。

“女郎请讲。”

孟桑点头,缓道:“一则有关国子监食堂,想请谢司业相助,为诸位监生设一彩头。每逢月考,名次靠前的几位监生,可来食堂各点一道吃食,儿会亲手烹制。”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监生,多是自己选择相关课业修习,一共十一门课业,便择各自的头名;律学、书学、算学各有各的题,再各择三名。”

此举,是想借此扩大食堂在监生之中的影响,与她的“下学小吃摊”一道,双管齐下。

既然“酒香也怕巷子深”,那就让各学监生都来食堂亲口尝一尝,这下总能破除以往负面印象了吧?

孟桑对自个儿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保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而且对面这位谢司业,放在后世,那就是大学的副校长。此举既有利于鼓励学生精于课业,也便利了国子监食堂,何乐而不为?

至于魏叔那头,首先这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再来若有谢司业这边主动牵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谢青章有些意外,抿唇淡淡笑了一下,温声道:“谢某任国子司业,此乃分内之事,不应算在给孟女郎的报酬里。先待我回去细想,拟个章程,中秋后与沈祭酒、徐监丞及各学博士商议。”

“女郎不若说说另一件?”

听得此言,孟桑哑然,不由在心底自嘲一声,旋即正色道:“另一则为私事。”

随后,孟桑将自己入长安寻亲的前后经过,以及目前所得,悉数告知谢青章。

末了,孟桑直起身,叉手行礼:“晓得此事不易,也要耗些许人力财力,但着实是无路可走,也没法子了。谢司业您出身昭宁长公主府,想来认识大多朝中官员,恳请您出手相助。”

“女郎不必多礼,”谢青章虚虚扶了一下,“于我而言,不过是顺手帮女郎一个忙,这与使我阿娘开怀相比,着实不是一桩麻烦事。”

闻言,孟桑收手,抬眸望向对方。

恰好瞧见谢青章眉目淡然,坚定又温和地承诺:“你放心,此事我应下了。”

来长安近三月,孟桑从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到现如今入了国子监食堂、租下宅子,身上也有了些银钱。日子在变好,可寻找阿翁一事始终没有着落。

今日她拿着宋七娘给的单子,一家家上门去问,又被各家阍人赶了出来,当是个什么神志不清、乱攀关系的人。

正当她觉着找阿翁一事无从下手,不免有些绝望时,得了谢青章一句坚定又温和的“放心”“我应下了”,仿佛一刹那过后,心中又涌起无穷无尽的希望。

无论之后是否能寻到阿翁,无论这位素未谋面的阿翁,是否愿意花耗大力气去寻他的女儿,但此时此刻,孟桑好生松了一口气。

是这近三月来,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安心。

孟桑再度叉手,郑重又行一礼:“谢过谢司业。”

望着眼前年轻女郎坚决模样,谢青章到底没有避开,受了这一礼,方才让孟桑起身。

“京中姓裴的官员甚多,你又是孤身一人,想来便是去到宅前拍门,也见不着主人家。”

他收了发簪,又将宋七娘拟的单子执在手上晃了晃:“这份单子我先收下了。”

孟桑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对方又补了一句:“私下收集官员名册,此举不妥,日后莫要再做了。”

闻言,孟桑有些窘迫,先是告罪,随后老老实实保证不会再犯。

两人又就着方才孟桑提到的事情,细细谈了一会儿。

末了,孟桑起身告辞,自行家去。

谢青章仔仔细细净手,这才起身下楼。

楼下,杜昉正牵着马车,在茶肆门口等着。他刚和先出来一步的孟桑打了招呼,目送后者走远。

见到谢青章从茶楼之中走出,杜昉笑着迎他家郎君上马车,一边道:“阿郎,这位孟厨娘当真有趣。方才还和我夸,说您不像是高官贵胄府中出来的绯衣高官,没什么架子、性子好、心地善良呢。”

谢青章刚坐定,就听见这一句,忆起方才匆匆一瞥,瞧见的孟桑和杜昉说话时的笑颜。

倒是比方才在他跟前,要放松、惬意许多。

谢青章合眼,淡道:“外祖母最是不喜家中人摆什么排场和威严,我自然遵从长辈教导。”

杜昉被这正正经经的回答一噎,颇有些无奈。

阿郎啊阿郎,您总是这般一本正经,怪不得讨不了年轻女郎的欢心。

杜昉无声叹气,收拾马扎时,随口闲扯一句:“这儿是延康坊,孟小娘子走回国子监,怕是得花些工夫。”

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谢青章睁开双眼,微微皱眉:“你怎晓得她在国子监做活?”

闻言,正在合上车门的杜昉停下动作,压低了声音,笑道:“莫非郎君不晓得?阿郎不必瞒着,我晓得你们早就认识呢!”

谢青章抿唇,没答这一句:“为何以为早就相识?”

杜昉很是坦然:“您这好端端的,忽然去宣阳坊一家不出名的食肆请厨娘,本身就很怪异。”

“后来在府中庖屋相遇,我见阿郎唇边似是带笑,眉眼不像往常那般冷淡,便是和王少尹、汤少卿在一处时也鲜少这般神色。瞧着就像是认识孟厨娘,或许交情还不错呢!”

“再说今日,阿郎您竟然很是相熟地要了人家的吃食……”

杜昉说得头头是道,不断点头肯定自己。

谢青章隐隐头疼,难得觉着杜昉这个陪着自己一道长大的侍从,有些聒噪。

终于,谢青章抬手敲击车壁,打断对方的各种推断,冷淡问:“依你的性子,难道没问过孟女郎,是否在监内见过我?”

杜昉笑了:“自然问了,当时孟厨娘还推脱说不曾见过,差点将我糊弄过去呢。”

“您也真是,既然相识,何必让我当时在宣阳坊候着?不若直接去国子监后门好了,省得孟厨娘多走好些路。嗯……不对,还是郎君想得妥当,直接去国子监难免惹人闲言碎语,于孟厨娘不是件好事。”

谢青章无言以对,深觉从前对杜昉“机敏”的评断,着实有些过誉。

这时,杜昉觑着谢青章拉下的一张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讷讷道:“这……之前真不曾见过啊?”

谢青章掀了掀眼皮,不想搭理他。

杜昉有些尴尬,装作咳嗽,然后合上车门,准备离去。

“阿郎,咱们是回府吗?”

谢青章轻轻呼出一口郁气:“去叶相公的故居。”

“好嘞,阿郎坐稳。”

马车徐徐而行,车轮碾过黄土夯实的地面,发出细微摩擦声。

谢青章耳根子未曾清净多久,就在马车驶入空旷街道后,杜昉又管不住嘴了。

“阿郎,叶相公府上的小郎君,是不是中秋后就回国子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