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食堂的中央灶台处,孟桑正带着纪厨子、柱子等四名徒弟做吃食。文厨子先前已经拿定主意,要专心走白案的路子,故而不在此处。

“师父!您听清了没?可需要徒弟再为您从头讲一遍?”柱子很是激动,喋喋不休。

孟桑无奈叹气:“听清了!你从白博士那儿听到的消息,说是大理寺也想让百味食肆承包食堂。”

顿时,柱子睁大了双眼,惊奇又不解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怎得师父一点也不激动?”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不是自己也说了,叶相等人当即出列驳斥吗?”孟桑睨了他一眼,故作威严,“日日就想着这些新鲜事,手艺还学不学了?”

“适才教你的糖醋排骨,还记得哪些?”

闻言,柱子身上的兴奋劲退去大半,整个人立马变成了鹌鹑,讷讷道:“倒还记得要怎么做,就是怕上手就出错。”

孟桑好气又好笑地瞪他,凶道:“那还不赶紧去练?就现在,做一份给我瞧瞧!”

柱子哭丧着脸,应了一声“喏”,去到灶台前,着手做起吃食。一旁的阿兰、陈厨子等人的眼底闪过或多或少的笑意,齐齐看着柱子剁排骨。

孟桑扫了他们一眼:“四个灶眼正好够分,你们也跟着一起做。”

阿兰三人心中一凛,连忙应声,各自拿了食材和砧板,分别烹制糖醋排骨。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孟桑也没停下。她不断去到各个徒弟身边,细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出的小差错,并且亲身示范一二。

尝完徒弟们做出来的四份糖醋排骨,孟桑一一做了点评,又嘱咐他们私下里各自练习,随后才放他们去做活,她自个儿也得了片刻闲暇。

只不过,孟桑还没休息多久,百味食肆的丁管事就因为食肆的事情寻过来,与她商议许久。

等处理完百味食肆的事,孟桑一看外头天色,没有再偷闲躲懒,而是去到后厨烹制今日暮食中的一道菜品——梅菜扣肉。

将燎完毛的五花肉清理干净,把它与生姜、新丰酒等辅料一起入锅中,炖煮一炷香工夫后捞出。

因着手边没有老抽,孟桑便提早准备了蜂蜜来上色。实不相瞒,这玩意放在当下是真的金贵,耗费孟桑不少银钱才得了小小一罐。

给五花肉的皮扎些小孔,拭去冒出的油脂,再往上头抹一层色泽金黄的蜂蜜,即可叉起它入锅炸制。

过油时,须得豚皮朝下。在五花肉浸入油锅的那一瞬,孟桑眼疾手快地取过木质锅盖,将油锅牢牢盖住。

听着里头冒出的“噼里啪啦”的动静,后厨里的一众人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险些以为是什么炼丹炉炸了,齐刷刷望向孟桑。

孟桑一边死死按着锅盖,隔着湿布抓着锅边轻轻晃动,一边朝着众人露出微笑,不断安抚:“无妨,就是在炸肉而已。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

诸人紧张地瞄了一眼孟桑身前的大锅,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

乖乖,孟师傅做吃食的动静也忒大了!

孟桑讪讪一笑,继续专心做她的梅菜扣肉。

经过炸制的五花肉,顶部原本粉嫩的豚皮呈现出焦褐色的虎皮纹样,散着一股浓浓的豚肉香。放凉后切片,添入调配好的酱汁,即可依次码入碗中备用,转而处理梅干菜。

梅干菜是孟桑上月初带着人一起做的,眼下被扎成一捆捆的,取用也很方便。泡开后的梅干菜切成小段,挤出其中大半水分,再入另一油锅与其他辅料一并炒制。

经过三蒸三晒做出来的梅干菜,香味本就浓郁,如今这么一炒制,那四散的酸咸香味当真是勾人心魄。

最终,将炒制好的梅菜压在肉上,入蒸笼中蒸制够时辰,便能取出扣在盘中,尽兴品尝。

孟桑忙完自己与谢青章、叶柏的暮食,马不停蹄地去巡视食堂、百味食肆两边的筹备情况,以确保今日的暮食也能稳当上桌。

忙碌完这些,孟桑才得以走出后厨,洗干净手,然后在饮子柜面拿了一杯热乎的红豆奶茶,去到老位置坐下,慢慢悠悠地啜饮一口。

她的视线飘到身着统一服饰的百味食肆众人身上,顺理成章地想起柱子方才所说的话——

大理寺一众官员主动请愿,想让百味食肆承包公厨。

孟桑右手的食指指腹轻轻敲打杯壁,沉吟不语。

百味食肆与承包制之间息息相关,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原本经过多日争吵,朝中守旧派官员才松了口、退了一步,最后定下“承包制仅在国子监中实行,而其余官衙依旧采用捉钱制”。至此,百味食肆在某种程度上,也被限制在了国子监之中。

那些或是中立、或是守旧的官员,哪怕暗地里为百味食肆的吃食所心动,早间、晚间一顿不落地让家中子弟买了吃食送出去,其明面上仍然在支持捉钱。

如今,大理寺一众官员站出来,打破了这个僵局,让承包制与捉钱之间的矛盾再度浮出水面,也再度造成守旧派和革新派之间的针锋相对。

孟桑咽下口中奶茶,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晓得这一回的争论,会是以什么局面收场了。

依据柱子听来的消息,这一回在冷寺卿提出“施行承包制”后,除了以叶怀信为首的一众官员之外,其余包含田肃阿翁在内的守旧派官员的态度并不明朗。虽然他们也一一出列,说了些反驳之语,但这些话的力度与数月前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着实不值一提。

念及此处,孟桑不禁莞尔,小声嘟囔道:“莫非真是食肆的吃食让他们改变了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应了一句‘民以食为天’了!”

孟桑嘿嘿一笑,旋即又想到另一桩事,笑意减淡,敲击杯壁的指尖也顿住。

不过……那些在捉钱中谋得私利的人,可以容忍丢了国子监这一块肥肉,现如今还能忍得下再失去其他金山银山吗?

就像是最初闹出承包制与捉钱之争时,有些捉钱人好似已经急了眼,不断在家中辱骂沈祭酒和谢青章等人,甚至想要兵行险招。后来,他们应当是得知“承包制只在国子监实行”,最终才渐渐沉寂下去。

那这一回呢?

倘若大理寺众人所请当真被应允,那此事必然会成为“承包制在各大官衙逐渐取代捉钱”的序幕,其余官衙定会在日后一一妥协。

届时,那些从中获利的人会不会孤注一掷,做出什么疯狂危险的伤人之举?

孟桑蹙起眉,幽幽叹了口气。

敌暗我明,不得不防啊!

快到暮食时分,周围一众人都在忙活手里的事,大多数人都无暇关注孟桑这儿的动静。

在脑海中梳理完大部分事情,孟桑定了定神。

她喝了几口奶茶,将杯子搁到桌案上,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鎏金盒。

打量了一会儿上头的葡萄纹样,孟桑忽然莞尔一笑,用指尖从中取出些膏脂,细细摸在了双手上。

她单手托腮,摸着奶茶杯子,一双杏眼瞧向虚掩着的食堂大门外,悠悠地想着。

唉……阿柏和修远怎么还不来用吃食呢?

第79章 梅菜扣肉(二)

孟桑在大堂里懒散地坐着,时不时起身去后厨看一圈,然后又回来老位置偷闲,看着众人各自忙碌。

不一会儿,食堂里的另一位闲人——徐叔,手捧一杯焦糖奶茶来到孟桑对面,悠悠然坐下。

几月相处,大家彼此都很熟,平日也就不拘着礼数。尤其孟桑与徐叔的家宅靠得很近,她偶尔会与徐婶子互相送些吃食,邻里关系很是和睦。

瞧见徐叔来,孟桑温声提醒:“奶茶里头的糖太多。您年岁大了,还是得留意一些,可不能日日都饮上这么多。”

徐叔咂摸口中甜滋滋的味儿,笑呵呵道:“人老喽,就图这一点口腹之欲。不趁着这时候多吃些、多饮些,届时化作黄土就尝不到啦!”

他脸朝孟桑,面露期许:“孟师傅,方才那肉香我可闻见了……”

孟桑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眨了眨右眼:“跟往常一样,给您和魏叔都留了一份呢。”

徐叔一听,立马放松下来,继续舒舒服服地喝奶茶:“有孟师傅这话,我老徐就安心了。待会儿再配上魏老头做的吃食……嗐!这日子忒舒坦!”

闻言,孟桑瞟了一眼小门,隐约能瞧见在里头风风火火做吃食的魏询,莞尔一笑。

一老一少忙里偷闲,看着杂役们将诸位大人的食盒送去廨房,瞧着柱子支起小炉和油锅炸香酥鸡……偶尔各自饮上一口奶茶,无比惬意。

不过这种悠闲没有持续很久,待到头一位监生冲进食堂之后,孟桑又得忙碌起来,而徐叔也去后厨等着用暮食了。

按着常理,国子学讲堂离食堂最近,且今日负责晚课的助教并未拖堂,田肃理应是头一批来食堂的。然而一直到许平和薛恒都过来了,田肃才提着大食盒姗姗来迟。

他来到三人常坐的桌案,入眼就瞧见了薛恒面前的食盒,讶异道:“安远,你脚程怎么比我还快,都已经取完食盒回食堂了?”

薛恒嘿嘿一笑:“今日四门学下午没有钱博士的课,再者负责晚课的苏博士一向好说话,故而我提早溜回斋舍取了食盒,将它放在廊下。”

田肃一听,只恨自己没遇到这般好说话的博士或助教。他艳羡地扫了一眼薛恒,随后唤来百味食肆的杂役,点了一些要外带的吃食。

恰好孟桑经过此处,笑吟吟地问:“薛监生、田监生今日也要给家人带吃食?”

薛恒与田肃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我家阿耶/阿翁最馋百味食肆的吃食了!”

孟桑低头浅笑,朝着三人颔首致意,回到后厨给梅菜扣肉这道菜做收尾。

没掀开蒸笼之时,已经有咸甜香味溢出,惹得后厨众人忍不住往这儿瞧。如今孟桑一打开蒸笼,那香味立马钻进后厨各处,直往人鼻子里蹿。

刚出蒸笼的碗壁是烫的,孟桑往碗上扣一陶盘,利落完成反扣的动作之后,连忙用双手指腹轮流去摸耳垂,试图以此来降温。

待到将碗挪开之时,一道梅菜扣肉方才真正完成。

盘中,剁成小段的梅干菜铺在盘底,一片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盖在上头,有几缕酱色汤汁沿着肉片缓缓往下淌。

后厨内,瞧见此景的人纷纷咽了下津液。而徐叔急吼吼地凑过来,笑眯眯道:“孟师傅……”

孟桑笑道:“一碗是留给您和魏叔的,还有一碗给陈达、柱子他们。”

她的目光越过徐叔,与守在灶台前的魏询对上:“魏叔,待会儿您就像我方才做的一样,将碗中吃食反扣到盘中,就成啦。”

魏询板着脸颔首,眼中神色却很温和:“嗯,我晓得。你且自个儿用吃食去,别饿着。”

“好嘞。”孟桑嘿嘿一笑,也不多话,如往常那般用木托盘将吃食运出去。

出去时,谢青章与叶柏并排坐着,一大一小齐齐望过来,动作很是整齐,模样是如出一辙的乖巧。

孟桑有些被这场景逗乐,稳步走过去,将托盘中的吃食放到桌上:“还有一些在后厨,等会儿就开饭。”

叶柏乖乖点头,一副“阿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谢青章先是含笑应了一声“好”,目光扫过孟桑双手时忽而一顿。

比之以往,桑娘的手瞧上去多了一分光泽和细嫩……

他抬眸望向孟桑,用视线点了下对方双手,稍稍挑眉。

孟桑会意,唇边带着笑意,微微点头,然后抱着木托盘转身离开。

顿时,谢青章眼中柔色浓得快要溢出。

二人之间的细微互动,一分不落地落入叶柏眼中。小郎君没看懂其中究竟,努了下嘴。

一日没见,怎么桑桑和谢司业已经打起哑谜了?

登徒子真是讨厌!

对于叶柏眼底的“敌意”,谢青章神色自若地回之以微笑。

一大一小之间的暗流涌动,在孟桑过来时,悉数被藏了起来。

孟桑落座,用公筷给对面二位君子夹了一块五花肉,轻快道:“你们快尝尝这道梅菜扣肉,看看滋味如何?”

叶柏瞧见孟桑是先给自己夹肉,立马暗戳戳朝谢青章飞了一个满是得色的小眼神。

看看,阿姐还是最喜欢阿柏!

谢青章:……

叶小郎君,倒也不必事事如此计较。

谢青章微微摇头,无奈一笑,夹起碗中的五花肉送入口中。

前后经过焯水、过油、蒸制三个步骤,肥肉里的大部分油脂都已经被去除,吃着并不油腻。整一片五花肉仔细尝来,只觉得肥瘦相宜——丰腴的肥肉入口即化,而瘦肉一点也不塞牙,两者的口感混在一处,相得益彰。

此刻,梅干菜的酸咸味道悉数回甘,咸中泛甜的香味与豚肉香糅为一体,任谁来了都会想多吃几块。最好还是配上甘甜的白饭,大口吃肉、大口扒饭!

孟桑看着谢青章二人面上神色,就晓得他们一定很喜爱这道梅菜扣肉,于是嫣然一笑,低头品尝起自个儿的手艺。

她往白饭里舀上几勺汤汁,又添了些梅干菜,将它们拌匀了一块用,吃着贼香。

用了没几口,孟桑瞄见田肃与薛恒提着大食盒、一前一后离开食堂的身影,不由想起大理寺的事来。

咽下口中吃食,孟桑问起谢青章其中细处。

谢青章听了,先是一愣,难得有些好奇:“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晓得这么多的?”

孟桑摆手,笑道:“白博士不是常常亲自来食堂买吃食嘛,时日久了,他与我徒弟柱子趣味相投。这事,就是柱子从他那儿听来的。”

谢青章了然:“这倒是不稀奇了,太学白景询惯是不在意出身。上至士族、官员,下至走贩、仆役,只要对他胃口,都能结为好友。”

因着宋七娘的关系,对于白庆然此人,孟桑也有所听闻。

不过她先前听七娘醉后提起的,多是白庆然的家事——

早些年与夫人和离,膝下无儿无女,身边也无妾室。和离之后,白庆然一改先前模样,开始流连于平康坊。此人倒还算是个风流而不下流的人,一向只听曲喝酒,与会诗文的妓子吟诗作赋,有时还会帮一些被酒鬼纠缠的女子解围。

今日听谢青章说起对方平日为人,孟桑倒也不觉稀奇:“确是一位自由不羁的郎君。”

她将话题扯回来:“不过,白博士当时所站位置不靠前,再细些的就没听清了。事关百味食肆,我就想着来问问你。”

提起这个,谢青章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自然,难得憋笑道:“倒真有一桩趣事。”

见状,孟桑来了兴致:“洗耳恭听。”

坐在一旁专心用吃食的叶柏,也忍不住竖起了两只小耳朵。

谢青章莞尔,点了一下眼下提着食盒出去的监生,意味深长道:“他们之中的某些郎君,待会儿怕是会有些狼狈。”

他将早间朝会上所发生的事细细道来。

彼时,大理寺一众官员出列,道明自己所请之后,殿中静了片刻。紧接着,叶怀信领着座下学生以及少数交好官员,对此情进行驳斥。

原本守旧派的官员,例如田尚书、易寺卿等人,顶着叶怀信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也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

田尚书情急之下,随口扯了一个他眼中百味食肆的不足之处——定价太贵。

为了佐证这个论点,田尚书先是报出田肃口中几种吃食的价钱,最后还要描补一句“此乃臣从家中子弟处,无意中得知”。

此言一出,朝堂上足足静了好几瞬。

随后,王离等人出列,疑惑地报出他们所知的定价。

当越来越多不同的价目表被报出,这些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精彩。

无他,几乎人人都不一样!

最终,明面上出资筹备百味食肆的谢青章站出来,有条不紊地报出了真正的定价。

至此,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听到这儿,孟桑脑子一转就想明白其中究竟,“噗嗤”一声笑个没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所以,是……是田监生他们捣的鬼?哈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中间商赚差价的热闹场面!

可怜叶柏小小年纪,听得目瞪口呆,整个小身板都僵住了。顿时,他想起了先前叶简说过“你的同窗挺机灵”。

原来,此机灵是这种机灵啊!

离谱!

坐在他们附近的监生,也有隐约听到谢青章所言的,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后悔不迭,也有一些人满是不赞同。

而谢青章看了身边笑得停不下来的女郎,以及开始怀疑人生的小郎君,意有所指地提醒:“田监生、薛监生等人,方才提着食盒出去了。”

孟桑的笑声一停,立马听懂对方话里意思,乐了:“那我此时只能说一句……”

“愿君平安。”

说罢,孟桑再也憋不住笑。

“哈哈哈哈哈……”

第80章 猪肚鸡汤

片刻前,田肃与薛恒提着食盒、一前一后离开食堂。二人出了食堂所在的小院,于院门口分开,一人快步往后门而去,另一人则朝着偏门走。

薛恒单手提着三层大食盒,心里惦记着要回去吃暖锅,所以脚下步伐也不慢,紧赶慢赶来到偏门处。

甫一靠近此处,薛恒无端觉得有些不对劲,步子渐渐停下,没有急吼吼地迈出门去,而是狐疑地望向外头。

往日里,每逢朝食、暮食时分,偏门外都会聚齐数辆不同官员家中的马车,有些是下值的官员亲自来国子监取吃食,有些则是被各府太夫人、夫人派过来的。大大小小的马车将国子监偏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位官员偶尔还会撩开车帘闲谈,好不热闹。

而此时此刻,门外场景却有些不同。

虽然依旧是那些让薛恒感到眼熟的马车停在外头,但不知为何,每家马车的车帘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马夫、仆役们纷纷低眉敛目,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这些马车好似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不但空出偏门前的一大块地方,还将路中间空出足够的宽度,以便所有马车自由通行。

薛恒昂着脖子,扫视四周,感到越发疑惑。

咦?

有几位同窗在他前头出了食堂,应当也是来偏门送吃食的。眼下,这些同窗以及他们家的马车都不在此处,而他来偏门的一路上也未撞见这几位同窗回食堂……

他们去哪儿了?

看着外头寂静一片的街道,薛恒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双臂上激起无数鸡皮疙瘩,下意识不想走出偏门,仿佛外头有凶兽在伺机将他一口吞了。

就在此时,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马夫瞅见薛恒的身影。他在与车内人回禀之后,驱着马儿朝偏门而来,最后稳稳停在台阶下。

下一瞬,窗帘被人从内撩起,露出薛父的脸来。

薛父面色较之平时要更温和些,神色平静,朝着薛恒道:“三郎,愣着作甚?将吃食拿来。”

瞧见自家阿耶,薛恒立马将那些无端生出的不好预感抛之脑后,连忙去到马车边,将食盒递给车内侍奉薛父的仆从。

然而没等仆从接过食盒,薛父又开口了,喜怒不辨道:“三郎,为父有事要与你说,你且上马车来。”

薛恒一愣,下意识拒绝:“阿耶,子津还在等着我回去用暮食呢。”

车帘只撩开一半,使得车内光线并不充裕。薛父身着官袍,坐在马车正中,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听见薛恒所言,薛父浑身气势顿了一下,似是在克制着什么。随后,他故意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我儿带了近一月吃食,着实是……辛苦。为父心中不忍,想再商议一番原本定下的好处。”

一听这话,薛恒心中狂喜,哪里还想得到其他!

他将大食盒递给仆从,直接攀上马车,凑到薛父身边,嘿嘿一笑:“阿耶您真是的,这多不好意思啊!”

见薛恒一头钻进来,薛父没搭理他,只朝着仆从使了个眼神。

仆从会意,将食盒稳妥放好,随后钻出车门与马夫坐在一处,同时将车帘死死抓住。

下一瞬,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薛恒怔住,犹疑地问:“阿耶,这是要往哪儿去?不是喊儿子上来,重新商议好处的吗?”

寒风吹动车帘,有光透过缝隙照进来。

薛父一开始没说话,直至马车停到僻静处,方才怒极反笑。他从座位后头抽出一根结实戒尺,咬牙切齿道:“咱们父子俩也该就着百味食肆的吃食,好好谈一谈了!”

“谈谈兔崽子你是怎么诓为父银钱的!”

闻言,薛恒心虚不已,瞧见薛父手上的戒尺后,警觉顿生,当即就想蹿出马车。

然而前头的车帘被仆从和马夫死死压着,毫无能突破的地方。他再扭头朝后,就望见薛父已经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扬起手中物件。

戒尺狠狠落下。

哪怕隔着冬日厚实的衣裳,戒尺落在薛恒背身之后,也发出有些闷的声响。可见薛父用的力道之大,其心中怒火多重。

“啪!”

“嗷——!疼!”薛恒龇牙咧嘴,四处躲避,口中哀嚎。

薛父怒气不减,甚至勇猛地将薛恒按在侧面座位上,一把将他裤子拽下,只给糟心儿子留了一条里裤,不停挥动手中戒尺。

这一回,戒尺惹出的声音就清脆响亮多了。

“啪!”“啪!”“啪!”

薛父喝道:“把原本定价翻倍,还敢再要三成好处。薛三郎,你吃了豹子胆了是吧!”

“嗷!我错了,阿耶饶我……啊!疼疼疼!”

薛恒疼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不断挣扎四肢,却仍然掀不开比他还重的薛父,只能面色狰狞地求饶。

忽然,他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嚎道:“我这都是为了攒钱给阿娘买首饰,如果阿娘知晓,一定不会怪罪儿子的!”

“阿娘下月就回长安!您要再打我,届时我就把您藏私房钱的事都告诉阿娘……嗷!疼!”

薛父冷面无情地扬起戒尺,复又落下。他在薛恒的哭嚎声中,恶声恶气道:“我的脸面都在圣人和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

“与这相比,私房钱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你娘回来,为父就把私房钱上交。”

薛父冷笑一声:“左右今日这顿打,兔崽子你一下都别想少受!”

他非得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闻言,薛恒心中一片凄凉,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缩起身子、试图躲避戒尺。

只可惜,马车狭小,加之他家阿耶的身子太沉,使得薛恒毫无还手之力。

他绝望地将右手伸出窗帘,嚎道:“嗷——!好疼——!”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不远处,另一辆宽敞些的马车驶过。风吹起窗帘,可以瞧见里面一位少年郎被两名仆役架着,而在他后头,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亲自挥舞着竹条。

薛恒与那位少年郎同时发出哭嚎。

“阿耶/阿娘,疼——!”

与此同时,后门外又是另一番场景。

因着有田肃、薛恒等人的衬托,那些如叶柏一般老实报出定价,又或者像易七郎那样提价不多的监生,被自家长辈和颜悦色地夸了一顿,早早回了食堂。

其余提价甚多的监生们,被自家阿翁或阿耶骂了个狗血淋头,灰头土脸地回到国子监,纷纷在心中庆幸自家长辈竟然没动手。

殊不知,他们家阿翁、阿耶没有立即动手是有缘由的。一则,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守旧派官员,今早克制住了本能,没有参与百味食肆定价之争;二则,他们也担心在国子监后门直接动手,容易闹出动静,届时被革新派官员看出端倪,反而会更加丢脸。

这些官员目送少年郎们步入后门,在心底冷笑一声。

且等六日后放冬至假,回到府中关起门好好清算!

官员们愤愤丢下窗帘,欲要离去之前,不约而同地瞄向停在偏僻处的田家马车。

一想起今早田尚书闹的笑话,他们心里头就好受不少,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吩咐自家马夫驱车离开。

再丢脸,能比田尚书丢脸嘛!

而田家马车内,一老一少正陷入僵持。

田尚书怒极,手持粗木棍,喝道:“田台元你可知错?”

田肃瞄了一眼被堵住的车门,不断试图躲避落下的木棍。

怎奈马车里头就这么大的地方,即便再怎么躲,也得受上好几下。

田肃嚎了一声“疼”,梗着脖子道:“我没做错!这是阿婆应允的!”

提到田太夫人,田尚书的气势立马弱上些许,下意识追问:“夫人晓得我藏私房钱了?”

见状,田肃胆子大了许多,声音也响亮起来,义正辞严道:“对!”

顿时,田尚书气势更弱了些,心虚不已。

今早在朝堂上丢脸,以及连着多日被坑钱的经历,又让田尚书怒气横生。如若不狠狠揍糟心孙子一顿,他着实不甘心。

可一旦想到这些时日以来,他家夫人明明已经得知私房钱的事,但还是揣着明白看戏……

田尚书心头一凛,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心窜上头顶,好比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当即清醒过来。

怪不得这些日子,夫人的脸色不太对劲呢!

想想也知道,这必然是在等着他自个儿去认错!

田尚书老当益壮地往田肃屁股上踹了一脚,将糟心孙子直接丢下马车,又朝着田肃扔了一句“日后再与你算账”之后,然后火急火燎地吩咐马夫赶紧回府。

孙子可以慢慢教训,夫人得赶紧哄一哄,否则家宅不宁哇!

可怜田肃被从马车上踹下,因着下盘不稳,所以生生摔了个大马趴。不但吃了不少灰进嘴里,上下牙齿还咬到了舌头,疼得他两眼泪汪汪。

等到田肃从地上爬起来,田家马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边拍了拍身上各处的灰尘,一边后怕道:“呼……还好有阿婆在,否则这回我就完啦!”

阿婆,就是他田台元永远的灵丹妙药,专治阿翁!

田肃嘿嘿一笑,嘚嘚瑟瑟、大摇大摆地往国子监走。

待他回到食堂之时,薛恒还未回来。

许平适才听到了谢青章所言,现下瞧见田肃这一身狼狈模样后,倒也不觉得讶异,无奈地让食堂杂役领着田肃去收拾。

直至田肃勉强拾掇完自己,回到桌案边时,方才看见薛恒一瘸一拐走进食堂的身影。

田肃惊叹道:“安远,令尊下手也忒重了吧?”

薛恒刚走到此处,苦着脸道:“要不是我说‘如若再打就不帮他买吃食’,只怕我阿耶还要再打上一刻呢!”

说罢,他尝试落座,旋即满面痛苦地站起来,委屈道:“算了,我这几日还是站着用吃食吧。”

许平与田肃对视一眼,纷纷忍俊不禁。