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孟桑与谢青章、叶柏也在用着暮食。

听着不断从周围传来的零碎话语,谢青章叹道:“可惜坊间有宵禁,今日无法一尝夜宵的风味了。”

百味食肆的夜宵是从酉时六刻一直供应到戌末,而这个时辰,各坊基本已经关了坊门,金吾卫也会在各条街道上巡查。即便是高官贵胄,无故也是不能在坊外闲逛的。

孟桑笑了:“烤鱼和炙肉没什么难学的,我已教会府中厨娘。你若是想一尝个中风味,尽管让厨娘去做就是。”

谢青章眉眼淡淡,谨记谢琼教导过的“变着花样夸小娘子”一事,矜持道:“庖厨万千,皆不及孟小娘子。”

孟桑眨了眨眼,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不自在”,胸膛里也不受控制地涌现暖意。她视线飘忽到一旁,颇有些脸热。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桌案上弥漫开。

瞥见孟桑发红的耳廓,谢青章莞尔,刚想张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叶柏打断。

叶柏面无表情,凉凉地问:“桑桑,今晚我的夜宵,是你亲手做的吗?”

听得此问,孟桑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

见此,叶柏侧过头,锐利的视线直直望向谢青章。虽然小郎君的神色没什么太大变化,但他那黑白分明的圆眼里,暗藏炫耀之色,明晃晃写了一句“你吃不到桑桑亲手做的夜宵,但是我能”。

谢青章:“……”

怎么办,他又想叹气了。

奈何对方是孟桑的亲人,谢青章拿叶柏没有一点法子,唯有默默收拾好无奈情绪,假装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神色温柔地与孟桑说话。

孟桑将这一大一小的单方面“欺压”尽数纳入眼底,眉眼间染上温柔笑意。

忽然,斜前方传来一位监生的声音:“听说,皇太后娘娘要从终南山回来了?”

有其余监生笑着应道:“毕竟再过几日就是冬至日,马上就是腊月,确实也该回来了。”

听他们提起“皇太后”,孟桑立马想起这位穿越前辈,不由心中一动,朝着谢青章投去好奇的目光。

无需多言,谢青章能看懂孟桑想问什么,温声道:“日子渐冷,终南山上住着总归不方便。加之再过一月就是新年,圣人和阿娘也在盼着她归京团圆,时不时写信问候。”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底也漾出一丝不解:“原本那么多信件送到终南山,也不见外祖母有回长安的想法。不晓得阿娘上回寄出去的信件里都写了什么,竟然能让外祖母改了主意。”

“传信之人于昨日快马加鞭进了宫中,带回了外祖母的意思,说是会在几日后启程回长安。”

面对孟桑突然表现出的对皇太后的好奇,谢青章倒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他家外祖母在旁人眼中,着实是一位名声响亮的传奇人物,全大雍的百姓多数都对她老人家的事迹如数家珍,或许孟桑也是如此。

孟桑点到为止,粗略听了前因后果之后,便没有再多问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又说起旁的事来。

用完暮食,谢青章将下一旬的饭钱交给孟桑,随后迤迤然离去。

而叶柏见他离开,立马放松下来。等到此处桌案收拾干净之后,小郎君乖巧地从书袋中取出书卷,认认真真地温书、练字。

其余监生用完暮食,散去之前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回望食堂,恨不得早些到了酉时六刻,好来一尝烤鱼与炙肉的绝妙滋味。

酉时四刻,国子监一处斋舍内。

这里是许平与薛恒所住的屋子,一共住了六人。屋内分别摆了两张大通铺,每张通铺可睡三人,且每人都配有一张床头小案,即可用来隔开身边人,也能拿来读书习字。屋子尽头,是一排整齐摆放的箱笼,便于监生们存放四季衣裳、笔墨纸砚等细碎东西。

许平二人的床位本就靠在一处,眼下,属于他俩的小桌案都被挪到了床榻中央,桌案前分别盘坐着田肃与薛恒,而许平坐在他们对面的正中间位置,举着书卷,一丝不苟地盯着他们默背文章。

这间屋子里还有四名监生,都如许平三人一般在奋发读书。虽然他们都不准备在明年年初下场考功名,无须参与下月初的业成考,但也需要面临于下月中旬举办的岁考。

岁考,顾名思义是一年一考。倘若在这场大考之中考砸,那这位监生的新年可就不好过了,且等着被家中耶娘好好收拾一番罢。

随着时辰越发后移,田肃与薛恒越来越坐不住,恨不得早些跑到食堂里,心思有些飘了。

“咚咚”,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二人那飘远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回,低眉敛目地继续背书,再也不敢分神,而心中都在疯狂哭嚎。

子津平日里多温润一个人,怎么一开始辅导课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但对待他们的课业无比严厉,铁面无私地盯着他们背书,还下手忒狠。头一回做错的题,他不会多说什么,但只要之后再做错、背错一回,就会翻倍惩罚。

田肃与薛恒飞快地对视一眼,俱是一副欲哭无泪的痛苦模样。

“文章背好了?”许平的声音陡然传来,那里头依旧含着淡淡笑意,却能让田肃二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田肃又将手中的书卷扫了一遍,随后做了个深呼吸,假装平静道:“背好了。”

一旁的薛恒听了,立马有些慌乱,将手中书卷来回又看了几遍,随后一咬牙:“我,我也背好了。”

许平的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脸上:“那与我出去背书。”

说罢,他径直下了榻,也不顾身后二人是否有跟上。

田肃抓着书卷,连走到屋门外的几步路里,他的眼睛都没离开书卷,抓紧最后的片刻工夫再巩固几分。

薛恒比他更紧张,抓着书卷的手掌心泌出些许汗意。

两人出了屋舍,将屋门轻轻合上,以免打扰了屋内专心温书的四人,然后并肩去到许平跟前。

许平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抓着书卷,微笑道:“谁先来?”

田肃瞟了一眼身边无比紧张的薛恒,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我先!”

顿时,薛恒面露感激之色。

而田肃在许平的注视之下,心里头打着鼓,结结巴巴将记得的文章背完。背完最后一句,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立马听见了许平关于其中某一句经义的提问。

田肃面色一苦,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勉强说出自己所理解的意思。

听完,许平面上神色没有变化,既没有指出错处,也没有表扬田肃说得对,只淡淡“嗯”了一声,就微微侧过身,看向薛恒。

见此,薛恒心中发虚,却又不得不开口背文章。他结结巴巴地背完,内心不断重复着“完了”,然后心惊胆战地等着许平提问。

却不曾想,许平竟然半垂下眼帘,半天都没说话。

这么一来,薛恒与田肃的心里头愈发不安,纷纷偷瞄许平的脸色。

子津不会是觉得他们太过愚蠢,实在教不动,于是心灰意冷了吧!

田肃一咬牙,眨巴着眼睛,语气诚恳:“子津,你千万不要灰心。我……我晓得自个儿文章背得不熟,今日就不去吃夜宵了,安心留在斋舍将文章背熟。”

薛恒也连忙跟上,可怜兮兮道:“对,不去吃夜宵了。子津,你莫要丧气,我们会再努力些的。”

许平抬眸,眼中神色很是复杂,幽幽出声:“哦?”

听到他开口,田肃二人忙不迭狠狠点头,就差没举手发誓。

看他们如此真情实意地反思起自个儿,许平唇边浮现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淡定道:“原本我是想着,离酉时六刻还有些工夫,太早去也得等。既然你们自个儿愿意留下温书,那不如……”

田肃与薛恒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赶紧出声打断。

薛恒像是打了鸡血:“去去去,去食堂吃夜宵!”

而田肃眼中放光:“等上片刻也无妨!指不定早就有其他人提早去占着桌案了!”

他们一左一右架住许平,竟是准备直接往小院门口去了。

许平真是好气又好笑,挣扎着抽出左右胳膊:“这篇文章,你俩背得都不熟,等会儿要早些回来继续背。倘若今日仍然背不好,那明日的夜宵就真的免了,可晓得?”

田肃二人连忙拍胸脯,恳切地保证好几句,方才拉着许平往食堂去。

偶有三人的细碎说话声,经夜风传来。

“不过,安远兄是不是有些发胖?”

“适才你架着我时,我无意中碰到了你的腰间,怎么感觉你腰上的肉都被勒得突出来了……”许平的嗓音里带着疑惑。

“是,是吗?应当是革带有些紧吧!”薛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心虚,随后忽然底气足了许多,“你看台元,他饭量比我大不少。他都没变胖,我怎会变胖呢?”

许平不说话了,而田肃愣愣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道理……”

待三人走到食堂时,已经逼近酉时六刻。食堂里果然如田肃所料,已经坐了好些人。这些监生几乎人手一杯奶茶或果汁,一边与同行友人说着话,一边昂起脖子望向小门后头,面上俱是期待。

而叶柏依旧是里头最显眼的,正端正坐在桌案后,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卷,仿佛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吵闹声一般。这种认真的姿态,看得薛恒与田肃二人心头一凛,难得有些自惭形秽。

甫一步入食堂,就能隐隐闻见从小门后传来的烤鱼香味。

薛恒三人纷纷为之一振,赶忙寻了一张食案坐下,找来百味食肆的仆役。

田肃接过仆役呈上的食单,迫不及待道:“先来一份烤鱼,其余炙肉我们再挑一挑。”

仆役叉手,应了一声“喏”,问过三人能吃的辣度以及要添加的配菜,先去后厨传了话,随后才又回来桌案前候着。

这时,薛恒三人已经粗略扫完了食单,选定他们要点的烤物以及串数。

“羊肉串、五花肉、豚脆骨先各来十五串!”

“鸡胗、鸡中翅、牛肉串各来六串吧。”

“土豆片、韭菜、玉米、豆腐、年糕、蒸饼都各来三串……”

田肃与薛恒你一言我一语,哗啦啦点了一堆,随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仆役离开。这厢完了,他们马不停蹄地去到饮子柜面,要了一大壶橙汁,方才回到许平对面坐下,笑眯眯地等着夜宵上桌。

与此同时,不断有其余监生从斋舍赶到食堂,如他们一般点起吃食。

没一会儿,刚到酉时六刻,就有数位仆役从小门后头出来。每二人为一组,为一张张点了烤鱼的桌案呈上烤鱼。

先往桌案正中央摆上一中间镂空的回字形盘子,随后摆上大小合适、装着炭火的小炭炉,以及特制的架子,最终将盛有烤鱼的陶瓷方盘稳妥搁在架子上头,便算是上完菜了。②

两名仆役叉手,其中一人恭声道:“待盘中汤汁煮开冒泡,即可品尝。鱼刺未除,炭盆与盘边灼热滚烫,诸位监生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伤到。”

说罢,两人有条不紊地往后退了几步,轻悄悄地回到后厨继续传菜。

田肃三人已经顾不上去关心仆役们如何,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烤鱼,忍不住嗅着散出的香味。

大盘之中,鱼被切成了两半,平整地躺在正中央,盖住底下诸多配菜。鱼皮呈现出漂亮的焦褐色,有些微微皱起,但依然能见其中纹路,油光滑亮。上头洒了蒜末、辣椒末、花生米、芫荽等各色辅料,颜色不一,搭配在一处,却又意外和谐。

薛恒他们记得仆役的嘱咐,为了能尝到烤鱼最佳的滋味,即便再难熬,也生生忍下了心中馋意。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底下小炭炉中烧得火红的炭火。片刻后,烤鱼盘的边缘就“咕嘟咕嘟”冒起小泡来。

见此,许平三人纷纷拿起木筷,毫不犹疑地开吃。

薛恒挑的是鱼肚上的肉,用筷子一扒拉、一用力,那鱼肉就乖巧地从大刺上脱落。

显然,薛恒于吃之一事上,的确算是个老饕。他不似田肃那般夹了肉就急吼吼往口中送,而是先将这鱼肉往盘边的汤汁里浸了一下,方才又夹起送至唇边,嗷呜一口咬下。

经过了烤制的鱼肉,鱼皮是有些硬的,另一面的鱼肉因为浸泡在汤汁里,那种微硬的口感稍微弱一些,更多能尝到的是鱼肉的细嫩。

薛恒合上双眼,细细品尝,不断咀嚼。

在烤制时,鱼肉的鲜香就已经被各色香料激发了大半。如今又在特制的咸辣口酱料里走过一遭,便更显得鱼肉鲜美动人,辣得过瘾。两面沾上的油,非但没让人觉得腻味,反而为其增添不少风味。

牙齿不断开合,津液也一直在分泌,香料与酱料的两重香味随之有了变化,先是变浓,接着逐渐变淡。待到口中鱼肉已经被嚼得细碎时,鱼肉自带的那种鲜味立马反扑,泛出丝丝的甘甜。

薛恒意犹未尽地咽下口中鱼肉,睁开双眼,喟叹道:“不愧是孟师傅,连烤鱼都做得比丰泰楼美味好几分。”

一旁的田肃听了,当即点头附和:“此言极是!我尝过丰泰楼曲师傅亲手做的烤鱼,那风味当然也是极好的,但与今日这盘烤鱼相比,到底还是落了下风。”

许平浅浅一笑,颔首道:“我虽未尝过丰泰楼的吃食,但好歹也是吃过烤鱼的。”

“前些年,随我阿耶来长安赴任的途中,倒是亲自捉鱼烤了吃过。许是彼时增添了野炊之趣,只觉得那烤鱼真是再美味不过。在那之后,偶尔也尝过烤鱼,但总觉得缺了些意思。”

“唯有今日这鱼,虽然烤制之后,被浸入汤汁中炖煮,但完全没有损失原先的烟火气,着实美味。即便我不如安远兄这般嗜辣,也觉得很是喜爱。”

他们三人互视一眼,哈哈一笑,又继续品尝鱼身底下盖着的配菜。

老豆腐吸进些汤汁,原本醇厚的豆腐香味,沾染上了烤鱼的鲜香、汤汁的咸辣,每咬一下,都会有细微汤汁溢出;

花生米预先被炸制过,吃着本是酥脆的。经过汤汁这么一浸泡,虽然口感上软了些许,但也有不同的风味;

土豆煮得有些软烂,但芯子还是微硬的。吮掉最外层软糯的部分,再去嚼残余的小块,那滋味真真是妙不可言,谁尝了谁晓得!

……

正在三人吃得正酣时,仆役陆续将他们点的烤物端上来。

仆役经过训练,依旧非常贴心地提醒一句:“竹签子顶端尖锐,三位郎君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伤到。”

说罢,他悄悄退下,不欲打扰三人用食。

一大把的羊肉串、五花肉和脆骨等烤物叠在一处,端得是一个豪横粗暴,眨眼工夫就能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田肃离上菜处最近,十分自觉地分起串串来,给彼此都分了相应的数目,随后才安然坐下,开始撸串。

此厮本来就喜爱吃羊肉,在没来食堂用吃食时,常去务本坊内一家食肆吃羊肉馎饦。眼下,他一闻见羊肉串的香味,顿时忍不住了,抓起来就往口边送。

田肃惯常不在意进食仪态,张大嘴巴从签子上咬下一块肉来,合紧嘴巴开嚼。

这一嚼,能感受到丝丝肉汁从肉块缝隙里溢出,与口中泌出的津液融在一处。羊肉是紧实的,甚至吃着还有微微的弹性,嚼着挺有劲儿。

羊肉自带一股子膻味,有些人是不爱的,而田肃却很是喜欢。此时,羊肉的厚重香味经过各色烤料的衬托,变得越发诱人。

甭看那上头串着的肉是肥瘦相间的,其实肥肉吃着一点都不腻,和瘦肉并在一处嚼了,更显得几分嫩意。

田肃专攻羊肉串,薛恒抓着鸡中翅不放,而许平则在啃着脆骨。

他的牙齿每咬一下,就会有轻微的“嘎嘣”声响起。纵使脆骨的外头还黏着一些肉丝,但完全没有掩盖白色脆骨的口感,反而让它显得更为突出。

十几步外,孟桑刚将烤串端到桌上,招呼叶柏来吃。

虽然叶小郎君进食仪态过人,但也挡不住烤串的魅力,双唇油光滑亮,唇边渐渐沾上了各色香料。

小郎君独爱土豆片,小口小口咬着吃。

薄薄一片土豆,已经被烤干大半水分,但因为有油的滋润,吃着一点也不干,反而很香。

坐在他对面的孟桑,慢悠悠举起了烤蒜瓣。

叶柏见此,不禁睁大双眼,惊疑地“嗯”了一声。

孟桑嘿嘿一笑:“你不晓得烤蒜瓣的滋味,这玩意忒美味。”

蒜瓣是连着外头的皮一起烤的,如今最外侧的蒜皮被烤得紧紧贴在蒜肉上,边缘泛着焦黄,有的地方甚至裂开了一道口子。

吃时,需要先用牙齿将外头的皮给去了,方才能品尝到美味的蒜肉。

别看大蒜平日里闻着呛鼻,实则经过烤制后,蒜的冲鼻味儿已经消减许多,嚼着甚至能尝到一丝丝的甜,软糯可口。

顶着叶柏不敢置信的目光,孟桑坦然自若地吃完烤蒜瓣,又捏起一根韭菜串。

她一边撸着串,一边环视四周。

看着一众监生的脸上浮现出餍足之色,孟桑莞尔一笑,心中尽是满足。

她咽下口中的牛肉,端起手边的果汁,豪气地饮了一大口。

烧烤作为夜宵界一大霸主,就是得劲儿!

第75章 小酥肉

孟桑对于夜宵是存了预期的。

毕竟入冬已久,日子越发冷。前些天下过一场大雪,到如今还能瞧见路边、墙角边并未完全化开的雪堆,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吃上一盘热气腾腾、鲜辣十足的烤鱼,撸几串现烤的烤串,或是与三五好友围坐着吃火锅,当属一桩美事。

然而,监生们对夜宵所展现出来的热情,还是远远超出了孟桑的预期。

这些少年郎,连续两日来食堂吃夜宵吃到撑,竟然仍觉不够,开始打起外带烧烤的主意。

食堂内,一众监生上完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急吼吼来了食堂。他们不似往常那般,急着排队去买小食和饮子,反而将孟桑团团围住,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想买了烤串带走。

虽然孟桑对于送上门的生意向来不拒绝,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叹气,好心提醒:“烤物吃多了容易上火,易得口疮,届时反而不美。”

监生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人大义凛然地拍着胸脯道:“无妨,若真有什么事,我们自个儿担着。”

其余人一听,立马出声附和,俱是一副“为了烤串,一切皆可抛”的坚定模样。

见状,孟桑无奈一笑,到底还是松了口:“成吧,你们若是真想带走,便自去寻百味食肆的仆役。”

“不过,有两件事得说在前头。一则,今日备下的烤物数目不多,怕是不够诸位郎君分。”

此言一出,监生们躁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用凶狠目光瞪向田肃,惹得后者无辜地睁大双眼。

孟桑没有停顿,继续道:“二则,外头冷得紧,这烤物一路被带回府中难免会变凉。倘若凉了,须得交予府中庖厨热过一番再用,免得吃了腹泻。此外,即便烤物被重新热过,也难免失了些许风味。其中得失,你们自己斟酌。”

“话说在前头,若是届时真出了什么事,我们百味食肆是不担责的。”

闻言,监生们面露喜色,纷纷摆手。

“是我们自个儿要带回府中,当然不关孟师傅和百味食肆的事!”

“我就多吃三串……哦不,五串羊肉串!若是真得了口疮,那也是我自作自受,与百味食肆无关!”

众人急匆匆说完承诺,随后一哄而散,如恶狼盯上新鲜猎物一般,径直扑向百味食肆的仆役们。

孟桑莞尔一笑,看着他们离去,一转头就瞧见了叶柏迈入食堂。

她有些讶异,迎上去问道:“依着往常,你这时应当已经登上回府的马车了。今日怎得这时候过来?”

叶柏抓着小书袋,一本正经地叹气:“给我家耶娘买吃食。”

他这么一说,孟桑顿时想起了小郎君近四日的忙碌。每回朝食时分,叶柏来食堂后,连自个儿的朝食都来不及吃,就得买了煎饼或是灌饼送到偏门给叶简。待到晚间,他偶尔还得帮张氏买奶茶。

现下,孟桑记起小表弟迈着小短腿、抓着吃食离开食堂的郁闷模样,忍不住想笑,又在叶柏满是委屈的视线里,生生忍住。

“叶侍郎真是太过分,怎么还使唤起我们阿柏来了?”孟桑故意摇头,十分同情地拍拍叶柏的肩膀,“那你今日得买些什么?”

叶柏从怀中掏出小小一只钱袋子,语气认真:“阿娘想喝红豆奶茶,阿耶要吃甜辣鸭脖。”

孟桑“嗯”了一声,笑着目送叶柏离开,心中感叹。

多可怜的小表弟!小小年岁,牙还没换完,就得用瘦弱的小肩膀承担一家的重担。

真是……惨呐!

孟桑双手揣在袖子里,斜倚着中央灶台,笑眯眯地看着叶柏一点一点随着队伍往前挪,并没有要开特例的意思。

七岁的孩童,合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盯着叶柏瞧了没多久,就在余光中扫见谢青章往这儿走来。

直至对方到了眼前,孟桑才收起那副懒散模样,挑眉一笑:“真是稀奇,往常在旬假前一日的晚间,你和阿柏都不会过来食堂,怎得今个儿都来了?”

“阿柏过来,是为了买吃食给叶侍郎夫妇。那谢司业……”孟桑顿了一下,好奇地望过去,“不会也是为了吃食吧?”

谢青章走近几步,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监生和仆役们,然后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浅笑道:“为了明日旬假而来。”

提起这个,孟桑立马精神起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哦,是为了旬假啊。”

大雪那一日,谢青章送暖炉等物来孟宅时,曾经邀请过她于旬假一起去听俗讲。奈何孟桑已经答应了要带阿兰去买新衣,所以婉言拒绝了谢青章。

而彼时孟桑的话刚说完,就瞧见了清俊郎君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惘然、挫败。她也不晓得自个儿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就补了一句:“待买完新衣,虽然已过了去寺庙听俗讲的时辰,但咱们可以去茶肆喝一会儿茶。”

此言一出,当时谢青章的双眸之中陡然浮现亮色,唇角扬起,笑着应了一句“届时我去东市接你”。

回想那时的场景,孟桑还有些脸热,眼下看见谢青章带着温和笑意的眉眼后,更是难得生出些许女儿家的扭捏。

即便他们周围没有旁人,谢青章还是压低声音,又问:“明日何时去东市接你?”

他看似从容,实则背在身后的右手忍不住攒成拳头,心里头也在打着鼓,颇有些忐忑。

孟桑半垂下眼帘,飞快算了下买衣服会耗费的时辰,然后佯装出自然语气,回道:“未时四刻,应当就买完衣裳了。”

她琢磨着谢青章的性子,又补了一句:“日子冷,明日你不必提早来,免得白白受冻。”

谢青章心中大石落定,没有表明自己会不会早早过去候着,只笑着应了一声:“好。”

听着他如清泉一般的嗓音,孟桑抬眸与之视线相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眨了下眼睛,微微弯起唇角。

这副场景落在其他监生眼中,只觉得是谢司业作为百味食肆的背后老板,再与掌勺庖厨友好地商量食肆的事儿。

而落在刚买完小食和奶茶、径直往孟桑这处走来的叶柏眼中,那意味就不对了。

小郎君脑海中的那根弦猛地绷紧,毫不犹豫地迈开短腿,快步朝着二人走去。快靠近之时,恰好听见了孟桑说的“明日你不必早来”和谢青章那一声“好”。

闻言,叶柏的圆眼倏地睁大,心中闪过不好的猜测。

什,什么意思!

不会是阿姐明日要和谢司业一起出去游玩吧!

平生头一回,叶柏忘记了什么是君子仪态,像是刚被放出马厩的小马驹一般,猛地冲到二人跟前。

孟桑不解,挑眉作询问状。而谢青章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紧张和压迫感。

临到了两人面前,叶柏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冲动,容易打草惊蛇。于是,小郎君清了清嗓子,神色如常地问:“桑桑,你明日可有空暇?我想邀你一起去西市。”

闻言,孟桑一愣,歉然一笑:“阿柏,我明日得先和阿兰去东市买衣裳,随后要与谢司业去茶肆,恐怕没法再与你去西市……”

话音未落,叶柏顶着谢青章的灼灼视线,坦然道:“无妨,只要能和桑桑呆在一处,一起去茶肆也是可以的。”

哼,绝对不能让桑桑和谢司业单独呆在一处!

此言一出,孟桑眯了眯眼,心思一转便猜出小表弟的心思。顿时,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扬起声调唤了一声“阿柏”。

无须再多言,叶柏就听出孟桑的言下之意。他一边后悔自己将意思表露得太清楚,一边飞快想着如何补救。

叶柏的大眼睛眨啊眨,索性以退为进,拉长语调,失落道:“哦……”

孟桑面上挂起假笑:“不是说今日是叶侍郎来接你回府,外头冷,莫要让他在偏门久等才是。”

叶柏皱起鼻子,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与二人告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此处。

而站在一旁的谢青章,原本见到叶柏冲过来,胸膛里的一抔热血几乎都凉了个彻底,只觉得茫然又委屈。而如今望见局面扭转之后,他心中又生出期待和欢喜。

孟桑看着叶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谨慎地扫视四周一圈,然后才朝着谢青章露出矜持的笑:“我待会儿还有事,就不多说了。我们……”

“明日见。”

俏丽小娘子最后这三个字,直直坠在了谢青章的心尖上,让本就泛着涟漪的心海卷起泼天大浪。那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直将谢青章砸得有些晕乎。

他凭着以往的稳重,竭力压下了种种情绪,强装淡定地应了一声“好”,然后往旁边饮子柜面走去,从容地排在了监生队伍的最末端。

孟桑看着他去排队,当即有些发懵。

长公主府中难道还会缺了奶茶或果茶?谢青章何必在国子监排长队买了再带回去……

心思一转,孟桑眼尖地瞧见年轻郎君发红的耳廓,顿时了然,掩着嘴巴,很是促狭地笑了。

原来,谢郎君外表的淡然都是装的啊!

对此,孟桑啧啧称奇,心里头的扭捏和不自在于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多瞥了几眼,不欲挑明郎君的心思,只笑嘻嘻地背过双手,快步走入后厨。

孟桑先在后厨内转了一圈,看了下柱子、纪厨子等人手上的活计。确认出不了什么差错,细致提点徒弟们几句,又与魏询、徐叔打了个招呼之后,她才取了自个儿的小布包,直奔阿兰所在的灶台。

“阿兰,暖锅底料和各色涮品可备好了?”

阿兰正在将最后一份涮品放入食盒里,闻言,立马应道:“师父,都已经装好了。两个大食盒有些沉,可需要我陪着你一道去?”

孟桑走过去,先将自己的小布包挎在肩上,随后拎起两只大食盒,轻松道:“不妨事,会有人帮忙的。”

她抬脚欲走,又多嘱咐一句:“天晚得越发早,你别在食堂留太迟,早些回去。这手艺在哪儿不能练?家中锅具、刀具、食材也都是齐全的,你自个儿看着用就是。”

阿兰向来听话,认真道:“徒弟记下了。”

孟桑莞尔,拎着食盒,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食堂。

在她走出食堂大门时,风光霁月的谢司业还安静地排在长队里,正随着队伍往前走。

孟桑眼底闪过揶揄,没多说什么,径直离去,沿着道路往后门走。

待她走出后门,就瞧见了守在一旁的阿奇,笑着打了声招呼。

阿奇连忙回礼,机灵地接过孟桑手中的两只大食盒,引着她往坊门处走,同时热情道:“孟小娘子你不晓得!自打三日前,都知接到你要带暖锅来宅子里的口信,欢喜的不得了。”

“她特意将今日晚间都空出来,不接待任何客人,一心等着孟小娘子来吃锅子呢。”

寒风凛冽,孟桑拢了拢领口,轻快道:“半月没跟七娘一起用吃食,我也想念得紧。恰好这一回有事想要向她请教,便带着吃食上门啦!”

阿奇笑道:“无论孟小娘子何时过来,都知都是很欢喜的。”

二人说说笑笑,朝着坊门而去。

与此同时,叶柏刚走出偏门,于众多马车之中,寻到了牵着马的叶简主仆。

叶柏心中装的都是“明日阿姐要和谢司业出去游玩”一事,几乎顾不上旁的事。他走到叶简跟前后,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阿耶”,然后就一声不吭地往马车上爬。

见此,叶简略一挑眉,将缰绳丢给身边仆从,也跟着上了马车。

瞥见叶简弯腰钻进马车,叶柏也没露出别的神情,只默默将护在怀里的鸭脖和奶茶递过去,随口道:“早间忘记问,阿耶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叶简嘚瑟地勾起唇角:“过段日子就是冬至大朝会,下月举子会入宫朝见,此外还有许多旁的杂事。你阿翁为了这些公务,正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一些琐碎事。”

“如此良机,为父自然不能错失,可不就来亲自接你回家嘛!”

叶柏一想起叶简瞒着自己孟桑的事,就很“愤怒”,无动于衷道:“阿耶还是先收好鸭脖和奶茶吧,万一今日阿翁提早回来,正巧撞上就不妙了。”

“呸呸呸!莫要乌鸦嘴!”叶简拧眉,只觉有哪里不大对。

更准确地说,他家儿子自三日前早上出来送煎饼,那脸上神色就有些不太对劲。瞧上去,阿柏的眼底似乎总徘徊着一股子怨念和伤心,态度很是冷淡。

叶简犹疑地将自家儿子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试探地问:“阿柏啊,你是不是在国子监中遇到什么事了?可是有人见你年岁小,故意欺负你?”

叶柏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博士们和同窗们都对我很好,斋舍的床铺睡得也很香。至于吃食,有桑桑照看着,更不会出什么差错。”

叶简听见儿子说一切都好,心下稍安,之后听到“桑桑”二字,立马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