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捆着阿兰手脚的麻绳都弄断,孟桑将佩刀还给杜昉,随后一把将阿兰搂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傻阿兰,师父来了,师父带你走。”

此言一出,阿兰就像是被无形的锤子砸了一下,痛哭出声,话都说不连贯:“师,师父,我是,呜呜呜……”

一旁的宋七娘等人见了此景,俱是不忍。

而孟桑听着怀中传来的破碎哭泣声,越发心疼。

她定了定神,没有去问这一天一夜阿兰都经历了什么,只用一种极为坚决的口吻,作出承诺。

“别怕,跟师父回家!”

“不管怎样,师父都会养你一辈子!”

闻言,阿兰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一边哭嚎,一边摇头:“没有!师父,他们还没做什么!”

孟桑听了有些诧异,下意识回头看向门边的申五娘,不曾想与对方复杂的眼神对上。

双方都是一怔。

申五娘蹙眉,眼神上上下下扫视了孟桑一番,忽而问道:“你来这儿,不是因为后悔卖了这小娘子?”

话说完,她也觉察出自己言语里的不妥,顺势改了一种更直白的说法:“你不是卖她的人?”

孟桑皱眉,手下安慰着情绪激动的阿兰,沉声道:“不是,我是她的师父。得知她被家中阿兄卖来平康坊,特意来寻的。”

听了这话,申五娘眼中神色更为复杂。

最终,她抿抿唇,意兴阑珊地甩了下帕子:“奴家用二十两买了她,你把银钱付了,拿着她的身契离开罢!”

孟桑有些不懂这位久经风尘的假母为何前后反差这般大,见到对方松口后,立马点头,将自己腰间的钱袋子扔过去:“这里是八两多的银钱。”①

随后望向宋七娘与杜昉:“七娘,杜侍从,可否先与你们借些银钱?待我带着阿兰回家后,就将借的银子给你们去。”

宋七娘立即道:“我身上没带银钱,这就让仆役回宅子取来给你。”

“无妨,我这儿有的,”杜昉毫不犹豫地扯了自己的钱袋子,从里头取出一些碎银子,扔给申五娘,“这里头有十二两。”

申五娘依次打开瞧了,方才示意自己身边的婢子去取来阿兰的身契,丢给杜昉:“银货两讫,就不多留诸位了,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打扰客人雅兴。”

孟桑接过杜昉递来的身契和一件披风,将阿兰从床榻上扶起来,用披风将她裹起,柔声问:“可还能自己走?”

阿兰咬着下唇,试着迈了一步,却险些跌倒。

她被捆在床上太久,眼下手脚发麻,根本没法自己走动。

一旁的杜昉见了,体贴地站出来:“我来背她走吧。”

他冲着阿兰,缓下声音:“冯小娘子莫怕,我是被派来保护你师父的,不会伤害你。”

阿兰僵了一下,默默点头。

至此,杜昉横抱着阿兰走在前头,孟桑、宋七娘与几位仆役殿后,就此离开了这件破旧矮小的屋子。

走了没几步,孟桑好似听见有人感叹了一句“真是好运啊”,若有所觉地扭头往后看,正好瞧见了申五娘眼中还未收敛的羡慕与落寞。

此时,身侧的宋七娘幽幽出声:“平康坊中没几个好人,申五娘已算是北曲里心肠还算软的假母了。”

“她每回买了人回来,都会等个两三日,才会去为买回来的女子去办贱籍。为的就是防止卖女卖姊妹的人后悔了,想要来赎人走。”

“都是一路受苦过来的,晓得里头的勾当不干净。当初她的家人没来救她,故而她总是期盼着自己买回来的姑娘,会有人来赎走。”

“然而年复一年,会来寻上门的人寥寥无几。”

宋七娘说到这儿,不免也瞧了前头的阿兰一眼,眼底浮现些许的艳羡,叹道:“阿兰有你,确实是有福气的。”

孟桑半垂下眼帘,咬唇道:“可若不是我,她也不会被……”

话未说完,就被宋七娘打断:“那冯大郎沾上了赌,一辈子就算是废了!”

“即便没有你,日后也会为了别的事将阿兰卖了。”

孟桑长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一众人出了申五娘的宅子,顺路回到宋七娘那儿取了谢青章的马儿。随后,孟桑与宋七娘道别,领着阿兰回务本坊。

临到了坊门不远处,孟桑却瞧见了谢青章快步往此处而来,不由一愣。

谢青章远远瞧见了孟桑与杜昉等人的身影,又扫见了坐在马上的阿兰之后,步伐放缓一些。

两边人靠近后,孟桑眨了下眼,直白问道:“你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情形?”

闻言,谢青章一愣,很是坦然地承认:“嗯。”

孟桑与坐在马上的阿兰对视一眼,冲着她露出安抚的浅笑:“已经将人救回来了,也算是有惊无险,没出什么事。”

“多亏了有杜昉帮忙。”

谢青章又“嗯”了一声,温声道:“那就好。”

话音一落,双方都没有再开口。

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孟桑轻咳一声,将踏雪的缰绳递给谢青章,笑道:“谢谢你借马给我,这马儿很乖。”

没等谢青章这个主人说什么呢,漂亮马儿像是听懂孟桑在夸它,静悄悄地凑到孟桑身边,用马脸去蹭她,仿佛不忍与她离别。

面对马儿的热情,孟桑颇有些遭不住,一边笑着将其推开,一边说话哄它。

此景颇为有趣,抛开面上有些不自在的谢青章,其余诸人都憋着笑。

即便是坐在另一匹马上的阿兰见了此景,眼中阴霾都消去好些,露出些笑意。

孟桑招架不住地求助:“谢青章,你快将这乖马儿牵走!”

谢青章眼中含笑,听话地接过缰绳,轻声安抚好自己的爱马,温声道:“我送你与阿兰回宅子吧?”

孟桑听了,眼睫眨啊眨,矜持地“嗯”了一声。

于是,双方就此往坊门处走。

走了一会儿,刚出了平康坊坊门,就与从北边而来的一辆马车撞上。

谢青章望向这辆马车,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孟桑后,朝那辆马车走了两步。

他叉手行礼:“下官见过叶相公。”

听到“叶相公”三个字,孟桑怔住,旋即掩去面上神色的异样,低下头,跟着杜昉等人一道行礼。

车内,叶怀信示意仆役将车帘掀开,淡淡扫了一眼谢青章与诸人,微微拧眉:“修远是刚从平康坊出来?”

谢青章维持叉手的姿势,没有起身:“有私事要办。”

叶怀信板着脸,没说什么,只让仆役将车帘放下,示意马夫驾着马车离去。

马车经过谢青章身边时,里头轻飘飘落了一句话。

“连你也会去平康坊,哼。”

谢青章没有再开口,任凭马车驶远,方才直起身,朝着孟桑温声道:“走吧。”

孟桑弯了弯唇角,神色如常:“好。”

一行人回到孟宅。孟桑顾不上招待谢青章,只扶着阿兰回到正屋,取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阿兰换了。

她瞄见阿兰眼底的青色,柔声安抚阿兰先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一会儿,之后再谈其他。

闻言,阿兰轻轻点头,在孟桑的照料下躺到床上。

不晓得是不是因着床榻上沾染了孟桑的气息,阿兰躺下没一会儿,就静静睡去。

孟桑多留了一会儿,听见她气息逐渐平稳之后,方才放轻脚步离开,合上屋门,来到正堂。

正堂内,谢青章端坐在那儿,侧头望向一旁的银杏树。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不慌不忙地转头看过来。

“阿兰睡了?”

孟桑点头:“我等她睡熟才离开的。她啊,这回真是遭了大罪,幸好没真的出事。”

她呼出一口郁气,平复了一番心绪,冲着谢青章笑道:“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

“阿兰受惊,我熬一锅热粥给她压惊,你可要一道用些?”

谢青章不紧不慢地起身,唇角翘起:“那就却之不恭了。”

孟桑瞅见他脸上的笑,无端有些脸热,视线顿时有些飘忽不定。

她清清嗓子,冲着守在一旁的杜昉道:“那就劳烦杜侍从拿着我的牌子,回国子监食堂一趟。与叶柏说明情形,以免他担忧,顺道取半锅豆浆回来。”

杜昉觑着他家阿郎面上神色,笑着应了一声,随后接过孟桑的木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在此处的孟桑,眨巴眨巴杏眼,盯着谢青章的鼻尖:“你要与我一道去做吃食嘛?”

谢青章莞尔:“好。”

孟桑飞快点了两下头,强装镇定地往庖屋走:“那你过来。”

瞧着小娘子快步离开,谢青章顿了一下,乖乖跟在后头。

孟桑家中是常备米粮的,昨日还买了些山药,想着今日回来做山药糕吃。眼下没工夫做糕点,倒是可以用它来做一道甜口的豆浆山药粥。②

她将适量的粳米与江米用清水泡了,随后取出后厨备下的山药,准备着手处理。

山药此物有些“邪乎”,如果直接将之刨皮,有些人手上沾到山药汁后会过敏,瘙痒难耐。孟桑上辈子第一回 亲手处理山药时,就不幸中招,此后都是将它蒸熟了再进行下一步烹制的。

她瞧着蒸笼中冒出热气,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一旁的谢青章,坏心眼地想。

若是风光霁月的谢青章也对山药汁过敏,不晓得会不会如她上辈子那般狼狈?

啧,孟桑啊孟桑,你可真是太坏了!

谢青章不晓得孟桑在想什么,才会露出这种有些“奇怪”的笑,但他好似也被感染了一般,跟着一起弯起唇角。

一个大活人都跟来了,孟桑自然是要给人家一些活计的。她给蒸好的山药剥了皮,让谢青章把山药捣成泥。然后自个儿乐得清闲,靠在灶台旁看对方认真仔细地干活。

嗐,美男做饭,那就是双重的诱惑,秀色可餐呐!

没一会儿,杜昉回来了。

孟桑接过半锅豆浆,将其倒进自家砂锅中,添入清水。待锅中煮沸,再加泡好的粳米、江米,盖上砂锅盖子,熬煮约两盏茶工夫,并时不时用长勺搅拌。

等煮够了时辰,就把山药泥悉数倒入。将锅中各色食材搅拌开,盖上锅盖再煮一刻,最后添些糖,搅拌到糖都彻底融入粥中,撒上几粒枸杞,就算大功告成。

孟桑舀了三碗粥,将其中两碗分给谢青章主仆,然后将灶膛里的火熄了。

孟桑等人人手一碗粥,也不走进去正堂了,就围着庖屋外的石桌坐下,品尝起热乎乎的豆浆山药粥。

这粥主要以豆浆来熬制,因而每一口都带着浓郁的豆浆香味与山药清香。无论是粳米,还是江米,几乎要被煮化在豆浆之中,被舌头一压就没了。

其中存在感最强的,却是山药。

孟桑让谢青章捣山药时,特意嘱咐过,不必弄得过细,留着小粒。

因而眼下尝起来,偶尔可以感受到小小的山药碎从舌尖滑过,带了一丝丝奇妙的口感。

粥品香甜可口,三人专心喝着,都没工夫说话。

直至填饱了肚子,谢青章放下粥碗,正色问道:“阿兰的事,我已听杜昉大致说过了。”

“务本坊食肆、赌坊以及冯家人要如何处置,分别得看你和阿兰的意思。”

“之后若是你们想好了,尽管来寻我。这些事,你不方便出面,我来帮你们办妥。”

孟桑点头:“此事由我而起,但受害的却是阿兰。故而最后要如何处置,还是看阿兰怎么想。”

两边人又说了些别的事后,孟桑盛了两碗热粥放进食盒,交给谢青章主仆带回去给昭宁长公主和驸马品尝,然后就回了正屋。

她进屋时,手脚放得很轻,几乎没惹出什么动静。

即便如此,阿兰还是陡然惊醒,手脚并用地坐起身来,惊惧地望过来。

孟桑连忙举起手安慰:“阿兰不怕,是师父。”

看清是孟桑后,阿兰这才安下心,静静点头。

孟桑软着嗓音,生怕吓到她:“你定然也饿了,我熬了豆浆山药粥,正用砂锅温着呢。你且等一会儿,我去端过来。”

闻言,阿兰没有坐在那儿等着,而是默不作声地起身,跟到孟桑身边,其心意不言而喻。

孟桑没有多劝,领着她来到庖屋。

待到一碗热气腾腾的暖粥搁到面前,阿兰喝了一口后,微微垂下头。

不一会儿,一颗又一颗眼泪落下,砸进了粥里。

见状,阿兰以手捂着脸,崩溃地哭道:“为什么啊!”

“阿耶去后,我一直认认真真照顾家里,甚至不去考虑婚嫁之事。来了国子监做活后,赚得的大多数银钱都贴补了家用。”

“可为什么他一定要去赌坊!为什么他要欠下一笔又一笔的债!”

“为什么……”阿兰抬起头,眼眶红得惊人,眼中尽是恨意,“为什么阿娘和阿兄能这般心狠,将我卖到平康坊那种吃人的地方!”

说罢,她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孟桑依旧不会多劝什么,只靠到她身边,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头顶。

“傻阿兰,因为他们不值得。”

“乖,好好哭完这一场,以后再不要因他们而流一滴泪。”

“日后有师父护着你,不怕。”

第65章 西北风

正堂内的坐榻上,阿兰与孟桑相对而坐。

阿兰的眼眶还泛着红,正小口喝着粥。而孟桑单手撑着下巴,静静注视着她,眼中尽是怜惜与温柔。

等到阿兰手中的粥碗见了底,孟桑打量着阿兰平静的神情,心下稍安。

师徒二人合力清洗完砂锅和碗盘,回到内院。

孟桑从柜中取出一床厚实的布被,领着阿兰去到东厢房,一边与她一起收拾床铺,一边笑道:“还好我前不久将整个宅子里外都洒扫一遍,否则今日还得多费好些工夫呢!”

经过孟桑多番安抚,加上适才痛快哭过一场,阿兰几乎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模样,周身气场都静了下来。

听了孟桑所言,她弯了弯唇角:“您当时应该喊我们五个徒弟来帮忙。”

孟桑眉眼弯弯:“你们平日也很辛劳,好不容易放了旬假,没得来我这儿继续干活作甚?”

阿兰摇头,神色认真:“这都是徒弟们应当做的。”

待到将东厢房都简单收拾妥当,孟桑这才拉着阿兰坐在床榻上。

她温声道:“师父晓得你今日刚刚逃离虎口,本不应该跟你再提起伤心事。可长痛不如短痛,咱们不如一口气将这事儿解决了,免得留到日后再受其困扰。”

闻言,阿兰的眼底先是闪过一丝黯淡与痛意,旋即就被坚定之色所取代。

她点点头:“师父放心,阿兰晓得的。您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好,那师父就不拐弯抹角了。”孟桑将阿兰的手拉过来,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和声细语地将此事前后经过悉数向阿兰全盘托出。

末了,孟桑叹气:“无论如何,此事确实由我而起,师父先跟你说声对不住,害你受苦了。”

阿兰连忙抓住孟桑的手腕,恳切道:“这不是师父的过错。”

“师父技艺过人,免不了要惹一些贼人眼红。既然当了您的徒弟,就必然会被牵涉进这糟心事儿,阿兰从无怨言。”

“即便没有师父,那个好赌成性的阿兄也会在往后某一日,因着还不上赌债而将我卖了。而今有师父护着,阿兰才能从火坑里逃出来。”

“能当您的徒弟,是阿兰的福气。”

“傻阿兰,”孟桑看着对方的目光里含着怜惜,忍不住叹了一声,复又敛去面上温和神色,语气严肃,“如今你已知晓其中内情,那咱们就谈两件最为要紧的事。”

“头一桩就是,你日后什么打算?是留在师父这儿,还是再回……”

孟桑没有说完,但阿兰能猜出未尽之语。

阿兰面上露出厌恶之色,反手握住孟桑不放,坚定道:“师父,阿兰不回去。我日后只想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帮您干活、照料您的起居,哪儿都不去。”

孟桑笑了,假意嗔道:“我可不需要什么婢子,只想要自己的宝贝大徒弟,能陪着说说话就好。”

说到这儿,她从怀中掏出阿兰的身契递过去:“这是你的身契,快将它拿走收好,日后仍是自由身。放心,跟杜侍从借的银钱,我已经替你还给人家了。”

谁料阿兰没有半分想接过身契的意思,她直直望向孟桑,认真道:“赎身银子数目不小,没有让师父白出的道理,理应是徒弟自个儿来筹这笔银钱。”

说着,她眼中露出恨意:“况且,徒弟也怕恢复自由身后,那杀千刀的冯大郎将我捆回家,再随意发卖了去。”

“于情于理,这身契暂且都得由师父您收着,徒弟才能安心留下。”

阿兰的态度很是坚决,孟桑劝了好几句,都没能让这个脾性倔强的大徒弟改变主意。

最终,拿阿兰没办法的孟桑无声叹气,将对方的身契妥帖收好:“成吧,那师父先给你存着,等你凭自个儿的本事来拿。”

孟桑想起阿兰藏着浓烈恨意的语气,顿了一下,试探地问:“阿兰,你是再也不想认他们了,对吗?”

阿兰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们都能冷心冷肺地将我卖去平康坊,那我日后也不必再顾念什么亲缘,权当不识得他们。”

见到阿兰这副没有一丝一毫心软的态度,孟桑是满意的。

其实在救回阿兰之后,她就一直很担心阿兰的态度。唯恐阿兰哭完一场之后,会再度念起剪不断的血缘亲情,心软地回到冯家。

如果是那样,孟桑虽不会阻拦对方的决定,但也一定会对阿兰心生失望。

还好,阿兰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孟桑点头:“既如此,那我就直接问了。”

“阿兰,你想如何处置冯家的人?”

“我晓得当下女子的命运皆由男子做主。于理,他们卖你这事,刑律是不管的。”

“但是于情,这事儿就过不去,”孟桑微微眯眼,面上无端浮现一丝危险之色,“无论你想做什么,师父都会竭尽全力、找遍亲友帮你达成心愿。”

听了这话,阿兰咬唇,视线落在面前的地砖之上,默默思索。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师父,我听那贩子说了,冯大郎将我卖了十五两。徒弟想拿回自个儿的卖身银子,不愿他们得到一文钱的好处。”

“除此之外,徒弟还想拿回床榻旁的小竹箱。那里面都是阿耶在世时,他为我做的小玩意。”

说完自个儿的想法,阿兰望向孟桑,踌躇道:“师父,这两桩事会很棘手吗?如果给您带来很多麻烦,那便罢了。”

孟桑眨了下眼,忽而莞尔一笑,温声道:“应当不算麻烦,这两桩事交给我来办。只是……”

她看向阿兰,试探地问:“你就不想报复他们吗?”

阿兰点头又摇头,轻声道:“自然是恨得牙痒。但阿兰觉得,师父您的手是做美味珍馐用的,不应因这些事而脏了。”

“况且,”她冷漠地扯了下嘴角,“冯大郎嗜赌的脾性,决计改不了。即便咱们没出手,他也落不着什么好,下场是注定的。”

说罢,阿兰看着孟桑,漂亮的一双眼眨了两下,面上漾出希冀:“师父,日后阿兰再不是冯家的阿兰,而是师父的阿兰、孟家的阿兰,可以么?”

孟桑笑了,屈起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错了!你也不是孟家的阿兰。”

阿兰抿起唇,以为孟桑是婉言拒绝了,面上闪过伤心之色,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

不曾想,孟桑敲完一下,就将阿兰耷拉下去的肩膀提起,一字一顿道:“阿兰,你把师父的话记清楚。”

“从今往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只是你自己的阿兰。”

心情低落的阿兰听了这话,倏地抬起头,茫然又疑惑地“啊”了一声。

孟桑温柔地抚摸着大徒弟的鬓边,软声道:“日子是自己的,只有你才能决定让它变成什么样儿。你是一个坚强又聪明的小娘子,不必这么早就将自己一辈子定性。”

“阿兰,师父希望你能认真仔细地想一想,究竟日后想要做什么。”

“若你想要嫁一个好人家,那师父一定尽心尽力给你挑选夫婿,筹备你的嫁妆,绝不让任何人欺了你去。”

“如若你不想嫁人,只想专心干活做事。那无论是国子监食堂,还是百味食肆,师父都能将内里打点好,让你不受任何困扰。”

“如若你又不想嫁人,又惫懒到不愿动……”孟桑故意顿了一下,瞅见阿兰露出焦急之色后,倏地笑了,故意叹气,“那也没法子了,谁让你是师父乖巧懂事的大徒弟呢?”

“师父就勉强养你一辈子罢!”

原本阿兰听见那话都急了,当即就想表明自己的想法,然而没等到张口,就听见孟桑后头一番话,心下一松。

阿兰瞧出对方是故意“捉弄”,略有些恼地唤了一声“师父”,随后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诚恳道:“阿兰不想嫁人,阿兰只想一直跟着师父,帮师父把百味食肆打理好。”

一听这话,孟桑心头一动,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样啊,那师父肯定是要尊重你的意愿的。刚巧师父这儿有些想法,你若还不困,那我与你说说?”

阿兰没有察觉到异样,乖巧地点头:“师父您说,阿兰听着呢。”

孟桑嘿嘿一笑,亲亲热热地搂着阿兰的胳膊,用极具煽动力的口吻,给对方说起自己的规划来。

譬如要更仔细地培养阿兰,让她成为全长安第二厉害的厨娘;譬如要让阿兰跟着丁管事多学些东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伶俐小娘子,日后接手百味食肆……

听到这儿,阿兰蹙眉,下意识问道:“百味食肆有师父,为何要我来接手?”

孟桑不露痕迹地咽了咽津液,装出稀松平常的口吻:“那我总归是会累的嘛!到时候你管着面上的事,而师父就专心做吃食,弄些新菜品。”

说笑呢!

哪一个领导是亲自上阵干活的?

尤其她如今是百味食肆半个老板,理应早些培养出心腹,把糟乱活儿都扔给对方。而她自己就做做美食,时不时丢出些新点子,通通让手底下的人去落实。

这种躺着数钱、万事不烦心的日子,多爽啊!

阿兰没觉察出异样,只觉得是孟桑器重她,心中涌出无限感激与豪情:“嗯!阿兰晓得了。”

见状,孟桑趁热打铁,继续掰扯起《百味食肆未来计划》,顺便还给阿兰画了一个大饼,给她树立一个“教会更多女子手艺,让她们都能有活干、有自己的底气,再不受男子的摆布”的宏远目标。

阿兰听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只顾着点头应声,尽力将孟桑说的话悉数刻入脑海中。

末了,孟桑站起身,拍拍阿兰的肩膀:“好啦,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该洗漱一番,早些睡了。”

“以后你就跟师父一起住在这儿,一道去国子监上工,晚间再一道回来,不必担忧旁的事。”

闻言,阿兰原本落了灰尘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明亮,透着无数对未来期许:“好!都听师父的!”

孟桑莞尔,领着乖徒弟去庖屋烧热水。

待到两人都洗漱完,回到内院时,孟桑温声问:“今夜可要师父陪你一道睡?”

阿兰眨了眨眼,颇有些扭捏,但还是鼓起勇气回道:“可,可以吗?”

孟桑点头,笑道:“自然可以。”

听到准确答复,阿兰默默抿出个笑来,瞧着就是一副雀跃模样。

孟桑去正屋取了软枕,回到东厢房,与阿兰并肩躺在床榻上。

二人都还没什么睡意,就轻声细语说着话。

说着说着,阿兰不经意地问:“师父,那块玉佩是您的吗?怎得从未见您佩戴过?”

孟桑身子一僵,不禁又想起这玉佩的由来和含义。她轻咳一声,含糊道:“没什么,是我一位友人的物件。今日顾念着你,就忘了这玉佩,且待之后我寻着机会还给他。”

阿兰本就是随口一问,听完孟桑的解释后,也没太放在心上,说起旁的事来。

而孟桑却被这一问勾起许多莫名情绪,心思老是会分神到玉佩和它的主人身上。

谢青章啊……

黑暗之中,师徒二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儿话,随后抵足而眠,沉沉睡去。

翌日,孟桑听着更声醒来,轻手轻脚地去灶上烧了一锅热水,随后才回来唤阿兰起床。

阿兰起身时,面上还带着羞赧之色:“我睡得太沉了……”

“这是好事呀,毕竟往后也是你的家,”孟桑笑吟吟地将百味食肆庖厨的衣衫递给她,“换上吧,咱们赶紧洗漱完,该去食堂了。”

阿兰点头:“嗯。”

离家之前,孟桑取出早早备好的契书,交给阿兰。

这契书本就是孟桑按照尽量优厚的待遇来写的,阿兰识得几个字,看清上头所写的工钱数额后,不禁咋舌。

她头一个想法就是推拒:“不,师父,这月钱给得太多了!我原先在食堂做帮工,一个月也才三百文。”

孟桑扬眉:“阿兰,你是我的徒弟,尽得为师真传,一个月拿六百文怎么了?”

“不必惊慌,百味食肆其余庖厨的月钱大多也都是这个数目。”

孟桑理所当然道:“等到你真的能独当一面了,为师还想把你的工钱再往上提呢!”

在孟桑的竭力坚持之下,阿兰最终还是签了这份契书,随着孟桑去食堂做活。

等到监生们快用完朝食时,身着常服的谢青章从食堂门外走进来,轻车熟路地去百味食肆这边买了一份杂粮煎饼,又去隔壁领了一碗豆浆。然后,他去到孟桑与叶柏所在的桌案,寻了叶柏旁边的空位坐下,神色自若地与二人打了招呼,用起朝食。

叶柏:“……”

谢司业,你这一套动作真的好熟练啊。

孟桑则佯装镇定,催促叶柏赶紧把剩下的豆浆喝了,接着扫了一眼四周。

他们坐在角落处,周边监生都在各自说着话,没人往这边瞧。

孟桑舒了一口气,取出玉佩,将之稳妥放到谢青章面前:“昨日谢谢你了。”

谢青章咀嚼杂粮煎饼的动作停了一瞬,非常自然地收好玉佩,浅笑道:“应当做的。”

“哦,嗯……”孟桑点头,也不晓得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