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心的三郎,拿了他小半的私房钱,还不认真办事。

真是……忒不靠谱!

待到马车到了建福门外,薛父丢开还剩下一小半的煎饼,飞快用车上备着的温水漱口,又含了口檀,随后抓着笏板往宫门口赶去。

除了薛父以外,还有数位大臣也是这般略有些狼狈的模样,下了马车就疾步奔向宫门。

他们在宫门处排成长队,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眼中俱都流露着尴尬,纷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移开视线。

自从圣人将早朝时辰推迟两刻之后,若非雨雪天,所有官员会提前一刻出现在宫门口。因而,今日这番热闹景象立马引起了一众官员的注意,纷纷侧目。

不远处站着的叶怀信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后头的动静。

其中一位官员扫了薛父等人一眼,犹疑道:“这些同僚似乎都是每日去买百味……”

他话未说完,就被身边另一位官员用胳膊肘悄悄顶了一下。

方才开口的官员立马意识到自个儿言语中的不妥之处,飞快觑了一眼叶怀信的面色。

第一眼瞧上去,叶怀信依旧是那副喜怒不辨的神情,仿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而当细细再看,就能发觉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唇角也压低几分,显露出他心中的不愉。

见此,叶怀信周围的官员们当即低眉敛目,只当自己是聋子和哑巴。

叶怀信眯了眯眼睛,对这幅热闹场景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漠然站正。

而薛父前后的数位官员,无一不在尽力平复呼吸。其中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吃完一份煎饼,肚中半饱不饱的,总觉得有些不舒坦。

此时此刻,他们回味着杂粮煎饼的滋味,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模糊的想法——

如果他们官衙的食堂或是待漏院旁边,也有百味食肆就好了……

这些官员刚刚放纵思绪飘远一瞬,在瞧见不远处叶怀信、田尚书等人的后脑勺后,当即心中一凛。

罢了,有这些相公们在,百味食肆是决计不可能出现在各处官衙里的。

冷风飕飕,薛父等人穿着厚实衣衫,浑身上下都很暖和,但心中却感受到了几分凄凉。

唉!

终究只能指望家中那些不靠谱的少年郎啊!

食堂里,孟桑送走一众去上早课的少年郎君,自个儿独自做了一碗咸口的豆腐脑,舒舒服服地开吃。

食堂供应的咸口豆腐脑中,应当淋一层特制的浇头。刚刚孟桑去给自己舀豆腐脑时,装浇头的盆里已经见底,须得细细搜刮一下才能再匀出半勺。

见此,孟桑索性端着豆腐脑的碗,去旁边百味食肆的摊位舀了一勺胡辣汤,再添些芫荽碎和辣椒油,这样吃着亦觉得滋味很不错。

原本一大块一大块盛在碗中的豆腐脑,被孟桑用勺挖出个空缺。那白花花的一小块豆腐脑颤颤巍巍地停在勺子上,身上挂着褐色胡辣汤和红通通的辣油,顶部还粘着零散几片芫荽叶子。

孟桑笑了:“呵,这模样还怪惹人怜惜的。”

话音落下,她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将它一口吞了,半合上眼睛品尝。

那豆腐脑在口中滑动,嫩得惊人,无须多加咀嚼,稍微抿一抿、压一压,就乖顺地裂成几块。之后都不必费劲吞咽,它们就如水一般从喉咙口滑下。

豆香浓郁的豆腐脑,配上闻着呛鼻、喝着暖胃的胡辣汤,以及辣香十足的红油,堪称最绝妙的组合。

孟桑呼出一口热气,遗憾地叹气:“唉,豆腐脑只有咸甜之争,未免太局限啦!咱们辣口的豆腐脑,那也是有一战之力的嘛……”

陪坐一旁的阿兰,则在仔细吃着浇了糖浆的甜口豆腐脑。

熬制的糖浆,配上细嫩的豆腐脑,甜蜜滋味得动人心神。在阿兰眼中,真是比什么糖水、甜品都要好吃。

周围其余食堂杂役与庖厨,几乎也都是人手一碗豆腐脑。而百味食肆的人,手中只有煎饼与胡辣汤。

孟桑回忆了一番豆腐脑的余量,索性自己给徐叔贴了些银钱,将剩下的豆腐脑都取来,分给了百味食肆的仆役、庖厨们。

嗐,就当做是员工福利罢!

左右她如今手头宽裕,并不缺这些银钱。与其死死卡在手里,还不如拿出来买些吃食,与众人一并分享美食所带来的欢愉。

看着大家喜笑颜开地用着各色吃食,孟桑自个儿也很开心,继续用着她那一碗辣口豆腐脑,暗自总结起近期所得。

现下,无论是食堂还是百味食肆,都已经步入正轨;五名徒弟各有长进,选了他们自己想走的路;阿柏如今被她养得很好,小身板不再那么瘦弱,性子也活泼许多;至于耶娘那边……

孟桑顿住,眼中笑意黯淡了一些。

前几日,昭宁长公主派出去的人手传回来一些消息,说是她家耶娘确实离开了边陲小镇,入了大漠,且近几月并未再得他们的音讯。这些派出去的人,之后会分批去往大漠各个方向,寻找孟氏夫妇的踪迹。

阿耶和阿娘是在三月初出的事,而今已是十月末,中间相隔近七月……

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且也晓得鲜少有人能在沙暴中存活下来,但她依旧有些不甘心,内心深处依旧怀揣着希望。

阿耶、阿娘,再过两月就是春节了啊……

孟桑幽幽叹了口气,再抬眸时,眼中黯然已被掩去,恢复了外人眼中笑吟吟的模样。

她吃了几口热乎的豆腐脑,也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

对了,昨日她去看百味食肆的庖厨切豆腐时,阿柏和谢青章究竟说什么了呀?

为什么她回来后,阿柏的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可谢青章仍如往日一般的温和,瞧着没什么异样呀!

孟桑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通其中究竟,最终索性将这个疑惑抛到脑后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孟桑依旧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或是操心食堂与百味食肆的吃食,为它们各自替换新菜品,或是教徒弟们手艺,盯着他们做菜,又或者备下可口暮食,等着阿柏与谢青章一道来用……

待到了十月二十五日,阿兰去徐监丞那儿领了本月应得的工钱,收拾了一些细软,欲要按着原定的计划回家一趟。

临行前,阿兰特意来食堂,与孟桑约好明日回来的时辰。

向来沉稳的阿兰,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她的眉眼间便染上了笑意,双眸之中尽是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

孟桑当时见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弯起唇角,笑着送她离去,恨不得快些到第二日。

然而到了第二日师徒俩约好的时辰,阿兰却没回来。

午时四刻。

孟桑坐在离中央灶台最近的一张桌案,不停探看着食堂大门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些不安。

不一会儿,柱子的身影从院门口出现,飞奔至孟桑跟前,大口喘着气。

孟桑蹙眉问:“还没来?”

柱子狠狠摇头,尽力平复呼吸:“没,没看见!”

闻言,孟桑搁在桌案上的右手,不停敲击着桌面,越敲越快,越敲越重。

柱子略有些焦急地左右走动,最后冲到孟桑跟前:“要不徒弟再去门口瞧一瞧吧?万一已经回来了呢?”

话音未落,敲击声倏地停了。

孟桑沉声道:“不,我亲自去阿兰家中看看。”

她右手撑了一下桌面,借力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冲到后厨找魏询。

听到孟桑所问,魏询愣了一瞬,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阿兰家在何处?”

孟桑点头,示意魏询来到偏僻处,快速说道:“阿兰一向做事稳妥,几乎不会出什么乱子。往常,只要是约好的时辰,她都会提前一刻赴约,从未迟来。”

“昨日我俩说定,今日她会在午时左右回到国子监。然而眼下已经午时四刻,仍不见她来。”

孟桑语气凝重:“阿兰可能出事了。”

“她是我的大徒弟,也是唯一的女徒弟。不管阿兰究竟是真的出事,还是被耽搁,我都得亲自去瞧一瞧,方才安心。”

魏询能听懂孟桑言语里的坚决,点头道:“我只晓得她住在昌乐坊,具体是在坊内何处,恐怕你得去问徐监丞。”

孟桑点头,扭头就走,丢下一句:“今日食堂这边算我缺了一日,辛苦魏叔照看一下。”

尾音落下时,孟桑人已经出了小门。

她离开食堂后,直奔廨房所在小院,轻车熟路地来到徐监丞所在屋子,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

徐监丞一听,倒也没推脱,立马寻出阿兰的契书,将她家所在的具体住址告知孟桑。

孟桑将其牢牢记下,谢过徐监丞后,直奔对面谢青章所在的屋舍,在门口唤了一声:“谢司业可在?”

屋内传来细微动静,没几息工夫,谢青章从内里拉开门,面上带着些微讶异:“怎得这个时辰来寻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孟桑点头,将阿兰的事又简要说了一遍,末了,开门见山道:“我来不及再去东市骡马行租马,想先借你的一用。”

闻言,谢青章没有犹豫,扯下玉佩递给孟桑:“你拿着此物去马厩寻杜昉,他晓得怎么做。”

“好,回来再谢过你。”孟桑没有多言,接过玉佩,转身就走。

被她甩在身后的谢青章并不觉被冒犯,目送孟桑的背影消失在屋舍转角,方才回到桌案前,继续处理公务。

另一头,孟桑一路疾走,进了马厩所在的大院子后,环视里头一圈,眼尖地寻到了杜昉。

她跑过去,出示手中玉佩:“我要借你家郎君的马儿一用。”

见了玉佩,杜昉先是一怔,然后二话不说,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儿来。其中一匹乌云踏雪的漂亮马儿,正是孟桑曾见过的。

也不晓得这马儿是不是记住了孟桑,甩了下马尾巴,很自觉地朝她所在走了两步。

“阿郎令我护好孟小娘子,”杜昉将踏雪的缰绳递给孟桑,“我与您一道去,咱们路上再说。”

闻言,孟桑怔了一瞬,心中闪过疑惑,但没有立即问出来。

她果断地点头:“走!”

出了国子监,两人翻身上马,一路往昌乐坊而去。

路上,孟桑将阿兰的事告知杜昉,最后才问了一句:“你与谢青章未曾见面,如何得了护我周全的命令?”

“莫非,”孟桑话语一顿,似有所悟,“是因着那块玉佩?”

杜昉的声音穿过寒风而来:“确实是因着玉佩!阿郎身上的物件很多,每一样都能当成信物,但意义不同。”

“那玉佩是阿郎周岁那日抓到的物件,随身携带二十余年。以此为信物,便是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护好拿着信物的人!”

风中,杜昉的声音有些破碎,但大部分都能听清。

孟桑单手拽着缰绳,留意着前方的人和马车,另一只搭在腿边的手静悄悄地探入怀中。

杜昉解释完了其中缘由,而孟桑听罢,默默地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并未对此多说什么。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开口,专心赶路。

从坊门进了昌乐坊,孟桑按着徐监丞所说的地址,一边分辨方位,一边询问这个里坊的住户,最终才寻到了一处屋舍。

那屋子外墙是用黄土夯实的,院门灰扑扑的,瞧着有些破败,与宣阳坊、务本坊的屋舍都不一样。

然而,这才是大多数长安百姓住的屋舍。

偌大的长安,抛开北边的皇城不谈,共有一百多个里坊。住在东边的身份贵重,住在西边的身家丰厚,而南边的大多里坊不仅住户少,环境也十分差,屋舍低矮破旧,一眼望去寻不着半分绿意。

孟桑与杜昉神色不变,翻身下马。

杜昉牵着马,自觉上前叫门。

喊了好几声,里头才有生出些动静,传出一道中年女人的嗓音。

“谁啊?”屋门被从内拉开,露出一位肤色蜡黄、塌鼻梁的中年妇人。

她一开门,先瞧见的是身着缺胯袍、身形高大的杜昉,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来,语气谄媚:“郎君,大郎输了的银钱,都已经送去……”

说着,中年妇人扫见一旁身着胡服的孟桑,口中的话突然顿住,笑意收敛许多,站直了身子:“你们不是赌坊的人?”

闻言,杜昉与孟桑对视一眼,面上没有表露异样。

杜昉道明来意:“我们来寻冯小娘子。”

“来寻阿兰?”中年妇人脸上笑意全无,用一种复杂的视线将孟桑从头扫脚扫了几遍,嗓音尖利,“你就是我女儿拜的什么师父?姓孟?”

孟桑往前走了一步,缓声道:“不错,我是……”

话没说完,就被冯母直接打断:“还以为是什么久经庖厨的厨娘,原来不过是个脸都没张开的小娘子。”

“不到三个月,就将我家阿兰教唆成了白眼狼……”

冯母幽幽看了孟桑一眼,随后毫不留情地退回去,将门重重合上:“我没这个女儿,你们也不必再来!”

破旧屋门合上时,震落细细一片灰尘。

见此,孟桑心中的鼓敲得更急了,越发心慌。

她将缰绳扔给杜昉,快步上前,一边拍门,一边喊:“阿兰昨日归家,约好今日回国子监,如何就不见了?”

“阿兰究竟去哪儿了!”

拍了没几下,屋门再被从里拉开。

这时,站在里头的不仅是冯母,还有一男一女,应当是阿兰的兄长和嫂子。

冯大郎眼下泛着青黑,满面油光,眯着眼说话的样子,让人看了感到很不适。

“你就是阿兰拜的师父,那什么孟厨娘啊!”

他呵呵笑了两声,看孟桑的眼神像是在看金山银山,眼底俱是贪婪:“想要晓得阿兰的下落?成啊,写二十道食方子出来,我就把阿兰的下落告诉你!”

孟桑眯了下眼,立即反问:“当真?”

闻言,冯大郎有些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咧开嘴角:“不,我改了,三十道!三十道就告诉你阿兰的下落!”

站在孟桑身后的杜昉没忍住,欲要站出来,却被前者挥手拦住。

孟桑扫了一眼贪得无厌的冯大郎,忽而冷笑一声。

就在那一瞬间!

她反手朝后,准确无误地拔出杜昉腰侧的佩刀,用力朝斜上方一挥,将将把冯大郎卡死在门边,使之动弹不得。

看着眼前透着寒光的刀身,感受到锋利的刀刃贴在自己脖子边,冯大郎沉重的呼吸声都顿住了。只觉得那刀刃只要再靠近一瞬,就能割破他颈边皮肤,要了他的命。

孟桑冷声道:“说!阿兰在哪儿!”

冯大郎嗓音颤抖,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你你……你……!”

他的身后,冯母见到孟桑拔刀,已是忍不住瘫坐在地上,而阿兰的嫂子孙氏惊了一瞬后,强撑着胆子,厉声呵斥。

“光天化日,你是要杀人吗!”

“坊内可是有武侯在的!”

孟桑冷眼望过去,锐利目光中尽是风雪,骇人的气势朝着孙氏压过去,一字一顿。

“我只问最后一遍,阿兰究竟被你们弄去哪儿了!”

孙氏两颊的肉忍不住在抖,却仍撑着一口气,颤声道:“给我们二十道……不,十道食方子,我就告诉你!”

说话时,她的视线不断往屋内街道上瞟,好似在等什么人来。

待见到街尾出现了两名身着武侯服饰的男子后,孙氏仿佛一瞬间底子足了起来,扯着嗓子喊:“杀人啦!有人持利器要杀我夫君!”

这动静一传出,街尾的武侯立马朝此处奔来。

而孟桑却一点都不慌乱,略一偏头:“杜侍从。”

“喏!”杜昉会意,转身朝向快速靠近此处的两名武侯,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那两名武侯原本见了此处有事儿发生,纷纷横眉怒目地飞奔而来。临到了跟前,他们看清杜昉手里的令牌后,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两名武侯冲着杜昉和孟桑叉手行了一礼,好似看不见冯大郎脖子上的利刃一般,目不斜视地离开。

见此,孙氏眼中浮现浓浓的不敢置信,指向孟桑的手不停在抖。

孟桑微微抬起下巴,望向惊惧不已的冯大郎,手下微微用力,似是要往前捅。

这一动,冯大郎内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死死闭上眼。

“在,在平康坊!”

“阿兰在平康坊北曲!”

第64章 豆浆山药粥

朱雀长街,孟桑与杜昉骑着骏马疾驰而过。

拐入开化坊与兴道坊之间的街道,不多远就到了务本坊。

寒风中,孟桑朝着杜昉大声道:“你去寻人手,随后来平康坊宋都知的宅子找我汇合!”

随后,她又报上宋七娘宅子所在位置。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十字街口。杜昉应了一声,拐入左边,欲要入务本坊,而孟桑驱马向前,直奔平康坊南边坊门。

孟桑面色冷然沉着,心中实则无比慌张。一想起适才从冯氏母子口中问出来的内情,胸膛中就燃起熊熊火焰,其中既有愤怒、厌恶,亦有自责、心疼。

原来阿兰近一个月的不对劲,竟是因为被家中逼着交出孟桑教给她的食方!

九月中旬,嗜赌成性的冯大郎在赌坊输了一大笔银子,但无力偿还。那赌坊老板不知从哪儿听来了阿兰与孟桑的师徒关系,便给了冯大郎三条路——

要么还上所欠银钱,要么让他妹妹阿兰交出十道国子监食堂孟厨娘的食方,要么就是拿命来偿。

九月二十五日,阿兰放旬假回家。她得知此事后,当即就拒绝了交出食方,态度极为坚决。

接下来的二十多日中,她每一回放旬假回去,都会面临冯母的哭嚎、冯大郎的逼迫、嫂子孙氏的叱责……他们软硬兼施,不但要阿兰的工钱,还要她交出食方。

然而无论这三人使了什么招,阿兰从始至终都严词拒绝交出食方,一直不曾在此事上松口。

顶着赌坊那边的催促和威胁,冯大郎见阿兰死不松口,最终起了狠心,决定卖了妹妹换银钱。嫂子孙氏顾着自己的夫君,劝了几句便不再提,而冯母起初抗拒过,最终仍是妥协于赌坊仆役的棍棒威胁之下。

他们三人合计了一番,先让人去国子监传口信,说是不再讨要食方,但是要阿兰交出十月所有工钱,且让她二十五日回家商量如何筹银钱。

随后,一等阿兰回家,他们直接将人绑了,搜刮出阿兰身上所有银钱,然后将人交给了联系好的平康坊贩子,之后收了银钱,便再也不管阿兰死活。

当时在冯家门口,孟桑听完事情经过,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如若不是心中牵挂着阿兰的安危,她甚至想直接将冯家三人直接捅个对穿!

从这三人口中问出那贩子的姓名、长相等具体细处,孟桑将佩刀扔给杜昉,翻身上马,直奔平康坊。

眼下,孟桑从南边坊门入坊,一路朝着宋七娘的宅子而去。

临到了门前,等不及马儿站稳,孟桑飞快下马,一手拽着踏雪的缰绳,同时用力拍打大门。

“有人在吗!”

“我是孟桑!来寻七娘!”

喊了没两声,里头仆役忙不迭来开了门,满脸诧异:“孟小娘子怎得今个儿来了?”

孟桑快声问:“七娘可在?”

她的语气急迫,仆役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在的!都知在她自个儿的小楼小憩!”

“好!帮我看顾一下马儿!”孟桑把缰绳丢给对方,撒腿直奔宋七娘所在的独栋小院。

许是已经有仆役婢子前去通传,孟桑快到院外时,宋七娘带着阿奇等人快步走出。

宋七娘远远瞧见孟桑的模样,心中一咯噔,柳眉蹙起,提着裙角迎上:“发生何事?”

孟桑见到她,内心觉着有了些依靠,急声将阿兰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末了,她紧紧抓着宋七娘的手腕,哀声恳求:“七娘,帮帮我!求你帮我救救阿兰!”

宋七娘听完经过,怒骂了一声“什么心黑的腌臜玩意儿”,随后冷脸吩咐阿奇:“去,将宅中惯常与外人打交道的仆役都喊过来!”

说罢,她拉着孟桑进院子,不停轻轻拍打孟桑的手背:“放心,这事你交给我来办。平康坊就这么大,纵使北曲与中曲、南曲瞧着不同,但里子都是一样的,根本没什么差别,故而三曲的人私底下也认识。”

“你将那贩子的事细细说了,再附上阿兰的相貌、年岁,我立即让阿奇他们逐个去问。”

“闭坊之前,应当能将人寻回来。”

孟桑狠狠点头,平复了下呼吸,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自己所知的事都讲了出来。

之后的事,便都由宋七娘接手。

先等仆役集结完,再告知阿兰与贩子的样貌、年岁等事,最终将能用的人悉数派出去。

这些仆役刚跑到宅子门前时,杜昉也带着一些身材魁梧的人手到了。两边人对了一下,分别散去平康坊中寻人。

孟桑则由宋七娘、杜昉陪同,去往离中曲和北曲交界之处的一间酒肆,等诸多人手传回消息。

接下来的时辰里,孟桑每一秒每一分都坐不住,在桌案旁不停地来回走动,手里抓着谢青章给她的玉佩不停摩挲,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陪同一旁的宋七娘和杜昉,都晓得孟桑心中的焦急,没有贸然开口去劝。

日头逐渐西移,孟桑眼巴巴看着派出去的人跑向酒肆,心中怀揣着希望。而那份希冀,在看见仆役摇头后,无数次落空又升起。

期间,杜昉派去那间赌坊的人手也来了平康坊,一路从宋七娘的宅子寻到这间酒肆,回禀事情经过。

孟桑按捺着焦急之情,沉着脸听仆从讲完内情,越听心中越气,也越发愧疚。

这事竟然真就是冲着她来的!

自从她开始摆小摊,吸引了其余家境富裕的监生回国子监后,东市、务本坊及周围里坊食肆酒楼的生意差了许多。尤其是务本坊内的食肆,他们原先最要紧的食客就是监生,如今丢了这么多客人,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其中有一家食肆的店主,从偶尔出来用食的监生口中问出缘由之后,便对食堂与孟桑记恨在心,亦对孟桑手中无数食方垂涎不已。

这店主是赌坊常客,有一日在长安城中最大的赌坊遇见了冯大郎,偶然听见他说自己阿妹就是国子监食堂孟师傅的徒弟,一时起了歪心思。

店主联合自己在赌坊里的人脉,给嗜赌成性的冯大郎做了个局,诱哄对方借钱去赌。待冯大郎赌输之后,他们看似是给了三条路,实则就是逼他找自己妹妹要食方!

听完前后经过,孟桑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呼吸急促,也不晓得是在气自己思虑不周全,还是在气旁的。

宋七娘将温暖的手心覆在孟桑手背之上,试图焐热对方冷冰冰的手:“小桑儿,此事实则怪不得你。俗话都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又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神仙,哪里能猜到这些恶人在想什么……”

“我知道,”孟桑抿了下唇,眼中透着不甘,“可让阿兰遭这种罪,我也难受!”

宋七娘长叹一声,没再多言。

一旁的杜昉暗中使了个眼神,示意手下人先退下。

无论此事要如何处置,现下都是以先寻到阿兰为重,其余都没什么要紧的。

不多时,有一名仆役的身影从街角出现,面上露出激动的神色,撒开脚丫子狂奔向食肆。

远远瞧见此人过来,孟桑心中若有所感,猛地站起身,飞快跑下楼梯,与那仆役在酒肆门前撞见。

孟桑微微睁大双眼,急切地问:“可是找到了?”

那仆役喘着气,狠狠点头:“找到了!那,那贩子是北曲的郑三!将阿兰卖给了北曲的申五娘家中!”

“我是跑过来的报信的,阿林已经带着人去了申五娘那儿!”

至此,孟桑心中高悬着的大石落下一半,扫了一眼紧随自己下楼的宋七娘,有些犹豫。

见状,宋七娘睨了她一眼,直言:“不必顾虑我,都已经到这儿了,哪里还嫌多走一步?我与你们一道去。”

“虽说平日里北曲和南曲打不了什么交道,但好歹我有一个都知的名头挂着,总比你们这些坊外人有用些。”

孟桑点头,示意那仆役带路。

七拐八绕之后,众人来到了北曲一座不怎么打眼的宅子。外墙灰扑扑的,不似南曲的宅子那般精致干净。

宅子外,宋七娘的仆役正在与里头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说着什么。

那女子瞄见了孟桑等人越发靠近的身影,视线停在了宋七娘身上,扬起语调,笑道:“哎呀,这是多金贵的小娘子,居然能劳烦宋都知亲自来寻。”

“早晓得来头这般大,五娘我是万万不敢买回来的。”

到了跟前,宋七娘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开门见山道:“我们要带人走,出个价钱吧。”

申五娘掩着红唇,眨眼道:“奴家好不容易从一堆灰头土脸的小娘子里寻到这么一位相貌周正的,本想好好调教一番,当成摇钱树……”

孟桑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决:“多少银钱都可以。”

闻言,申五娘的笑意一凝,定定瞧了一眼孟桑,随后扭着腰身,往宅子里头走:“成吧,跟奴家去瞧瞧那小娘子。”

孟桑面色微沉,果断跟上。

这宅子外头灰扑扑的,内里也没有好多少,半旧不新的屋舍透着一股子浓浓的腐朽气息。众人鼻尖能闻到的,除了各色劣质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缕缕似有如无的石楠花香。

越往里走,孟桑的脸色就越难看,阴沉得有些骇人。

最终,众人停在了一间低矮屋舍外,申五娘掏出一串钥匙,开了门上的锁,妖妖艳艳地偏头示意:“人就在里头。”

孟桑没有犹豫,用力推开门,大步迈入屋内。

这屋子地方不大,她一转身,就瞧见了被丢在老旧床榻之上的阿兰。

阿兰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艳色衣裙,双手双脚都被用麻绳捆起,嘴巴似乎也被用布条捆住,正面朝着内墙躺着。

她听见有人来,浑身都在发抖,激烈地做出反抗的模样,口中“呜呜”出声。

见状,孟桑心里一痛,小跑过去,同时安抚出声:“阿兰,阿兰不怕!”

“是师父!”

“师父来了!”

许是阿兰辨认出了孟桑的声音,她奋力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身子僵硬几瞬,随后用力扭过头,想要望向孟桑。

这一看,正好与来到床榻前的孟桑视线对上,阿兰的眼中陡然涌出眼泪。

“没事了,没事了!乖,师父帮你把布条解开,”孟桑心疼极了,解结的手都在抖,“不怕,不怕啊……”

等到嘴上没了桎梏,阿兰愣愣地看着孟桑用杜昉的佩刀划拉开麻绳,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静静地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